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荣耀

很特殊。在观看这部电影前半部分的时候，我一直比较无措，就好像面前坐着一个陌生人，促膝而谈，却始终言不及义。直到中段，马些路传奇故事一般地在小剧场重新邂逅了三十年前的自己，我好像才能逐渐走进。观影结束，百感交杂，却不知能写些什么，正好像阿尔贝多问马些路“演出如何”时他的回复：“感受难以形容，印象却深”。

一直到今天，那些莫名触动我的东西终于重新连成一条线。故友、情人、母亲，和那个启发他懵懂的性意识觉醒的“学生”，他和每个人的故事都足够精彩，足够奇特，足够传奇。导演本可以用情节调度我们的情绪，但他却好像刻意反其道而行之，不是痛饮狂歌，而是碎语平生。

阿莫多瓦不断地用男主身体上的病痛来打断我们对这些故事“传奇式”地阅读。一次次生理性的呛咳，一举一动中表现出的对术后脊柱的照顾，这些病痛把我们带了回来，体贴到导演想传达给我们的东西——细碎且充满遗憾，却更加真实的生命。

那些人们津津乐道的，我们曾以为能对抗时间的东西——亲情、友情、爱情，都不足恃。合作无间的知己会因为观点不同而负气不再相见；山盟海誓的恋人会分道扬镳，直到三十年后再见时已为人父；母子亲情，孩子有了自己的选择，母亲会觉得失败。甚至于才华和善意也是如此，“学生”的画作终于到达寄出时定好的目的地，却是在几十年后，而作画者甚至不知道自己本有画家的才华。

那在者漫长的时间里一直陪伴自己的是什么呢？是身体的病痛，是行动的后果，是那些灿烂背后琐屑的碎片，是痛苦。

但我猜导演想说的不止于此，或者说，我看到的是：这些碎片是真实，但绝非无意义的真实，相反，这些碎片与灿烂不可分割，正如痛苦与荣耀不可分割。而我们只能痛苦与遗憾中生活，因为这本就是荣耀与灿烂的一部分，接纳痛苦，才能接受荣耀，也就重新开启生活，就像沙华渡在对一切释然后决定重新写作。

对于灿烂和荣耀，这是记住；对于痛苦和遗憾，这是释然与接受；而这记住与接受，就是生活。

词不达意却感慨颇多。

还是想再聊一下几个印象深刻的部分。

沙华渡性觉醒那个片段，我觉得很有意思：爱华度在中厅洗澡，而沙华渡则因为不舒服回到卧室。（两个名字有点容易混，就用艾和小沙代替）两个人并不在一个空间，但他们镜头却交替出现，彼此贯通：艾洗澡的镜头依次是宽阔的背肌，修长的侧身，和午后阳光下健美的裸体；小沙则从闭眼，到微微睁开，再到最后直面艾的身体时瞪大双眼，而与此段相始终的，是流水滑过艾的肌体，肆意流淌的声音。

我自己的觉醒过程虽与此并不相同，但却几乎能从小沙红得略带病态的两颊感受到他体内欲流与疼痛的交杂与纠缠，实在要感叹视听语言的奇妙和导演的巧思。

另一个是沙华渡和马些路的重逢：两个三十余年未见的情人见面，应该是什么表情呢？激烈和平和好像都有所不足，所以导演有个巧妙的安排：两人看见对方的第一眼都不是在彼此正式的见面。

马些路是在小剧场里遇到的沙华渡，沙华渡人虽不在，但是他对他的思念，对过去经历的回忆和怀念，甚至于对这段恋情的理解都通过《上瘾》呈现在马些路眼前；而沙华渡看到马些路的第一眼是在楼上，透过窗户，不经意的瞥见了已经站在楼下的他，在这些片段里，两个人的情感是不加掩饰的；而两个人相见时，却是一种把情感收起来，带着几分礼貌性的笑容。

还有一个觉得非常可玩味的则是影片最后：

小沙华渡问母亲：“乡里会有剧院吗？”

母亲答：“有个家我便满足。”

可能是没得到满意的回复，母子两人相背睡去。

然后镜头逐渐拉远，旁边的负责拍摄的工作人员入镜，戏中戏的这一幕结束。

这时饰演母亲的演员起身，望向孩子，孩子的演员也转过来，两人对视，微笑。

容我做一个有过度阐释之嫌的理解：在戏中，母子两人相背而卧，就好像生活里母子虽亲，但对生活的看法始终有所不同；而戏中戏结束，母子相视而笑，则是说：超越彼时彼地，两人的种种不同，甚至于失望与辜负，虽犹在，却都化在了这一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