人事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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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Les Jeux sont faits又名:The Chips Are Down / Second Chance / 买定离手

分类:剧情 / 奇幻 /  法国  1947 

简介: 皮埃尔和伊芙生前都有自己的麻烦:皮埃尔是自由工会的领袖,预备起义推翻独裁暴政的前

更新时间:2022-10-30

人事已尽影评:《木已成舟》电影剧本


《木已成舟》电影剧本

文/〔法〕让一保尔·萨特

译/程燕如

校/张放

这是法国存在主义文学创始人让一保尔·萨特(1905—1980)写的唯一的一部电影文学剧本。该剧本于1947年由著名导演让·德拉诺瓦拍成电影。剧中虚构人鬼故事,设置死人还阳的情节,政治背景鲜明,充分反映了萨特的哲学思想和文学思想。其主人公皮埃尔为了工人的起义事业决然牺牲个人的爱情和生命,生动体现了作者褒扬反对邪恶争取自由的斗争精神,也具体体现了他的“自由选择”的积极含义。另外,萨特创作的这一电影文学剧本很有特色,也可供我国戏剧电影工作者借鉴。

夏娃的卧室

一间卧室,百叶窗半关,只能透进一线光亮。

一束光线显示出一只女人的手,手指抽搐,抓着一条毛毯。光线照得订婚戎指金光闪闪,然后掠过胳膊,显出夏娃·夏利埃的脸……她闭着双眼、鼻孔翕动,仿佛感到痛苦不安。她呻吟着。

一扇门打开,门缝里站着一个男人。他衣着漂亮、头发深棕色、眼睛秀气而阴沉,蓄着美国式的小胡子,看样子三十五岁左右。这就是安德烈·夏利埃。

他眼盯着妻子。但是,在他的眼神里,只有冷漠,没有温情。

他走进房间,轻轻地闭上门,蹑手蹑脚地走过房间,走近夏娃。夏娃没有听见他进来。

她躺在床上,睡衣外面穿着一件很漂亮的室内便袍。一条毛毯盖着她的双腿。

安德烈·夏利埃凝视了一会儿表情痛苦的妻子,然后弯下腰,轻轻地叫:

“夏娃……夏娃……”

夏娃没有睁眼。他面孔紧皱,睡着了。

安德烈直起腰来,扭头看着放着一杯水的床头小柜。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滴管小瓶,凑近水杯,慢慢地滴进几滴。

但是,因为夏娃的头动了一下,他敏捷地把瓶子放回衣袋,并用一种尖锐的、冷酷的眼神注视着入睡的妻子。

夏利埃家的客厅

隔壁客厅里,一个少女倚在大开的窗子上,看着街道。马格上,响起一队士兵行进的脚步声,很有节奏,由远而近。

安德烈·夏利埃走进房间,闭上门。现在,他的脸上作出忧虑的表情。

听见关门的声音,少女转过身来。她又年轻又漂亮,大概有十七岁吧——她的小脸,虽然严肃而紧张,仍露出几分稚气。

外面,伴着靴子践踏路面的节拍,响起了嘶哑的、很有节奏的进行曲。

少女猛地关上窗子;显然,她只是勉强地控制着她的情绪。她转过身神色厌烦地说:

“从今天早晨开始,他们就没完没了地操练!”

安德烈似乎没有看见她,走了几步,神色很不自然地停在一条长沙发旁边。少女走到他跟前,用焦虑不安的目光向他表示询问。他抬起头,瞥了她一眼,然后,无可奈何地撅着咀说:

“她睡着了……”

“您认为她会好吗?”

安德烈没有回答。

少女生气了,一条腿跪在沙发,摇着安德烈的袖子。她快要哭了。她突然叫道:

“不要把我当孩子看了!回答我吧。”

安德烈看着他的小姨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他尽量使他的声音既带有兄长的爱抚、又带有克制着的悲哀,他喃喃地说:

“您将需要拿出您的最大的勇气,吕赛特。”

吕赛特大声啜泣起来,把头靠在沙发边上。她的绝望的心情是真诚的、深沉的,但是,也未免太幼稚、太利己了,她还只是一个被娇惯了的孩子……安德烈轻轻地叫着:

“吕赛特……”

她摇摇头:

“别管我……别管我……我不要什么勇气,唉!这太不公平了!没有她,我将怎么办呢?……”

安德烈不停地抚摸着少女的头发,然后又摸着少女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

“吕赛特!安静些……请您安静些……”

吕赛特挣脱身子,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双肘支在膝盖上,哭诉着: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安德烈绕过沙发。因为再没人观察他了,他就恢复了冷酷的神情,窥伺着少女。少女继续说:

“有时候,很有希望;有时候,又毫无希望;这真叫我受不了……可您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吗?”

她猛地转向安德烈,安德烈的脸上马上恢复了怜悯的神色。

“她对我来说,远远地超过了一个姐姐,安德烈……”她含着眼泪继续说,“她也是我的母亲和我的最好的朋友……您不能理解,任何人也不能理解!”

安德烈坐在她的旁边。

“吕赛特!”他带着一种温和的责备,小声说,“她是我的妻子呀……”

吕赛特不好意思地看着安德烈,向他伸出了手。

“真的,安德烈,请原谅我……但是,您知道,如果没有她,我将在人世上感到多么孤单啊……”

“还有我呢,吕赛特?”

安德烈把少女拉向他的身边。她满怀信任、天真无邪地偎依着,把头放在安德烈的肩上。安德烈又假惺惺地说:

“只要我在您身边,我就不愿意叫您想到‘我是孤单的’。我们永远不分离。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也是夏娃的心愿。我们一起生活吧,吕赛特?”

吕赛特平静了,她闭上眼睛,稚气地收住了眼泪。

谋反者的街道

一支摄政王的保安队走进一条平民街。士兵们的脸罩在扁平的短舌盔帽下,他们穿着深色的衬衫,腰干挺得笔直,束着闪闪发光的肩带,挎着自动武器,在皮靴发出的、沉重的脚歩声中前进。

前进的队伍中,突然响起了雄赳赳的军歌声。路上行人有的改道而行,有的让开路面,走回家里。

一个推着儿童车的妇女,慢慢地、毫不做作地向后转,在四散的行人中远去了。

队伍还在前进,队前几米,有两个头戴钢盔、挟着冲锋枪的保安队士兵做响导……队伍所到之处,街上的行人销声隐迹,虽然不慌不忙,但却表现出普遍的敌意。站在一个杂货店门前的一群妇女和男人,不慌不忙地散开,仿佛在服从一条无声的命令。一些人走进店铺,另一些人定进大门洞里。

更远处,一群围着卖菜车的家庭主妇,撇下菜车,四散,但是,有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双手插在衣袋里,故意慢腾腾地、装模做样地穿过街道,差点儿拌进了保安队士兵的腿间……

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靠在一座外表寒酸的房子的门边,脸上带着嘲弄的神情看着队伍走过。

他们的右手插在上衣口袋里。

谋反者的房间

一间烟雾缭绕的房间,陈设简陋。

四个男子躲在窗子两边,留心不让外人明显地看见他们,他们注视着街上。

这里有朗格卢瓦,身材高大、瘦骨嶙峋,刚刚刮过脸;迪克索纳,又瘦又神经质,蓄着小胡子;普兰,戴着铁边眼镜,满头白发;勒诺代尔,又胖又壮、红光满面,笑眯眯的。

他们回到房间中央,那里有一张圆桌,上边有五个玻璃杯和一只酒瓶。他们的伙伴皮埃尔·迪梅纳伏在桌上,安静地抽着烟。

迪克索纳的瘦脸上表现出不安的神色。他问皮埃尔:

“你看到了吗?”

皮埃尔平静地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问:

“我看到什么了?”

皮埃尔说完话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普兰坐着,勒诺代尔点燃了一支烟,迪克索纳朝窗口瞥了一眼。

“从今天早晨开始,就是这样,”他说。“他们预料到什么寧情了……”

皮埃尔保持着他那安静而固执的态度。他从容地一边放下杯子,一边回答:

“也许吧。但是,肯定不是明天他们将要遇到的事情。”

普兰犹犹豫豫地提出:

“是不是最好?……”

皮埃尔猛地转向他,严厉地问:

“什么?”

“等一等……”

因为皮埃尔开始显出生气的样子,勒诺代尔急忙补充道:

“只等三天,麻痹一下敌人……”

皮埃尔面对勒诺代尔,严厉地问:

“你害怕了吗?”

勒诺代尔跳起来,满脸通红:

“皮埃尔!”他分辩道。

“起义不能推迟,”皮埃尔斩钉截铁地说。“一切都准备好了。武器已经发了。小伙子们劲头十足。如果等待,我们就要冒无法控制局面的危险。”

勒诺代尔和迪克索纳一声不响地坐下了。

皮埃尔的严厉的目光连续扫过他对面的四张脸。他用生硬的口气问:

“你们当中有人不同意吗?”

因为再无任何异议,他继续说:

“好。那么,明天上午十点钟开始行动。明天晚上。我们将在摄政王的寝室里睡觉。现在,听我说……”

皮埃尔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摊在桌子上,四张严肃而紧张的脸凑过来,皮埃尔继续说:

“起义将在六个地点同时开始……”

夏娃的卧室

夏娃还在床上躺着,合着眼。她突然转过头,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仿佛刚从一场恶梦里醒过来。突然,她转过头来,叫道:

“吕赛特!”

夏娃苏醒过来,但是由于发烧,还感到很痛苦。

她艰难地坐起来,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她感到头晕。接着,她伸出手,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一饮而尽,并做了个鬼脸。她又叫起来,但是,声音非常微弱:

“吕赛特!吕赛特!”

谋反者的街道

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小伙子,面色苍白,有点神经质,外貌阴险,叫着:

“皮埃尔!”

这时,后者刚从这座外表寒酸的房子里出来,谋反者们刚刚在这里开了一个会。听到有人叫他,皮埃尔朝招呼他的那个人的那边看了看,便扭头避开他的目光,对在门口放哨的两个守门的人说:

“其他人快下来了,你们可以走了。今晚六点钟在此会面。没有什么新情况吗?”

“没有什么,”两个小伙子中有一个回答,“就是这个小密探要进去。”

他一甩头,指着街道那边、站在自行车旁边观察他们的小伙子。

皮埃尔又朝那边瞥了一眼,然后耸耸肩膀说:

“是吕西安吗?也罢!”

三个人很快地分手了。两个警卫人员走远后,皮埃尔走近他的上锁的自行车,弯腰解钢丝绳。就在这段时间,吕西安穿过街道,追上皮埃尔,叫道:

“皮埃尔……”

皮埃尔甚至连腰都不直起来。他解下钢丝绳,系在车座上。

“皮埃尔,”吕西安央求着,“你听我说!”

与此同时,他绕过自行车,走近皮埃尔。皮埃尔站起来,轻蔑地看着吕西安,一声不吭。

“这不是我的过错!”吕西安抱怨说。

皮埃尔一挥手,推开他,推车要走。吕西安跟在他后面,吞吞吐吐地说:

“他们把我打得很厉害,皮埃尔……他们把我打了几个小时,但是,我几乎什么都没有说……”

皮埃尔平静地上了马路,跨上自行车。吕西安一把攥住车把,挡在他前面。他的脸上表现出又怒又怕的样子。他激动地说:

“你们也太冷酷了!我才十八岁……如果你拋弃了我,我一辈子都会想到我是个叛徒。皮埃尔,他们要求我为他们办事……”

这一次,皮埃尔看着他的眼睛,吕西安激昂起来,他紧紧地抓住车把,差不多叫起来:

“但是,你说话呀!这太容易了,你还没有死!你无权……你不回答我,你就走不了……你就走不了!”

于是,皮埃尔非常轻蔑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卑鄙的小叛徒!”

皮埃尔看着吕西安的眼睛,抡起胳膊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吕西安倒退一步,透不过气来。然而,皮埃尔不慌不忙地蹬上车,离开了。一阵满意的笑声爆发出来:这是因为勒诺代尔、普兰、迪克索纳和朗格卢瓦刚从房子里出来,看到了这个场面。

吕西安瞥了他们一眼,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走了。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又羞又恨的眼泪。

夏娃的卧室和客厅

夏娃的的手放在床头柜上、靠近空杯子的地方。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站起来,突然一阵疼痛袭来,她浑身打颤。

然后,她跌跌撞撞地挨到了客厅门口,打开门,站在那里。

夏娃看见吕赛特坐在沙发上,把头依在安德烈的肩上。几秒钟之后,少女才看见了姐姐。

夏娃声音低沉地叫道:

“安德烈……”

吕赛特脱离她的姐夫,向姐姐跑来。安德烈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信步走过来。

“夏娃!”少女责备说,“你不应该下床……”

“你留在这儿,吕赛特,”夏娃简单地回答,“我要跟安德烈单独说几句话。”

然后,夏娃转过身子,回到她的卧室。安德烈走近发愣的吕赛特,做了一个非常温和的手势,请她走开,然后,他也走进卧室。

他走到倚在床头柜上的妻子旁边。

“安德烈,”夏娃气喘吁吁地说,“你以后不要对吕赛特动手动脚了……”

安德烈走了两步,装出有点惊奇的样子。

夏娃用尽全身气力说:

“用不着解释的,我知道……几个月以前,我就看见你动手动脚……从我患病以来,一切都发生了……你以后不要对吕赛特动手动脚了。”

安德烈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她讲话越来越费劲,声音越来越小。

“你娶了我,是为了占有我的嫁妆,不仅如此,你还叫我过一种地狱般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抱怨过,但是,我不让你动我的妹妹……”

安德烈还是看着她,无动于衷。夏娃用力支起身子,有点激烈地继续说:

“你乘我患病乱来,但是,我会好的……我会好的。安德烈,我将保护她,不许你……”

夏娃精疲力尽,跌倒在床上,床头柜展现眼前。

安德烈现在面色苍白,目不转睛地看着床头柜上的空杯子。于是,他的脸上浮现一种轻松的表情。但是,夏娃的声音还在响着,越来越低:

“我会好的,我将把她带到远处去,远离这儿……”

郊区公路

吕西安埋伏在一堵墙后,露出半截身子。他面色惨白、汗流满面、咬牙切齿,咀嚼着仇恨。他窥伺着,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

那边,大约一百五十米外,皮埃尔伏在自行车上,出现了。他一个人在这单调凄凉的郊区公路上前进,周围都是工地。远处,一群工人正在干活,有的推着翻斗车,有的卸着卡车。皮埃尔在林立的工厂和高大的、吐着黑烟的烟囱中间继续前进。吕西安的面孔越来越紧张,他不安地看了看周围,开始作一个动作。

慢慢地,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

夏娃的卧室

夏娃的声音还在响着,但是只剩下最后的气力了。

“我会好的……安德烈,我会好的……为了拯救她,我一定想病好……”

她的手顺着床头柜滑过去,还想抓住它。但是,她的手垂下来,终于拖倒了玻璃杯和长颈瓶。

夏娃甚感虚弱,刚才她想伏在床头柜上,但是,在玻璃杯的摔碎声中,她也滚落在地……

安德烈面色苍白,但是毫无表情,看着复娃的身体躺在地上。

郊区公路

“砰!砰!”手枪声响了两下。

公路上,皮埃尔还晃晃荡荡地行驶了几米,便倒在路上了。

夏娃的卧室

吕赛特一阵风地冲进房间,追上安德烈。她看见夏娃躺在地上,惊叫一声。

郊区公路

皮埃尔的身体躺在公路中间、自行车旁,自行车的前轮子还在继续空转。

在他藏身的墙后面,吕西安跨上自己的自行车,猛力蹬车,飞快地逃走了。

远处,工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们听到了枪声,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抬起了头。其中一个人犹犹豫豫地向公路走去。

一辆沉重的卡车刚刚停在皮埃尔的尸体旁。司机和两个工人走下车。远处,其他工人也跑来了。很快,在躺着的尸体周围,人群严严实实地围成了一圈。人们认出了皮埃尔,交相发出了惊叹。

“这是迪梅纳呀!”

“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迪梅纳呀!”

“他们杀害迪梅纳了!”

在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队士兵前进的靴子声,这声音起初较远,现在已经很清晰了。突然,就在很近的地方,响起了保安队士兵的歌声,一个工人面色严峻地叫道:

“你以为这能是谁呢?”

这时,一支保安队士兵从一条邻近的街道走出来。工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面对着向他们走来的队伍。他们的眼睛里露出了强烈的怒火。一个工人破口大骂:

“一群混蛋!”

小分队还在前进,保安队士兵唱着歌子。分队长走在他们前头,用不安的眼神盯着这群工人。工人们现在都站起来了,并且咄咄逼人地挡住去路。有几个工人走出人群,偷偷地去拣石块、砖头和铁棍。

几步之外,保安队的分队长下了预备令,接着。他喊道:

“立定!”

这时,皮埃尔的尸体还躺在地上,另一个皮埃尔(注1)却慢慢地站起来了……他如梦初醒,机械地拍打着他的衣袖。他转过身子,背对着正在发生的哑剧场面。然而,有三个工人面对着皮埃尔;他们应能看见皮埃尔,但他们并没有看见他。

皮埃尔对离他最近的一个工人说:

“喂!波罗,出了卄么事?”

被问者毫无反应。他只是跟旁边的一个人说话,伸手要东西:

“递给我一块砖。”

另一个工人递给波罗一块砖头。

保安队分队长用粗暴的声音命令:

“让开路!”

工人群中无人动弹。皮埃尔猛地回过头来,观察着互相对抗的双方,低声说:

“好象有一种打架的气氛……”

说完,他从两个工人中间走过(他们的眼睛看不见他)他不慌不忙地走开了……路上,他碰见几个手执铁锹和铁棍的工人。这些工人从他身边走过,但看不见他。每次碰见他们,皮埃尔总是有点好奇地看着他们。后来,他耸耸肩膀,放弃了要弄清这件事的想法,他终于离开了。但是,在他身后,响起了保安队分队长的威严的声音:

“向后退!我叫你们让路!”

夏娃的卧室和客厅

安德烈和吕赛特把夏娃的身体放到床上。

安德烈把毛毯盖在妻子身上,吕赛特精疲力尽,瘫在地上,抱着姐姐僵硬的手号啕大哭。

这时,一只女人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吕赛特的头发,而少女一点儿不觉得。夏娃站起来,看着她的妹妹(注2)……

她的脸上表现出笑眯脒的怜悯之色,她有点惊讶,如同人们在轻微的、令人同情的痛苦中所能感受到的那样……她轻轻地耸耸肩膀,疲惫地朝客厅走去。

吕赛特还伏在姐姐的遗体上痛哭,但是,夏娃穿着室内便袍,已经穿过客厅,走向前厅。夏娃碰见她的女佣罗兹。她也许被哭声惊动了,悄悄地来看房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夏娃停下脚步,注视着她的女佣,并问她:

“罗兹。”

但是,由于刚刚看到的情景,罗兹有点大惊失色,她立即退出房门,飞快地向配膳室跑去。

“喂!罗兹,”她加重语气说,“你跑得这么快,到哪儿去?”

看到罗兹不回答,甚至好象既没有看见她,也没有听见她的话,夏娃有点吃惊。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了,起初很小,但是,越来越尖利,而且重复着:

“拉盖内西(注3)……拉盖内西……拉盖内西……”

夏娃又开始走路,她穿过客厅,走在长长的前厅走廊上。突然,她停下来。往她面前的墙上,有一面大镜子。通常,镜子里应该映出她的影子。但是,现在,在镜子里,她只能看见走廊上对面的墙。夏娃发现镜子里没有她自己的影子,她惊诧不已,再往前走一步,照一照,还是一点影子也没有。

这时,罗兹又出现了,她很快地朝镜子走来。她已经解下了白围裙,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和一顶帽子。

罗兹没有看见夏娃,她站在女主人和镜子之间,动手整理她的帽子。

这样,她们两人都站在镜子对面,但是,只有罗玆才能照出影子。夏娃惊诧不已,她挪动位置,站在旁边,轮番地看着罗兹和罗兹的影子……

女拥整好帽子,又提起搁在她面前的书包,匆匆地走出去。夏娃孤零零地留在原地,还是没有影子……

她又听见一个声音继续慢慢地叫着:

“拉盖内西……拉盖内西……拉盖内西……”

夏娃漠然地耸耸肩膀,走出了门。

一条街道

皮埃尔顺着人行道,在一条相当热闹的街上走着。

伴随他的是一个逐渐提高的声音,和另一些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的声音。这些声音很有节奏地喊着:

“拉盖内西……拉盖内西……拉盖内西……”

皮埃尔走着,总是同前走着……但是,他的动作缓慢,而行人的动作迅速、匆忙,形成鲜明的对照。皮埃尔好象走起路来无声无息,有点象在梦里一样。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也汉有任何人看到他。

这样,两个行人相遇了;一个把手伸向另一个。皮埃尔以为这个手势是对他来的,也把手伸过去。但是,两个行人互相握了手,并且站在他面前闲聊起来。皮埃尔不得不绕过他们,继续走他的路。

他的脸上显出很开心的、无所谓的样子,这表明他认为这些人都有点粗野。

他又走了几步,一个看门人把一桶水朝房门坎前面泼出来,泼在皮埃尔的腿上。皮埃尔停下,看着他的裤子,裤子竟然完全是干的。皮埃尔越来越感到奇怪,又开始走路。

他又听到一个喊声:

“拉盖内西……拉盖内西……拉盖内西……”

皮埃尔又走了几步,停在一个一边读报一边等公共汽车的老先生旁边。

与此同时,喊声突然停了。

皮埃尔对老先生说:

“对不起,先生……”

老先生没有抬头,继续读他的报,并微笑着。

“对不起,先生,”皮埃尔又说,“拉盖内西街在哪里?请您告诉我。”

公园的一角

夏娃刚刚停在一个少妇旁边。这个少妇坐在一条公用长凳子上织毛衣,并用脚轻轻地晃动一辆小儿车。

夏娃和气地问:

“对不起,太太……拉盖内西街在哪儿?请您告诉我。”

少妇一点儿没有听见,把腰弯向小儿车,开始说一些逗趣的傻话。这是大人对婴儿的惯用语言……

街道

老先生还在笑眯眯地读着他的报纸。皮埃尔稍微提高嗓门,解释道:

“我要去拉盖内西街赴约,但是,我不知道这条街在哪儿?”

