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女友 第四季

近日我的评论区闯入一位男士，似乎很是为彼得罗打抱不平，又顾左右而言他，磕磕巴巴地谈论叙事学，这倒是让我想通了某些男性读者阅读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办法，那就是在群像中寻找一个在社会价值秩序中足够权威的精神依托，也即彼得罗和彼得罗的父亲圭多，并视他们为这个虚构世界中的绝对智者。这种信仰为他们塑了金身，尽管作者剖析了艾罗塔的复杂多面，那些段落也像雨落在皮革外衣上，直接滑了下去，不能触碰到这类读者顽固的偏见。可以想见，他们无数次这样感叹过：“莱农，妖女！幸好还有伟大的文化贵族艾罗塔们制裁她！‘’那位男士视彼得罗对莱农的评价为真理，然而，与他认为的不同，作者没有借任何角色之口判决莱农，作者只是让每个角色说出符合该角色经验的话，做出顺应其人生惯性的选择。

彼得罗曾评价莱农是五个“半个······主义者”，的确，莱农的身体与精神中混同着两种语言，混同着标准意大利语与方言，混同着那不勒斯老城区的野性与知识分子的风度，她只能是半个…主义者，因为她身体与精神的另一半根本不适用“主义”这种知识分子用语。我很喜欢文中一段，写莱农念大学时用她从老城区继承的耳光和脏话反击了同学、捍卫了自己，那是她的原始本能在发挥能量，后天高等教育无法压制。彼得罗如此评价莱农，则是因为彼得罗仅有一种一以贯之的语言，他一直生活在同一阶级和圈层之中，也就只能“解读”属于他那个世界的半个莱农，他意识到了另一半莱农的存在，但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按他的经验把莱农这种分裂、牵制、拉扯的生命形态视为中庸，而无法完全体会其成因。

彼得罗当初追求莱农，因为他恐惧像自己的母亲、姐姐一样各方面都能压制他的女性，恐惧记忆中母亲显露的可能摧毁现有生活的情欲，莱农的低微出身使他感到安全，使他可以以教授的身份满怀玩味地俯视庶民的生活。但当莱农也越来越敢于主张自身的欲望时，这段关系必然就无法维持了。艾罗塔家助力莱农出版小说并不是一种慈善、一种无偿的慷慨，而是为了将儿媳包装得与他们的社会地位更加匹配。要说莱农对这一家人的帮助、对彼得罗的爱意有什么恩要偿还，实在是言过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互惠互利罢了。

假如非要对比彼得罗和尼诺这两种男性之于女性的毒性，前者恐怕更胜于后者，因为尼诺这种在阶级秩序中向上攀爬的人有着虚弱和自我怀疑的一面，女性一旦识别了那一面，就能戳穿他空洞的魅力，而彼得罗生来是知识权威的一分子，借此他能够在革命热潮中坚信自己的原则，不为流行一时的激情所动，这是优越出身带来的坚固自信，但坚固的负面影响是狭隘的认知视角与固执己见的傲慢，并且艾罗塔式的权威是莱农与彼得罗离婚以后也无法回避的社会存在，女性一旦信服这种权威，就难以摆脱它的奴役。

尼诺尚且需要戴上尊重女性价值的假面，彼得罗则可以不加掩饰地拒绝避孕措施，要求莱农牺牲她的理想投入到生育和家务劳动中，圭多可以不加掩饰地把阿黛尔变成他姓氏下的太太，对莱农用丧偶式育儿带大的孩子说：“你们和我们是艾罗塔，你们的妈妈只是格雷科。”而旁人会羡慕地说：“嫁到艾罗塔这种人家是你的福气，你怎么不知足？”

