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荣耀

很多人都说，这部作品是阿莫多瓦能够再次冲奥的一部作品。当然很多人和我一样，觉得不够——离冲奥还差点什么。

阿导在2000年的时候凭借《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拿到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这部电影是他的巅峰时期，在这之后他拍了很多电影，同样也拿了很多奖项。但是毋庸置疑的是，相对他自己而言，这些作品存在质量下滑的倾向。他自己本人更擅长描绘女性角色，对于我们西班牙语系的男生而言，他的作品绝对是练习听力又放松身心的不二之选。

“性”在近些年的电影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特别是在获奖的电影中。但是如果这些情节对电影的帮助不大，或者说没有起到它应有的作用，那么这些片段不仅不能让人兴奋，而且还会让人摸不着头脑。

与阿导之前作品风格不符的是，这部电影中并没有很明显的性的描写，只有幼年的萨尔瓦多看泥瓦匠洗澡而昏倒的画面。这个画面非常美，颜色搭配、背景音乐甚至拍摄手法都让人感到舒服。但是，却让人不明白。他帮助了泥瓦匠，教他写字；泥瓦匠给他画画，帮他们家铺瓷砖。他爱上了他。在情节上，前一段讲述的是母亲对萨尔瓦多的影响，那么这一段回顾童年时理所应当的重点应该是他的母亲。影中正在看书的萨尔瓦多突然决定躺在床上，是中暑让他晕倒的。而情节却刻意安排成他看泥瓦匠洗澡所以晕倒的，并且让萨尔瓦多把自己的剧本命名为《最初的欲望》。显然的是，这其中或许还存在着更多的隐情，但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这其中的故事，单独的帧张只让人领略了画面的美好，却无法理解情节的需要。

相似的地方还有很多。它太自私了。它细微地，含蓄地，隐隐作痛地想要观众自己去咀嚼因果。

电影由水下静止的老萨尔瓦多开始，穿插着他的回忆又或者是他在电影中拍摄的另一部电影的画面。安静地通过对比，通过对他身上伤痕的细节描写，来静静地展开电影“衰老”的主题。

一大段的自白配上中世纪式的人体解剖学和骨骼模型式样简单直白地介绍了主角的身体状况。无论何时，从中世纪到如今，衰老都是我们关心又无奈的一个问题。衰老并非庞然巨物，也并非忽然而至。衰老从步履蹒跚，腿脚不便，药丸掉到了地上却无法捡起来开始；从失眠、没有胃口、成为瘾君子开始。毒品和疼痛让他不断往返于过去和现在之间。与年轻时候追寻的激情、色彩相比，年老的他开始迫切地想用一部作品来回顾自己的一生。

他俩都是，萨尔瓦多和阿莫多瓦。

电影中的那部《瘾》，或许更多的算是“难言之隐”。导演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但又不得不提到的，用这种方式向我们展现。我们在这之前，一直无法了解萨尔瓦多的过去是怎么样的，除了工作之外经历了些什么。

我们从《瘾》中的得到了一个故事，没有过分的场景变化，仅仅是一个人在幕布前独白。平稳又富有激情地告诉我们，是什么才让他变成今天的这般模样。正是这种“瘾”存在难言之处，它无法被画面表达，萨尔瓦多用最原始的独角戏的形式找了个替身替他讲述。在各式各样的电影中，独角戏或许是最让人感到单调的，但这种最简单的叙事方式却能让人感到亲切和真诚。

也正因如此，他不想给《瘾》署名，他想要逃避他的故事。

大红色舞台上的纯白幕板。不敢承认爱的内心矛盾，也就大概如此。

很多镜头，充当替身的阿尔贝托站在红白之间；萨尔瓦多坐在观众席上，听他讲出自己想讲出的那些话，听他讲出“1981年，马德里是我们的”。画面一转，观众席人满为患。坐在其中的故事的另一位主角，任由眼泪流淌。

同样的色彩搭配，几乎出现在了电影的每一个场景中。萨尔瓦多总是穿着红色，《滋味》的海报是红色，家里的柜子也都是红色。而泳池是白色，医院是白色，童年的家里是白色。伤痕的红色和解脱的白色，欲望的红色和纯粹的白色，成年的红色和童年的白色。他尽他所有努力想平衡的红色和白色在他身边不断出现，从生命伊始到生命尽头。

