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天空

在观影过程中，佩措尔德一直以来能够给我带来惊喜，是我近期给予关注较多的导演。他的“元素精灵三部曲”第二部《红色天空》出了资源，第一时间追了一下（我好懒，早已看完，没时间写）佩措尔德在《温蒂妮》里初露锋芒，那种对城市（柏林）肌理的感知力，一直令我难忘。

《温蒂妮》

引发“事件”（event）的典型案例

佩措尔德非常擅于制造“事件”，在《温蒂妮》中有这样一个经典场景：

男主搭讪说道：“不好意思，我只想跟您说刚刚您的解说真是棒极了。我通常都在水下作业，我是工业潜水员......”（男主意欲请女主喝一杯咖啡）

而女主沉默不太想搭话，她还停留在之前被上帝视角呼唤“温蒂妮”的惊恐中，接着手机掉在地上，男主把手机捡起来交给女主，本来这段关系就会在这个刹那间结束，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但是男主失望后退不小心撞到鱼缸，鱼缸从高处落下，女主发现后迅速推开他到安全地带，鱼缸破碎，水顷刻间四散，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温蒂妮》鱼缸破裂“实在界”溢出

“事件”导致关系转变

之前我在短评中，把这称之为“神迹”时刻，一个绝佳的精神分析案例，可以说是齐泽克所讲的“实在界”（real）的溢出。鱼缸的破碎打破沉默，让“事件”得以发生，这一“事件”当然是命运的某种安排，具有偶然性和突发性，它打破了两人关系的原本走向。从后续电影彰显的悲观色调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事件”本身的吊诡之处。

《红色天空》中有着类似的场景：女主骑车摔倒，炖牛肉汤撒在草地上。男主过来帮忙收拾，他不小心也摔倒了，男主的脸上粘上了牛肉汁，女主把它轻轻抹去。本来两人之间因为一些误会都看对方不顺眼，但是在这一“事件”发生的瞬间产生变化，这里面也隐含了“事件”的重要性。

《红色天空》里“炖牛肉汤”的场景

巴迪欧在《事件》中写道：“事件总是某种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的新东西，它的出现会破坏任何既有的稳定架构。”“在其最基础的意义上，并非任何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事都能算是事件，相反，事件涉及的是我们藉以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构的变化。”

无论是《温蒂妮》还是《红色天空》如果说没有这个突发的“事件”，影片中的人物根本不会迎来转机，男女主人公都会处在隔阂之中无法沟通。可以说，两颗心的拉进，完全都是由一桩看似尴尬、诡异、意料之外的“事件”推动的。

不能称之为“缺点”的缺点

佩尔措德的电影有没有“缺点”，或者可称之为“缺点”的地方？《芭芭拉》可能更加明显。其实我并不赞同影片站在某种特定的政治立场，也就是说电影应该有很多模糊的地带，它应该尽可能的去展示一种复杂性。比如东德/西德的问题，如果带着某种立场和角度去理解差异，就会造成一种对影片主题先入式的定调，这可能还是归功为一种冷战思维，《芭芭拉》给我就是这种感觉。（这部电影我没有看完，当时看的时候，字幕有一点问题，片源也不是很好）。

虽然电影和纪录片的界限在当代已经不太明确，但还是有所不同。对于纪录片来说它是绝对有立场的，纪录片的创作者无须说话，他可以非常平静的做纪录的工作，但片子所呈现出来的人物会包含自己的主观判断，这是无法掩盖的。从电影的角度，我觉得会不一样，即便我会认同肯洛奇的左翼电影，但是有时还会感到观影不适，因为人性的复杂早已超越了非黑即白的叙事，在电影的阐述上，我还是更愿意用多元的视角去看待，这点上我是“带着左翼的立场来否认左翼”。就好比去看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这本书，就会知道不同党派在关键历史时期的“升降”所造成重大事件的变动，可能都是一个历史元素构成的。（在这本书中当然指的是两党都采取了“以俄为师”的路线，只是取舍有所不同，无论怎么说，这是一个历史的关键交汇点）。

所以，到底什么是复杂性？或许这样理解比较好，帕斯捷尔纳克写了著名的小说《日瓦戈医生》，他在生前的确遭遇了不公和迫害，但你也不能否认大卫·里恩在1965年拍摄了同名电影，这个电影由美国中情局出资策划，在欧洲、东南亚地区轮回播放，将《日瓦戈医生》变成了冷战时期舆论宣传的工具。问题是，你真的能看到这两个面向吗？这意味着你是否能从自己的感觉结构里跳出来，看到一件事情不同的角度？

不必深究平衡的“爱情”（或走出侯麦的焦虑）

佩措尔德，作为一个新世代的导演，究竟什么让我们获得共鸣？佩措尔德的电影流露出很多侯麦的痕迹，演员说他们会在演出前看侯麦的电影来找感觉。侯麦小品文似的影像叙述调子，缓慢地铺展故事，最后在轻盈的“沉重”中收尾，都给佩措尔德启发。但是与侯麦不同的是佩措尔德的电影选择“相信”爱情，侯麦会强调人之间是不可沟通的，即便沟通也是无效的，人之间有着孤岛般的冷漠，人的天然隔阂也并非靠语言的交流就可以消除。

佩措尔德则在试图架起一个桥梁，他非常清楚人之间会存在一种陌生，交流时的痛苦与龃龉。（由阶级、性别等诸多因素影响）但他认为总有一个瞬间，一个关键的“事件”，一个神迹，可以打破这个“平衡”。因为他相信这个被人为维持的“平衡”是一个非常虚假的东西，它不应该存在。

《红色天空》火山灰缓缓落下，这一巨大的隐喻暗示人物关系的微妙转变

《温蒂妮》里男女主热情相拥过后，必须面临生离死别，面对为温蒂妮水神所谱写的逃不出的命运。《红色天空》里的男女主，一开始认为对方完全不可理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是隐藏很好的文学博士，一个是有点自负的小作家。曾经他们尝试沟通也是失效的，但并不妨碍火山灰缓缓落下时他们的关系在拉进，在经历生死的火山喷发后，他们可以会心一笑。佩措尔德理解的“爱情”不是虐恋，而是一种相互认识后的轻松释然。“爱情”不需要通过磨合达成相互理解，这不是“爱情”的目的，所以不存在侯麦电影中由差异所带来的失调，更不会由爱产生焦虑、不安、精神错乱，乃至愤怒。

《红色天空》结尾男女主最后相见

《红色天空》结尾，氛围的营造，这或许不是“爱情”！

影片的最后男女主在出版商家中相遇，男主的小说相比之前糟糕的小说显得比原来好多了，他发现女主也在这里，心脏的悸动让他躲在树丛后。她向前走着走着，有点调皮的坐在轮椅上滑来滑去，她突然间也意识到他来了，于是两人的眼神交会在一处。

这一瞬间可能是影史中最纯洁的一刻，它并不包含“欲望”，却充斥着最柔情似水的一面，是影片中一直以来被压抑水元素的集中爆发。这样的眼神不具备任何“意义”，但它超脱了“意义”本身，成为一个可被多重阐释的“空白主体”。

佩措尔德所理解的“爱情”很奇妙，这就是我们感到他的电影很特别的地方，他给我们一种可能的预期又不断背离它，我们总能从自我的生活中找到相似点，为故事本身增添更加丰满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