老先生的眼睛不离报纸,笑得更厉害。这一次,皮埃尔逼近他的脸,看着他,问道:

“您觉得这也好笑吗?”

他小声地、但是不带恶意地补充说:

“这个老傻瓜!”

老先生笑得更厉害,皮埃尔提高嗓门重复说:

“老傻瓜!”

这时,一辆公共汽车过来,停在车站前。它的影子投在老先生身上,但没有投在皮埃尔的身上,皮埃尔依然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老先生笑眯眯地离开人行道,上了公共汽车,车开了。

皮埃尔目送着公共汽车的影子,再一次耸耸肩膀,又开始走路……

稍远处,当他走下人行道的时候,一条奇怪的、狭小的街道的入口突然出现在右边,这是一条荒凉而古怪的死胡同……在这条没有出口的胡同尽头,一小群人正在一座没有窗户的楼房正面排队。这是胡同里唯一的店铺,设在底层……胡同里其它地方空空如也。

皮埃尔走到马路中间,扭头朝右边瞧,瞧见一条小胡同。他放慢步子,最后站住了。他奇怪地凝视着静悄悄的小胡同。在他身后,小汽车、公共汽车、行人往来交错。他抬起头,凝视着一块路标牌子,上写:

“拉盖内西死胡同”

……于是,他慢慢地走进灰色楼房的门面,向正在排队的一小群人走去。

公园

夏娃站在年轻的妈妈旁边,后者继续逗弄着她的婴儿。夏娃也微笑着,看着孩子。接着,她又问:

“那么,您不能告诉我拉盖内西街在哪儿吗?我知道我有一个约会,但是,我不知道和谁见面,也不知道我要给他说些什么……”

年轻母亲又开始说起她那一套可爱的傻话来:

“吉里,吉里,小米歇尔,谁是妈妈的小米歇尔?”

夏娃耸耸肩膀,继续走她的路……

她走出公园,下了人行道。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死胡同。胡同尽头,站着一小群人……她一时感到奇怪,观察着这条鸦雀无声的胡同。但是,就在她身后,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公园。她也读着路标稗子上的字:

“拉盖内西死胡同”

拉盖内西死胡同

大约二十个人排成两排,在死胡同里的小店铺前面等着。这儿,老老少少、各种社会地位的人熙熙攘攘: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工人,一个老太太,一个穿着皮大衣的、非常漂亮的女人,一个穿着紧身衣裤的空中杂技演员,一个士兵,一个戴着高顶礼帽的先生,一个留着胡须、摇头晃脑的小老头,两个穿着保安队制服的男子,还有一些别的人。而最后一个来者,就是皮埃尔·迪梅纳。

小店铺的正面和内部都是很暗的。外面没有任何字样。

几秒钟之后,随着一阵有点刺耳的铃声,店铺的门自己打开。队伍前面的第一个人走进店铺,门又立即轻轻地关上。

夏娃迈着机械的步子,沿着等待的纵队向前走去。队伍里立即爆发出一阵喊声:

“排队!”

“这个女的,她是怎么回事?”

“岂有此理!”

“她并不比别人更急。”

“排队!排队!……”

夏娃站住,转过身子,笑着说:

“喂,你们看到我了吗?虽然你们不客气,但是,这仍然使我很高兴。”

“我们当然看见您了,”一个肥胖的,气势汹汹的女人回答,“但是,没轮到您以前,不要往前挤。”

只有皮埃尔一言不发,他看着里娃。

人们又听见铃响了,向前挪了一个位子。

夏娃驯服地回到后面,排在队尾。

皮埃尔看着夏娃走开了。他站在一个摇头晃脑的小老头旁边,铃又响了一次,门开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推挤着冲进小店铺。皮埃尔和小老头又前进了一步。

皮埃尔看着旁边的小老头,越来越生气,他终于忍不住了:

“您能安静一点儿吗?”皮埃尔狠狠地说,“您能不摇头吗?”

小老头还是不停地摇头,只是耸耸肩膀表示回答。

过了几抄钟,铃又响了,玻璃门独自打开。皮埃尔走进去。

门又自己关上。人们又前进了一步。

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皮埃尔认出了满是灰尘的柜台和书架。皮埃尔毫不犹豫地走向显然通往店铺后间的门……

店铺后间

关上门后,皮埃尔向房间里面走去。

他向一位坐在办公桌前的夫人走了几步。一盏放在桌子上的油灯,给这个房间增添了一点光亮。这个房间,刚刚被罕见的阳光照得朦朦胧胧,阳光,是从面向内院的小窗子里射进来的。

墙上挂满了椭圆形的雕画,版画、油画,只要人们能认出来,画面上都是拉盖内西胡同的景物。

皮埃尔一直走到桌子前面,问:

“对不起,太太……我来会见的就是您吗?”

老太太神气十足,又胖又大,拿着她的有柄眼镜,坐在一本打开的大登记簿前面,登记簿上蜷卧着一只大黑猫。

她一边和蔼地微笑着,一边透过眼镜看着皮埃尔:

“是呀,先生。”

“那么,您能告诉我……”皮埃尔一边抚摸着那只猫,它伸着懒腰,靠着他身上蹭来蹭去,一边继续说:“我来这儿干什么吗?”

“雷居吕斯(注4),”老太太喝斥道,“让先生安静一点好吗?”

皮埃尔带着微笑,把猫抱在怀里。这时,老太太接着说:

“我不会留您很长时间,先生……我要您来,是为了办一个小小的身份手续。”

她查阅着她的打开的登记簿,说:

“您就叫皮埃尔·迪梅纳吗?”

皮埃尔吃了一惊,吞吞吐叶地说:

“是的,太太……但我……”

老太太安详地翻阅着登记簿。

“……哒、哒滴、滴、叨、嘟(注5)……迪梅纳,在这儿,生于一九一二年,对吗?”

这时,皮埃尔被惊呆了;猫儿乘势爬上他的肩头。

“一九一二年六月,对……”

“您当过昂斯韦尔铸造厂的工头吗?”

“是的。”

“您是今天早晨十点三十五分被人打死的吗?”

这一次,皮埃尔朝前弯下腰,双手撑在桌边上,非常吃惊地盯着老太太。猫儿从他的肩上跳到登记簿上。

“我被打死了?”皮埃尔作出怀疑的作子,一字一板地问。

老太太和气地表示同意。于是。皮埃尔突性朝后一仰,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死了。”

突然,他收住笑容,差不多快活地问:

“但是,是谁把我打死的呢?”

“请稍微等一等……”

她用她的有柄眼镜赶走卧在登记簿上的猫。

“走开,雷居吕斯,你卧在杀人犯的名字上了。”

然后,老太太辨认着登记簿上的字样:

“在这儿,您是被吕西安、德尔热打死的。”

“啊!这个小混蛋!”皮埃尔简单地说。“那么,唉!他打中我了。”

“好极了!”老太太笑着说。“您打听消息真仔细。我想最好能把所有来人的情况都谈得这么细,但是……”

“这些人对死亡感到苦恼吗?”

“有些人感到很悲伤……”

“我嘛,您知道,”皮埃尔解释道,“我身后空无一人,我是很平静的。”皮埃尔在房间里活跃地踱起步子,并补充说:

“此外,最重要的是,就是要办完咱们应该办的事。”

他向老太太转过来,老太太透过有柄眼镜怀疑地看着他。

“这是您的意见吗?”皮埃尔问。

“我嘛,您知道,”老太太说,“我只是个普通职员……”

接着,老太太朝皮埃尔翻着登记本:

“……我只要您签一个字……”

皮埃尔一时不知所措。他终于朝桌子走去,拿起笔杆,签字。

“好啦……”老太太说,“现在,您才真正地死了。”

皮埃尔直起腰来,还是有点拘束。他放下笔杆,抚弄着描儿,问:

“现在,我应该到哪儿去呢?”

老太太惊异地打量着皮埃尔:

“您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吧……”

但是,当皮埃尔将要从他进来时经过的门里出去时,老太太却给他指着旁边的另一个门:

“……不,从这儿出去。”

皮埃尔重新闭上门,与此同时,老太太对好她的有柄眼镜,查阅着登记簿,并且非常自然地做出拉绳子的姿势。远处,人们听见召唤下一个顾客的铃响了。

一条街道

一座又破旧又肮脏的房子的小门。皮埃尔刚从里面出来。他辨别着方向,显出一付消磨时间的样子,双手插在衣袋里,走了几步。

二十米外,这条街通向一条宽阔的交通要道。那里,各种车辆、行人往来如织,非常热闹。在这段短短的空地上,几个罕见的活人匆匆忙忙地来来在往,而十几个死人有的靠墙坐着,有的靠墙站着,有的一边懒洋洋地散步、一边浏览着橱窗。

两、三个昔日的死人,各自穿着他们时代的衣服,回头看着皮埃尔,小声议论着他。

街道和广场

皮埃尔慢慢地走着,一个老头的声音在他身后叫道:

“先生,欢迎您到我们中间来。”

皮埃尔回过头,看见一群穿着各朝各代,各色各样衣服的人:火枪手、浪漫主义者,现代人,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头戴三角帽、穿着十世纪服装的老头子。老头子和气地问他:

“您是新来的吧?”

“是呀……您呢?”

老头子微笑着,指着他的服装说:

“我是1778年被吊死的。”

皮埃尔同情地倾听着这个悲惨的事件……

老头子继续说:

“这纯粹是一个司法方面的错误。况且,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您现在有什么明确的事情要做吗?”

看见皮埃尔惊奇的样子,他厌倦地补充说:

“好吧……回去看看您的妻子是哭您还是骗您,您的孩子们是否守护着您的遗体,他们以什么规格埋葬您……”

皮埃尔迅速打断他的话:

“不,不,我死了以后,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好极了。那么,您愿意要我给您作向导吗?”

“您太好了……”皮埃尔小声说。

但是,老头子已经拖着皮埃尔,肯定地说:

“不,不,这都是我的乐趣。等待新来的人、带他们熟悉他们的新情況,这是我们的习惯,也是一种消遣。”

两人走到街上一个角落,停住脚步。

皮埃尔感到好玩,看着前方。他把两只手插在衣袋里。

一群杂七杂八的人,在一个小广场上乱转。活人和死人交相混杂。

死人穿着各朝各代、有点破旧、有点褪色的衣服。

活人好象匆匆忙忙,而死人黯然神伤、有点害羞地走着、逛着。此外,大部分死人只限于坐在或站在墙角里、橱窗前面以及门口。

“嗨!”皮埃尔惊叫起来,“人真多啊!”

“并不比平时多,”老绅士回答,“现在,只是因为您被登记了,您也能看见死人了。”

“怎样才能区别死人和活人呢?”

“这很简单:活人嘛,他们总是匆匆忙忙的。”

一个男人腋下夹着皮包,急急忙忙地走过去,老头子说:

“您瞧,这个人嘛……肯定是个活人。”

这个人从很近的地方走过去了。的确,如果他也是死人的活,他大概听到了这段对话。

皮埃尔愉快地目送着他。

老头子觉得,皮埃尔在练习区别活人和死人,他在这里面找到了一定的乐趣。他们越过了一个比他们走得慢的女人。这个女人的脸化着妆,裙子很短。皮埃尔打量着她,力图做出一个判断。这个女人好象没有看见他。皮埃尔回过头来,以询问的眼光看着老头子,并且谨慎地指了指这个女人。

老头子摇摇头:

“不对,不对,这是个活人。”

皮埃尔做出一个有点败兴的动作,这时,这个女人在一个急急忙忙的活男人跟前放慢了步子。

老头子发现皮埃尔有点懊丧。

“不要着急,”他说,“您很快就会学会的。”

他们继续走路,但是,他们很快就被一群迎面而来的人挡住了。

人群前头,走着一个样子呆头呆脑、腐败堕落的小个子男人,后面跟着他的一大群高贵的、雄赳赳的祖先,从十九世纪到中世纪的都有。所有这些人雍容华贵、身材高大。

这个高贵家族的活苗子停下步子,点一支烟。他的祖先们也在后面停下,非常留心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皮埃尔感到好笑,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这是什么把戏?”

他的这句冒失话刚出口,几个贵人就向他投来了恼怒的、惊骇的目光。

老头子小心谨慎地解释道: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非常高贵的家族。他们在跟踪他们的最末一个后代……”

“那么,”皮埃尔小声说,“他并不漂亮,他们大概不会以此为荣吧。他们为什么老跟着他?”

老头子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

“他们等他死了,好训斥他。”

但是,这个后生点着了烟,又开始神气十足地、傻里傻气地走路,他的所有的先人们跟在后面,用专注的、懊丧的目光看着他。

皮埃尔和老头子继续散步,穿过街道。

一辆小汽车相当快地开过来,老头子正好从车头前面通过,没有一点儿反应,但是皮埃尔猛地闪向一边。

老头子宽容地微笑着,凝视着皮埃尔:

“您会习惯的……您会习惯的……”

皮埃尔明白了,松了一口气,他也微笑着,继续走路。

店铺后间

夏娃面色焦虑,坐在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她神经质地问:

“您能肯定吗?您能完全肯定吗?”

老太太文雅安静、有点厌倦,而夏娃神经过敏,恰成对照。老太太庄严地回答:

“我从来没有弄错过。这就是我的职业。”

夏娃固执地问:

“他把我毒死了吗?”

“是呀,太太。”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您妨碍他,”老太太回答。“他取得了您的嫁妆。现在,他需要您的妹妹的嫁妆。”

夏娃的双手无力地握在一起,闷闷不乐地小声说:

“吕赛特居然成了他的情人!”

老太太作出一付合乎时宜的脸色:

“向您致以衷心地慰问……但是,请您给我签个字。”

夏娃机械地站起来,朝登记簿弯下腰,签了字。

“好极了,”老太太道。“现在,您正式死了。”

夏娃犹豫了一下,然后问:

“但是,我应该到哪儿去呢?”

“您愿去哪儿就去哪儿,死人是自由的。”

就象皮埃尔那样,夏娃机械地走向她进来时经过的那个门,但是,老太太干涉道:

“不……从这儿走……”

夏娃陷入了沉思,离开房间。

一条街道

夏娃低着头,双手插在室内便袍的口袋里,悲伤地在一条街上走着。她对周围的一切和她遇见的人都不感兴趣,无论是活人或死人,她都不看。突然,她听见一个小贩的声音:

“太太们,先生们,再给几个法郎,阿尔西德就要当着你们的面创造一个惊人的纪录……他将一只手,一只手抓起一百公斤的重物,我说的是一百公斤,一百。”

一圈看热闹的人,围住一个在集市上卖艺的大力士。这是一个肥胖的男人,穿着粉红色的运动衫,蓄着翘起的、中分的小胡须,两边鬓角上各有一撮卷发。他做出自命不凡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着。捧场的人把他向观众介绍。

夏娃绕过这群看热闹的人,看了一眼节目,没有停步。

皮埃尔和老头子,站在好奇的观众的最后一排里,看着热闹。

“来吧,”老头子说,“那边有更好看的……我们有一个俱乐部……”

“稍微等一下,”皮埃尔不高兴地回答,“我还是喜欢大力士。”

却说夏娃,绕着看热闹的人转了一圈,停下来,机械地朝大力士那边看。

捧场的人,还在声嘶力竭地鼓励观众解囊相赠:

“来吧,先生们,太太们!你们总不愿意叫人说,由于没有赏钱,举重表演告吹了。再来十二法郎,阿尔西德就开始。十二法郎。十二个二十苏(注6),右边一法郎?左边一法郎?谢谢,超过十法郎,就十法郎,咱们就开始!”

突然,夏娃的目光被一个十二岁左右、提着一只篮子的小女孩吸引住。小女孩的篮子外面,露出一只奶瓶子和一个很破旧的女用提包,提包里可能放着她的钱。有人叫她去买东西,但她停在这儿看杂耍。

她没发现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小流氓,溜到她后面,企图偷她的东西。

漫不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之后,他悄悄地把手伸出来,抓住了小女孩的提包。

夏娃看见了这个动作,叫起来:

“当心点,小女孩,有人偷你的东西!”

站在孩子那边的皮埃尔,猛地朝夏娃一回头,然后低头看着小女孩。

夏娃注意到皮埃尔的动作,现在朝他喊:

“抓住他!快抓住他!”

老头子心领神会地用肘弯顶了顶皮埃尔。

小流氓从容地逃跑了……

夏娃振臂高呼:

“抓小偷!抓小偷!”

皮埃尔很开心地观察着少妇。

老头子说:

“这位夫人也是新来的?”

“是的,”皮埃尔有点自我炫耀地说,“她还没有明白……”

夏娃转向皮埃尔:

“干点好事吧!”她对他说。“您有什么好笑的?抓住他呀!”

皮埃尔和老头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皮埃尔指出:

“太太,您还不习惯。”

“什么?”夏娃惊奇地问,“什么习惯?”

夏娃一个一个地看了着他们,突然明白了。她看起来很狼狈,很气馁。

“啊!是的……”她低声说,“确实如此。”

皮埃尔和夏娃很注意地互相看了一下,然后注视着小女孩。

小女孩刚刚发现她的提包不见了。她越来越焦急地在篮子里搜寻着,甚至还朝奶盒子里看了看,并在观众腿间的地上找。然后,她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小嘴抽搐着,泪水在她的大眼睛中闪动。

夏娃、皮埃尔以及他的向导默不作声,惊慌地观察着孩子,甚至连感情大概早已淡薄了的老头子也不例外……

小女孩拖着她的篮子和奶盒子,走开了。

她走了几步,坐到一条长凳子上,用一只胳膊遮着脸,很可怜地哭起来。

“可怜的孩子,”皮埃尔喃喃地说。“她回家以后,注定要遭受什么惩罚的。”

接着,他第一次带着一种痛苦的语气补充说:

“事情就是这样!”

夏娃反驳:

“就是这样!这就是您对这件事的反应吗?”

皮埃尔表面上竭力装出蛮横无礼的样子,借以掩饰他的内心的激动。

“您叫我怎么办呢?”

夏娃耸耸肩膀。

“不怎么办。”

但是,她扭头看着孩子那边:

“啊!真可恶,”她说,“可恶的是毫无作为。”

夏娃和皮埃尔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皮埃尔突然转过身,好象是要驱除一种讨厌的想法。

“我们走吧,”他向老头子提议,“喂……我跟着您……”

对于这样转移思想感情,他感到很高兴,他在向导的陪伴下走开了。

夏娃也低着头,双手插在室内便袍的口袋里,又开始走路。她从小女孩旁边走过,没有看她,就走开了。

摄政主王宫大门

皮埃尔和老头子来到摄政王王宫宏伟的大门前。

两个身材高大、全副武装、站得笔直的保安队士兵守着大门。

皮埃尔突然站住。本来就很难赶上他的老头子,也站住了。但是,后者还想继续前进。

皮埃尔打量着大门,兴高采烈地说:

“就是这儿。”

“您说什么?”

