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镇

管虎的《狗阵》。几个月前没来得及去影院看，这两日刚刚补的。

有人说，管虎近年专注主旋律转型，总要来这么部任性点的东西，找找内心的平衡。

玩笑归玩笑，可仔细想来，《狗阵》内在的某种气质，或者说人物的精神路径，确实与《八佰》那样的作品是反向的，它并非“曾经不是英雄的人去进入历史”的进阶型故事，而是“曾经好勇斗狠的人（与狗）去归于萧条和安忍”的沉寂型故事。

人与兽在被弃置的角落间彼此依存，此设定并不新鲜，何况管虎从《斗牛》与《杀生》开始，便一度最为擅长绝境中的黑色寓言。

当然，他还用名字上的谐音梗，加了个神话母题的原型再现：“二郎（神）”和“（啸天）细犬”。

别忘了，二郎神在整个热闹非凡的中国神仙谱系里，也是一种很性格化、很遗世疏离的存在。

没错，疏离。

文明触角失效，或人类社会失焦的地方，落单的人和落单的动物，重建联系和秩序。

围绕周遭的是边陲、矿山、小镇、横贯多年的死亡案件、孤狼般的背负沉重往事的过客与寻仇者，是不反抗、静默、柔顺、照单全收，却又始终拒绝融入。

这像是一场全方位的、调动了一切要素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像是一场全物种的、吸纳了一切参与者的“静待被遗忘”的精神远走运动。

狗是这个运动的一个图腾，非人类的图腾。

为了尽快把这个图腾给引入进来，不得不说，电影走得太仓促，偶遇、对峙、打斗撕咬，就由此惺惺相惜，这怎么像是《燃情岁月》里的印第安谶语——“人与动物让彼此流血后，他们便融为一体”。

顺便，我还想起了《红高粱家族》第三章，几个孩子和一群野狗，在荒原上的战争。那是在巨大的无意义中，再次摧毁意义。

《狗阵》不同，它建立意义的轨迹按部就班、清晰明畅。

二郎发出的第一个声音，除去长途电话里沙哑几不可闻的“姐”，就是与狗搏击时，被打了反埋伏后，遭遇撕咬的惨叫。

二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是与狗共居一室、悄然完成了情感绑定之后。

二郎第一次重新使用暴力，是为了宣示对狗的主权和拥有。

二郎第一次逾出“假释”所框定的行动范围、离镇进城，是为了寻狗。

便是二郎与爹的相认，都排在与狗之后。

对了，父亲也守着一座眼见要荒芜的动物园，用近似喂猪的器具、食材和方法，喂养着无精打采的老虎。

和动物的厮守几近血脉中传下的家族宿命。老虎和狗是不是某种镜像？殊不闻“虎落平阳被犬欺”？

前面说了，这是一个人与世界渐次走远、与时代渐次疏远的离歌。

但上述轨迹，人与狗之间的轨迹，是渐次肝胆相照、渐次结起无形盟约的恋歌。

它们当中，是有内在紧张的。

必须看到，二郎自始至终，其实并没有遭遇什么实质意义的、造成具象伤害的践踏与逼迫，邻居都还挺温和，政府提供了工作，朋友挺够意思，父子间有些哽结但从没断裂，姐姐惦记着拆迁款却毕竟远在他乡，巡回剧团的佟丽娅还能提供些萍水相逢的红颜想象，连胡屠户的寻仇都显得形式主义——偶尔打个架便稍纵即逝，最后还安排一场以德报怨的巧合实现救赎与放下。

也就是说，电影想要讲述的困境，不是社会性的，而是哲学性的，不是风刀霜剑的凌辱，而是钝刀割肉的蚕食，不是经济的窘迫，而是灵魂的孤独。

他自始至终的较劲，都不像是与具体的哪个人或哪些人性命相搏，而只是反刍着残存的生命势能，就像驾车跃过一道地裂般冲动华美而缺乏意义。因为在他回来之前，故乡、记忆、时代和血缘，已经悉数堕入空心和虚无。

相比语焉不详的拆迁、活在标语和电视机里的奥运、弥漫于路旁尘土背后的广播、突如其来的地震，所有这些飘在背景里的或自然力或公权力的映现，好像狗、狼、蛇、虎，这些各自挣扎各自委顿各自静默着的动物，更能影响甚至决定故事的真正航路。

尤其是日食发生，村民被奇观吸引而群体外涌，动物占据了所有的街道与建筑。

狗阵终于变成了狗镇。

电影的片尾字幕是：献给重新上路的人。

需要重新上路，那就意味着，当下，他们已经不在路上。

8月8日晚的焰火与倒计时狂欢，像末世对盛世作出的一声自作多情的回应，仿佛有了这一声，它就能与之相关，但实质上，谁都能瞧出，它们并不相关。

那个晚上，二郎为父亲拔管，族群与精神之父辽远的高光时刻，肉身和血缘之父在近在咫尺处迎来死亡。

这便是《狗阵》，凑凑吧吧、催催赶赶，把这样一个人和这样一个地方能遇见的一切（适合用这样一种电影腔调讲述的一切）全部过了一遍，弄成啥都没尽兴的景观自助餐。

有些质感，但没啥意趣和余地。

至于彭于晏的角色塑造，有点阮经天，又有点蒋奇明，不过，那两位的屁股，应该没他性感。

比较加分的倒是美工和摄影，扎实而放达，边陲小城里，拍出了一种末日焦土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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