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对于好的作品，自然都有表象之下的隐喻。但在这里，我的确看到两种都很明显的隐喻。一种是社会选择层面的，涉及到母亲丧生于空袭大火，父亲的军工产业，现实中的出征游行与下世界的鹦鹉军团等等。这里有一个年份的考证也很关键。战争是1939开启，战后三年（1942）是第一次空袭本土，也是母亲遇难的年份。再一年后（1943），父亲带男孩离开东京。这与父亲在早饭时提到的塞班岛防御时期也符合。就此延伸出去，那么下世界也就具有典型的乌托邦色彩，是老舅公试图构建的理想社会。只不过，也很显然，它最终毁于日益坐大的鹦鹉军之手。但这些，只是故事的一条线。

另一种隐喻是个人心理层面的，围绕男孩成长中的困扰。这涉及到母亲的悲剧，父亲的再娶，战争的创伤等等——但或许更隐秘也更关键的，其实是男孩对夏子的模糊情感。其实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想显得过于石破天惊，而宁愿将之视作青春期男孩的常态。当然，此种情感也叠加了对母亲的思念与对父亲的怨恨，但情感本身仍然是源生性的，就是成长时的一般困扰。相比而言，对于新环境新学校的不适应，反倒是相对次要的因素。相关的证据呈现，从初见的凝视就表现出来，那从人力车上落地的仪态，足部的特写，温婉的眉目——尤其是这眉目之后的镜头，分明是给了男孩的双眼，也就明确告诉了我们这前述特写的视角所在。当然，马上男孩给了一个很聪明的转移，默念“和母亲长得好像”，就一下悄悄地打消了观众可能稍纵即逝的疑惑。这种转移既体现了导演的技巧，同时也是男孩自己的超我使然。

再接下来有更多的情节呈现。路上对腹中胎儿的抚摸，无论夏子是如何起意，在男孩却绝对是完全另一体验。从惊恐到畏惧再到最后帽檐遮住眼睛，男孩显然是找不到一种能符合此种互动场景的正确感受。然后是晚上，楼梯口一场其实是窥探父亲与夏子的拥吻，然后落寞而退。这里又使用了转移的技巧，用火宅回忆来偏转了内心情感的走向——对于观众或者男孩自身，也都成功了。当然产房一幕是重头戏，无来由的“我绝对讨厌你”，自然不是继母在那个场合该有的台词。相反，作为男孩的一场梦碎倒是明显合理，于是顺理成章，称呼也就在一句话之间由“夏子”变为“妈妈”。最后我还想提另一点：用石头的自残。在我看来，这与学校冲突及试图嫁祸完全不关。这些可能的内容完全连不上实际的情节逻辑，也根本不是主题所在。相反，男孩用石头砸的是自己的脑袋。他是真的感觉到自己的问题是在脑子里。砸脑袋，是指向自己连日来的胡思乱想，这一点，才是他自认的真正的罪恶所在。好了，这就是第二条线。

问题是，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两条线索两套隐喻，彼此平行无关麽？自然不是。两条线是相互纠缠且彼此印证的。男孩的隐秘情感与群体的走向息息相关。其汇聚点是，社会的乌托邦是不存在的，正如人的恶也是只能去正视的。

让我们重新铺排一下角色的隐喻：（1）整个母亲的家族，代表传统的日本社会。父亲代表现代性的植入，他在战时会异化为法西斯，但战后也不会真的退场。显然，战机舱与战后工业也是一种传承关系。战争中母亲逝去。传统的被毁，算是间接毁于现代性。（2）男孩就是近代的日本社会，是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之于他，失去依恋的传统（母亲）是一种创伤，为此而怨恨现代（父亲）也是情理之中。（3）历史仍然要前行，于是现代性（父亲）只能再次与留存的传统（夏子）再次结合。此时，社会（男孩）想要取而代之。但拒斥现代化，无异于试图塑造乌托邦，对于社会（男孩）而言是一个禁忌，甚至也为传统（夏子）自身所不容。此种禁忌的冲动，就是男孩的隐秘情感，也是他必须正视的恶。（4）最后，日本摆脱了乌托邦幻想——本来，他也许试图与传统在那里构建理想之国。但最终，客观上梦想破灭（“讨厌你”）他必须回归现实，主观上意识觉醒（触伤疤）他也必须直面自我。于是，历史才得以在不完美的现实中继续前行：战争中劫后余生的现代性，与留存延续的传统再一次结合，真正的现代日本（新的生命）得以诞生。至此，两条线的关系得以汇聚。

最后，我想再提一下可供对照的另一些故事，也许包括《失物之书》和《潘神的迷宫》。在那里，都会有原生或继有的母亲父亲，幻想的世界，主角的选择和新生命的诞生等等元素。我觉得它们都分享了类似的结构，虽然叙事风格可以完全不同。也许后者的可比程度会更显著，都是并置了个体情感与社会道路的挣扎及决断，那也是我极其喜欢的作品。但此处的点睛之笔，仍然是在书名所在。毕竟不管怎样，“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是无论个体或者社会层面，二者其实都要直面且必须回答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