“几年来,我就想从近处看看他。”

“摄政王吗?”老头子惊奇地问,“您想见见摄政王吗?奇怪的想法……这不过是一个卑鄙的、没有头脑的篡位者。”

“我对他感兴趣,”皮埃尔快活地回答。

老头子有礼貌地表示不理解,并指着大门:

“如果是这样的话,亲爱的,您不要为难。”

皮埃尔毫不犹豫地登上台阶,到达两个保安队士兵所在的高处之后,停了一会儿。他弯下腰,几乎凑到一个保安队士兵的鼻子底下,说:

“如果你知道你把谁放进去了,那么……”

王宫里的一条走廊和摄政王的房间

皮埃尔和老头子走在一条宽阔的走廊里,走廊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死人,穿着他们时代的衣服……他们碰见一个穿仆人制服的一等侍从,让他从他们中间过去。

皮埃尔好象对看到的一切异常感兴趣,而老头子,他呢,厌倦地打量着这一切。

他们很快就走到一个宽大的角门前面,这儿也由两个肃然伫立的保安队士兵守卫着。

这时,另一个侍从出现了,捧着一双漂亮的黑靴子。

两个保安队士兵中的一个,机械地、拘束地给侍从打开门,侍从庄重地走进去。

站在大门旁边的皮埃尔,猛地抓住老头子的衣袖,拖着他说:

“过来!”

他们两人迅速地跟着侍从走进房间,保安队士兵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皮埃尔和老头子站了一会儿,接着慢慢地向房间中央走去。

这是一个豪华的大房间。里面支看一张带华盖的帐床,房内陈设还有:一张又厚又重的橡木桌子、几个时新的大沙发、丝绒窗帘、锦缎、地毯等等。

摄政王坐在床头上,穿着衬衣、军官制服裤子和短筒袜子。他戴着护髭,抽着高级香烟。

这是一个宽腰阔背,结实健壮的人,有一张冷酷无情的漂亮面孔,很能骗人。

侍从正在毕恭毕敬地帮他穿靴子。

十几个死人,其中有一个女的,也在房间;有几个坐在沙发上、或者坐在床上,有几个甚至席地而坐。其他死人背靠着墙,或者靠家具站着。

有一个保安队的头目,穿着与摄政王的制服相似的制服;还有一个中世纪的巨人;一个保安队的二等兵;一个柱着手杖的白胡子老头;一个十九世纪的、穿着带肋状盘花纽的短上衣和紧身裤的军官;三个穿着镶边上衣和带条状花纹裤子的老先生;最后,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漂亮猎装的女人。

所有这些死人,都带着嘲讽的或凶险的表情看着摄政王。

皮埃尔感到很高兴,点点头。

“那么,”他快活地说,“我并不是唯一的了。”

这句话引起死人们的注意,他们懒洋洋地回头看着新来者。

皮埃尔的伙伴解释道:

“这个篡位者总是宾客云集。”

“这些都是他的朋友吗?”

死人们耸耸肩膀,轻蔑地转过身子,老绅士急忙纠正说:

“以前的朋友吧。”

这时,摄政王已经穿好靴子,站起来,走近一面大镜子,从头到脚地照着自己。

为了站在镜子前面,摄政王走近了皮埃尔。皮埃尔围着他转,就象观察一只小昆虫那样,仔细地看着他……在他们旁边,保安队的二等兵双手交叉、背靠一个家具站着,皱着眉头,凝视着他的以前的“长官”。

摄政王满意地照着镜子,开始在镜前演习起来。他练习挥手致意,做出一些神气十足的姿态。他的动作富有戏剧性,使人想起一些正在演说的演说家的动作,但是,完全是滑稽可笑的。

他的侍从沉着地捧着一件制服上装,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过了一段时间,摄政王向侍从作了一个简单的手势,侍从走过来,把制服上装献给他。

皮埃尔摇摇头,转向保安队士兵,快活地说:

“你明白了吧?”

侏安队士兵点头称是,但是,他的眼靖总不离开摄政王。

“你的长官很漂亮,”皮埃尔讽刺地补充。

“你可以这么说,”保安队士兵说,“如果我以前就知道是这样,我就绝对不会为他效劳了。”

穿上制服上装之后,摄政王又把它脱下,并问侍从:

“你认为不穿制服上装可以吗?”

“当然可以,阁下,但是,穿上制服上装会使阁下更漂亮一些。”

摄政王又穿上制服上装,向桌子走去,桌子旁边,站着中世纪的巨人。摄政王一边扣制服上装的扣子,一边走近桌子,后面跟着皮埃尔。

在拿起皮带之前,摄政王把烟头扔到一只摆在桌子上的精致的盘子里。巨人愤怒地跳起来。

“竟然把烟头扔在我的装胡须的盘子里!”他咆哮起来。

皮埃尔兴致勃勃地向他转过来。

“这盘子是您的吗?”

“这儿就是我的家,朋友。四百年前,我是这个国家的国王。而且,我请您相信,在这个时代,人们对我的家具也是尊重的。”

皮埃尔微笑着,指着摄政王:

“把心放宽吧,陛下,他的日子也不长了。”

死人当中唯一的一个女人感到奇怪,转过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明天看吧。”

保安队士兵很感兴趣,凑过来问:

“明天有什么事?”

“起义。”

“您能肯定吗?”女人问。

“这一切都是我筹划的。您感兴趣吗?”

女人指着正在往他的脖子上挂一枚奖章、往胸前别一枚高级荣誉勋章的摄政王,激动地说:

“我死了已经三年了,就是他把我弄死的。那以后,我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他,我想着到他被吊死。”

保安队的这个头目一直听着这段对话,这时也凑过来。

“您不要太激动,”他说,“这类事情并不总能成功。他比他的外貌还要狡猾,您知道……”

年轻女人耸耸肩膀:

“这并不是因为你们贻误了起义……”

这时,所有的死人都聚集在皮埃尔周围。

保安队头目继续说:

“你们还记得‘黑十字’造反行动吗?这就是我搞的。我一点儿都没有疏忽大意,但是,他还是把我们打败了。”

“我也是这样,”皮埃尔承认,“他把我打败了,但是太晚了,他打败不了别人。”

“您是很自信的。”

皮埃尔对保安队头目和围着他的其他死人说:

“我的伙伴和我,我们为这件事已经奋斗了三年。这件事不会失败。”

“我过去也是这么说的……”保安队头目小声说。

戴着肋形胸饰的军官,坐在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冷笑着说:

“年轻的死人总是想入非非。”

当他说这句话时,侍从走到他后面,然后,就象他根本没坐在椅子上那样,抽去了他的椅子,搬走了。军官坐在半空里,然而侍从却把椅子塞在摄政王的屁股底下,摄政王坐在椅子上。所有的死人怀疑地看着皮埃尔,皮埃尔对他们说:

“你们好象很悲观。”

“悲观?”保安队士兵吼叫起来,“我伺候这个人已好多年了……”

说着,他走近摄玫王,所有的死人都走过去,围着桌子。

按照每天的礼节仪式,侍从取下摄政王的护髭。

“我信奉过他,”保安队士兵继续说,“我是为他而死的。但是,现在,我看见这个傀儡一天一个女人,每天都跟一些穿高跟鞋的风雅贵妇鬼混。他叫秘书给他起草讲演稿。但是,当他在镜子前面练习讲演的时候,他们两人同时大笑起来。如果您发现有人一辈子都在自欺欺人,您认为这可笑吗?”

摄政王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早餐。他吃喝起来象一头猪,有所不同的是:他的双手文雅地摇动着。

保安队头目严肃地说:

“您说我们悲观吗?到这儿以后,我才知道,把我们出卖了的人,就是我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他现在当上了司法部长。”

皮埃尔想说话,但是,他又被打断了。一个女人紧靠摄政王坐着,她指着他继续说:

“我们悲观吗?请看这个人。当他刚学会写字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我帮助过他。我为他干活。为了把他救出监狀,我出卖了我自己。他之所以青云直上,这要归功于我。”

“但是,后来怎么样呢?”皮埃尔问。

“我是在一次狩猎事故中被打死的。狩猎事故,就是他造成的。”

摄政王继续狼吞虎咽着,时而用一只细嫩的手指剔着牙。

皮埃尔一直没有机会讲话,突然,他愤怒地吵嚷起来,挑战似地看着所有的死人:

“这说明什么呢?这只能证明你们虚度了你们的一生。”

于是,死人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您也一样。当然罗,我们虚度了我们的一生,大家都虚度着自己的生命。”

自从走进房间就一直保持沉默的老头子说话了,他的嗓门压过了乱哄哄的嘈杂的声音。

“人总是虚度着他的生命,因为人是要死的。”

“是的,如果有人死得过早的话,就是这样。”皮埃尔感叹地说。

“人死得总是过早……或者过晚了。”

“好吧,这不包括我,你们听见了吗?不包括我!”

其他死人的笑声和嘲讽越来越厉害。但是,皮埃尔站在他们中间,据理以驳:

“我已经策划了一次反对这个傀儡的起义,起义明天爆发。我没有虚度我的一生。我嘛,我很高兴,我很快乐,我不愿意做象你们那种人……”

他向门口走去,接着,突然兴高采烈地返回来,站在冷笑的死人中间,补充说:

“你们不仅是死人,而且情绪很坏。”

皮埃尔怒气冲冲地走向门口,后面眼着老头子。

皮埃尔走后,死人们继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如果他高兴的话,那好极了……他最后总会完全明白……大家都一样!他自以为聪明,其实,他才是可笑的!你们将会看得很清楚,这件事能不能成功……他乐滋滋的,好吧,就算他有运气!”

在这乱哄哄的当儿,有人使劲地敲门。

摄政王嘴里嚼着东西,吼道:

“怎么回事?”

皮埃尔和他的伙伴刚走到门口,门就开了,给一个守门的保安队士兵闪出一条路,守门的保安队士兵向摄政王敬礼并报告:

“警察局长请求接见,有事报告,他说有急事,很严重。”

“叫他进来。”

门卫敬礼、出去。

皮埃尔和老头子准备跟他出去,突然,皮埃尔在门坎上不动了。他看见警察局长正在和吕西安、德尔热说话,显然,警察局长在斥责他。

两个保安队士兵簇拥着吕西安,吕西安好象很烦闷、很害怕。

皮埃尔惊讶地打量着吕西安,一字一板地说:

“居然有这种事!小家伙,嗨……是他把我打死的……”

皮埃尔攥紧拳头,突然显出咄咄逼人的样子,冲着吕西安叫道:

“小坏蛋!”

但是,老头子向皮埃尔建议:

“您不要费这个气力。”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很想把他痛打一顿。”

警察局长上前,向摄政王鞠躬。差不多已经散开的死人们又走过来,围住桌子。

“什么事?朗德里厄。”摄政王问。

朗德里厄很烦恼地说:

“出了一个不幸的意外事件。阁下……我……”

“那么……你说吧……”

“我们的一个密探干了一件蠢事……他把皮埃尔·迪梅纳打死了。”

摄政王正在喝酒,突然噎住:

“皮埃尔·迪梅纳被打死了,你居然把这叫作事件?”

他朝桌子上捶了一拳,继续说:

“你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吗?朗德里厄……皮埃尔死了,就不会发生叛乱。没有头领,同盟(注7)就不敢动。”

皮埃尔变了脸色,老头子好象早已明白了,讽刺地用眼角看着皮埃尔。

“我叫他跟踪他,阁下……他却以为……最好是……”朗德里厄回答。

皮埃尔在死人中间挤开一条路,凑得更近些。

他面孔紧张地听着。

摄政王冲着沮丧不堪的朗德里厄吼道:

“应该让他们叛乱。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报,这是唯一的机会,所有的头头可以一网打尽。这样,自由同盟至少十年之内无法抬头。”

皮埃尔大惊失色,老头子有点天真地问:

“您感到不舒服吗?”

皮埃尔不回答。

死人们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兴致勃勃地听着对话。

有几个死人明白了,会意地笑着,轮番地看着皮埃尔和摄政王。

朗德里厄嘟哝:

“并不是一切都完了,阁下。”

“但愿如此,朗德里厄。如果明天同盟无所动作,你要对你的密探的狂热行为负责。去吧!”

警察局长犹豫了一下,但不敢再说一句话。他鞠躬告辞,朝门口走去。但是,摄政王余怒未息,自言自语地说:

“费了三年气力,消耗了从未有过的警察预算……”

看着皮埃尔的脸色,死人们都笑起来。

朗德里厄刚到门口,摄政王又叫起来:

“这将关系到你的职位,朗德里厄!”

警察局长回转身,鞠躬。

死人们还在冷笑,皮埃尔站在他们中间,说:

“所有的伙伴们都将被屠杀,你们觉得这是好笑的?”

“您也悲观了!”保安队头目讽刺地说。

“我讨厌你!”皮埃尔叫道。

说完话后,他走开。趁朗德里厄开门的当儿,皮埃尔急忙出来,后面跟着老头子。

谋反者的街道

一个年轻工人,跑到一座楼门前。就在这座楼里,皮埃尔·迪梅纳主持过一个会议,会上决定了起义的最后细节。

年轻人匆匆地看了看四周,便进去了。

大楼楼梯

年轻工人停在一个肮脏的楼梯平台上,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前。

皮埃尔和他的老伙伴,站在年轻工人后面。他们等待着。

年轻工人一边神经质地敲门,一边隔着门大叫:

“喂!小伙子们!听说他们杀害了迪梅纳。”

人们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门开了。

迪克索纳问:

“你说什么?”

“听说他们杀害了迪梅纳……”对方重复说。

房间里传出朗格卢瓦的声音,他再三地问。

“你能肯定吗?”

“这是波罗告诉我的。”

皮埃尔轮番地看着以前的伙伴们的脸。

“这帮混蛋!”迪克索纳咆哮起来,“快去打探消息。如果有什么情况,到我家里来。”

“好吧,”年轻工人答应着,立即跑下楼梯。

谋反者的房间

迪克索纳机械地推上门,但并没有关严。他返身向着后面的同志们。四个人呆在原地,一言不发。

门缝里出现了皮埃尔的脸,他面孔严肃地听着。

最后,朗格卢瓦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如果迪梅纳真的死了,咱们明天仍然行动吗?”

“一不做。二不休。”迪克索纳回答,“他们也要偿还这个代价……你们同意吗?小伙子们。”

普兰和勒诺代尔表示赞同:

“同意。”

“一不做,二不休。”

“好吧,”佐克索纳总结,“现在,行动吧,要抓紧时间……”

皮埃尔站在门缝里,试图开门,他用力顶门,门却一丝不动。

普兰依然站着,迪克索纳对他说:

“透点空气吧,我们在这儿快要闷死了。”

普兰照办,打开窗子,因为有穿堂风,门一下子又闭上了……

楼梯

皮埃尔倚在闭着的门上。他敲门,但是,听不到一点声音。他隔着门大喊:

“这是一个圈套,小伙子们!不要行动,这是一个圈套。”

作为全部回答,人们听到有人走来,从里面锁上了门。

皮埃尔看着老头子,老头子向他作手势,叫他不要再坚持了。皮埃尔非常明白,他的努力是无用的,他第一次因此而感到痛苦。

他转过来,非常失望地说:

“明天,他们都要被打死,或者被逮捕。这将是我的过失。”

老绅士作了一个手势,表示:

“你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皮埃尔用拳头狠狠地、但无声地捶着栏杆:

“当然罗,这里所有的人,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但是我不行,您懂吗?我不能这样。”

夏利埃的家

在一间百叶窗半关着的房间里,夏娃的遗体躺在床上。

吕赛特跪着,拉着姐姐的手,哭着,脸蛋贴在姐姐的手上。

安德烈呆若木鸡,站在他的小姨子的后面。

夏娃背靠着墙直立着,双手交叉,用严峻的目光观察着这个场面。

吕赛特抬起头,深情地吻着姐姐的手。她绝望地呻吟着:

“夏娃,夏娃,我亲爱的。”

安德烈朝吕赛特弯下腰,轻轻地拉着她的肩膀,强迫她站起来。

“过来,吕赛特……过来……”

少女被劝服了。

安德烈搂着她的腰,拉着她。

她把头靠在安德烈的肩上。

他把吕赛特一直拉到一个沙发旁边,让她坐下。

他们从夏娃面前经过,夏娃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不断地又严肃又不安地看着他们。她过来站在沙发后面,等待着……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日安。”

夏娃猛地回过头来。

她的脸上闪出光辉,突然,她非常激动,小声叫道:

“爸爸!……”

夏娃的父亲和蔼可亲,笑眯眯的,把头从客厅的门缝里伸进来。他从狭窄的门缝里钻进来,朝夏娃走来:

“听说你到我们中间来了。我是来欢迎你的。”

这是一个精神矍铄、举止高雅的老头,他穿着讲究:脚蹬复鞋套、扣绊上别着一朵石竹花。他是个十足的,非常轻浮的老俱乐部会员的典型。

他走到夏娃跟前,夏娃非常激动,呆在原地。他向女儿伸出双手,女儿扑倒在他的怀里:

“爸爸,我多么高兴啊!很长时间……”

爸爸轻轻地抱着她的头,然后双手慢慢地把她推开。夏娃后退一步,但仍然握着爸爸的手,激动地凝视着他。继而,她的感情转向吕赛特,她突然说:

“爸爸……我们的小吕赛特……你应该知道这里发生着什么事情。”

爸爸似乎不好意思,甚至有点不高兴。他不愿意向夏娃指的那边看。

“你真以为这是必要的吗?”他说,“我的时间很紧,孩子。”

夏娃强迫他转向沙发:

“你看。”

吕赛特的头仍然靠在安德烈的胸上,她还轻轻地啜泣着。安德烈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爸爸虽然看着,但是,他显然很不好意思,并想走开……

“你看见了吗?”夏娃问。

“不要哭,吕赛特,”安德烈说。

夏娃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对情人,对父亲说:

“你听……”

“您完全知道,您并不孤单,”安德烈继续说。“我会象夏娃那样爱您……我深深地爱您,吕赛特……您是多么可爱、多么年轻……”

吕赛特抬起头,看着安德烈。安德烈向她微笑着,继而,她稚气地、信赖地又把头偎在他的胸上。夏娃做出一个对妹妹表示怜悯、爱抚的动作,抚摸着吕赛特的头发和额头。

就在这时,安德烈弯下腰来,在吕赛特的鬓角上吻着。

夏娃厌恶地马上把手抽回来,说:

“爸爸!……”

但是,爸爸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

“唉!是啊,孩子,唉!是啊。”

与此同时,他走了几步,仿佛往竭力躲开这个难堪的场面。

“爸爸,他把我毒死了,因为我妨碍他……”

爸爸又踱了几步,匆匆,放出一个模糊的手势,说:

“我看见他这样干了……这不好……非常不好……”

夏娃看着爸爸,对爸爸如此漠不关心的态度,非常不满。

“但是,她是你的女儿呀,爸爸。安德烈会叫她吃苦头的。”

夏娃和爸爸现在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他们中间,坐着吕赛特和安德烈。

“当然罗,这是很遗憾的……”

“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的话吗?”

爸爸茫然地看着夏娃,猛烈地反驳道:

“你想叫我说什么昵?我早知道这儿有什么事等着我。我也知道我无能为力。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呢?”

继而,他的怒气转向安德烈:

“我们都看着你哩,安德烈,我们等着你。总有一天,要和你算账。杀人犯!我们什么都知道,你听见了吗?……吕赛特,看在上帝面上,吕赛特,你听我说,我……”

吕赛特呢,她的头依然放在安德烈的肩上,破涕为笑,越来越紧地蜷缩在安德烈的怀里,她小声说:

“您真好,安德烈……”

爸爸刚说了半句话,突然煞住了。接着,他的怒气消减了,他伤心地、无可奈何地摊开双臂,对夏娃说:

“你叫我做的这些事情,你都看见了吗?我的孩子。我是滑稽可笑的……好了,我还是走开好……”

他朝门口走去,但是,夏娃追着他嚷:

“吕赛特是你的心肝儿。”

“死人很快就把活人忘了,你走着瞧吧……当你订婚的时候,看到你和这个卑鄙小人在一起,我很难过。我经常告诫你,但是,你仍然对他笑脸相迎,不听我的话,就象吕赛特现在这样……”

他们继续走到门口:

“好吧,再见,我的孩子。再耽搁下去,你会叫我迟到的。十分钟后,我还有一场桥牌。”

夏娃惊奇地问:

“一场桥牌?”

“对,我们看活人打牌。我们四付牌都看,这很有意思。然后,如果我们能抓到牌,我们会比他们玩得好得多……”

夏娃和父亲边说边走,已经到了客厅门口。在门坎上,他们都回过头来。

安德烈和吕赛特站了起来。安德烈抱着他的小姨子,抓住她的腰,把她带到另一个房间。他打开门。

当夏娃和父亲快出门的时候,夏娃冲过去,跟着他们。但是,当她跟到门口的时候,安德烈把门关上了。

夏娃大惊失色,她用身体顶门,使尽气力敲门,但是,人们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与此同时,她焦虑地叫着:

“吕赛特!吕赛特!”