（如果有人读完上面这个段落以后认为我是在为尼诺开脱甚至赞美他，那我对如此孱弱的阅读理解能力无话可说。）

圭多和彼得罗又有不同，彼得罗受家族中强势女性制约，选择与生活保持距离，完全投入学术工作，而圭多更加深入地参与政治，阿黛尔更加深入地参与象牙塔外的社会事务，他们都比彼得罗圆滑得多。圭多向莱农批评尼诺时何等义正辞严，但在那之后，即便识别了尼诺取悦权贵的本性，圭多也会在尼诺面前夸赞尼诺的文章，因为那篇恰好取悦到他自己了。圭多对尼诺的评价很精辟，但精辟不代表他说出那番话不带有自己的情绪与打击“叛徒”莱农的目的，也不代表情绪平息后他会拒绝尼诺这类人的示好。阿黛尔也会因为莱农的新书大获成功而改变她对同一份书稿的观感，转而认可那是一部杰作。圭多身陷腐败丑闻失势之后，阿黛尔对莱农说，圭多唯一的错就是他周围那些“新文盲、贱民，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年轻人”，但这种说辞也意味着，圭多作为一种权威的代言人之一，为继续壮大声势、党同伐异，选择接受青年们拜码头式的依附，在共同的谎言内缝缝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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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莱农能够平衡自身欲望与对女儿的责任，当然是最理想的结果，但作者笔下的时代显然没有土壤能培养出如此理想的人格，女性被新潮思想与传统观念冲击、撕扯，在迷茫中摸索道路，因此，很遗憾，莱农确实没有成为一个完美的偶人。

既然男性读者乐于代入艾罗塔，那么我也仿照着代入一下莱农的女儿或阿黛尔的女儿吧。两位女性在情欲上做出了相反选择，她们都有出轨行为，莱农选择离弃婚姻，阿黛尔选择维持婚姻和家庭。如果我是她们的女儿，成人之前也会责怪莱农沉溺于自身情欲，疏忽了对我的情感投入，使我生活在不稳定的家庭中，她确有这些过失。但母亲不仅是幼年时期抚育我们的人，她的人生如同对女儿未来人生的预言，因此成年之后，我会更安心于莱农式母亲的预言，那意味着我同样可以叛逆，可以重视自己的感受。而要我像阿黛尔和她的女儿玛丽娅罗莎一样富有母性、牺牲一部分自我呵护着家庭或某个男人，这不适合我的个性。不过，这两位女性同样复杂，阿黛尔选择维护不公的家庭，但没有放弃亲身参与社会生活，马丽娅罗莎在弗朗科高谈阔论时放下了自己的声音，在同情工人阶级的同时享受着家族财富带来的毒品的自由，但也对许多女性伸出了援手，为她们提供容身之所。因此在看待包括莉拉在内的所有女性角色时，一味抬高其中任何一位的思想意识都是莽撞而残忍的，都漠视了她们在承受混乱的世界时迷茫、痛苦、不自洽的那一面。现有的世界中同时运转着一些互相矛盾的秩序，譬如工作的秩序与亲情的秩序就有互相抵触的部分，自洽的人都死了，不自洽才是活着。既然那个时代没有符合现代理想的母亲，我会选择一个让我感到生活有更多可能的母亲。

上一段我模仿了一类男性读者的做法，而我自己更想表达的是，读者也可以完全不要代入人物（这是说，允许别人是别人，不把角色当作套入自己的模具），代入心理使得读者无法看到人物身处的全局，会加固自身在阅读之前已十分顽固的信念，在自己的思维模式中不断循环，无法通过阅读获得新思考，这甚至不算是“阅读”。或许有些女性读者希望看到一位永远进步、永远做出明智决定的女性楷模，以获得精神激励，但一部小说如果追求真实，就不可能塑造悬空的女神，而一定会让人物生活在时代的情状之中，不断与外部世界角力，胜利、败北、屈服、迷乱皆有可能发生。

有人认为上升意味着社会地位提高，有人认为上升意味着女性意识进步，可见不存在人人信服的标准来核定何为上、何为下，如果观者愿意秉持开放心态阅读或观看，与其判断莱农是在攀升还是在滑落，不如将不断发生的变故看作人物在生死之间不断延长的路途，即使走到终点，也没有一位法官跳出来宣判这一生到底算进步还是后退，结束了就是结束了而已。“恨铁不成钢”似乎出自一种自以为是的家长心态，毕竟无论做出何种决定、迎来何种结果，这只是莱农的生活，她没有义务要向我们做出良好示范，或必须对得起我们寄托于她的信念。

