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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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帕荣迪家族最小的两个兄弟面对人生的最后走向：身为产业工人的西洛在开工的警铃响起时，走向了工厂大门，他对后来赶来的女友Furanca说：“我爱你。”Furanca也深情地说：“我也爱你。”而弟弟卢卡在离开他之前，也对他说：“今晚回家，我们等你。”然后他看见墙上挂着的洛可拳击冠军的照片，抚摸着，然后离开西洛，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西洛找到了工作，和女友情深意笃，他的生活、他的爱情，都将在米兰展开，或者说，西洛已经融入其中，成为了北方城市的一员，这个城市合法化的身份对于他来说似乎是真正告别了南方农村遗留下来的家族生活，而最小的卢卡离开他走上了回家的路，似乎也隐喻着最年轻的他带着一种希望“回家”，这似乎是美好的开始。而在他们分别之际的对方更表达了最后的希望所在。那时的西蒙已经被捕入狱，卢卡对西洛的第一句话是：“这下你满意了。”充满了某种稚嫩的嘲讽，“小时候我们离开家，是西蒙让我明白了在家乡我们就是牲畜，忙着工作和服从，但是他说我们不是奴隶，也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这是对于西蒙最后的维护，到那时当这一切发生，卢卡说：“结果最后，他全忘了。也因为这样他把自己给毁了，让我们屈辱，他让洛可受伤，也让你受伤。”这一点似乎也是西洛所认可的，他坐在那里，有些悲悯地说：“他有过好的本性，但是这些都消失了，他消费着洛可的好心和慷慨，洛可是个圣人，但他能在这世上做什么呢？他不会保护自己，他太宽容了，一个人不能总是原谅别人。”紧接着，他对弟弟卢卡说：“你会过上更正直的生活。”

这是西洛这个哥哥对卢卡的期望，也是他最后让西蒙锒铛入狱所体现的一种正义。在洛可夺得了拳击赛冠军的庆功宴上，西蒙突然来到，在众人都高兴的时候，他却告诉了大家一个消息：“我杀了她。”这个她便是纳蒂亚，当纳蒂亚和别的男人出现在西蒙眼前的时候，他再一次冲上去质问她为什么不爱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当纳蒂亚告诉他：“你这个禽兽，我希望永远看不到你，我恨你！”在强吻之后，西蒙这次没有仅仅摧残她的肉体，而是拿出了一把闪亮而锋利的刀，那时的纳蒂亚或者认为西蒙不会残忍到光天化日之下真正杀了自己，她甚至举起了双手做出了迎接的动作，但是西蒙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他的刀狠狠地扎进了纳蒂亚的身体，“我不想死！”纳蒂亚的呼喊无济于事，当她挣扎着爬向河里试图躲避西蒙的时候，西蒙又追上去从她的背部再狠狠地扎了下去，他爱她，也许对于西蒙来说，纳蒂亚说的“我希望永远看不到你”就意味着成全，但是这种成全在极端的爱里变成了可怕的罪恶。

西蒙带着罪恶感来到洛可的庆功宴上，当洛可听到这个消息，他抱住了西蒙大声喊了一句：“不！”这既是对西蒙杀人行为不相信的怀疑，也是对自己做出牺牲的怀疑，但是怀疑并没有成为一种否定，甚至当西蒙身上沾着纳蒂亚的鲜血，当西蒙讥讽他：“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的冠军先生。”洛可还是翻身而起，“我错了”之后摸着西蒙的脸，然后答应帮他，在西洛要求西蒙去自首的时候，洛可的帮助其实还是做出自己的牺牲，但是西洛抢先一步，骑着摩托车离开，看着西洛远去，洛可站在黑暗的灯光下说了一句：“再也没有希望了！”

