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荣耀

最糟糕的噩梦是长长的一串晴天……

当被问道你的一生幸福吗？歌德回答道：是的，我有一个快乐的一生，“但是”，他立即补充道，我回忆不起来任何一个快乐的一周。 作为数字时代的原住民，我们趋向认为快乐是一连串不间断的越来越愉悦的享受。然而，歌德认为，真正的快乐反而是克服不快乐和各种麻烦的过程，他警告我们，不要认为你的一生是收集礼物的过程，从无尽的娱乐项目中随意挑选，应当要把你的一生看作是一场长久的奋斗，解决了一个麻烦另一个随之而来，而且其副作用也常常使人不快。

肉体之痛

正如影片的名字一样，萨尔瓦多被种种可视的与隐匿的痛苦环绕。浓郁色彩的背景与抽象荒诞的医学3D解剖图交织，伴随着令人不适的音乐声，主人公开始了对“痛苦”的指控：“我开始通过疼痛和疾病了解自己的身体”。步入六旬，他发现自己的头脑除了是快感和知识的源泉，更包含着无数种痛苦的可能性。第一种痛苦是肉体上的痛苦，由于早年玩命工作，结果近年来肩颈腰腹、眼耳鼻喉等病痛悉数造访。肉体之痛让萨尔瓦多在空间上行动不便，事业停摆。时不时的哽塞让他无法喘息，背部脊椎的刺痛就连强力止痛药奥施康定也收效甚微。电影并未刻意渲染一个步入暮年伟大导演的成功，呈现的反而是一个困于病痛与年龄的作为弱势者的普通人。萨尔瓦多的控诉并未停止，他还忍受着“抽象的刑罚”，即他所言的“心灵之痛”。表面一层，心灵之痛包含着恐惧、焦虑与交替发作的抑郁症；进一步体悟，它还诉说着主人公追忆过往时的种种未解开的“心结”，包括了与《滋味》主演Alberto因观念不合的决裂，与初恋费德里克的难舍离别，以及对逝去母亲的怀念与愧疚等。心灵之痛是在时间中不断流动的触痛，它在回忆中出席，更因现实世界中这些“心结”仍旧在场使冲突更甚。

电影的私人叙事视角使主人公种种可言说的、不可言说的生活之痛与观众共享，建构了与观者的共情。痛苦必然带来不适，然而电影似手术刀般细腻的情感解剖却使理解不止步于此，和解与释然是生活中更深刻的命题。电影内外，导演都刻意模糊影片与现实世界的界限，当最后萨尔瓦多重操事业，将自己流淌的意识记录，生活的挣扎失意竟然在其温柔叙述中显得格外动人。生活的原初与本真本是柔情的，像萨尔瓦多这般的年纪，浸入生活的原貌或许是对个人来讲最大的生命财富。

电影外，真正的现实生活缺乏任何可靠的结构给我们依赖，齐格蒙德 鲍曼常用一个隐喻来形容这种“流动的恐惧”： 我们正走在一片雷区之上，我们都意识到四周被爆炸物包围，但我们不知道它会在何时何地爆炸。个体的现实生活并不像阿伦特所言的处于过去与未来的间隙中，由“已不再”的事情和“尚未”的事情共同规定，一次定型、一劳永逸的固态生活并不存在。纵使我们再精细地考量和计算，我们的认知仍有可能被明日之剧变颠覆。生活的苦痛与危险并不像森林里的狼，家长只需告诉孩子乖乖呆在家里，远离危险；相反，危险就像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 贝克（Ulrich Beck）所说的“风险社会”（risk society），“风险”意味着我们最多只能计算出灾难的概率，然而概率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如电影名字一般，生活，不管是痛苦还是荣耀，其魅力所在，也尽是这些东西。

David Freyd

Jan 3,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