她停止敲门,转向她的父亲。父亲马上要走了,他看着夏娃,劝她:

“如果这使你难过的话,以后不要到这儿来了。好吧……再见,我的女儿……再见吧……”

他不见了。

夏娃原地站了一会儿,向房间门口瞥了最后一眼。

店铺后间

老太太坐在她的办公桌子前面。在她对面,怯生生地站着一个很年轻的、穿绒线衫的女孩子。她的头发蓬乱,湿漉漉的,硬直地垂着,满脸都是。老太太一边把蘸水钢笔递给她,一边用粗鲁而深情地语调说:

“年纪这么轻就淹死了,这下可好了!……签字吧……您来得太早了,现在……”

由于女孩子还低着头,站在她面前,她接着说:

“出口在那儿,孩子……”

女孩子出去。

老太太摇摇头,用吸墨塞子吸干签字,一边合登记簿一边说:

“好了……今天的事情完了。”

就在这时,一个粗重的男人的声音响彻房间:

“没有,巴尔贝扎太太,没有!”

老太太吃了一惊,马上表现出一个职员被提醒遵守秩序时的窘迫样子。

男人继续说:

“请查一下你的登记关于‘要求’的一节。”

“是,主任先生,”老太太温顺地回答,头也不抬。

她打开登记簿,调好她的有柄眼镜,査找指定的章节。在这一节头上,她可以看到这样一段指示:

“皮埃尔·迪梅纳和夏娃·夏利埃,定于十点半在在橘园公园相会。”

老太太合上她的眼镜,叹了一口气:

“好啊!又是一些麻烦事。”

一个公园

皮埃尔和老头子肩并肩地在公园里一条小路上走着。

皮埃尔感到疲倦,对他的伙伴说:

“人死了真是倒霉透了!”

“是呀……但是,总还有点补偿吧……”

“您倒是很容易满足的嘛!”

“不负任何责任,没有物质上的顾虑,完全自由自在,可以任惫地选择娱乐方式。”

皮埃尔苦笑起来:

“比如说摄政王吧,他就是这样的……”

“您总是站在人间的角度上看问题。但是。您最终总会明白的。”

“但愿不是这样。死人的道理把我弄糊涂了。”

这时,他们碰见一个漂亮的侯爵夫人。老头子笑眯眯地盯着她,补充说:

“再说,冥间也有一些漂真女人啊……”

皮埃尔不回答。

一阵发聩的笛声渐渐地贯进皮埃尔的耳朵;笛声越来越近。

突然,皮埃尔看见他面前有一个又老又瞎的流浪乞丐,蹲在一条小路拐角的地方。

他把他的木钵放在面前,吹着笛子。路过的活人,往木钵里丢下一些钱币。

皮埃尔停在瞎子面前,看着他说:

“我感兴趣的是活人……您瞧,这个老流浪者,这是一个穷人,人中最低贱的人。但是,他总归是活人。”

他轻轻地蹲在瞎子旁边,看着他,仿佛入了迷……他先摸他的胳膊,后摸他的肩膀,并且非常兴奋地窃窃私语:

“这是活人!”

他抬头看着老头子,问:

“从来没有任何人返回人间去安排他的事吗?”

但是,老头子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他的话。十八世纪的那个漂亮的侯爵夫人又从他们旁边经过,老头子只顾对她微笑。老头子非常兴奋,向皮埃尔道歉:

“对不起!我想……”

皮埃尔冷淡地回答:

“请吧……”

老头子向侯爵夫人走了两步,马上改变主意,认为应该解释一下:

“我是从不做不象话的事的,但是,这总能叫人消磨时间呀。”

然后,他迅速地尾随侯爵夫人而去。

皮埃尔一只胳膊搂住流浪汉的肩膀,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从他身上取得一点儿热量……

他这样呆了一小会儿,直至一个声音问他:

“您在这儿干什么?”

皮埃尔听出这是夏娃的声音。

他回过头,突然站起来。

少妇凝视着他,并向他微笑。

“没有什么可笑的。”皮埃尔说。

“您刚才抱着这个人,多么滑稽!”

“他是活人,您懂吗?”皮埃尔反驳说,似平要自我辩解。

“可怜的老头!”夏娃喃喃地说,“过去。我总是顺道给他一点东西……但是,现在……”

说着,她也坐在老头子旁边,也带着惋惜、羡慕的感情看着这个老头……

皮埃尔又坐下来,坐在瞎子另一边。这样,夏娃和他,他们各自坐在乞丐的一边。

“是的,”皮埃尔说,“现在,是我们需要他,啊!如果我能钻进他的肉体,返回人间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那该多好啊!”

“我也一样,这很符含我的心愿。”

“您在那边还有什么烦恼吗?”

“只有一个,但很重要。”

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瞎子开始搔痒;起初,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搔着,后来,他越来越使劲了。

皮埃尔和夏娃都没有马上注意到这种情况,因为他们一谈起自己的烦恼,就没有看老头子,或者说,他们两人只是互相看着。

“我嘛,我也一样,”皮埃尔说,“这也许是可笑的,但是,我总不能忘记它……”

突然,他却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她问。

“他想象您附进了这老头子的躯体。”

夏娃耸耸肩膀。

“附进这个躯体或者另一个躯体都行……”

“在灵魂交换中,您会吃亏的。”皮埃尔看着她,肯定地说。

这时,瞎子突然停止吹笛,猛烈地搔着自己的腿肚子。

夏娃站起来,表示:

“我还是宁愿找另一个躯体吧。”

皮埃尔笑眯眯地也站起来,他们撇下瞎老头子,走开了。

现在,他们肩并肩地沿着一条公园里的小路走着。谁也不说话了。

在距此几米远处,他们碰见两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皮埃尔向她们每人投以打量的目光,接着,他突然说:

“这大概是少有的。”

但是,夏娃不懂他的意思。

“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如果您附进她的身体变成人的话,您就不会在交换中吃亏了。”

听到恭维她的话,夏娃笑了。但是,就在此时,他们碰见一个又风流又漂亮的年轻女人。

夏娃肯定地说:

“就是这一个吧……”

皮埃尔摇头表示否定,好象是说夏娃没有任何鉴赏力。并且,他很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夏娃稍微有点反抗,但并不打再挣脱。

皮埃尔并不看她,却说:

“您很漂亮。”

“我曾经是漂亮的,”夏娃微笑着纠正说。

皮埃尔还是不看她,回答:

“您很漂亮。您对死人的境况是很适应的。再说,您还有这么一条漂亮的旗袍。”

“这是一条室内便袍。”

“您可以穿上它,到舞会上去跳舞。”

两人一时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他问:

“您以前住在城里吗?”

“是的?”

“真不凑巧,”他小声说,“如果找从前早就认识您……”

“那您会怎么样呢?”

皮埃尔有点冲动,猛地转向少妇。他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口边,又留住了。

他的脸色阴沉,嘴里嘟哝着:

“没有什么。”

夏娃询问地看着他。他耸耸肩膀。接着,他突然吞吞吐吐地说:

“喂!……您瞧这两个人。”

一个穿着仆人制服的车夫,开着一辆豪华的小汽车,刚刚停在人行道边。

一个非常漂亮、非常风流的少妇,从车上下来,后面拖着一条卷毛狗。这个少妇走了几步。

在同一条人行道上,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工人,向她迎面走来,肩上扛着一条铁管子。

“她呀,”皮埃尔说,“有点象您,但没有您好;他么,是个象我这样的家伙,但也比我差些……”

就在皮埃尔说话的时候,那个漂亮女人和那个工人相遇了。

“……他们相遇了,”皮埃尔继续说……

漂亮的过路女人和那个工人各奔一方,扬长而去。

皮埃尔转向夏娃,简单地总结道:

“原来如此……他们互相之间连看都不看。”

皮埃尔和夏娃默默不语,又开始散步。

公园里一座时髦的房子

一座很漂亮的房子,这是一种时髦的牛奶店,有宽阔的凉台、几张桌子,几把浅色藤椅、一座白色的凉棚、一个圆形的舞池。一些风雅的顾客,坐在几张桌子旁边。

刚下车的这个年轻女人,走到她的男朋友们中间。

两匹乘马拴在一个篱笆上。在一个马僮的帮助下,一位女骑士从马上下来。

皮埃尔和夏娃继续默默地散步,他们走到这座房子前面。皮埃尔向他的女伴建议:

“咱们去坐一会儿吧。”

他们向牛奶店走去,这时,风流的女骑士正好从他们面的走过,皮埃尔盯着她说:

“我从来不懂有人骑马还要化装。”

夏娃愉快地表示赞同:

“我过去经常对她就是这么说的。”

她接着对女骑士说:

“是不是?马德莱娜。”

皮埃尔感到羞愧,吞吞吐吐地说:

“哦!您认识她吗?对不起……”

“这是我丈夫的一个关系,”夏娃微笑着说明。

马德莱娜走近一群人,共三个人:两个男子,一个女人。两个男子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吻着新来者的手。他们都穿着非常漂亮的骑士装:浅色的园顶帽、拱形短上衣,白领带。男骑士中的一位殷勤地给女骑士让座:

“请坐,亲爱的朋友。”

年轻女人坐下,把她的园顶帽放在桌子上,抚弄一下头发,然后用一种社交界的语调说:

“今天早晨,树体子真是美极了。”

皮埃尔注视着这个场面,问:

“也有人吻过您的手吗?”

“偶而有过。”

于是,皮埃尔站着摹仿男骑士的动作和声音,请她坐下:

“请坐,亲爱的朋友。”

夏娃进入角色,坐下,娇滴滴地伸出手来让皮埃尔吻。

皮埃尔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抓住伸过来的手,相当笨拙地、但还是亲切地吻了一下。接着,他坐在夏娃旁边,声音自然地说:

“我将来必须认真地干事才行。”

夏娃摹仿着女骑士的声音、学着她撒娇的样子回答:

“不用,不用,亲爱的朋友,您很有才能。”

但是,对于这个玩笑,皮埃尔并不理会。他闷闷不乐地朝男骑士们那边看着。然后,他出神地望着远方,陷入沉思。

夏娃观察了他一会儿,最后,为了找话说,她开口了:

“这地方您喜欢吗?”

“是的……但是,我不喜欢到这儿来的人。”

“过去,我常到这儿来。”

“我这样说,不是对着您的,”他依然忧虑地回答。

他们又沉默了。

“您不爱说话,”她终于责备道。

皮埃尔朝她转过来:

“确实是这样,”他说……“但是,你听我说……”

他好象有点迷离恍惚的样子。

他非常温柔地看着她:

“我有许多话要对您说。但是,当我一开口,我又感到空虚,一切都跑得无影无踪。噢,比如说,我觉得您很漂亮;唉!这也不能真正地使我高兴,我好象懊悔着什么事情……”

夏娃温和而忧伤地向他微笑着。

她也许刚要说话,但在很近的地方,两个快乐的声音把她打断了。

这是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女,犹豫地站在一张空桌子前面互相说话的声音。

青年问:

“坐在这儿好吗?”

“随您的便吧。”

“咱们面对面坐呢,还是您坐在我旁边?”

少女稍微犹豫了一下,红着脸决定:

“坐在您旁边……”

他们与皮埃尔、夏娃同占着一张桌子。

当少女犹豫不决、选择位子的时候,皮埃尔动作机械地起身让座……

这时,一个女侍者走过来,青年吩咐:

“要两杯葡萄牙波尔图酒。”

夏娃打量着两个年轻人说:

“她很漂亮。”

皮埃尔的眼睛不离他的女伴,笑着表示赞同:

“很漂亮。”

但是,他给人的感觉是,他心里想的是夏娃。夏娃也发觉了这一点,有点窘态。

少女问:

“您正在想什么?”

“我想,”青年回答,“二十年来,咱们住在一个城里,但是,咱们差一点互不相识。”

“要不是玛丽去吕西安娜家里作客的话……”

“……我们也许永远不会会面。”

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道:

“咱们真是巧遇啊!”

女侍者把两杯酒放在他们面前。他们抓起酒杯,互相看着,严肃地碰杯。

在碰杯的时候,两个年轻人说话的声音低了,只听见皮埃尔和夏娃的声音在说:

“祝您健康。”

“祝您健康!……”

两个年轻人的讲话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变得清楚响亮。这是女方责备男方。

“那一天,您好象没有注意我……”

“我没有注意您?”青年生气地反驳,“我一看见您,我就想,她是为我生的。我想她,我感到她就在我的心里……”

皮埃尔和夏娃一动不动地互相看着、听着,人们感到,他们希望这两个年轻人所说的话,就是他们自己的话。他们的嘴唇时而神经质地动着,仿佛要说什么似的。

青年继续说:

“我感到自己比以前更强壮、更结实了,让娜。今天,我也许能举起几座山。”

此时,皮埃尔满面生辉,他看着夏娃,仿佛希望立刻占有她。

青年把手伸给女友,女友也把手塞给青年。

皮埃尔握住夏娃的手。

“我爱您,”青年轻轻地说。

两个年轻人拥抱起来。

夏娃和皮埃尔面面相觑,深深地感到局促不安。他半张着嘴,好象要说:“我爱您……”

夏娃的脸凑近他的脸,人们一时觉得,他们要拥抱了。

但是,夏娃恢复了镇静。她离开皮埃尔,站起来,但是,没有松开他的手。

“去跳舞吧,”她说。

皮埃尔惊奇地看着她:

“我跳得很不好,您知道……”

“没关系,来吧。”

皮埃尔站起来,还是有点犹豫:

“大家会看我们的……”

这一次,夏娃坦率地笑了:

“不,得啦,谁也不会的。”

他也笑了,他笑自己多心了,他有点腼腆地挽着少妇的腰。

他们从桌子中间穿过,走向园形舞池。

他们两人很快地上了舞池,皮埃尔带着他的女伴,稳健得多了。

“刚才您说什么?”夏娃指出,“您跳得很好嘛。”

“这真是头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

“您以前跳舞,有我作舞伴就好了。”

“我现在开始相信了……”

他们互相看着,默默地跳了一会儿。

“请您告诉我,”皮埃尔突然问,“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我想的尽是我的烦恼,但是,现在,我在这儿……我跳着舞,我看见的只是您的微笑……如果死亡就是这么回事的话……”

“怎么回事?”

“是的,总是和您跳舞,看见的只是您一个人,忘记其余一切……”

“那么?”

“死了比活着更值得。您说是吗?”

“把我抱紧一点,”她说。?

他们的脸互相凑得很近。他们又跳了一会儿,她又说。

“把我抱得更紧一点……”

突然,皮埃尔的脸上显出悲伤的神色。他止住舞步,稍微离开夏娃,喃喃地说:

“这真是在演戏。我甚至连您的身子都没有挨着……”

夏娃也明白了了。

“真的,”她慢慢地说,“咱们俩都在单独跳舞……”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皮埃尔伸出双手,似乎想扶在少妇的肩上。随后,他带着一种怨恨的心情把手收回来。

“天哪,”他说,“摸着您的肩膀该多么舒服啊!当您向我微笑的时候,我多么想能嗅到您的气息啊!但是,就连这个,我也错过了机会了,我们相遇太晚了……”

夏娃把她的手,放在皮埃尔的肩上。

她睁大眼晴看着他。

“为了再生一会儿、和您一起跳舞,我情愿献出我的灵魂。”

“您的灵魂?”

“这就是我们仅有的全部东西。”

皮埃尔走近他的女伴,又拥抱她。他们脸贴着脸,闭着眼睛,又开始翩翩起舞。

突然,皮埃尔和夏娃离开舞池,身临远处的拉盖内西街。这条街上的景物,突然出现在他们周围,而牛奶店慢慢地隐去了。

皮埃尔和夏娃还在跳舞,没有发现所发生的一切。现在,这条胡同里只有他们两人。胡同深处,仅有的那家店铺依稀可见……

这对情人终于缓缓地收住了舞步。他们睁开眼晴,站住。

夏娃稍微移开身子,说:

“我要离开您了,有人等着我。”

“我也一样。”

仅在这时候,他们才看了看四周,认出了拉盖内西胡同。

皮埃尔抬起头,仿佛听到有人叫他。他说:“人们等着的就是咱们两个人。”

他们一起向黑暗的店铺走去。舞曲听不清了,人们听见进门铃声清脆地响着。

店铺后间

老太太坐在她的斜面桌子前面,双肘支在她的合着的大登记簿上,双手抱着,支着下巴。

猫儿象往常一样,卧在登记簿上。

夏娃和皮埃尔羞答答地走近老太太,老太太站起来说:

“啊!你们来了……你们迟到了五分钟。”

“我们没有搞错吧?”皮埃尔问,“是您等着我们吗?”

老太太把一厚本书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开始用一种法院秘书的冷漠而平淡的声音读着:

“第一百四十条,如果仅仅由于管理机构的差错,原定相配的一对男女生前未遇,他们可以申请并获准在一定状況下返回人间,以便在彼完婚,并过他们曾被非法剥夺了的共同生活。”

读完之后,老太太抬起头,偷过她的有柄眼镜,看着这对惊慌失措的情侣。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儿来的吗?”

皮埃尔和夏娃互相偷偷地看着,透过他们惊慌失措的神情,露出万分欣喜之色。

“这就是说,”皮埃尔问。

“你们想回到人间吗?”

“天哪!太太……”夏娃叫道。

老太太有点生气地强调说:

“我向你们提的是一个明确的问题,”她不耐烦地说,“请回答。”

皮埃尔愉快地、询问地又向他的女伴瞥了一眼。

夏娃点点头说,“是的……”

于是,他们转向老太太,声明:

“我们希望回到人间,太太。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

“这是可能的,先生,”老太太保证地说。“为此。要办的手续是极复杂的,”她补充说,“不过,这仍然是可能的。”

皮埃尔突然抓住夏娃的胳膊。但是,他立即放开她,而且,在老太太严峻地注视下,他的脸又严肃起来。

她象一个户藉警官那样,问皮埃尔:

“您愿意做夫人的终生伴侣吗?”

“是的,”他腼腆地说。

“夏利埃太太,您愿意做先生的终生伴侣吗?”

夏娃的脸红得象个新娘子一样,轻轻地说:

“是的……”

于是,老太太弯摇看着登记簿,一页一页地翻着,嘴里嘟哝着:

“卡米……塞拉……夏罗……夏利埃……好,哒、滴、滴、嘟……迪梅纳……好,好,好,好极了!你们过去确实是预定要互相匹配的,但是,出生处搞错了。”

夏娃和皮埃尔又高兴又羞愧,相视而笑,他们的手悄悄地握在一起。

夏娃有点惊讶,皮埃尔有点自我炫耀。

老太太朝后一仰,仔细地打量着他们,透过眼镜看着他们。

“很好的一对!”她说。

这时,那太太又弯腰看着那本她据以宣读了第一百四十条的书。但是,这一次,她是要概括一下:

“这就是你们应该符合的各项条件。你们俩都将复活。但是,你们一点也不要忘记你们在这里听到的话。如果,二十四小时以后,你们能够完全互相信赖地、真心实意地相爱,你们就有权利过人的全部生活。”

然后,她指着桌子上的一只闹钟:

“如果二十四小时以后,也就是说明天十点半之前,你们不能这样……”

皮埃尔和夏娃忧虑地盯着闹钟。

“如果你们之间还有哪怕最轻微的互不信任处……那么,你们再来找我,再回到我们中间来。明白了吗?”

皮埃尔和夏娃又高兴又害怕,羞怯地应诺:

“明白了。”

这时,老太太站起来,庄严地宣布:

“好吧,你们结合了。”

接着,她换了语调,带着微笑,向他们伸过手来:

“祝贺你们。”

“谢谢您,太太,”皮埃尔回答。

“祝你们成功。”

皮埃尔和夏娃鞠躬,然后,他们有点笨拙地手挽着手,朝门口走去。

“对不起,太太,我们到了那边以后,活人们会怎么想呢?”

“我们的样子不会太可疑吗?”夏娃忧心忡忡地问。

老太太一边合上登记簿,一边摇摇头:

“你们不要担心。我们会把事物恢复到你们临终时的那个样子,任何人都不会把你看作幽灵。”

“谢谢您,太太……”

夏娃和皮埃尔又鞠一躬。接着,也们依然手挽手地走出。

胡同和广场

这就是那条胡同,皮埃尔在此第一次会见了老太太,然后,碰上了那个老头子。在这条胡同尽头,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广场,活人和死人往来交错。

老头子坐在大门旁边的一块界石上,“等者顾客”。旁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工人,蹲在一个台阶的边沿上。

皮埃尔和夏娃从老太太的房间里出来,走了几步。

老头子只看见他们的背影,没有认出他俩。他猛然彬彬有礼地站起来:

“欢迎你们到我们中间来。”

他刚要鞠躬,皮埃尔和夏娃转过来。他认出了老伙伴们,吃了一惊,以致未鞠完躬。他惊叫道:

“啊!是你们呀?你们刚才去提申请了吗?”

“您还记得我问过您什么话吗?”皮埃尔说。“是不是任何死人都从来没有返回过人间?那么,我们现在要返回去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挽住了夏娃的胳膊。

在他们背后,工人抬起了头。他站起来,向人群凑过来,脸上表现出关切的、充满希望的神情。

“这是一次特殊照顾吗?”老头子问。

“这是根据第一百四十条决定的,”夏娃解释。“我们本来是互相匹配的。”

“衷心地祝贺你们,”老头子说。“刚才,我准备给你们当向导,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

老头子会意地一笑:

“你们不需要我了……太太。”

皮埃尔和夏娃很高兴,挥手向他亲切地告别。他们转过身来,发现那个工人站在他们面前,满怀希望、但很腼腆地对他们说:

“对不起,先生,太太……你们说的是真的吗?你们要返回人间吗?”