是西洛将西蒙送进了监狱，甚至是西洛代表法律审判了他，在这个意义上，他站在洛可的对面选择了完全不一样的道路，那就是制度性的惩罚，所以西洛的最后的举动代表的是正义和理智。正义和理智所对应的便是邪恶，也就是说，西洛和西蒙就是来到米兰之后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母亲带着西蒙、洛可、西洛和卢卡四个儿子来到了北方城市米兰，一开始是想投奔大儿子文森，这个在米兰找到了工作、拥有了爱情，甚至准备结婚的大儿子显然已经初步融入了米兰社会，但是当一家人到来，那场订婚晚宴上文森的岳父母却说，这一切都被毁了，也就是带着一种有色眼镜来看待文森在南方的这一家人。于是在争吵之后，连同文森一起，母亲和五个儿子搬离到了一个狭小的地下室租住。对于他们来说，赚钱养家成为第一需要，作为除文森之外最大的儿子，西蒙其实需要承担其更大的责任，他寻找工作，凭着自己的强健体格加入了拳击俱乐部，并且取得了拳击赛的胜利，在某种意义上，西蒙是第一个真正想融入米兰的先行者。

文森是第一个离开家乡来到米兰的人，但是他对于这个城市的适应更多是一种妥协，他在对未婚妻Ginetta就说过，自己不想再回到家乡。这是某种嫌弃，他甚至在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回家，一家人来投奔他他也没去火车站接人，而面对势力的岳父母，他也一句话也不敢抗争，他最后和母亲及兄弟住在一起，也是心有不甘，最后似乎是因为未婚妻怀孕，才完成了那场婚礼。文森的故事在五个兄弟中一直是边缘式的，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意味着这样一种妥协在维斯康蒂看来，是不可取的。但是当其他四个兄弟也来到了米兰，也需要在这里扎根，他们的命运无法复制文森的道路，又该如何确定走向？

维斯康蒂在1960年时曾说过，《洛可家族》可以看做是《大地在波动》的续篇，意思就是在《大地在波动》中，瓦拉斯特罗一家并没有真正走出那个小渔村，他们的人生在大自然和人类的压制中被奴役，所以作为对这个家族故事的叙写，维斯康蒂希望帕荣迪家族通过五个男人书写新的人生。如果说文森代表着妥协者，那么西蒙就是一个在北方失去自我的沦落者，他的身上体现着被异化的悲剧性结果。其实从参加拳击比赛开始，西蒙的内心就被物质的欲望所控制，他不吸烟仅仅是为了能够参加比赛，而比赛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包括身体的疼痛，包括被老板的搜刮，所以西蒙开始了小偷小摸，他在洛可工作的洗衣店里，偷偷拿走了一件白衬衫，在晚上回来之后又顺手放了回去，当洗衣店老板娘知道之后骂他是贼，他却用自己的外貌和身体俘获了她，在接吻时又偷偷拿走了老板娘的胸针，并把这个胸针送给了纳蒂亚。

纳蒂亚是一个风尘女子，是在那个晚上西蒙回家时遇见她的，西蒙将她带回家，母亲给了她旧衣服，当警察前来调查时纳蒂亚偷偷溜走了——她实际上是个妓女。从她自身经历来看，她来到米兰也是因为这个城市让她沦落，所以在西蒙的身上她找到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而拳击手对于她来说，更意味着一种保护。但是纳蒂亚有着极强的自尊，当西蒙送给她那枚胸针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他偷来的，于是她把这个胸针交给了洛可，并且让洛可转告给西蒙，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仅仅是露水情缘，西蒙却似乎不想纳蒂亚离开自己，他对于纳蒂亚的复杂感情真正的原因在于洛可也喜欢上了纳蒂亚，那是在洛可服兵役期间，偶遇了纳蒂亚，两个人开始接触，也找到了彼此喜欢的东西，于是，在洛可以为她和西蒙已经结束的感情之后，开始了和纳蒂亚的交往。

