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荣耀

佩德罗·阿莫多瓦的《痛苦与荣耀》(Pain and Glory, 2019)，一位电影导演的自传体作品，讲述了私人记忆与艺术创作之间的关联。

年迈多病的导演受身体状况影响，没有发表新作品，已陷入瓶颈许久。但随着他对童年时母亲以及青年时恋人回忆的不断加深，他又开始了新的创作。终于影片结束的尾声，观众看到了一场后设性的拍摄现场戏份，时隔多年导演再次开拍新电影，而作为观众，我们也见证了一部作品从无到有的过程。

根据自身生命经验的半自传式创作的过程中，要去思索个人经历里留下过深刻印记的事情，从中发掘出内在的情绪、情感，并写下来，成为创作的灵感和素材。这种创作的方式，常常触碰到对于自我的袒露，以及私密与公开的边界，其实并不是那么唾手可得的，反而会充满着羁绊与哀愁。

主人公是一位年老的艺术电影导演，曾经功成名就，仍然受人尊敬。当他回忆起成长经历，观众知道了，他出生于乡下的贫穷家庭，从小就显现出天赋过人、聪慧好学，在母亲的爱护下他进学校受教育，后来凭借着自身的才华，从事艺术工作并一举成名。

但是罹患疾病的折磨，使得他的生活与创作，都处在胶着、停滞的状态。影片里病痛及毒品，作为十分具象的存在，可以说是令主人公身陷困境。平日里，不时唤起的童年记忆，让他的内心可以获得一丝安宁，从而暂时忘却病痛的困扰。

多种疾病带来的痛苦，长期占据着主人公，致使他平常的生活变得日渐消沉、丧失活力。似乎只有回忆起往日时光，才能稍稍平缓这些缠身的病痛。接着他偶然地发现，吸食毒品可以让他的思绪更加浮想地去触摸记忆，而且也起到了药物般的镇痛效果，因此他开始持续地吸毒。

可是吸毒会产生更大的副作用，就是令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变得浑噩混沌。他意识到沉迷毒品，反而会让他疏远了那些记忆里蕴含的充沛情感，不论是萦绕内心的痛楚或是恬美，很可能会因吸毒而钝化得无法体悟。于是，病痛和毒品，就像是一体两面的矛盾，成为了主人公想要摆脱的忧伤和困顿。

身为一名电影导演，创作犹如是他生命力的源泉，因而身体原因造成的创作停摆，更是使得他面临精神萎靡。透过回溯生活中经历童年的艰辛、青年的苦涩、老年的遗憾，他重新认识了过往启发他形成创作的种种人和事。在这个认知关于如何去创作，以及为什么要创作的过程中，他领悟到创作对于个人生命的意义，并且以创作进行一次对人生的纪念。

个人觉得最喜欢的是接近结尾处，主人公在画廊里看到旧日故人为小男孩时候的自己所画肖像的一整个段落。这幅画的出现和创作，都是不经意间发生的。画廊经手人说“画的匿名作者或许都不知道自己是艺术家”，这就让这幅原本属于个人表达的画作，还原成了最单纯的艺术创作。

爱好画画的青年劳工，在工作后的休息间隙，为正在看书的小男孩，画了一幅速写肖像。这些瞬息生发出来的美感，本来就是生活里的平常时分。当青年在细致地观察作画时眼神闪闪发亮，为亲手贴合的装饰瓷砖表现出欣赏时，我们感受到的是他对美的真切渴望。

原初的创作，大抵就是为了记录生活中片刻的美妙。青年从男孩那里学习到了读写的基础知识，而男孩在这个作画的情景里，受到了最初的创作欲望的启蒙。多年以后，这幅画及背面信件所记载的故事和情感，如同艺术本身一样不朽，是因为创作将美好永存于记忆之中。

身为导演的主人公，或者说也是于幕后导演的阿莫多瓦，作为创作者，自述苦痛所需要的意志和勇气，实际上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在影片开头，通过动画加独白的方式，导演向观众形象地展示了痛苦的多种表现，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大多数人可能想的只是怎么把这些病痛用药物去除，但是对于长期与疼痛相处的人来说，讲述这些经验，还要不断反复地去体会、琢磨这种痛感。

而最终，也并非药物起到了治疗的作用。从痛苦中取材创作，就像是开刀动手术， 切出身体和记忆的心结部位，凝视端详。进行叙述后，有时得以与往事和解，有时过去依旧是缺失，然而创作就这样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创作是导演面对自身生活的方式，于是创作成了对生活的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