小说人物折射着种种现实与种种观念，但并不是观念的奴隶或验证真理的器具，如果在塑造人物时过度在乎她能否讨得观众的欢心、能否合乎某种思想观念的演练，而不是思考她在她的背景与她的个性之下会如何行事，那将是一种极其虚假、极为谄媚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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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男性总是追随着权威的力量与话语，穷尽一生只为成为权威的附庸，并借助它的力量打压自己不喜欢的观点，就像那位评论区的男士试图用他实际不大懂的叙事学知识打压我的独立写作，说我对不可靠的叙事者的分析不够全面，尽管那篇文章面对的不是课堂上的学生，也丝毫没有诉诸理论的必要（独立写作本就是拒绝僵化语言的写作，他的“意见”如同劝一个对奶茶过敏的人喝奶茶），他不过是感到不快，却又无力用自己的语言反驳，于是慌不择路，急于依仗某一具有权威感的事物，用以阻止我说出他不喜欢的话。他们不会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你小说里的哲学思想不成体系”，也不会对沈从文说“你的散文对湘西风土人情的观察不够考究”，他们只敢要求一个做中餐的女人给他做西餐。批评一个女人的写作方式不够规范是打压女性写作的经典手法，可惜男人的这种伎俩在我这里不管用，吃再多西地那非也不行。

某些男性读者推崇彼得罗而不是尼诺，不是因为他们也像我们一样看到了尼诺对女性的利用（他们这么说只是贼喊捉贼），是因为尼诺在外形上符合女性的审美，而女性审美的崛起将降低他们自己的社会评价，是因为尼诺表面吹捧女性的潜力、诱惑女性出走，尽管只是表面上，对他们来说也妥协得太多了，是因为彼得罗是个天生的特权阶级，拥有他们梦寐以求的一切，而尼诺争取这些的姿态不好看，是因为他们自身正如尼诺般自卑虚弱，崇尚艾罗塔高人一等的权威，没有坚定的核，害怕在尼诺身上照见自己。

肯定彼得罗靠父族获得的气定神闲，推崇他不必亲自参与残酷的生活、沉浸在书斋之中的精英的纯粹，否定莱农跨越阶级的努力与迷茫（莱农曾被尼诺迷惑或许也是因为他们跨越阶级的相似经历），鄙夷帕斯卡莱没有机会用知识加以包装的粗砺理想——这些就是使我们这个社会更加溃败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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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尼诺很容易也很安全，他是从低微的地方靠一路攀附、一路借力飞起来的小虫子，把没有意义的嗡鸣包装成歌唱，一旦被揭了老底，女人男人都不会喜欢他。批评彼得罗却很难，因为那简直是在冒犯人们对知识、理性、财富、体面、权力、成功的信仰与夙愿，是在挑战他们给人生设定的意义。这恰恰证明彼得罗比尼诺更“危险”，此处的“危险”与“毒性”不是说“这个人物太坏了，没一点儿优点”，而是指他的风度、他作为教授的权威感是多么能蛊惑人心。大学、研究所、图书馆……这些文明设施不过是一层面纱，将原始的恶意与暴力掩盖得朦胧了，它们仍然在那里，会如彼得罗挥向莱农的一巴掌般在冲突爆发的时刻冲出来。

另一篇观后感：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6174876/

（链接中的那篇是我读四部曲的整体感受，如果有朋友读到了这里，觉得还算有参考价值，希望也能稍微看看另一篇。我认为作者绝不是只写了一个女人经历的生活表象，还写了这个女人在这些经历之后，没有像男人那样对已获得的成就沾沾自喜、心满意足，她仍然思考着另一个女人的另一种人生，思考着比阶级提升更深刻也更艰难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