西蒙得知这一情况之后，开始了爱恨情仇的悲剧性人生，他在那个夜晚出现在洛可和纳蒂亚面前，然后让纳蒂亚回到自己身边，当纳蒂亚拒绝，西蒙甚至当着洛可的面，强暴了纳蒂亚，并且用拳头狠狠揍了洛可，在洛可几乎不还手的情况下，西蒙几乎丧失了一切的天良，而最后用匕首杀死纳蒂亚是他疯狂报复的极端表现，作为一种恶的存在，西蒙在酗酒、纵欲、赌博中丧失了曾经的一切，而最后被以西洛为代表的正义所审判，似乎是对于西蒙悲剧性人生的一个最后设定。西蒙代表着邪恶，西洛代表着正义，当维斯康蒂设定了这绝对的对立，他并不想以两个人的命运注解一个家族的命运出口，所以在邪恶和正义之间，在感性冲动和理性控制之间，维斯康蒂更多的关注点在洛可身上：他即使在兄弟排行中位列西蒙和西洛中间，而且他所代表的性格和身份也介于两者之间，甚至可以说，维斯康蒂想在洛可身上发现南方/北方、农业/工业、家族/个体对立关系里的可能突围途径——“洛可兄弟”，从这部电影的命名中就可以看到维斯康蒂的真正意图。

一开始，他在西蒙的生活里只是一个陪衬，他陪西蒙打拳，他给纳蒂亚传递信息，他所在的洗衣坊也是西蒙作案的开端，但是当他入伍之后，尤其是遇到纳蒂亚之后，开始独立面对这错综复杂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维斯康蒂所设定的洛可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善良，他英俊，他以家族观念为重，他是母亲心目中最好的儿子，就像他在拳击场上一样，代表意大利夺得了冠军，他应该是人生中名副其实的“冠军先生”——但是，当他在西洛最后的口中被认为是“圣人”的时候，其实含着某种讥讽，因为正是因为他的善良，他的无私，胆儿使得西蒙越陷越深，反而使得自己爱着的纳蒂亚失去了生命。

他眼睁睁看着纳蒂亚被西蒙强暴，那一刻他没有上前阻止，更没有用自己的拳头保护柔弱的纳蒂亚；当西蒙反而用拳头打他时，他也没有回手；当已经受伤的纳蒂亚找到他时，他竟然说：“西蒙一直喜欢你，他本性不坏，去他身边吧！”在纳蒂亚惊异甚至哀求的目光中，洛可竟然说出了“帮帮他吧”这样的话，纳蒂亚心灰意冷，当她再次回到西蒙身边，其实根本不是成全西蒙，而是在失去了爱人之后的另一种放纵，甚至是以一种肉体的感官刺激让自己忘记洛可的无情。洛可不想让西蒙痛苦，他把纳蒂亚“让”给了西蒙，当西蒙欠下了400债的时候，又是洛可挺身而出，他和拳击老板签下10年合约就是为了替西蒙还债；而当自己得了冠军知道西蒙杀死了纳蒂亚，洛可还是想要帮他，即使自己悲痛欲绝，但是他还是要让西蒙逃脱法律的制裁——如果作为正义的西洛没有出现，洛可一定会以自己所有的付出让西蒙逃离。

在西蒙的罪恶面前，看起来洛可充当的就是一个无私的拯救者的角色，但是他的这种拯救却是最自私的，他把纳蒂亚推给了西蒙，使这个渴望被爱的女人惨死；他为西蒙还债，西蒙却越陷越深，“我只需要钱”成为他可怜灵魂的写照；西蒙最后被捕，对于这个家来说，其实意味着真正的解体。但是洛可这样一种设定，绝不是维斯康蒂要将他放在单一的道德层面进行审视，洛可的无私和自私其实是维斯康蒂面对南方/北方、农业/工业、家族/个体时的一种矛盾。一家人出生在南方小镇，作为《大地在波动》家族的延续，他们从南方到北方的迁徙之路，代表着一种突围，但是在这种突围中，维斯康蒂明显是将南方的淳朴看成是一种道德优势，在不被北方工业世界异化中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而洛可无疑是这样一个拯救者。

