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探 第四季

原载《环球银幕》

海，可以作为我们识别以及区分《真探》第四季与第一季的临界点。在神话发生的1995年（第一季），路易斯安那州的犯罪地图毗邻蜿蜒的墨西哥湾海岸线，如同那里燥热潮湿的夏日般焦躁不安。

而在《真探》第四季里，我们来到了美国的另一端阿拉斯加州，这里的海隐而不见，与冰融为一体，冬日就如同雪原的地平线般没有尽头。而这次的夜之国度，则由女性来劈开冰川。

毕竟，在广袤的罪恶领土里，长久以来都是男性统治着这片帝国，而女性则总是祭品。

而如今，到第四季的故事里，也该由女性来决定真相的走向了。

《真探》第四季的故事与第一季相互独立，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发生着关联。在虚构的恩尼斯小镇上，萨拉尔北极科考站中八名男科学家神秘失踪，现场留下的女性断舌和一块写着“我们都死定了”的白板，让事态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负责此案的警察局长丹弗斯（朱迪·福斯特饰）和州警纳瓦罗（卡莉·雷斯饰）联合调查，也因此不得不面临她们那近乎被冰封的过去。

或许由于身兼制片人、导演和编剧数职的伊萨·洛佩斯的女性身份，我们在剧集一开始就能感受到那种独属于女性探案者的敏锐触觉。

在刚抵达科考站进行调查时，其他警员对全体失踪的说法感到怀疑，建议可以暂缓调查，因为现场的一切是如此具有生活气息，就像这些人只是外出去上洗手间而没有回来一样。

丹弗斯则直接指出科学家离开已经超过了48小时，因为“三明治上的美乃滋已经开始糖浆液化”，并调侃同行警员“这是把小孩午餐忘在车后座得来的经验”。

这显然是那些罔顾家庭、耽于出轨，不会给孩子做便当，更不知道洗衣机里的湿衣服在多少小时后会开始发臭的男侦探们无法发现的细节，甚至，他们都不会将这些生活毛边当做破案的线索。

这种渗透进生活经验的性别视角，也意味着《真探》第四季的“女性侦探叙事”已经远超它在形式上的“双女主探案”和“受害者都是男性”的设定先行。在探案之外，主人公所面临的人生课题也与她们的性别紧密相关。

丹弗斯和自己的继女之间关系紧张，也在探案时不得不回顾自己的丧子之痛，但伤痛从未影响她作为一位女性去享受自己的身体自由。

纳瓦罗时常能看见幻像，却还得佯装正常处理妹妹的抑郁症问题，即便已经剥离了传统女性气质，她的女性身份仍给工作带来了可见的困难。

像丹弗斯继女这样的年轻一代，性少数群体的身份认同已经不是问题，与之相比，反倒是世界的问题远比自我的问题重要，所以她才会为了保护小镇而参与针对矿业公司的抗议，并不惜为此与丹弗斯反目，她对丹弗斯说出的那句“你没必要非得当我的母亲”，是年轻一代宣誓主权的自觉，也是以女性身份解放母职惩罚的同理心。

丹弗斯以反英雄的姿态撑起了这个永夜中的犯罪故事，她隐藏自己的情绪就如同埋葬了自己的过去。

剧集的叙事甚至也延续了这种埋葬的意味，因为即便剧情过半，我们也只能从旁人激怒丹弗斯的只言片语和她恍惚时的闪回里，才能得知她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和儿子。对过去的封闭性让丹弗斯如同冰山。

事实上，这个角色的初始设定是一位更为年轻的、濒临崩溃的女人，朱迪·福斯特看过剧本后，伊萨·洛佩斯对这个角色做出了调整，如今的丹弗斯显然已经走过了那个脆弱的阶段。

在她身上，我们仿佛看到了《沉默的羔羊》中的FBI实习探员成长并老去的样子，她在欲望、罪恶与男权的炼狱中生还，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可以令我们想象出曾经那些血案的样子。她无需美丽，也不必美丽，这种样貌诚然已经是美丽本身。

这是女性创作者才能识别、才可以想象、才能够雕塑出的女性悲剧角色。

在她们的演绎里，伤痛可以凝结成英气之美，可以冻结为坚毅的神思，甚至也可以化作暴戾的美学。

当纳瓦罗发现丹弗斯一直留着死去儿子的北极熊玩偶时，丹弗斯粗暴地把玩偶扔进雪堆，控诉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支撑一位伤痛母亲活下去的不只有悲恸，还可以是恨意，对生活，对自己，也对过去。

想要在《真探》第四季中重温第一季脉络的观众或许得调整自己的期待。伊萨·洛佩斯确实将本季与第一季做了“黑镜”式的置换，于是我们可以迅速锚定它与《真探》第一季相关但又被倒置的核心元素：

双男主探案变成双女主探案，女性受害者被男性替代，而被冻成冰棍的科学家头上的螺旋符号，则与第一季里鹿角女尸后背的图案高度相似。但在这之外，有关“真探”的怀想，已经完全变成了这个“夜之国”的故事。

导演在访谈中提到，故事里双侦探的配置其实最初来源于大卫·芬奇的《七宗罪》，《沉默的羔羊》则是更核心的原型叙事启发。

那些冰冷的恐慌则如影迷们所见，从约翰·卡朋特的《怪形》发展而来，它在四十年前曾让伊萨·洛佩斯这个喜欢恐怖电影的女孩好几个星期都没法入眠。如今，也在剧中，赫然陈列在科考站的架子上。

导演伊萨·洛佩斯

从《真探》第一季中延续而来的超自然元素仍然是本季的主要气质。科学家们全体失踪的案件，明显来源于玛丽·塞莱斯特号全体船员神秘消失的真实事件。

而科学家们在冰原上被冻死的样子，则与1959年的佳特洛夫事件有诸多细节吻合，在那些冻死的苏联徒步者里，有人遗失了舌头，也有人留下了噬咬自己手部的伤痕。

至于剧中语焉不详的“她苏醒了”所暗示的怪物，对远古冰层的研究和发疯的科学家，从《怪形》往前溯源，更早的版本则是在1951年由霍德华·霍克斯执导的《怪人》，以及诞生于1938年约翰·W.坎贝尔的小说《谁去了那儿？》。

当然，《真探》第四季也不仅仅只对复古感兴趣，极冻的地域并不是保护圈，这个世界尽头的小镇，也与当今世界同步着自己的撕裂。丹弗斯和纳瓦罗所代表的女性警员与男性掌权的犯罪世界的对抗，当然浓缩了当今社会最激烈的性别议题。

银天公司在小镇开展矿业，提供就业的同时也污染水源，遭到原住民抗议，生态忧思的背后显然是更严重的种族文化和殖民问题，这条暗线以丹弗斯继女和纳瓦罗的原住民身份认同为切口，始终暗涌在表面的科学家失踪案下。

而银天公司和科考站之间的利益勾结，不仅牵引出多年前土著女性安妮神秘死亡的冷案，也剥开了丹弗斯和纳瓦罗此前在“惠勒案”里极力掩藏的真相。这些指向过去的线索，仿佛是在为我们挖开冻土，让观众在进入主角过去的同时，也进入小镇的历史。

在这个发生在永夜和极冻之地的故事里，主角们并没有要逃离黑暗与寒冷，相反，她们驱车驶入长夜，走向冰洞，以自己的赤裸之姿，拥抱了黑暗。就如同纳瓦罗妹妹的骨灰，最终也化入了冰洞之中，随着冷流，去到了黑暗之外的广袤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