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镇

我叫郎永辉，在家排行老二，大家都称呼我为二郎。我曾经是镇上有名的文艺青年，如果不是因为我在1998年杀了人，估计现在应该是一位著名歌星或特技演员了吧。

2008年我出狱了，在回故乡的路上，没有亲人的迎接，有的是广漠的戈壁、漫天的黄沙、成群的野狗、意外的车祸以及莫名的纠缠。车祸后，一个男子自称救命钱丢失了一部分，如果那个男子不怀疑是我拿的，我可能还同情一下，但当时我只觉得那个人吵闹。

十年大牢让我变得沉默，其实之前我也不善言辞。尽管家乡的人对我依然友善，但我总觉得破败的家乡让我觉得陌生。我印象中的家乡绝不是这个样子的，但你要问我家乡原来是什么样子的，我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天比现在的蓝，人比现在的多，狗虽然不少，但还都在人的家里。

警察朋友问我：“你想想看，你要是来这里发展，到处都是伤人的流浪狗，你还来不来呢？这关系到镇子发展的大事。”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还是一个文艺青年，肯定会响应他的号召。可现在我是蹲了十年大牢的人，自己都没发展，镇子的发展跟我有什么关系？

镇子的巡防队员，让我这个搞艺术的去抓狗？开什么玩笑！如果不是因为命案改变了人生轨迹，我能囚困在这个怂地方？后来抓狗的时候我跟队员发生了冲突，意思很明确，我不想干了，可耀叔说：“不干不行，刘警官那咋交代啊。我跟你们讲啊，最近一段时间，狗咬人的情况还是时有发生，你们给我把家狗也好好普查一下，对于那些没有狗证，又不愿意办证的，一律上缴，加大力度，要坚决落实，能不能做到？”还打上官腔了，可笑。其实耀叔算个求，一个巡防队长而已。别误会，我不是看不上耀叔，而是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我的人生不应该跟那些那些傻乎乎的巡防队员一样，毕竟我曾经是这里最有前途的人。

也许是看在刘警官的面子上，耀叔让我去了巡防运输队，但通过队员对狗的抓捕，我越发觉得自己跟大家格格不入，也越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当小女孩哭着喊自己宠物狗名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无助的狗一样，随时可能被人剥夺自由。我放了那条狗，仿佛自己也得到了自由。后来被队员称为“通缉要犯”的细狗被抓住了，我负责运输它。因为沙尘暴的缘故，我发生了车祸。在荒芜的戈壁滩上，即便是如独狼一般的细狗，也希望有一个伴，但它终究只是一个牲口，我用身体给他温暖，而它却用牙齿给我回报。

后来我被一个流动的表演艺术团搭救了，一个热心的姑娘“好看的很”，她邀请我去看演出，但我先要实施自救，毕竟狂犬病可不是闹着玩的。经过十日隔离观察法，我确定自己没有得狂犬病，经过这些天和细狗的相处，我对细狗也慢慢产生了理解和同情。其实细狗也不想独处，也许它也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吧。细狗其实很懂人，起码很懂我，面对我的吉他，它竟然陶醉了，这注定它是我的朋友。为了这个“朋友”，我又跟巡防队员打架了，耀叔没有为难我，最终细狗跟我回了家。

细狗找到家了，有了归宿，而我虽然回到了家，可依然没有归宿。当我还是文艺青年的时候，记得一本书里说过，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当年我就恍惚觉得自己是丧家狗，现在我确信自己就是丧家狗。当我去找父亲的时候，那个倔强的老头依然还在维持着已经经营不下去的动物园，我不知道他坚守什么，也许动物园的那些动物就是他的精神归宿。我问他狼哪去了，他说跑了，我问为什么跑了，他说喂不起。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实的原因，还是故意编给我听，因为我总觉得他在用那只狼来映射我，因为我曾经就像那只狼一样，只要被关在笼子里，无论得到多少食物，就总是觉得饥饿难耐。我一直渴望冲出那个笼子，但没想到是以蹲大牢的方式。我知道，我没法取得他的原谅，所以我们没法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电视上说“让我们紧紧的拉着手”，但现实是我坐在屋外的栏杆上喝着水，而他坐在屋里的桌子上喝着酒。

喝酒，到底是“暂凭杯酒长精神”，还是“举杯消愁愁更愁”？这个问题我已经没法问父亲了，因为他已经病倒了。只是在病床上，老头还在凭着仅有的力气喊着“酒”。男人需要酒，女人也需要酒。那个表演团，长得“好看的很”的姑娘也在喝着酒，她说她跟着团里的一个小伙三年，没有得到任何名分，随后一个活泼的姑娘竟然当我的面流泪了，我不知如何安慰，随即她问我喜不喜欢她，我点点头，之后她问我敢不敢娶她，我没法回答，只得大口的喝酒，这时我似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每天喝酒了，喝酒确实能让你暂时回避一些东西。

那次我喝多了，骑着摩托载着细狗游荡在悬崖边，如果不是细狗的提醒，我真的就驶入了悬崖，可以说是细狗救了我。后来胡屠户又带着人来找我寻仇，我被绑了起来，醒来之后就发现细狗不见了。本来我是奔着报复胡屠户去的，没想到最终却救了被毒蛇咬伤的胡屠户，我和胡屠户之间的恩怨竟然通过细狗给化解了，后来尽管胡屠户嘴上说让我“该跪还得跪，”但我知道我和胡屠户之间的恩怨只剩一种形式，实质的内容已经没有了。

历经辛苦，我最终找到了细狗，但找到它时，细狗已被撞伤，命不久矣。在我的陪伴下，细狗平静的去了。在荒芜的戈壁，我安葬了细狗，随后就发生了日全食，我想会不会是细狗变成了天狗，是它吃掉了太阳，完成了一生最高光的瞬间。呵呵，我自己都觉得这是非常可笑的想法，但我就是忍不住那样去想。

后来那个长得“好看的很”的姑娘走了，我发送的信息没有得到回复，我知道她不会回复，如果她真回复我，我都不知怎么回答。我之所以给她发送一个信息，只是想完成一种仪式，一种了结内心的仪式。在病床上的父亲劝我，不行就拔管，我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拔管对于他来说是结束痛苦，是一种解脱，但我就是没法鼓起勇气。通过安葬细狗，我明白了，原来不是我没有勇气，而是缺少一个开启勇气的仪式，于是我选择在别人都欢庆的日子里结束父亲的生命，因为死亡是庄严的，它必须要有一个仪式。

了无牵挂的我踏上了离开家乡的道路，离开家乡，也就意味着离开曾经的精神家园，这是更加需要仪式感的，而飞跃那个连接家乡和外界的破桥，就是我了结心结的最好仪式。于是，我给足了油门，准备骑着摩托成功飞跃之后的冲天一喊。但我失败了，重重的摔了下去。要再来一次吗？算了吧，我的人生又不是没有摔倒过，就算飞跃过去，也终究只是一个仪式，仪式只要有就可以了，至于是否完美重要吗？而且摔倒可以重新再来，人生又不能，所以纠结一个仪式真的有必要吗？当我背着细狗的后代，骑着摩托飞驰在漫天黄沙的戈壁时，我想起了朋友周游的话：“也不知道这些小东西以后都啥命，但愿比它爹强。”在自己人生中摔倒过人，大概都会这么寄托吧。

记于2024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