“是呀,小伙子,”皮埃尔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本来,我想求你们帮点忙……”

“尽管说吧。”

“好吧,是这么回事……我死了已经十八个月了。我的老婆找了一个情夫。这个,我不管……但是,我说的是我的小女儿。她今年八岁了。那家伙不爱她。如果你们能去找她,把她带到别处的话……”

“他打你女儿吗?”夏娃问。

“每天都打,”工人回答。“我每天都看见,但无法制止……我老姿让他打。她非常爱他,您明白……”

皮埃尔友好地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

“我们一定照料你的孩子。”

“这确实是真的吗?……你们真的愿意吗?”

“一言为定,”夏娃也作出保证。“你们的家住在哪儿?”

“斯塔尼斯拉街十三号,我姓阿斯特律克……你们不会忘记吧?”

“答应人的事,就不会忘记?”皮埃尔肯定地说,“我的家离这儿很近。现在,放开我们吧,老兄……”

工人很激动,一边笨拙地后退,一边喃喃地说:

“多谢了,先生和太太……多谢……祝你们好运气。”

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怀着希望和羡慕的表情,又看了一遍夏娃和皮埃尔……

皮埃尔伸出双臂搂着女伴。

他们满面春风。

“您叫什么名字?”皮埃尔问。

“我叫夏娃。您呢?”

“皮埃尔。”

接着,他俯身看着她的脸,并拥抱她。

突然,天光熄灭了,夏娃和皮埃尔只剩下两条影子。接着,他们也完全消失了。

街道当中只剩下那个工人,挥着他的鸭舌帽,扯着嗓子高喊:

“祝你们好运气!祝你们好运气!……”

郊区公路

郊区路上,皮埃尔的自行车的轮子还在慢慢地转着。

皮埃尔躺在地上,围着一圈工人。

突然,皮埃尔动了一下,抬起头。

保安队的头目狂叫:

“让路!”

这一声口令,把皮埃尔从麻木中惊醒了,他看见并听见一个工人喊:

“打倒保安队!”

保安队的头目作了一个手势,队伍前头的两个保安队士兵立即举起他们的冲锋枪,头目高叫:

“最后一次,我命令你们让路!”

皮埃尔突然意识到危险,他站起来,命令他的同志们:

“喂!喂!那边,不要干蠢事了!”

几个工人连忙围住皮埃尔,扶着他,而其余的工人手里拿着砖头和铁锹,继续对抗保安队士兵。

皮埃尔生气迪强调:

“让开他们,他妈的……你们看得很清楚,他们要开枪了。”

工人们犹豫地让开路。

砖头从手里掉下来,冲锋枪放下来。一个工人扶起皮埃尔的自行车。

于是,保安队头目转向他的士兵,命令:

“齐步——走!”

小分队经过,踏着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走远了,脚步声渐浙地小了……

夏娃的卧室

在夏娃的卧室里,安德烈的手把毛毯盖在妻子身上。

安德烈巧妙地装出一付忧伤的、好丈夫的表情,慢慢地站起来。突然,他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他的眼晴盯着床头。

夏娃刚刚轻轻地动了一下,接着,她睁开眼睛,看着她的丈夫,后者仿佛被惊呆了,正盯着她。

吕赛特靠床跪着,脸埋在毯子里啜泣。她握着夏娃的一只手。夏娃只向吕赛特扫了一眼。她又举目望着丈夫。她的嘴转勉强地做出一种吓人的微笑,意思是说:“你看,我并没有死……”

郊区公路

皮埃尔倚着波罗,站在路边。几个工人围着他。他们看着保安队的士兵走远了,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小。

波罗终于松快地长叹一声,转向皮埃尔:

“你把我吓了一跳,老笨蛋……我真以为他们把你送老家去了。”

所有在场的人并不感到吃惊,而是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仅来源于他们刚刚冒的风险,而且来源于皮埃尔的迅速复活。

皮埃尔把被子弹打穿的肩膀指给工人们看。

“就差一点儿,”他说。“枪声把我惊趺下来,跌破了脸。”

他微笑着、脸上泛起一种不在乎的狂喜之色,这更增添了同志们的别扭感。波罗摇摇头:

“老兄,本来,我还赌咒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皮埃尔回答。

“你要我扶着你吗?”一个工人问。

“不,不,我感觉很好。”

皮埃尔朝前试走了几步,波罗跟在他后面。

在他们周围,除了那个把自行车扶起来的工人之外,最后几个工人悄悄地散开了。

皮埃尔朝波罗走来。这时,波罗正在憎恶地看着保安队士兵走去的方向,狠狠地骂:

“这些坏蛋!他们神气不到明天了。”

皮埃尔站在公路当中,看着地面,心不在焉地回答:

“明天吗?明天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你说什么?”波罗奇怪地问。

皮埃尔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块工人扔下的砖头,同时回答:

“你不要管。”

现在,他掂着砖头,把它从一只手上抛到另一只手上,笑嘻嘻地说:

“这个有分量,这个能顶用。”

波罗和另一个工人交换着不安的目光。

这时,皮埃尔迅速地察看着周围的景物,他的脸上闪出喜色:他刚刚看见一座被拆毁了的旧板屋,板屋墙上还有一块完好无损的玻璃。他使劲地把手上的砖头扔过去,打碎了最后一块玻璃。

于是,他一边转向同志们,一边说:

“喔唷!这下子可轻松了。”

说完,他骑上自行车,跟波罗说:

“六点钟在迪克索纳家里碰头,这个一直算数。”

波罗和另一个工人都感觉到,皮埃尔心绪不佳。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波罗问:

“皮埃尔,你行吗?你要我跟你一起走吗?”

“别担心,我什么都不怕。”

接着,他蹬上车,走了。

“你不应该放他走,”另一个工人提议,“他好象有点神经失常……”

波罗立即作出决定,“让我骑上你的自行车,”他简短地说。

他去路边低地取车,骑上车,飞也似地去追皮埃尔。

夏娃的卧室

吕赛特依然伏在床边,握着姐姐的手。

突然,手动了一下……

吕赛特站起来,吃惊地看着夏娃,叫道:

“夏娃,我亲爱的,夏娃……”

她扑在姐姐怀里,抱着她哭起来。

夏娃十分爱护地,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但是,她的眼睛盯着丈夫……

吕赛特泪流满面,吞吞吐吐地说:

“夏娃……你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

夏娃温和地打断她的话:

“我知道……”

安德烈还是一动不动,他被吓呆了。突然,他转过身,一边走向门口,一边说:

“我去找医生……”

“这大可不必,安德烈,”夏娃说。

安德烈已经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不大自然地说:

“不,哦,不……”

他迅速地出了门,并随手把门闭上。

安德烈走后,夏娃半坐起来,向妹妹要求:

“请给我一面镜子好吗?”

吕赛特看着姐姐,直发愣。

“你……”

“是的,我要我的镜子,在梳妆台上。”

前厅里,安德烈正向套间门口走去。

他转身投来不安的目光……

他机械地拿起帽子和手杖,愤愤地把手杖抛开,走出门。

吕赛特朝夏娃弯下摇,把镜子递给她。

夏娃伸手夺过镜子,贪婪地看着她的面影,轻轻地说:

“我照一照。”

“你说什么?”吕赛特问。

“没说什么,”夏娃回答。

吕赛特坐在床边,带着一种不安的神情看着姐姐。

夏娃把镜子放在床上,拉起妹妹的手,面孔变得严肃起来。她温和地问:

“吕赛特,安德烈和你之间发生着什么事?”

吕赛特睁着惊异的大眼睛。

她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还是率直的。

“没有什么,你想叫发生什么事呢?我很喜欢他。”

夏娃抚摸着吕赛特的头发,深情地对她说:

“你知道他娶我是为了我的嫁妆吗?”

吕赛特生气地反驳道:

“夏娃!”

“他恨我,吕赛特。”

“夏娃,自从你病了以后,他每天晚上守护着你,”吕赛特一边回答,一边躲开姐姐。

“他一再地欺骗了我。请你打开他的小柜子,你会发现一捆捆的女人来信。”

吕赛特突然站起来,她既生气又怀疑。

“夏娃,”她说。“你无权……”

“去看一下他的抽屉吧,”夏娃镇静地劝道。

与此同时,她掀开毯子,站起来,吕赛特向后退着,好象姐姐使她感到害怕一样。

少女显出固执,甚至有点奸诈的样子,气势汹汹地说:

“我不翻安德烈的书信。我不信你的话,夏娃。我比你更了解安德烈。”

夏娃抓住妹妹的肩膀,看了她一会儿,语调并不激烈,但是温柔而严肃地,并且带点讽刺意味地说:

“你比我更了解他吗?你已经到了比我更了解他的地步了吗?好吧,你听着,你知道他干的事情吗?”

“我不听你说话了,我不愿意再听你说话了,你是发烧,还是诚心叫我难受?”

“吕赛特……”

“你住口!”

吕赛特几乎是粗暴地从姐姐的怀抱中挣脱,逃跑。

夏娃垂下胳膊,看着她逃跑。

夏利埃家的楼房

皮埃尔犹豫不决地走了几步,然后停在夏挂·夏利埃居住的、非常漂亮的楼房门前。

他抬起头,察看着门牌号码,正准备进去的时候,有两个保安队的军官从里面出来。

皮埃尔立即做出冷淡的样子。他等他们走远之后,才跨进门槛。

就在这时,波罗骑着自行车,刚刚停在远处的人行道边。

他惊诧不已,看着皮埃尔走进豪华的楼房……

楼房大厅

皮埃尔慢慢地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近人们,透过玻璃大门可以瞥见的看门人的房间。

看门人穿着仆人制服,非常整洁,满面红光。皮埃尔把门推开一条缝,问:

“夏利埃夫人住在哪儿?”

“四楼左边,”对方冷谈地说。

“谢谢。”

他带上门,向大楼梯走去。

但是,看门人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他又打开门,粗暴地吩咐:

“从勤务楼梯上去,在右边。”

皮埃尔猛地退回来,怒气冲冲地张口结舌。接着,他耸耸肩膀,拐向一座挂有“勤务”牌子的侧门。

夏娃的卧室和客厅

夏娃刚穿好衣服,回到她的梳妆台前,她正擦着最后一抹脂粉。她有点神经质,手忙脚乱……

夏娃穿着一身素净的、但是很漂亮的西式女装。

一件皮大衣搭在一个沙发的靠背上。

有人敲门。

夏娃猛地回过头来。

“请进。”

女仆人出现,报告:

“太太,有一个家伙求见您?他说他是皮埃尔·迪梅纳。”

听到这个名字,夏娃颤栗起来。

但是,她终于控制住自己,问:

“他在哪儿?”

“我把他让到厨房里去了。”

“哦!叫他到客厅里去。”

“是,太太。”

夏娃独自站住,她突然用双手捂住脸,静心沉思,她有点晃晃荡荡,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转动。接着,她移开双手,决然地拿起她的粉扑子。

女佣刚把皮埃尔领进隔壁客厅,就马上走开。

皮埃尔环视着客厅,他对周围这一切豪华的陈设惊惶不安。

突然,门开了。

夏娃出现了,她很激动,站在门槛上。

皮埃尔回过头来,他也很激动,特别是很不好意思。他有点傻乎乎地笑着,只会说:

“喂,我来了……”

他们两人都很尴尬,面面相觎,拘谨地笑着。他们之间稍微不同的是:他感到自己的地位非常低下,而她截然相反,非常激动。

她也神经质地笑着。

“是啊……您来了……”

接着,她慢慢地走近他,补充说:

“您不应该从勤务楼梯上来。”

皮埃尔的脸涨得绯红,吞吞吐吐地说:

“哦!我……没有关系……”

客厅的门突然打开,吕赛特猛地闯进来!她只是在闭上门的瞬间,才看见皮埃尔。

“哦!对不起……”她说。

皮埃尔和夏娃彼此靠得很近。吕赛特一时惊呆了。接着,她恢复了镇静,转了一个圈子,走向另一个门。

夏娃拉着皮埃尔的胳膊,轻轻地对他说:

“请过来……”

吕赛特忍不住回过头来,看见他们走出客厅,她非常惊讶。

她很不高兴,也走出客厅,砰地把门一甩。

皮埃尔在夏娃的卧室里走了几步,接着面对向他走来的少妇站着。

她一动不动,带着一种惊奇的神情,仔细地打量着他。

“是您……”她小声说。

“是啊……”他傻乎平地说,“就是我。”

他力图把双手放在衣袋里,但是,接着又几乎马上把手抽出来。

“请坐,”夏娃说。

皮埃尔转过身来,看着指给他坐的沙发,他向夏娃跨了一步,然后说:

“我倒是喜欢站着。”

他一边看着周围,一边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地踱步子。

“您以前住在这儿吗?”

“是呀。”

皮埃尔痛苦地摇摇头。

“您的家真漂亮……”

夏娃坐在床头上,还在看着他。皮埃尔回到沙发跟前,坐下。

他僵直地坐着,把两只脚收回来,放在座位下面,他的目光游移不定。

突然,夏娃神经质地笑起来。

他感到惊讶,自尊心已经受到了伤害。他打量着夏娃。夏娃再也忍不住了,又笑起来了。

“您笑什么?”

她几乎笑出了眼泪,但终于忍住了笑:

“因为您好象在作客一样。”

皮埃尔并不生气,沮丧地说:

“还是那边更随便些……”

他站起来,背着手,踱着步子。他感到越来越拘束,而且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恼火。

夏娃脸色紧张,看着他走来走去,一言不发。

首先,皮埃尔走过摆满小瓶子、刷子、奢侈品的梳妆台,后来,他站在一个橱窗前,看着里面摆着的珍奇古玩:中国小雕象、各种宝石、精雕细刻的古董等等。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悲惨的微笑,凝视着这一切。

与此同时,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仿佛在自言自语:

“是的,是的,是的……”

接着,他连头也不回,坚决地说:

“夏娃……应该到我家里去?”

她有点不安地问:

“到哪儿去?”

“到我家里去。”他简单地重复说。

“我当然要离开这个家庭,皮埃尔。您想去哪儿,我就跟您去哪儿。但是,我不能马上走。”

他返回床头,脸色阴沉地说:

“我早就料到了……爱情,在死人之间说来,是非常美好的;但是,在这里,有所有这一切……”

他用几个指头尖儿,轻轻地擦着放在床头的皮大衣。

“所有这一切?”夏娃重复了一道。

他甩头示意,指着整个房间。

“皮货,地毯、古玩……”

夏跬明白了,握住皮埃尔的手。

“这就是您对我的信任吗?并不是这些东西把我留在这里,皮埃尔。我留在这儿,是为了我的妹妹。我必须保护她。”

“您请便吧。”

他已经迈出两步,要走。

夏娃猛地站起来,叫道:

“皮埃尔!”

他站住了,夏娃追上他,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说:

“您这就不对了……”

但是,皮埃尔仍然板着脸。夏娃进一步凑近他,拉着他的另一只胳膊。

“我们不要争吵了,皮埃尔。我们没有时间。”

就在这时,门突然打开,安德烈手里拿着帽子,走进房间。

显然,吕赛特已把姐姐的惊人的态度告诉了安德烈。她跟在安德烈后面,但是呆在客厅里等着。皮埃尔和夏娃不慌不忙地转身看着门口。

安德烈为了打破沉默,机械地说:

“医生五分钟后就来……”

夏娃依然拉着皮埃尔的胳膊。她讽刺地效笑着。

“可怜的安德烈,请原谅。我不仅没有死,而且感到非常好。”

安德烈为之一惊,接着,也笑着说:

“这我看得出来。”

他走到房间里头,把帽子放在一个沙发上,假装轻松随便地说:

“你不给我介绍吗?”

“这大可不必了。”

于是,安德烈转向皮埃尔,突然无礼地打量着他。

“请记住,我不能忍受这种事情,”他说,“你这样选择关系也太滑稽了。”

皮埃尔气势汹汹地朗安德烈跨上一步,但是,夏娃把他拽住:

“不,皮埃尔……”

就在皮埃尔上前的时候,吕赛特进来了。她依然保持旁观,但显然是站在安德烈的一边。

这时,安德烈把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冷笑着:

“你已经把他叫作皮埃尔了,你和他很熟悉了吗?”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安德烈。但在吕赛特面前,我禁止你这样说……”

“你给我下命令是选错了时间。你可以随便去郊区找你的……你的朋友,但是,我,我禁止你在我的家里接待他,尤其是当着吕赛特的面。”

皮埃尔快要跳起来了,夏娃又一次拽住他。她继续慢慢地说:

“你太卑鄙了,安德烈。”

皮埃尔终于挣脱了夏娃的阻拦,他镇静地走向安德烈。安德烈尽管充好汉,还是后退了一步;皮埃尔走到他跟前,揪住他的上衣翻领,好象要打他似的。

吕赛特惊叫起来,紧紧地抓住姐夫的胳膊:

“安德烈!”

皮埃尔依然挺立在安德烈的面前,安德烈打掉皮埃尔的手,挣开身子。他的紧张的脸上,勉强作出一丝挖苦的微笑:

“在我们这个阶层里,先生,我们并不和随使什么人打架……”

“承认你害怕了吧。”皮埃尔说。

他猛扑过去,又抓住安德烈的衣领,使劲地摇着。夏娃不得不又一次介入其间:

“皮埃尔,我求求您……”

皮埃尔勉强地放开安德烈,安德烈和一直抓着他的吕赛特一起往后退。

于是,夏娃把手向妹妹伸过去,拖着她说:

“过来,吕赛特……”

但是,吕赛特把安德烈抓得更紧了,并且一边往后退,一边嚷着:

“不要动我。”

夏娃陡然站住,她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

“好啊……”

接着,她扳着脸转向皮埃尔:

“您想叫我跟您一起走吗?”她说,“那么,您就带我走吧。我在这儿再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

猛地,她一把抓起她的大衣,提包,回到皮埃尔旁边,挽起他的胳膊,同时,朝躲在安德烈后面的吕赛特看了最后一眼。

安德烈一只胳膊保护似地搂住少女的肩膀,讽刺地、得意地说:

“你真是你妹妹的好榜样。”

夏娃拉着皮埃尔,他们双双走出门……

夏利埃家的楼房

在离楼房二十米左右远处,波罗靠在一棵树上,一边抽烟,一边监视着楼房门口。在他旁边,他的自行车靠在另一棵树上。

突然,波罗站起来,张望着;接着,他绕到大树背后,藏起来。

夏娃和皮埃尔刚从楼里出来,大步流星地走去……

波罗注视了他们一会儿,然后,他不慌不忙地扶起自行车,开始跟踪这对情人。

在皮埃尔旁边,夏娃步履坚稳、但是脸色忧伤地走着。她挽着皮埃尔的胳膊,但是,并不看他。

皮埃尔默默地看着她,发现她含着眼泪。

他拉起她的手,握着它,轻轻地说:

“夏娃,不要伤心……”

听了这简单的几个字,夏娃的眼泪夺眶而出。

夏娃停住脚步,掩面痛哭。

皮埃尔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夏娃……”

她伏在他的肩上,一时泪如雨下。皮埃尔也很激动,抚摸着她的头发。

“您想您的妹妹吗?”他问。

但是,因为她没有回答,他又问:

“您想回去找她吗?”

她摇摇头。皮埃尔决然提出一个问题:

“您肯定一点儿也不后悔吗?”

她抬起头,热泪盈眶地看着他:

她竭力作出一付笑脸,温柔地说:

“我怎么能后悔呢?皮埃尔。我们之间,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又挽起他的胳膊,拉着他。

他们又开始走路。夏娃偎依在皮埃尔,皮埃尔执拗地看着前方。突然,他口气生硬地问:

“您曾经爱过这个男人吗?”

“从来没有,皮埃尔。”

“但是,您还是嫁给他了。”

“我曾经欣赏过他……”

“他呢?”

“我那时比我现在的妹妹还小。”她只是这样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皮埃尔梢微松了一口气,但是,他担心地补充说:

“夏娃,以后的日子是艰苦的……”

“什么?”