而蓝色，泳池水的蓝色，CT机器的蓝色，就像带他穿梭过去和现在时光机一样。蓝色连接起了他的过去和现在。它抑郁，让人难过；却让人平静，让人能够思考。

电影从片头信息出现开始就让人眼前一亮，打翻的调色盘中各种色彩逐渐融合，碎片的色块不断流动，像《国家地理》杂志从上空俯拍的地球，像山川河流，像细胞器官，像矛盾又无处可归的人生。而片尾，影中影母子留宿的车站，特别是画面突然定格变暗的那一幕。阿拉伯风格的橙色壁纸，鲜艳的衣物和盖物，母亲低头朝孩子一笑。画面消失。而这一幕却像中世纪以《圣经》故事为画面的油画一样，留在心里。然后褪色，晕开，消失不见。

就像我所有对童年的印象一样。

画面鲜艳冲突，然后突然暗掉，褪色，晕开，消失不见。

他说：“但我们还是规规矩矩地，把我们的故事了结了吧。”

影片的后半部分从这里开始：与旧情人相会，看医生，回忆起他的母亲。

他说：“我最近总是想起她。”

如果说前半段对衰老的态度是绝望的，电影后半部分的萨尔瓦多则开始用他母亲传给他的智慧进行自我救赎。萨尔瓦多的名字Salvador是从西班牙语中救Salvar的这个单词来的。与萨尔瓦多面临衰老的窘况不同，他的母亲面临死亡时异常平静，甚至对他说：“我想要轻巧地走进我要去的那个世界”。或许也就是这句话，开始让他放下了心理上的包袱；开始直接地面对自己地病痛，自己的欲望；开始戒掉毒瘾，开始治疗自己，开始重新创作；开始接受衰老的事实。

他的回忆不再是毒品和痛苦的幻象，而是自主的、积极的。这种态度“真实”的转变也为后来画中画的揭示埋下了伏笔。他开始明白与旧情人分别才是最好的选择，也没有必要强寻泥瓦匠的下落。在变老的挣扎中，他开始完完全全地变成了老人并接受了衰老的事实。他开始向观众们直白地展示他的过去，但并不是毫无保留。

我很喜欢的一个情节是，当迟暮的母亲问他为什么年轻时候不愿同住的时候，他说：“很抱歉，我没有成为你想要的那个孩子。当你说：‘这孩子到底随了谁呢？’你的语气里，并不是骄傲。我仅仅因为做自己而辜负了你，真的很抱歉。”

通过电影，我们无法得知他是如何做自己的。但是这句话配上安叔的表情，让人忍不住带入自己的成长经历，让人忍不住想到自己年轻时候追求的荣耀是否会变成年老时候的痛苦，让人忍不住想到自己是不是也这样让母亲失望。

很多时候，我们也会对做自己还是实现父母的预想产生矛盾，更多的的时候，会深深地怀疑自己。萨尔瓦多选择了做自己，获得了他的荣耀。在晚年回忆起这件事，从他的痛苦中解脱。让别人失望了，但是他却实现了自我救赎和解脱，实现了他宝贵的自己。

阿莫多瓦用他的电影明确地告诉我们：作为人，就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生活中许许多多其他的藏在内心深处的经历和想法一样。它只可心领神会，不可语言描述；它只可远观，不能亵玩。

作为一部手法独特的自传性电影，它自私地留下了太多让观众去想象和思考的空间。它展现了一幅画面，色彩和谐柔和，细节精致动人，但是它只给了简单的情节和人物，让我们带入我们，来感受时间变化里的母亲、童年、爱情，来感受时间变化里的痛苦与荣耀。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要给这篇文章起什么名字，如何用简单的标题描述所有的电影情节，所有的优缺点，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有关萨尔瓦多和阿莫多瓦。但最后，我用了萨尔瓦多和旧情人分别时说的那句，“一如往昔”。

他摆脱了毒品是一如往昔；

他孤身一人是一如往昔；

他最后收到了泥瓦匠的信是一如往昔；

他回到了最开始的车站，也是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