一家人离开南方，有一个重要的线索是：父亲去世了。这是一个精神的支柱，母亲在来到米兰之后面对妥协者文森就问他，为什么在父亲去世的时候不回去。实际上这就代表着一种道德观，更是一种地域之间矛盾的体现，当父亲缺失，实际上承担起责任的便是儿子，五个儿子就像是五个手指，母亲即使来到米兰，即使最后有了住房，有人教他“夫人”，但是在永远无法免除遭受被人歧视的生活中，母亲还是有着极深的南方情结，这种情情结便是家族式的团结。而在兄弟中，洛可是最能体现母亲的观念，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一种家族观念，尤其在西蒙逐渐沦落的过程中，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将他拉回来，也就是不想让五个手指的打手缺了一个手指。邪恶的西蒙最后被正义的西洛送进了监狱，洛可抱着母亲说了一句：“我们不能变成自己的敌人。”

他没有能够拯救西蒙，西洛又把哥哥送进了监狱，这就是洛可眼中的“敌人”，五个手指变成了敌人，一个家便分崩离析，这是母亲最不愿意看到的，当然也是洛可无法忍受的。当维斯康蒂通过洛可的救赎来维持完整的南方道德，他知道这其实陷入了另一个困境：洛可其实是用无私性制造了悲剧，或者说，这种以“族的概念”为抵抗外来侵袭的努力是更大的自私，所以他把洛可又当成了一个牺牲者，只有在洛可的自我牺牲中才能最大限度得保留道德力量，洛可在最后说起在家乡的一个典故，““还记得那个泥瓦匠吗？当他开始造一座房子，他会扔一块石头到路过的第一个行人的影子上，为了使一座房子牢固，有人不得不做出牺牲。”

牺牲理念又让洛可回到了南方，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族”的生活，维斯康蒂也知道，用这样一种所谓的农业社会的淳朴道德来对抗工业文明，似乎命运也注定是被摧毁，但是当洛可成为牺牲者，在这个已经分崩离析的家族中，维斯康蒂似乎又保留了希望，当最小的卢卡抚摸洛可的冠军照片，当他期盼着西洛晚上回家相聚，他实际上代表着这个家族最后的希望，最后他的回家完成了一种隐喻：没有了邪恶的沦落者，人还是要回到最后的家，还是要一家人等候回家的人。在这个保留了最后希望的镜头里，维斯康蒂其实在用一种挽歌维护最后的完整——当这一切变成希望，在某种意义上维斯康蒂所面对的矛盾其实已经变成了自身的妥协。

西蒙为什么会沦落？文森为什么会妥协？一家人为什么最后分崩离析，在维斯康蒂看来，就是米兰生活的诱惑，或者说，就是北方对南方的侵蚀，也就是说，维斯康蒂很本能地设定了一种不道德的外因，西蒙走上这条路完全发生在来米兰之后，而且导火索之一的纳蒂亚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来到米兰，这就有了一种主题先行的误区：异质的城市规则才是造成他们不幸的根源，而且几乎是唯一的根源，甚至，同一片土地出生的五个孩子，在南方世界里一片和谐，到了米兰却呈现了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他们的性格几乎天壤之别，如此，五个人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也只是外因所致。于是，最后的回家成为一种希望，也成为维斯康蒂的一种乌托邦。而其实在这个家族裂变的故事里，现实根本不是一条可以带有希望的回返之路，就像纳蒂亚告诉洛克是西蒙偷了那个胸针，开车的她说了一句话：“整个城市都是单行道。”

单行道，就是再无法返回，就是再不能重来，妥协者也好，沦落者也罢，拯救者也好，审判者也罢，最后的希望不是如卢卡所说“等你”的家族相聚，而是在抛弃一种南方乌托邦时，重新审视什么是真正的道德，什么是真正的牺牲，什么又是真正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