“我们两人,以后的日子是艰苦的。”

她强迫他停住脚步,并且这一次,是她挽起了他的胳膊。

“不,皮埃尔,”她说,“不会太艰苦的,只要我们象以前那样有信心。”

他把头转过去,但是,夏娃强迫他看着她。

“以前,这究竟是以前啊,”他回答。

“皮埃尔!皮埃尔!我们应该有信心。”

她微笑着,换了一个语调,补充说:

“我们应该一切从头重新开始……您跟我一块儿去吧……”

皮埃尔显得消极被动,他被拖走了……

公园

现在,皮埃尔和夏娃手挽着手。走在一条小路上。以前,就在这条小路上、在一个瞎子旁边,他们相遇了。

他们听到有人吹笛,笛声由远而近。但是,乞丐吹的不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时的曲调。

现在,夏娃显得快活一些了,她这样做也可能是为了带动她的同伴。

“您听见了吗?”她问。

“这是瞎子在吹笛子呀,”皮埃尔回答。

“可怜的人哪……我们还羡慕过他的躯体呢……”

她笑起来,但是,皮埃尔,他呢,却表示遗憾:

“这不是那个曲子啊……”

在小路的拐弯处,他们看到了瞎子。

夏娃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走到笛手面前,弯下腰:

“对不起,先生,”她问,“请您给我们吹一下《闭上你的秀眼》好吗?”

瞎子停止吹笛,夏娃把钞票塞在他的手里。老头子摸了摸钱,表示感谢。

“你们善心必有善报。”

然后,他开始吹奏点吹的曲子……

夏娃向皮埃尔笑着,又挽起他的胳膊。

“现在,”她说,“一切都和上次一样了。”

他们又开始慢慢地散步。

皮埃尔也轻松地笑着说:

“他还是吹得那么走调……”

“这里总是充满阳光的。”

“喂,您瞧,又是这两个人……”皮埃尔接着说。

在他们眼前,又出现了他们曾经看到过的情景。

那辆小汽车刚刚停在路边;那个漂亮的女人,带着她的卷毛狗,从车上下来。那个工人肩上扛着一条铁管子,碰见了她。

又象第一次那样,他们互相毫不留意,各奔所向,扬长而去。

碰见皮埃尔和他的女伴之后,工人回过头来,看着夏娃。夏娃注意到他的目光,皮埃尔评论道:

“他们互相还是没有看一眼。一切都和上次一样。”

夏娃笑着纠正说:

“除了这一次,他看了我一眼……”

皮埃尔感到奇怪,回过头来。工人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立即感到羞愧,继续走他的路……皮埃尔被逗乐了,也微笑着。

“真的是这样,”他说,“但是,这一次呢,我用我的真胳膊,夹着您的真胳膊。”

皮埃尔和夏娃沿着小路越往前走,笛声越小,代之而起的是牛奶店的舞曲。

他们又走了几米,停在牛奶店前,奶店的景物和人物一无变化。

又是那个古怪的女骑士,把马拴在篱笆上,朝夏娃认识的一群花花公子们走去。

“我们去坐一会吧,”皮埃尔说。

夏娃显得有点犹豫,眼睛盯着她认识的这群人。

皮埃尔发现她有点犹豫,问:

“您怎么啦?”

但是,更娃已经恢复了镇静。

“没有什么,”她肯定地说。

为了消除他的犹豫感,她拉着皮埃尔的手,拖着他,穿过一些桌子。

在他们走到花花公子们前面之前,那个古怪的女骑士,已经找到了他的男朋友。又象第一次那样,他们听见男骑士中有一个人说:

“请坐,亲爱的朋友。”

这时,年轻女人又用那种做作的语调说:

“今天早晨,树林子真是美极了!”

当夏娃和皮埃尔从坐着的人群前面走过时,骑士中有一个人匆匆地做出一个起身的动作,向夏娃打招呼。但是,夏娃很快地走过去,并且示意她不想停步,同时,她简短地说,“你好。”

“你好,夏娃,”女骑士回答。

经过时,皮埃尔动作机械地微微点头打招呼。

这群风流人物惊奇地目送着他们。

“这是谁?”

“哦,这是夏娃·夏利埃。”

“夏娃·夏利埃?但是,她和这个家伙在一起干什么?”

“这正好也是我想知道的,”女骑士回答。

皮埃尔和夏娃走到他们以前占过的那个臬子旁边。但是,座位已经被一对情人占了。

夏娃走到这对情人旁边,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微笑地向他们点头,她好象期待着这对年轻人把他们认出来。皮埃尔也点点头,表示他的好感。

但是,这对年轻人看着他们莫名其妙,也不还礼……

夏娃和皮埃尔并不坚持,倒退回去,坐在近处和这对情人对面的一张桌子上。

从这张桌子上,他们不时带着微笑,观察着这对情人。

年轻人的情深意长的谈话被打断了,感到不好意思。但是,他们竭力重新接上话头。

这时,女侍者走过来,问:

“您要什么?太太?”

“一杯茶。”

“先生,您呢?”

皮埃尔犹豫不决,慌乱地说:

“哦……我一样……”

“要中国茶还是锡兰茶?”女侍者依然冲皮埃尔问。

皮埃尔慌乱地盯着她。

“对不起,您说什么?”

夏娃猛地插进来,吩咐:

“锡兰茶,两人一样。”

皮埃尔看着女侍者走开,耸耸肩膀,笑起来,好象再对某种非常奇怪的事情作出表示。

于是,夏娃和皮埃尔把他们的注意力转向这对情人。

这对情人出神地互相对看着。

小伙子举起少女的手,爱幕地吻着,凝视着,仿佛这是一块无瑕的瑰宝似的。他们互相慕恋着。

皮埃尔和夏娃带着一点优越感,相视而笑。

但是,她张开手问他伸来,等待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

皮埃尔亲切地把他的手递给她。夏娃激动地、好奇地握住这只手;看着它。

“我很喜欢您的手。”

皮埃尔轻轻地耸耸肩膀。

夏娃慢慢地用一只指头尖儿摸着一个伤疤:

“这是什么?”

“当我十四岁的时候,由于一个事故。”

“那时候您干什么?”

“那时候我是个学徒,您呢?”

“十四岁的时候吗?我还上中学哩……”

突然,皮埃尔把他的手抽回去,并提醒说:

“您的朋友们看着咱们哪。”

显然,很明显,那一小撮花花公子们,正在对夏娃和皮埃尔的态度议论纷纷。骑士中的一位和陪伴他们的女人中的一位,作出热恋的样子,互相手拉着手,而其他人噗哧一声哄堂大笑。

夏娃严肃地看着他们,很不高兴地说:

“这不是我的朋友。”

为了表示她的斥责,她又拉皮埃尔的手。

皮埃尔微笑着,亲切地、爱慕地吻着她的手指。

但是,当他将要再作这个动作的时候,他感到那对年轻情人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不好意思、非常恼火,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夏娃也发现了那对年轻人的目光,她抽回她的手。

皮埃尔感到惊奇,但是,她用头给他指了指那对情人。那对情人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起身更换座位,坐在另一张人们只能看见他们背影的桌子上。

夏娃提出:

“我原以为他们还更漂亮些呢……”

“那时候,我们可不妨碍别人哪……”皮埃尔回答。

“可我们现在使他们感到不方便了。”

“不会,倒是您的朋友们使您感到不方便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过去,象这个样子……他们大概不会经常看到您和一个象我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吧?”

“我可不在乎他们会怎么想。”

“您能完全肯定,不会因为和我在一起而感到稍微有点丢人吗?”他再三地问。

“皮埃尔!大概是您感到丢人吧。”

皮埃尔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她责备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着花花公子们,并且,站起来突然对皮埃尔说:

“去跳舞吧。”

“现在吗?”皮埃尔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反驳说,“但是,现在说有任何人跳舞呀。”

“来吧,我一定要跳。”

“但是,这是为什么?”皮埃尔勉强地站起来,问。

“因为我为有您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自豪。”

她拉着他,他们从花花公子们占着的桌子旁边走过。夏娃挑衅地看着他们,但是,皮埃尔倒有点不好意思。

在场的其他人看着他们上了舞池,跳起舞来。

突然,一个男人为了逗别人发笑,竖起他的上衣领子,摹仿着一个爪哇舞女的凶恶样子。一阵侮辱人的笑声轰然爆发。

另一个骑士站起来,向乐队走去。

这时,夏娃和皮埃尔正在跳舞。

“您还记得吗?”她说。“为了返回人间,和您一起跳舞,我原准备献出我的灵魂……”

“我本来也要献出我的,”他回答,“为的是摸到您的身子、嗅到您的气息……”

他们很轻快地互相亲了一下咀。接着,夏娃把她的脸贴在皮埃尔的脸上,轻轻地说:

“把我抱得紧紧地,皮埃尔,把我抱得紧紧地,我要感觉到您的胳膊……”

“我怕把您抱痛了……”

他们远离众人,又跳了一会儿。

但是,突然,舞曲变了,代之以一段相当粗俗的华尔兹——风笛舞曲。

他们停止跳舞,朝花花公子们那边看着。

那个骑士从乐队那边回来,在一片制止不住的笑声中,和他的朋友们重新会合。

皮埃尔离开夏娃,夏娃惶感不安地看着他。

皮埃尔庄重地来到花花公子们的桌字旁边。他弯下腰,对刚才换唱片的那个骑士说:

“在换唱片之前,您不能征求一下舞蹈者的意见吗?”

对方装出吃惊的样子。

“您不喜欢华尔兹——风笛舞曲吗?”

“您呢,”皮埃尔回答,“您不喜欢几个耳光吗?”

但是,骑士力图不理睬他,面对围着他的几个女人中的一个说话。

“您跟我跳这个舞吗?”他讽刺地问。

于是,皮埃尔一把抓住他的上衣领子:

“喂,我是跟您说话……”

“但是,不要跟我说话,先生,不要跟我说,”这个人回答。

夏娃迅速地走过来,站在两个人之间。

“皮埃尔,我求求您……”

皮埃尔反手推开少妇,同时说:

“唉!别管……”

但是,另一只手刚刚搭在皮埃尔的肩上。皮埃尔放开他的对手,猛一回头,发现他面前站着一个漂亮的保安队士兵,后者严厉地盘问他:

“喂,你,你以为你在什么地方?你不能叫这些先生们安静一点吗?”

皮埃尔打掉保安队士兵放在他肩上的手。

“我讨厌别人碰我,尤其是讨厌你碰我。”

保安队士兵气急败坏,冲着他吼道:

“你想坐监狱了吧?”

他抡起拳头,但是,就在他刚要打人的时候,夏娃喊着插进他们中间:

“住手!”

而且,她乘着保安队士兵犹豫不决的时机,严厉地继续说:

“难道您不知道摄政王禁止对保安队成员进行任何挑衅吗?”

保安队士兵有点张惶失措。

夏娃乘此机会,在她的提包里翻着,从里面拿出一个证件,伸向保安队士兵:

“夏利埃,难道您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吗?安德烈·夏利埃,保安队的秘书,他是我的丈夫。”

皮埃尔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情看着夏娃。

保安队士兵惊呆了,吞吞吐吐地说:

“太太……对不起……”

“我不要你来这一套,”夏娃一边回答,一边威严地一挥手,撵他走。“现在,如果您不想自找麻烦的话,滚吧,”

保安队士兵敬礼、鞠躬,然后,大踏步地走了。与此同时,皮埃尔猛地转过身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开。

夏娃回过头来,发现皮埃尔突然走了。

她叫着:

“皮埃尔!”

皮埃尔继续走着,并不回头。

夏娃犹豫了一下,然后转向这群柁花公子,气愤地说:

“可怜的傻瓜们!你们感到满意,是不是?好吧,我要叫你们再高兴高兴:你们可以到处去说我离开了我的丈夫,我有一个情人,他是个干力气活的。”

接着,她撇下惊呆了的花花公子们,飞奔着去追皮埃尔。

她急急忙忙地从房子里出来,辨了一会儿方向,然后,就沿着小路跑起来。

很快,她追上了正在神经紧张地走着路的皮埃尔。她又跟在他的后面,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肩并肩地走着。但是,皮埃尔并不看她。

她终于问:

“皮埃尔,你……”

“保安队的秘书!”皮埃尔说。

“这不是我的过错。”

“这也不是我的……”

接着,他万分痛苦地补充说:

“这就是原定和我相配的女人!”

他稍稍放慢了脚步,但还是不看夏娃。夏娃继续说:

“我告诉他们我和你一起走了。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皮埃尔。”

他突然站住,第一次看着她,感叹地说:

“连在一起?我们有什么共同的地方?”

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温柔地说:

“我们之间有爱情呀。”

皮埃尔悲惨地耸耸肩膀。

“这是一种不现实的爱情。”

他朝近处的一个长凳子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

“您知道多年来,我在干什么吗?……我是和你们斗。”

他坐下来,但是,夏娃还没有弄明白:

“和我斗?”

当夏娃坐在他旁边,严肃地、平静地看着他的时候,他解释道:

“和摄政王以及他的保去队斗,和您的丈夫以及您的朋友们斗。您是和他们连在一起的,而不是和我。”

接着,他问:

“您知道‘同盟’吗?”

“‘自由同盟’吗?”她一边带着一种害怕的神情看着皮埃尔,一边问,仿佛发现了一个陌生的、但并不使她害怕的人。

“它就是我创建的。”

夏娃把头扭向一边,小声说:

“我厌恶暴力……”

“您厌恶我们的暴力,而不是他们的暴力。”

“我从来不管这些事。”她说。

“这正是我们之间的区别。我就是死在您的朋友们的手下了。假如我无幸返回人间的话,明天,他们就要屠杀我们的人了。”

她握着他的手,温柔地说:

“正是因为遇见了我,您才返回人间的。”

渐渐地,皮埃尔的口气也变得温和起来:

“当然罗,夏娃,当然……但是,我憎恨您周围的那些人。”

“那也不是我选择的。”

“但是,他们对您有影响。”

“请相信我吧,皮埃尔。我们没有时间来互相猜疑……”

这时,一片枯叶落在他们中间,差一点儿落在他们的脸上。

夏娃小声惊叫起来,挥手驱赶落叶。皮埃尔对着少妇微微一笑。

“这是一片树叶。”

“我真糊涂……我还以为是……”

“是什么?”

她压低嗓门,声音有点发抖地承认:

“我还以为是他们来了……”

皮埃尔惊奇地看着她,接看明白了。

“真的……他们大概还在那儿。戴着三角帽的老头子和其他人……无论在看节目的时候,还是在摄政王宫里,他们都在捉弄我们。”

在他一边谈话,一边机械地看着他的周围的时候,夏娃拣起了树叶,凝视着它: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捉弄我们……至少还有一个人对我们寄有希望:就是那个央求我们照料他的小女孩的人。”

“啊。是的……”皮埃尔无动于衷地说。

“我们已经答应了他,皮埃尔。来吧。”她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皮埃尔一丝不动。

夏娃勇敢地笑着,指手伸向皮埃尔。

“请帮助我吧,皮埃尔。至少,我们不会白白地返回人间。”

他站起来,向她报以微笑。接着,他突然冲动地搂住她的肩膀,说:

“并不是为了别人,我们才返回人间的……”

夏娃把树叶举到他们两人面前。

“我们从最简单的事情做起吧,”她亲切地提议。

他们紧紧地挽着胳膊,走出公园。

市郊贫民区的一条街

一条破旧的街道,街道两旁是一些淡灰色的房子。

在几个穷人和一群脏孩子的注视下,皮埃尔和夏娃穿过街道。

少妇局促不安地看着四周。

她神经质地摸着她的皮大衣。人们觉察到她有点羞愧。

街道上撒满垃圾和空罐头盒子,一滩一滩的臭水比比皆是。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拿着两个罐子,在喷水池边打水,她吃力地弯着腰,提着水罐子,迈着碎步走了。

一些肮脏的、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在溪水里玩耍。

夏娃更紧地靠在皮埃尔身边。

最后,当他们走近在一个肮脏的杂货铺前排队的一群衣著寒酸的女人时,皮埃尔査看着房子的门牌号码,停住脚步。

“就是这儿,”他说。

这座房子比所有其它房子更加破旧。

一排穷苦人占满了狭窄的人行道,挡住房子门口。

夏娃成了所有的人注视的目标。她越来越不好意思。

皮埃尔和气地在前面为她开路。

“对不起,太太们……”

接着,他让夏娃走在他前头,他们走进了这座房子。

斯塔尼斯拉街一座房内的楼梯

皮埃尔和夏娃沿着一个布满灰尘的、台阶不平整的楼梯拾级而上。四周是灰泥斑驳的墙。

他们这样上了两层楼。

夏娃鼓起了最大的勇气,皮埃尔窥伺她的反应。

他们碰见一个老态龙钟、由于贫病折磨,面颊深陷的老头。老头一边咳嗽,一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挪动。

夏娃躲在一边,让他过去。

然后,皮埃尔回到夏娃所在的台阶上,扶着她的胳膊,帮助她攀登楼梯。

夏娃精神抖擞,向他笑着。

他们越往上爬,无线电收音机播送的流行歌曲的声音越大。

他们这样上到第四层。

收音机的歌声,是从这层楼的一扇门内传出来的。

一个小姑娘坐在最后一个台阶上。

她靠着栏杆,缩成一团。

她很瘦弱,穿着破衣服。

不知在什么地方,厕所里的下水管子坏了,臭水顺着台阶直往下淌……

小女孩并不顾及这些。

她只是身子更紧地靠着栏杆。

“大概就是这个小家伙,”皮埃尔想。

夏娃心里很难过,弯腰看着小孩,小孩也紧张地盯着她。

夏娃温柔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

“玛丽什么?”

“玛丽·阿斯特律克。”

听到这个名字,皮埃尔和夏娃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他也向小女孩弯下腰,问:

“你的妈妈在家吗?”

小女孩往后看了看一扇门。皮埃尔朝这扇门走去,但是,孩子盯着他,警告:

“不要进去。妈妈和乔治叔叔在一块儿。”

皮埃尔将要敲门,突然停住,看着正在抚摸小女孩头发的夏娃。接着,他决定先轻轻地敲门。

然而,因为里面毫无动静,收音机继续响着,他用拳头使劲地敲门。

夏娃不停地抚摸着小女孩,问她:

“你在这儿干什么?”

孩子没有回答,只顾看着皮埃尔继续敲门。

里面终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怎么回事?”

“开门,妈的!”

“行了,行了,”男声回答,“别着急。”

收音机突然关了。皮埃尔听见隔壁床铺吱吱作响。

小女孩站起来了,夏娃温和地拉着她的手。

夏塔尼斯拉街的一个房间

门终于开了,一个男人穿着衬衫站在门口。他刚刚系上裤子上的皮带。

他皱着眉头、气势汹汹地看着皮埃尔,说:

“喂,敲破人家的门,您感到开心吧?”

皮埃尔并不回答,走进房间,夏娃依然拉着小女孩的手,跟着进来。

这个男人感到惊奇,但是,他被压服了,还是让他们进去。

皮埃尔和夏娃走进一个散发着穷酸气味的房间。

靠着一面墙,放着一张散乱的铁床。在这张床头上,是一张小小的儿童床。

在一个墙角里,安着一个煤气炉子和一个洗碗槽。桌子上摆着几只脏盘子、半瓶酒、还有几个脏杯子。

死者的遗孀坐在床上,刚刚扣完一件肮脏的轻麻内衣上的扣子。

她既不好意思,又傲慢无礼。

皮埃尔问她:

“您是阿斯特律克太太吗?”

“我就是。”

“这是您的女儿吗?”夏娃指着孩子也问。

这时,男人闭上了门,回来站在房间当中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是他回答:

“这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可能有关系,”皮埃尔冷冷地回答,然后,他又转向女人,说:

“我问您这是不是您的女儿?”

“是,又怎样?”

“她刚才在楼梯上干什么?”夏娃问。

“唉!我的小人儿……我不问您是谁收买了你们这些密探。但是,当我们只有一间房子的时候,我们有时不得不把孩子们弄到外面……”

“好极了,”夏娃回答,“如果她使你们感到不方便的话,我们是来接她的。我们是她父亲的朋友。”

听到这些话时,孩子猛地扬起喜气洋洋的脸,看着夏娃。

“接什么?”女人惊陔地问。

“接小孩,”夏娃确认。

男人跨出一步,伸手打开门:

“你们滚吧,马上滚!”

但是,皮埃尔突然转向男人,劝他:

“文雅一点,小伙子。是的,我们要走,但要带上这个孩子。”

“带上孩子?”女人重复道。“你们有证件吗?”

夏娃在她的提包里翻着。她一步跨到桌子跟前,把一卷钞票放到桌子上。

“这些钱,”她说,“您看够吗?”

