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凝土乌托邦

看了个韩国电影《混凝土乌托邦》，末日灾难片，讲大地震后一栋公寓楼住户的求生。

电影评分不高，但里面冲突多，人物关系很有趣，我挑一段讲讲。

这关系围绕一个中年男性和一个年轻女性展开，分别由李秉宪和朴持厚扮演，方便起见我们管他们叫老李和小朴。

老李不是这公寓楼的业主，那天上门来讨债，发生口角打死了债主，恰好遇上地震，于是将错就错藏好尸体，替死者照顾瘫痪老人，鸠占鹊巢假冒起了死者身份。

灾难临头老李表现英勇，被众人选为代表，组织大伙驱逐外人，带领人马维持秩序、分配资源、外出寻找食物、搏杀其他掠夺者，得到了几百号人的尊敬和拥戴。

就在他以为秘密安然无恙、可以烂在肚子里的时候，小朴的出现带来了威胁。

这姑娘住他隔壁，刚从外面的修罗炼狱回到大楼，看着他就来了句：我不认识这大叔。

旁人觉得小姑娘是受了艰苦和刺激，加上如今邻里关系淡泊，不认识也正常，就没当回事。可老李的血压当时就高了。

他想：我拼死拼活，流汗流血，提心吊胆的，好不容易混成个领导，要是被这小丫头把身份捅出去，那非但地位不保，还会被驱逐出大楼，活下去都成问题。

另一边小朴回过神来也是后怕不已，她记得很清楚，有次把送错的快递拿过去，被隔壁那男的恶心兮兮地调戏一番，那个眼镜猥琐男肯定跟眼前的帅气大叔不是同一人。

于是老李和小朴表面没有动作，其实一个怕被拆穿，一个怕被谋害，心里都七上八下，想尽办法要做点什么维护性命安全。

我当时看到这个局面，一下子就乐了，这不就是个标准的囚徒困境嘛。

为免读者不了解，简单介绍一下，囚徒困境是博弈论的一个模型。

说警察不够证据起诉两个囚犯，于是让他俩分别作出选择：要不要招供罪行、出卖对方。

如果两人都不招，各坐1年牢。

如果一个招供一个不招，招供的无罪释放，没招的坐10年牢。

如果两人都招供，各坐5年牢。

两个囚徒开始琢磨：要是对方招供，我招了坐5年，不招坐10年，肯定是招了的好；要是对方不招，我招了不用坐牢，不招要坐1年，还是招了的好。

于是讽刺的事发生了，两个囚徒经过这样的理性思考，都选择招供，各坐5年牢，完美避开了更好的结果——只要都不招，明明各坐1年牢就够了。

回到电影看老李和小朴，如果我们把招供换成毁灭对方，把不招换成跟对方合作，两个处境简直如出一辙。

我们先往最理想情况假设，老李主动去跟小朴摊牌，陈述利害关系：实不相瞒，我确实是杀人占屋，但那家伙不是个好鸟，骗钱不还还辱骂殴打我，死有余辜，而且他老妈还需要我来照顾，你我都是这大楼里举目无亲的人，你帮我个忙，我身为领导一定有办法感谢你。

小朴听了，合不合作另说，内心至少会出一口气：原来那猥琐男已经被干掉了，敢调戏我就该恶有恶报。

共同厌恶一个人是很好的情感桥梁，两人起码在这点上有了情绪共识，关系就不会那么剑拔弩张。

小朴有胆识的话，也可以主动去找老李：大叔别装了，你明明就不是这家住户，我知道你害怕被揭穿，但这个秘密可以永远只有我俩知道。

窗户纸一捅破，老李也有机会顺着话头把来龙去脉一讲，又有机会跟小朴消除敌意。

就算不能达成交换，至少老李不必担心小朴到底存的什么心，小朴也会减少对替她“复仇”的老李的恐惧和敌意。两人完全有机会继续勾兑，往“都不招供”的最佳博弈去努力。

听起来很有希望，也很符合利益最大化的考量。而且更乐观一点来看，模型里的两个囚徒只能各自思考，无法互通信息，可本片里的老李和小朴是有机会去试探和释放合作可能的。

但遗憾的是，最终就像囚徒困境的模型一样，理想局面在电影的环境里依然行不通。

重要原因之一是，遭遇巨灾后，公寓楼的每个住户过着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生活，彼此见过了对方最残忍冷血的一面，人跟人的不信任已经被放大到了极点，遇到冲突首先就是把对方往最恶了想，本来就缺少主动伸出橄榄枝的勇气。

所以老李想的是：如果她知道真相，我不招会有更多机会周旋，招了只会增加她的提防，那不招的好；如果她不知道，我不招就彻底安全，招了就是自寻死路，也是不招的好。

小朴想的是：如果他不确定我知道，我不说还有机会蒙混，说了他必下手无疑，那不说的好；如果他确定我知道，我说不说他都要下手，但装傻总是更有余地一点，还是不说的好。

你看，是不是跟那两个囚徒的算计一样，当两人都很理性地试图自保，局面却会向着谁都保不住的结果奔去。

老李先沉不住气出了昏招，不请自来进到小朴家里，问东问西地套话，那场戏完全是按杀人狂恐怖片的手法拍的，气氛弄得森森然，给小朴魂都吓掉大半。

有话不直说非要拐弯抹角，自己的事不说一个劲地问对方问题，这两种交流方式都会让对方感到特别可疑。想瓦解安全感，激起防御，这么说准没错。

之前有学员拿聊天记录找我咨询，我一看，他们跟相亲对象聊不会接话，只好没话找话地狂提问，没几回合对方态度就明显下降了。没人喜欢缺乏安全感的交流。

换个环境老李未必会这么鬼鬼祟祟，但非常时期情绪压迫，他在巨大的焦虑下本能选择了最让自己感到稳妥的方式，只试探对方，不暴露自己。

而在小朴看来，你个大男人闯进家门追着我问问题，就差把要杀人灭口写在脑门上了。放在囚徒困境里，相当于一个囚徒对同伴流露了更多“我要招供出卖你”的意图。

天地良心，老李其实并没有这个念头，但小朴已经被吓得要死，以为他就快动手了，于是赶紧先下手为强。

趁老李带人外出，凿墙潜入老李家里（就在隔壁多方便），发现了藏起的尸体和身份证件，又当着众人面把证据曝光，打了老李一个措手不及。

老李崩溃了：你这小丫头人面蛇蝎心啊，我惹你了吗，要不要做这么绝啊，非要逼死我，那就一起吧！

一怒之下丧失理智，揪着头发就把小朴扔下了悬崖，自己也声望破产，很快就丢了命。

我看网上评论，有人认为小朴脑子不灵光，死得好，也有人说大反派老李心狠手辣，该挂。

但电影结尾女主总结得好——这就是两个普通人，被丢进了一个不普通的环境里。

就这样，两个原本有机会达成合作的囚徒，出于恐惧一点点把机会浪费掉，在各自认为理性算计的博弈中同归于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