男人和女人被惊得一时无言以对,看着这一卷钱入了迷,特别是那个女人。小女孩自己也附身看着桌子。

男人第一个作出反应。

他打了个粗暴的手势,命令孩子:

“你到这边来,你。”

小孩躲闪,跑来藏在皮埃尔的腿间,皮埃尔马上把她抱起来。

这时,女人一边收钱,一边说:

“算了吧,乔治。这些事情,这是与警察局有关的。”

“对呀,”皮埃尔讽刺地说。“你们去找警察吧……”

接着,他对正在把钱卷儿装进衣袋的男人说:

“不要把钱丟了。如果你去控告的话,这就是你的物证。”

说到这儿,他向夏娃作了一个手势,他们带着孩子出去了。

郊区的一座别墅

郊区的一个花园门口,皮埃尔和夏娃带着柔情的微笑,在走出来之前,回过头来,挥手告别。

夏娃最后一次喊:

“再见,玛丽……”

那边,在管理得很好的花园里面、别墅台阶上,一个慈善的胖太太拉着小玛丽的手。显然,她刚刚给小玛丽洗了个澡。

小女孩的身上,裹着一条大毛巾。

她的头发被洗净了,扎着一条彩带。

她放开慈善的胖太太的手,快活地使劲挥手告别:

“再见。”

孩子一挥手,毛巾掉下来,露出赤裸裸的身体。

慈善的胖太太笑着拣起毛巾,亲切地重新盖到孩子的肩膀上。

夏娃和皮埃尔笑着,接着互相看着:

“我们至少办成了这件事,”夏娃说。

她稍微想了一下,补充说:

“皮埃尔,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我们留下这个孩子吧。”

“一切都会顺利的,”皮埃尔担保。

他拉起她的胳膊,领着她向停在门前的一辆出租汽车走去。司机看见他们走近,发动了汽车马达。

但是,夏娃还把她的同伴拦了一小会儿,她望着周围的空间说。

“如果您在这儿,您大概也会满意:您的小女孩子,她现在在好人的手里……”

这时,他们注意到司机投来的惊讶的、甚至是不安的目光;他们交换了一个欢快的眼神,登上出租汽车。

司机接上离合器,汽车开动了……

一条街道和皮埃尔的家

出租汽车停在皮埃尔居住的房子前面,这是一条平民街道,但是还干净。

夏娃和皮埃尔从车上下来。

在他支付车费的时候,少妇仔细地看着房子。

和司机清了账目之后,皮埃尔突然发现他的女友察看着房子。

他说:

“在第四层,从左边数第二个窗口。”

皮埃尔羞涩地递给她一把钥匙,她向皮埃尔转过来。

“这是钥匙。”

她看着他,吃了一惊。

“您不上去吗?”

皮埃尔不好意思地解释:

“夏娃,我必须去看看我的朋友们。当我……还在那边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消息。我们被人叛卖了……我必须去通知他们……”

“马上就去吗?”

“明天,就大迟了。”

“随您的便吧。”

“我必须到那儿去,夏娃……”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自然地笑着补充说:

“而且,我希望您一个人先上去……”

“为什么?”

“我的家没有您的家好,您知道……”

夏娃微笑着,自然地向他走过来,抱着他,快活地问:

“在第四层吗?”

“左边那个门,”他此时心情已经平静了,补充说。

她向房子走去,走到门槛上又回过头来;皮埃尔站着一动不动,并看着她。他羞怯地要求道:

“您到了房间以后,请从窗口向我告別……”

她很高兴,用眼向皮埃尔表示同意,然后进了房子……

皮埃尔的房间

夏娃走进房间,随手关上门,向她周围看着,她看见一个简朴而干净、井然有序、比较舒适的房间。

在一条遮帘后面,有一个小洗漱间,旁边,开着一个极小的厨房门。

看着她将生活的地方,夏娃有点激动,但是,她很快就平静了。

她走到窗口,打开窗扇……

街道和皮埃尔的家

在他家的楼前,街道对面,皮埃尔神经质地踱来踱去。

夏娃出现在窗口,向他快活地喊:

“很好,皮埃尔。”

他微笑着,稍微松了一口气:

“真的吗?”

“很好,”她重复说。

于是,他向她作出一个手势,喊道:

“一会儿见。”

他很快地走远了。

皮埃尔的房间

夏娃看着皮埃尔走开,看了几秒钟。然后,她翻身转回房间。

她的快活的心情消沉下来。

她走了几步,疲倦地放下她的提包。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摆在衣橱上显眼处镜框内的照片上。

这是一个非常朴素的、白发老太太的肖像:这就是皮埃尔的母亲。

镜框旁边,摆着一个小花瓶,瓶里插着一束花,已经枯荽很长时间了。

夏娃走近这个肖像,仔细地、激动地凝视着它。

她从花瓶里抽出干瘪的花束。然后,她重新鼓起勇气,一边脱皮大衣,一边离开。

谋反者的街道

皮埃尔走到一座房子门口,房子里面正在开会。

他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周围,便走进房子。

谋反者的楼梯

皮埃尔迅速地攀登楼梯。

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口,他按照特殊的暗号敲门,并等待。

但是,因为毫无动静,他又敲了一次,并隔着门喊:

“我是迪梅纳……”

谋反者的房间

门开了。刚刚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当皮埃尔在公路上复活的时候,建议波罗跟踪皮埃尔的那个工人。他的目光令人难以捉摸,他闪在一边,让来者进去。

皮埃尔有点气喘吁吁,他一边走进房间,一边急促地说:

“晚安!……”

接着,他穿过房间,走近他的同志们。这里有普兰、迪克索纳、朗格卢瓦以及勒诺代尔,他们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

波罗席着烟囱,站在他们后面。

工人重新关上门以后,惶惶地跟在皮埃尔后面。

他们的脸色都很阴沉,紧张,但是,皮埃尔并没有马上发现他们的严峻的、怀疑的目光。

“晚安,小伙子们,”他用激动的声音说,“有点新情况……明天,咱们不动。起义不举行了。”

其余的人对这个消息毫无反应。

只有迪克索纳简短地说了声:

“啊?……”

普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呷着酒杯中的酒。波罗根本不看皮埃尔,他离开烟囱,朝窗口走去。

皮埃尔愣住了。

他第一次发现,同志们用反常的目光看他。

他说:

“你们的样子真好看!”

他竭力作出笑脸,但是,他碰到的只是几张冷漠的、僵硬的脸。于是,他的笑容消失了。

接着,他又拘束地谈起来:

“我们被发现了。他们什么都知道了。摄政王调来了两团一旅的增援保安队。”

迪克索纳很冷淡地说:

“有意思。不过,是谁这样告诉你的?”

皮埃尔坐在一把椅子上,吞呑吐吐地说:

“我……我不能告诉你们……”

朗格卢瓦也开了腔:

“其非是夏利埃吧?”

皮埃尔惊跳起来:

“谁?”

“今天早晨,你到他家里去了。今天一整天,你和他的老婆在一起散步。”

“唉!算了吧……”皮埃尔惊叹道,“她和这毫不相干。”

勒诺代尔严厉地说:

“我们仍然有权问你,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你和保安队秘书的老婆在一起,搞了些什么鬼?”

皮埃尔站起来,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

“夏娃是我的妻子呀。”

迪克索纳干笑一声,站起来。其他人都带着怀疑的神色凝视着皮埃尔。迪克索纳的笑声刺激了皮埃尔,皮埃尔勃然大怒,也站起来: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妈的!我给你们说明我们被发现了。如果我们明天行动起来,就要遭到屠杀。这祥,同盟就完蛋了。你们来给我谈夏利埃的老婆干什么?”

他耸耸肩膀,把双手插在衣袋里。

在他说话的时候,迪克索纳默默地围着桌子转。他过来从正前方看着皮埃尔。

“你听着,迪梅纳,”他说,“今天早晨,你浑身是劲,一口咬定明天起义。然后,你离开了我们。一个陌生人朝你开了枪。他大概打的是空枪。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发生的。好哇……”

皮埃尔从衣袋里把手抽出来,咬着牙听着,脸气得发白。

“后来,你爬起来,”迪克索纳继续说。“波罗想陪你一起走,你斥退了他。接着,你就溜进了夏利埃的家。现在,你来给我们这样胡说八道……你怎么能叫我们相信你呢?”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皮埃尔惊叫。“我和你们共事了五年,自由同盟,就是我创建的……”

勒诺代尔从桌子旁边站起来,无情地打断了皮埃尔的话:

“行了,不要给我们讲你的生平事迹了。我们问你,你在夏利埃家里干了些什么?”

普兰也站起来:

“还有,你在公园亭子间里干了些什么?”

最腼腆的朗格卢瓦也站起来,用稍带责备的口气说:

“你还去斯塔尼斯拉街,偷了一个家伙的孩子…”

“你一边用警察局来威胁他,”迪克索纳补充,“一边给他丢下许多大票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们听你回答。”

皮埃尔轮番地看着他们。他被这些指责的波涛淹没了,他感到自己无力说服他们:

“我不能给你们解释。我要求你们明天不要动,这就是一切。”

“你不愿意回答吗?”迪克索纳再三地问。

“我告诉你们我不能回答,他妈的,”皮埃尔发火了,“即使我不愿意回答,我还是你们的领导,是不是?”

迪克索纳仅仅用眼睛探询了一下同志们,便丟下了这几个字:

“现在不是了,迪梅纳。”

皮埃尔轻蔑地冷笑道:

“这样回答我,你很高兴,嗯?迪克索纳,你终于要取代我的地位了……”

他突然勃然大怒,大声叫起来:

“但是,可怜的笨蛋,你们是怎么想的?我,我会把自由同盟交出去吗?”

他怒不可遏,环视着一张一张的脸。

“反正,怎么,你们是了解我的……是吧,波罗……”

波罗低着头,开始在房间当中走来走去,就象他在整个争吵中不停地走着那样。

“那么,你们大家说呀?”皮埃尔继续说。“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是,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明天行动,将要遭到一场屠杀,而且,你们对此要负责任……”

迪克索纳并不生气,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

“够啦,迪梅纳。你走吧。”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转过脸去,背对着皮埃尔,但是,勒诺代尔又说:

“如果我们明天碰到麻烦的话,我们知道在哪儿找你算账。”

现在,他们避开皮埃尔,走到窗子旁边,聚在一起。皮埃尔独自留在房间中央……

“好吧……”他最后说。“你们明天都去送死吧,如果你们高兴这样。我是不会可怜你们的。”

他向门口走去,但是,走到门口之前,他回过头来,看着伙伴们:

“你们听着,小伙子们……”

但是,他的五个同志背对着他。一些人看着街道,别的人望着空中。

于是,他走出房间,随手狠狠地关上门……

皮埃尔的房间

夏娃正忙着把一束玫瑰花插进花瓶里。

有人敲了几下门,她停住手。

她去开门,皮埃尔出现在门口,脸色阴沉。夏娃向他微笑,他也竭力作出笑脸。接着,他看着房间,又皱起眉头。他走进一个焕然一新的房间。

夏娃不仅叫人摆上了花,而且还给窗子配上了窗帘,给一只旧电灯装上了新灯罩,给桌子罩上了一条漂亮的桌毯。虽然,外面天还没有全黑,电灯已经亮了。

夏娃注视着他的朋友,察看着他的反应。皮埃尔惊呆了,喃喃地说:

“您干了些什么?”

他走近桌子,用一只指头摸了摸插在花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然后神经质地轻轻地弹了它一下。

他走到窗前,摸摸窗帘。

他的脸色暗淡下来,他回过头,说:

“我不愿意用您的钱。”

夏娃失望地责备道:

“皮埃尔,这也是我的房间呀……”

“我知道……”

他一边没精打釆地看着外面,一边乱敲着玻璃。夏娃走近他,问:

“您见到您的朋友们了吗?”

他不回头,伤心地回答:

“我没有朋友了,他们把我赶出来了,夏娃。”

“为什么?”

“我们本来应该明天造摄政王的反。这是一个重大行动。我去告诉他们人家已给我们设下了圈套,明天不要行动。因此,他们把我看成了叛徒。”

夏娃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皮埃尔带着一丝干笑补充说:

“他们看到我和您在一起,并且,他们认识您的丈夫,您明白吗?”

这时,有人敲门……

皮埃尔猛地一回头。他的脸变得严峻起来,他似乎预感到了某种危险。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去熄了灯,打开衣橱的抽屉,从中取出一把手枪,放进上衣口袋,握住不放。接着,他走向门口,推开靠近门口的夏娃,小声说:

“不要站在门前面……”

当少妇闪在一边的时候,他突然把门打开。他认出了波罗。

“啊!是你呀?”他说,“你要干什么?”

波罗没有马上回答。

他喘不过气来,好象激动极了。

“你来一个密探家里干什么?”皮埃尔严厉地问。

因为波罗还不说话,他发火了:

“喂!怎么样?你拿定主意了吗?”

“走开吧,皮埃尔,逃命吧。他们快要来了,他们要打死你。”

“你相信我会把你们出卖了吗?”

“我不知道,”波罗回答,“但是,快走吧,皮埃尔。你必须离开此地。”

皮埃尔沉思了一小会儿,接着一字一板地说:

“再见了,波罗……,我仍然感谢你。”

他关上门,一直回到他从中取出手枪的衣柜跟前。夏娃背靠着墙,站在这里。在落日的余晖中,他们几乎互相看不见。

“您走开吧,夏娃,”皮埃尔劝道。“您听见了吗?您不能留在这儿。”

但是,她笑起来。

“那么您呢?您走吗?”

“不,我不走。”他一边把手枪放进抽屉,一边说。

“可怜的皮埃尔。那么,我也留下。”

“您不要这样。”

“您叫我到哪儿去呢?”

“到吕赛特那儿去。”皮埃尔建议。

她耸耸肩膀,一边慢慢地走近桌子,一边说:

“我不怕死,皮埃尔。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弯腰看着花瓶,拿起一支玫瑰,插在自己头上。

“再说,”她继读说,“无论如何,我们快要死了,是不是?”

皮埃尔一惊: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事情已经失败了…”

她转向皮埃尔,拉着他的胳膊。

“算了吧,皮埃尔,你就承认吧……并不是为了我你才要求复生的?你是为了你们的起义……现在,起义将要失败了,这对您说来,就等于死亡。您知道有人要来打死您,您居然还呆在这里。”

“那么,您呢?并不是为了吕赛特您才返回人间的吧?”

她把头枕在皮埃尔的胸前,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也许吧……”

他把她抱在怀里。

“我们完了,夏娃……”他说。“只有等着……”

接着,他抬起眼睛:

“请看看吧。”

“什么?”

“我们。”

只有这时,她才看见镜子里映出来的他们两人的影子。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说,“我们一起照镜子……”

他看着他们的影子笑着补充说:

“……本来嘛,这正合适……”

“是的,本来,这正合适。您正好长得这么高,使我能把头枕在您的肩上……”

突然,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他们一齐把头转向门口。

“他们来了。”皮埃尔简单地说。

夏娃和皮埃尔紧张地互相看着……

“把我抱在您的怀里,”夏娃要求。

他紧紧地抱着她。皮埃尔和夏娃面面相觑,仿彿想把他们活着的形象永远地摄入眼帘。

“请吻我吧,”夏娃说。

皮埃尔吻了她。然后,他松开手。他的双手顺着少妇的身体往上摸,一直摸到胸部。

“当我还在冥间的时候,”他小声说,“我多么想抚摸您的胸膛啊。这将是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您把我抱在怀里啊,”她喃喃地说。

这一次,敲门的声音更加急促。皮埃尔又把夏娃紧紧地抱起来。他咀对咀地对她说:

“他们要用枪打锁头了,他们要向我们开枪了。但是,我已经感受到您的身体和我的身体在一起,我们复生一次是值得的……”

夏娃完全偎依在他的怀里。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楼梯口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开始下楼梯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皮埃尔慢慢地直起腰来,夏娃把头转向门口。他们互相看着,突然感到因为身体挨在一起而羞愧不安。

夏娃离开皮埃尔,转过身说:

“他们走了。”

夏娃走了几步,来到沙发旁边,双肘支在沙发背上。皮埃尔走近窗口,竭力看着街道。

“他们还会来的,”他肯定地说。

接着,他向她走去。

“夏娃……您怎么啦?”

她猛地向他转过来:

“不,不要靠近我。”

皮埃尔站住,在原地呆了一会儿。

然后,他走近她,更加温柔地重复道:

“夏娃……”

她僵直地站起来,看着他走过来。

皮埃尔的双手慢慢地捧住夏娃的脸:

“夏娃,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应当相爱。我们应当相爱;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夏娃慢慢缓和下来。

突然,她挣脱身子,穿过房间。皮埃尔看着她的背影——他似乎又严峻又惊讶又紧张。她一言不发,横坐在床上,上半截身子向后稍微仰着,支在两只手上。她的身体保持垂直,又果断又不安地等着皮埃尔。

皮埃尔向她走来,显得犹豫踌躇……

现在,他靠床站着。于是,夏娃把两只手放在头边,身子慢慢地朝后一仰。她睁大两只眼睛。皮埃尔叉开两只胳搏,把身子支在两只手上。他的胳搏一弯,他的身子俯下去。然而,夏娃轻轻地把头一偏到一边,皮埃尔就把脸伏在少妇的脖子上。

她一动不动,她睁大眼睛,盯着斑斑点点的天花板和那只廉价吊灯。一道电光闪过,她隐隐约约地瞥见摆着花朵的桌子、摆着母亲相片的衣橱、镜子以及天花板。

突然,皮埃尔几乎是粗暴地吻着少妇的咀唇。

夏娃一瞬间闭上眼睛,接着,她把眼睛睁得很大,发呆。

她的一只胳膊作出自卫的姿势,勾住皮埃尔的前臂。她的手软绵绵的,一直抚摸到皮埃尔肩上。突然,她的手剧烈地痉挛起来……

夏娃得意地、轻松地叫道:

“我爱你……”

现在,外面,天差不多全黑了……

天亮了,阳光丛窗口涌射进来。

皮埃尔从盥洗间出来,他穿着衬衫,用一条毛巾擦脸。

“他们没有来,”他突然说。

夏娃在镜子前面梳妆完毕,肯定地回答:

“他们不会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搂住她的肩膀问。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我知道。当他们敲门的时候,咱们开始相爱了。”

他补充说:

“他们走了,这是因为咱们先已赢得了生存的权利。”

“皮埃尔,”她紧紧地抱着他,轻轻地:“皮埃尔,咱们胜利了……”

他们就这样呆了一会儿,然后她问:

“几点了?”

皮埃尔看了闹钟一眼,闹钟正指着九点半。

“一小时以后,”他说,“考验就要结束了……”

她笑嘻嘻地强迫他转向镜子,镜子里映出他们两人的影子。

“咱们在这里面……”

“皮埃尔……咱们将建设一个什么样的新生话呢?”

“随咱们的便吧。现在,咱们对任何人不再有任何义务了。”

在他们谈这几句话的当儿,他们听见街上有响动。这是一支大部队乘看坦克和机动车辆列队前进。

皮埃尔静听着……

夏娃一言不发,越来越惊恐地看着他。突然,她问:

“你不怀念你的同志们吗?”

“那么你呢,你怀念吕赛特吗?”

“不,”她坚决地说。

但是,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神经质地又问:

“那么你呢?”

皮埃尔凶狠地摇摇头:

“不。”

他脱开身子,走了几步,站在窗子旁边。

他皱着眉,听着队伍行进的声音越来越近:

“时间很长了……他们的人大概很多……”

夏娃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央求着:

“皮埃尔,不要听了……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皮埃尔神经质地紧絷地抱着她,重复道:

“对,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因为再听不到沉重的脚步声和坦克的隆隆了,他的声音显得又高又激昂。

“我们将离开城市,我挣钱养活你。为你工作,我将感到高兴。伙伴、‘同盟’、起义,都将被你代替了……我只有你,你一个人。”

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但是,队伍前进的喧嚣声仍然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粗暴地挣开身子,叫道:

“但是,这些家伙们不罢休,这些家伙们不罢休。”

“皮埃尔,”她哀叹道,“我求求你,只考虑咱们自己吧。一小时以后……”

他拉开窗帘,说:

“他们有几千人…这将是一场大屠杀……”

他转过身,神经质地一直走到床边,手抱着头,坐下来。

夏娃已经知道,无论如何,也不再能把他留住;但是,她还是向他说:

“皮埃尔,他们侮辱了你。他们还想打死你。你对他们再没有什么义务了……”

夏娃跪在他面前,哀求道:

“皮埃尔……现在,你对我有义务……”

皮埃尔听着街上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的……”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便拿定主意:

“我必须到那几去。”

夏娃带着一种恐惧的、无可奈何的神情看着他:

“难道你是为了他们才返回人间的吗……”

“不,”他双手捧着夏娃的脸,肯定地说,“不……我是为了你……”

“那么?……”

他绝望地、但固执地摇摇头。

“我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

他猛地站起来,从椅子背上拿起他的上衣,一边匆匆忙忙地穿上衣袖,一边向窗口跑去。

他已经被起义的热情支配了。他焦虑不安,但同时几乎又感到快乐。

“皮埃尔,”她说,“我们还没有成功……我们剩下不到一小时了……”

他向她转过来,抓住她的肩膀:

“如果我听任他们被屠杀,你还会爱我吗?”

“你已经敢了你所能做的事情。”

“不,这还不够……你听着:半小时以后,各分部负责人要开会。我要去一下。我将尽力劝阻他们。不管他们作出什么决定,十点半以前,我赶回来。我们将走开,夏娃。我向你发誓,我们将离开城市。如果你爱我,就让我走吧。如果不这样,我永远无脸去照镜子……”

她绝望地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你一定回来吗?”

“十点半以前。”

“你能向我发誓保证吗?”

“我向你发誓保证。”

他已经向门口走去,但是,她还把他留了一下。

“那么,去吧……”她喃哺地说。“去吧,皮埃尔。这就是我能表明我爱你的最好的证据……”

皮埃尔紧紧地抱住她,吻她,但是,她感到他已经心不在焉了。

然而,一个念头使他迟疑了一下:

“夏娃,你在这儿等我吗?”

“是的,我……”她开始说话了,接着,她收住有点为难的神情,迅速镇静下来:

“不……我将尽力去看看吕赛特。你往那儿给我打电话吧。”

他又拥抱了她一次,才向门口跑去。夏娃又对他温柔地说:

“现在,去吧……但是,不要忘记你向我发誓保证的事。”

于是,她走近衣橱,打开抽屉,从中取出皮埃尔的手枪,又去桌子跟前拿起她的手提包,一边把枪塞进提包,一边向门口走去。

正要出门时,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回来弯腰爬进散乱的床底下,拣起咋天晚上她插在头上的玫瑰花。

皮埃尔家门前

皮埃尔推着他的自行车,出现在楼房的门槛上。出门之前,他迅速地察看了一下街道;他顺便抬头看了一下大钟表招牌,钟针正指着九点四十分……

他上了马路,迅速地跨上自行车,出发了。

在距此十米远的地方,吕西安·德尔热躲在一个大门洞里,观察着皮埃尔从家里出来。他也拿起他的自行车。

他弯着腰,当确信目己并没有被发现的时候,他也骑上自行车,远远地跟着皮埃尔。

皮埃尔房间前的楼梯口

夏娃从房间里出来,关上门,开始迅速地下楼梯。

一条街道

这是一条坡度很大的街道,皮埃尔飞速地下行,后面跟着吕西安·德尔热。

夏利埃的家

夏娃的手把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小心翼翼地拧着。

对着前厅的门慢慢地开了;夏娃·夏利埃的严肃而紧张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她看清前厅里空无一人,然后进来,悄悄地闭上门,最后走向走廊尽头的客厅门口。在经过走廊上的镜子前面的时候,镜子里映出她的影子,但她没有注意这个细节。

她站住,听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

她看见安德烈和吕赛特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

他呢,穿着室内短上衣,她穿着室内便袍。他们一边吃早饭,一边亲切地闲聊着。安德烈似乎在进行一场只有他才知道其危险性的赌博。但是,吕赛特也许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

夏娃钻进房间,突然用力地把门闭上……

闭门声把安德烈和吕赛特从他们似乎安然得意的麻痹状态中惊醒过来。他们把眼晴转向门口,吃了一惊。安德烈的脸色变了,吕赛特站起来,两个人都呆在那儿,一时说不出话,无所反应。

夏娃步履稳重、双目正视,向他们走来。安德烈终于也站起来。

夏娃在离这对情人几步远的地方站住,说:

“是啊,安德烈,是我来了。”

“是谁准你回来的?”安德烈问。

夏娃似乎没有听见,坐在一个沙发上。

吕赛特呆呆地坐在她的对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安德烈走向他的妻子,似乎要把她扔到外面去。

于是,夏娃掏出了皮埃尔的手枪,瞄准安德烈,说:

“坐下。”

吕赛特被吓再惊叫起来。

“夏娃!”

安德烈站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夏娃重复道:

“我叫你坐下。”

但是,因为吕赛特刚刚也站起来了,她补充道:

“不,吕赛特,不。如果你过来。我就朝安德烈开枪。”

吕赛特被吓坏了,重新坐下。安德烈转过身,回到少女旁边的座位上。

夏娃手里仍然握着手枪,但把它放在提包上。

“可怜的安德烈,”她说,“我想我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丧失了。我等待一个将要决定我的命运的电话。但是,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两人将当着吕赛恃的面谈一谈。我要给她讲一讲你的生平,或者我所知道的一些情况。并且,我向你发誓保证:如果你竭力撒谎,或者,我不能使她厌恶你,我将朝你打完这一梭子子弹。”

安德烈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吕赛特被吓得魂飞魄散。

“你们两个同意吗?”夏娃问。

但是,因为两人都不吭气,她补充说:

“那么,我开始说……八年前,安德烈,你挥霍完了你父亲的全部财产之后,力图娶一个有钱的妻子……”

谋反者的厂棚

这个厂棚,是一种郊区的、被改了用场的车库。大约三十个人聚集在这里,面向迪克索纳和朗格卢瓦站着,迪克索纳和朗格卢瓦从一辆没有轮子的旧汽车尾部平台上俯视着他们。

迪克索纳正在结束一段讲话:

“这就是,同志们,最新的指示。你们尽快地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等待命令……二十分钟以后,起义就要发动了……”

人们神情紧张地,沉思地听完了他的讲话。他们大部分是三十岁左右的工人。

迪克索纳讲完话后,先是一阵沉默,接着,几十个声音乱喊起来:

“但是,迪梅纳呢?”

“迪梅纳为什么没有来?”

“他真的是个密探吗?”

迪克索纳向前伸出出双手,要大家恢复安静,并且回答:

“现在,同志们,我就给你们讲一讲皮埃尔·迪梅纳……”

皮埃尔穿过一条僻静的胡同,刚刚来到厂棚跟前。他迅速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用审视的目光最后地看了看周围,然后走近一个双扇门。

他发现门从里面关着。

他跑步绕过厂棚这一段,跳过一个肮脏的小花园的篱笆,消失了……

远处,吕西安·德尔热紧靠着墙,监视着他。吕西安气喘吁吁、汗流满面。

当皮埃尔从他眼前消失了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朝着与皮埃尔相反的方向也跑起来……

皮埃尔跳进另一个小花园里,惊跑了几只骨瘦如柴的母鸡,最后,他停在离地面几米高的一个天窗底下……

他终于攀在天窗上,他作了一个屈身动作,这才看见厂棚里发生的事情……

迪克索纳还在讲话:

“我们幸好及时地掲穿了他。他无法给我们作出任何解释,他宁愿逃跑了……”

就在很近处,皮埃尔的声音说:

“不对!”

一下子,所有的脸都转向窗户,谋反者们吃惊地看到皮埃尔跨过天窗,吊在窗子的上线脚上,双脚并拢跳下地面……

皮埃尔迅速地走向谋反者的人群。谋反者们闪开,让他过去。

皮埃尔一直走到厂棚中心、离迪克索纳和朗格卢瓦站的卡车很近的地方。

他在这儿转过身,双手插在衣袋里,挺起腰板,挺直双腿,开始讲话。

“我来了,同志们。是啊,这就是领了摄政王的金钱,逃跑了的叛徒和卖身投靠者。”

现在,他一边在谋反者中间踱步子,一边正眼看着他们。

皮埃尔站住,顿了一顿,又说:

“当一切都不顺利的时候,是谁鼓舞了你们?是谁创建了同盟?是谁为反对保安队多年操劳?”

皮埃尔一边讲话,一边回到卡车旁边,指着迪克索纳和朗格卢瓦:

“昨天,朗格卢瓦和迪克索纳卑鄙地攻击了我,但是,我当对不愿意自我辩护。当着你们的面,我将要自我辩护……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们。我不愿意叫你们去送死。”

一个电话间

吕西安·德尔热刚刚把自己关进贫民区小酒店里的一个电话间。他激动地拨着电话号码,焦虑地等待着……

他用一只闲手擦着额上的汗,同时,用一种受惊的眼光透过玻璃监视着空荡荡的街道……

保安队长的办公室

保安队长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弯腰看着一张地图,身边围着几个穿制服的分区长官。人们感到他们都在紧张地等待着同一个事件。

电话铃声打破了寂静。

保安队长拿起办公室里许多电话机中的一部,听着,然后一瞪眼睛,示意他的部下,这正是他等待的电话。

他神色专注地听了一会儿,嘴里随声附和着他的特派情报员的报告:

“对……对……”

他严厉地命令他的一个助手:

“记下……”

“阿莱纳十字路口……迪布勒伊旧车库……”

谋反者的厂棚

皮埃尔解释完了之后,激烈地高声叫道:

“你们相信我的话吗?同志们。”

迪克索纳的声音响起来:

“同志们!……”

但是,皮埃尔猛地转向他,命令:

“住口,迪克索纳。我叫你说话的时候你再说话。”

然后,他指着围着他的人群,补充说:

“只要同志们不谴责我,我还是你们的执导人。”

这时,不知谁的声音提出一个问题:

“但是,夏利埃的老婆是怎么回事?皮埃尔。”

皮埃尔冷笑着说:

“我现在就说这个问题——就说夏利埃的老婆吧。”

他朝提问的人跨了一步:

“是的,我认识夏利埃的老婆。是的,我认识她……但是,你们知道她干了什么事情吗?她已经离开了她的丈夫,来跟我一起生活……就是她告诉我……我们被叛卖了,小伙子们。我们被叛卖了。”

他一边神经质的讲话,一边在他的一小支队伍前面走来走去。人们感到其他人已开始相信他。

“保安队的士兵,”他继续说,“已经禁止走出他们的兵营。当天晚上,三个团的兵力已经开进城市。”

他回到卡车旁边,现在,他对也快要被说服了的迪克索纳和朗格卢瓦说:

“摄政王认识我们大家……他知道我们在策划什么,他故意让我们闹起来,以便更彻底地把我们消灭……”

“怎么能证明这是真的?”一个人问。

皮埃尔又把脸转向人群。

“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回答,“这是一个信任问题……你们是责难一个和你们共事十年之久的人呢,还是相信他的话呢?现在就是这个问题。”

这句话茌谋反者中间产生了各种反应……皮埃尔有力地强调:

“如果我是一个叛徙,我来这儿干什么?”

于是,有一个人离开人群,过来站在皮埃尔旁边。

“同志们,”他严肃地说,“我嘛,我相信他。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有撒过谎。”

另一个人,接着又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过来和他站在一起。

“我也相信你……”

“我也一样,皮埃尔……”

现在,大家普遍地、自发地转到了皮埃尔一边。

“我和你站在一起,迪梅纳……”

皮埃尔要求大家保持安静:

“那么,请听我说……今天,一点儿也不要动。我……”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皮埃尔住口。所有的脑袋都转向车库一角。

朗格卢瓦的脸突然严峻起来,他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向一个小小的电话间,而其他人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情紧张。

人们听见朗格卢瓦的声音时断时续:

“是的……是的……在哪儿?不……什么?……不……不……等待命令吧。”

现在,朗格卢瓦从电话间出来,面色忧虑不安。

他走近人群,看了看皮埃尔和迪克索纳,然后宣布:

“事情已经开始了。北边的小组正在进攻警察局……”

突然,所有的眼睛一齐转向皮埃尔,皮埃尔做了一个无力的和绝望的动作。他的双臂垂下来,拱着背,朝车库里面走了几步。

迪克索纳大为震惊,声音含含糊糊地问:

“皮埃尔……应该怎么办呢?”

皮埃尔激动地、绝望地向他回过头来:

“应该怎么办?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而且,我不管。”

他攥着拳头,又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激烈地说:

“如果时间还早,你们只要听我的话就行了。现在,你们自己设法应付吧,我不管了。”

然而,他并不走。他双手插往衣袋里、低着头,又向同志们走来。

迪克索纳恳切地说:

“皮埃尔,我们错了。但是,你不要抛弃我们…现在,只有你能想出办法……因为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策划的……”

皮埃尔没有回答,在同志们央求的目光下踱了几步。

最后,他抬来头来,苦笑着问:

“几点了?”

迪克索纳看了一下他的表。

“十点二十五分,”他回答。

皮埃尔紧张地思索着。

他终于抬起头来,非常吃力地说:

“好,我留下……”

马上,他对迪克索纳补充说:

“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他走向镶着玻璃的公用电话间,把自己关在里面。这时,在离电话间几米远的一个气窗小孔里,出现了吕西安·德尔热的脸,他正在观察着皮埃尔。

夏利埃家的客厅

夏娃站在长沙发后面,手里握着手枪。安德烈和吕赛特仍然坐着,互不相看。夏娃刚刚说完了话。

“就是这些,吕赛特,”她说,“这就是安德烈的生平经历……我撒谎了吗?安德烈。”

安德烈又害伯又丢脸,低着头回答:

“我不回答你,你发疯了。”

“好吧……”夏娃简短地说。

她弯下腰,从安德烈的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那么,吕赛特,你去找一下他的书桌里的信吧。”

她把钥匙串儿向妹妹递过去,但是后者一动不动。

夏娃提高嗓门,重复道:

“去找一下吧,吕赛特,如果你珍重安德烈的性命的话。”

与此同时,她用手枪瞄准安德烈的脑壳。

吕赛特被吓坏了,抓过钥匙串儿,起身走向门口。

这时,电话钤声响了。

夏娃和安德烈吃了一惊。

安德烈要站起来,但是,夏娃要他别动……

“你不要动,”夏娃命令。“这是给我的电话。”

她迅速地向电话机子走去。吕赛特和安德烈观察着刚刚拿起耳机的夏娃。

少妇背靠着墙,用枪瞄准这对情人,对着耳机回答:

“喂?……”

马上,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你是皮埃尔吗?……那么?”

她脸色紧张、焦虑地听了一会儿。

“啊,不……不,皮埃尔……”

夏娃大惊失色,重复道:

“你不能……这不可能。你要送死的,这太荒唐了。请记注我爱你,皮埃尔……我们是为了相爱才回来的。”

厂棚

透过电话间的玻璃,人们看见皮埃尔在打电话。

他也大惊失色,但他不能后退……

“请你理解我,夏娃……”他央求着。“你应该理解我……我不能丟下伙伴们不管……是的,我知道……他们不走运,但是,我不能……”

在电话间里、他的头顶上,一只电钟正指着十点二十九分……

厂棚前面

满满的两汽车保安队士兵飞速到来,停在厂棚前面。

一群保安队士兵立即散开,包围了房子。

夏利埃家的客厅

夏娃还在打电话:

“不,皮埃尔。不要这样……你骗了我……你在抛弃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厂棚

“不,我爱你,夏娃,”皮埃尔回答。“我爱你,但我无权丢下伙伴们不管。”

皮埃尔没有看见吕西安·德尔热正从小气窗上,用手枪向他仔细地瞄准。

皮埃尔焦虑地叫着:

“夏娃……夏娃,”

吕西安·德尔热疯狂地开枪射击。

夏利埃家的客厅

电话里枪声响成一片,越来越大。

夏娃仿佛被子弹打中了,顺着墙壁滑下来,倒在地上……

吕赛特尖叫一声,安德烈一下子站起来。

厂棚

电话间的一块玻璃被打得碎片横飞,几个工人冲向电话间。当一个工人打开门的时候,皮埃尔的身体倒在他的脚下。

就在一瞬间,一梭子冲锋枪子弹响起来了。

一个声音喊道:

“保安队!”

又一梭子子弹打碎了门上的锁头。谋反者四处散开,冲向各个角落,寻找掩蔽的地方。

与此同时,他们掏出自己的武器。

两扇门刚一打开,保安队士兵四处扫射。谋反者抵抗着,但是,他们处于绝对劣势。

几颗催泪弹从两个窗子里被扔进来,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烟雾。

迪克索纳和朗格卢瓦满眼流泪,躲在卡车后边射击。

在他们周围,伙伴们咳嗽着。有人停止射击,揉着眼睛。

一颗子弹打碎了电钟,其时钟针正指着十点三十分……

这时,皮埃尔的两条腿从他自己的身上走过(注8)……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环顾四周,耸耸肩膀。

然后,他穿过越来越浓的烟雾,向前走去。

外面,保安队士兵举着武器,包围着门口,等待起义者投降。

皮埃尔走出厂棚,隐形从保安队士兵中间走过。

公园

牛奶店关闭了。这里也留下了战斗的痕迹,一些玻璃被打碎了。

墙壁被子弹打烂,一些被打断了的树枝铺满园形舞池和园内小径。

一些桌椅被急急忙忙地堆积起来,另一些东倒西歪到处都是。

人们还可以听见远处零零落落的枪声。

皮埃尔和夏娃(注9)坐在一条长凳子上,皮埃尔朝前弯着腰,两肘支在膝盖上。夏娃坐在他旁边——但是,他们之间有一小段距离。

他们周围,空空如也。

只有几个死人在远处散步……

最后,夏娃看着皮埃尔,并向他温柔地说:

“并不是一切都完了,皮埃尔。还会有别的人来继承您的事业……”

“我知道,但这是别人,不是我。”

“可怜的皮埃尔!……”她无限深情地喃喃地说。

他抬起头,问:

“那么,吕赛特呢?”

但是,因为夏娃也耸耸肩膀,并不回答,他叹息说:

“可怜的孩子!……”

这时,他第一次感到,少妇对死亡已经无所谓了。

“几十年以后,”她平静地说,“她也会象我们一样地死去……也要经过那么一小会儿……”

他们一时沉默不语。

突然,一个声音说:

“我没有料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们。”

他们抬起眼睛,看到还是那个快活的十八世纪的老头子,站在他们面前。老头子问:

“那件事没有成功吗?”

“死伤六百,”皮埃尔回答,“两千人被捕。”

他一边把头转向传来枪声的方向,一边补充说:

“而且,这还没有完……”

“那么,你们两位……你们没有……?”老头子问。

“没有,”夏娃回答,“没有,我们没有……木已成舟,您瞧。我们无法改变。”

“请相信,我也身在其中……”老头子肯定地说。

他急欲走开。

恰巧这时,有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鬼从他们旁边经过,他道歉告别说:

“我提醒您,我的俱乐部总是向您开着的,也向太太开着……”

他不再等候,跟着年轻女鬼的背影走了……

皮埃尔和夏娃默默地点头道谢。他们这样肩并肩地坐了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后来,皮埃尔突然非常温存地说:

“我爱过您,夏娃……”

“不,皮埃尔,我不相信。”

“我真心实意地爱过您,”他肯定地说。

“总之,这是可能的。但是,现在,这能有什么用呢?”

她站起来。

皮埃尔也站起来,喃喃地说:

“是的,现在,这能有什么用呢?……”

他们一前一后地、拘束地站了一会儿,并且,他们的语调中包含一种忧伤、彬彬有礼的冷漠。

“您以后到这个俱乐部里去吗?”皮埃尔问。

“也许吧。”

“那么……回头再见吧。”

他们互相握手,并分别了。

但是,他们还没有走几步,一对年轻人就向他们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皮埃尔认出了这个年轻的女淹死鬼,他曾经看见她在拉盖内西胡同排过队。

她非常激动,先开口问:

“先生,您是死人吗?”

皮埃尔点头应诺。

于是,她继续说:

“我们刚刚发现,我们本来是互相匹配的……”

“但是,我们在人间并没有相逢,”小伙子补充说。“有人给我们讲了第一百四十条。您知道这个条款吗?”

皮埃尔朝夏娃会意地笑了笑,简短地回答:

“拉盖内西街有人会告诉你们……”

少女突然发现了皮埃尔的目光。

她转向夏娃:

“我们到处找这条街……它究竟在哪儿呢?”

夏娃带着一丝微笑,指着被毁坏了的牛奶店:

“你们一起去跳舞吧。如果你们有没搞错的话,你们就会一下子发现,这条街就在那儿……”

一对年轻人有点惊奇地看着她,但是,他们是多么愿意相信她的话啊……

他们轻轻地说:

“谢谢您,太太……”

然后,他们手挽着手,惶惑不安地走了。然而,刚走了几步之后,他们就返回来,羞答答地问:

“你们的样子有点逗乐……至少,你们讲的都是真的吗?不会有什么坏事落到我们头上吧?”

“我们可以予取重新开始我们的生命吗?”小伙子再三地问。

皮埃尔和夏娃犹豫不決,面面相觑。

他们亲切地向这对年轻人微笑着。

“试试吧,”皮埃尔劝道。

“还是试试吧,”夏娃小声说。

两个年轻人放心了,朝着牛奶店的方向跑过去。

于是,皮埃尔转向夏娃,非常亲切地向她挥手告别。夏娃万分激动,也挥手作答。

他们的手臂慢慢地垂下来,他们转过身子,各奔一方,扬长而去。

远处,在荒凉的圆形舞池上,一对年轻人互相紧紧地拥抱着,为了求得复生开始跳舞……

(全剧终)

注释:

注1:指的是皮埃尔的灵魂。此时。它已经逸出体外。

注2:此处的夏娃,即夏娃的灵魂。

注3:“拉盖内西”,系书中虚构的冥间的一条胡同的名称。

注4:“雷居吕斯”,是猫的名字。

注5:“哒、哒滴、滴、叨、嘟。”这些都是法语拟声词,无实意。

注6:法国的古币单位,二十苏为一法郎。

注7:“同盟”,即“自由同盟”,皮埃尔创立的反对摄政王的组织。

注8:皮埃尔至此已壮烈战死。以下写的是他的灵魂的活动。

注9:以下的夏娃,均系夏娃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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