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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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Странная женщина又名:Strannaya zhenshchina / 古怪的女人 / A Strange Woman

分类:剧情 / 爱情 / 家庭 /  苏联  1977 

简介: 全片分上下集,是关于一个女人对爱情所作的决定。女主人公任尼亚离开丈夫来到情人安德

更新时间:2019-03-05

奇怪的女人影评:《古怪的女人》电影剧本

《古怪的女人》电影剧本

文/叶夫根尼·加勃里洛维奇、尤里·拉伊兹曼
译/林如

《古怪的女人》筒介
《古怪的女人》是一部表现伦理道德的影片,着重刻划当代苏联人的内心世界,反映了今天苏联的社会面貌。它向观众提出了爱情的看法问题: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是否存在真正的永恒的爱情?人们今天应当如何看待爱情和生活?影片所反映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爱情的成功与否以及她的遭遇,而是反映了在新的历史时代里男女之间的新型关系。影片制作者想告诉观众:科学与人性是不矛盾的,正因为是自动控制论的时代,所以人们更有可能获得纯真的爱情。
该片由叶夫根尼·加勃里洛维奇和尤里·拉伊兹曼编剧,尤里·拉伊兹曼导演。一九七八年摄制。上映后,在苏联国内和国际上都引起强烈反响,尽管评论界对此片褒贬不一,但都一致认为,这是一部引人深思、具有探索价值的影片。

一个漂亮、苗条、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顺着喧闹的大机关的走廊走着。这里通常有很多人,她不时地停下来,认真地同碰到的人交谈。随后地走进远处一扇门,到一间屋子里去。屋子里起码摆了十张桌子,工作人员坐在桌后工作——有的在写,有的在打电话,有的在接待来访者。她看了一眼挂钟:已经五点一刻了。
她走到自己桌前,放下文件,向等着她的两个来访者严厉地扫了一眼。让我们来介绍一下,她是一个大机关的法律顾问,名字叫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舍维辽娃。
“你们还在这里呐,同志们?”她问。“但是白等。”
她转过身问旁边桌子后面的一个年轻女人:
“瓦莉娅,没有人给我来过电话吗?”
“没有。”
“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亲爱的,”一个来访看说起话来,他看来是个饱经世故的人。“我和您都是法律家,并且都明白,在这种场合,妥协完全是可能的。”
“正好在这种场合不可能,”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严厉无情地回答说。“您违反了所承担的义务,给我们造成了严重困难。因此,根据合同,您应该付钱。”
电话铃响了。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迅速地拿起听筒。
“是我,”她好象正在等着这个电话,有点慌忙地说。但这电话显然不是打给她的,她就完全用另一种口气叫道:“瓦莉娅,你的电话!”
瓦莉娅走到电话前,用手掌捂住话筒,懒洋洋地开始说话。
“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我们争论什么呢?”第二个来访者说起来。“不错,我们工厂有错,这一点我们承认。但谁将付钱呢?一个国家机关向另一个追缴钱——就是这么回事!”
“非常遗憾!”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反驳说。“你们要是从自己的腰包里掏钱,就会工作得好多了,就会更负责些!”
她看了一下钟,五点半了。
“瓦莉娅,结束了吧!”她对瓦莉娅说。
她从瓦莉娅手中拿过听筒,把它给挂上了。
“得了,这是老调,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一个来访者挥了一下手。“干吗我们要沉入幻想呢!”
电话铃又响了,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拿起听筒。
“嗯,是我。”
她脸部表情有点变化。她有点古怪而且小心地看了看来访者。
“在什么地方?”她对着听筒问。“好吧。不行,六点钟不行,我还要去商店。”她又向挂钟看了一眼。“好吧,六点钟左右,”她说。
她放下听筒,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由自主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一个爱好卖弄、已经到了用化妆代替青春年龄的女人在自己的办公桌旁仔细地听着这段谈话。她叫维克托里娅(或者象朋友们叫她的那样叫维卡)。当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结束自己的电话独白时,维卡会意地向她笑笑。对方移开眼睛,装出没发现这个微笑的样子。
“就这样吧,同志们,”她对法律家们严肃地说。“这就是我能对你们说的一切!”
……挂钟指向马上就要下班的时间——差五分六点。十张办公臬的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瓦莉娅头一个走向门口。维卡稍微涂了一下口红,走出房间,在门口向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传了一个飞吻。
屋里空了。只剩下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一个人。她仔细地收拾好文件,把它们整齐地放进了桌子。

她乘公共汽车走了。公共汽车里人先是满满的,挤得无法转身,后来逐渐减少,到最后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这是终点站。她下了车。
左边是几间老房子,右边正在建筑新房子。她面前是个令人愉快的春天的树林。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四十岁左右,脸长得不很漂亮,但令人看了惬意。这是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安德里亚诺夫。他迎着她奔过来。
“您出什么事了?您到哪里去了?我想,您已经不会来了。”
她默不做声,把自己装着食品的手提袋让他看。
“我已经开始不放心了,”他一边说,一边吻着她的手。“您给我吧!”他伸出一只手,但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把手提袋挪到了背后。
“我讨厌男人提网兜,”她说。
“我们到哪儿去呢?”他问。
“散散步吧。”
他挽住了她的胳膊,两人沿着小道走进树林。小道是潮湿的,到处是水洼,要不断地跳过去。光浅由于嫩叶的关系,带点浊绿色。他俩愉快而轻盈地走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里真好!我多么爱春天啊!”
“啊哈!”他开玩笑地回答了一声。“尤其是在雨中。我等您的时候,下了两次雨。”
“应该带伞来,”她用同一种语调对他说。
他俩走进了树林。
“我有这么一种感觉,”他说,“我们好久好久没见面了。我想您想得要命!您说说,您这些日子怎么过的?”
“老样子。办公。家务事。没有什么特别的。”
“还是有些吧?”
“没什么有趣的!”
“我对一切都感兴趣!”他说。
“哟,蚯纼!”她忽然厌恶地喊起来。“瞧,多大的一条蚯蚓。”
一条蚯蚓穿过小道。它移动得很慢,象很费劲似的,使人觉得,它的皮在湿地里皱起来。
“普通的蚯蚓,”安德里亚诺夫说。
他拿起一根小树枝,钩住蚯蚓,挑了起来。
“把它放下,扔了它!”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哆嗦了一下,倒退了一步。“我永远不能理解,为什么大自然造出这种讨厌的东西。”
“为什么是讨厌的东西呢?”安德里亚诺夫反驳说。他把蚯蝌挑得更高了。
她又倒退了一步。
“我求求您,扔了吧!”
“可您知道,热尼琪卡(注1),”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蚯蚓在蠕动,“人类最优秀的学者们现在正尽力设法在制造什么吗?”
“制造什么?”
“制造出象这种蚯蚓的电脑。”
“为什么要制造这种东西?”
“噢,为的是有一天能制造出人的电脑。而以后也许连人的感情也能制造出来。”
“到那时候会怎么样呢?”
他又挽起她的胳膊,他们继续走着。
“到那时候吗?唔,到那时候会怎么样呢?”他愉快地、半开玩笑地说。“到那时候机器人将象我们这些罪人一样,能够恋爱,吃醋,耳语般说出种种庸俗话。最终还能彼此接吻。”
“太可怕了!”热尼娅叫起来。“跟铁接吻!您用什么材料制造它呢?用铁吗?”
“也许这还不坏,”安德里亚诺夫说。“人的亲吻不再会那么吸引您了。”
“这要看是谁的亲吻了。”
“比方说,我的。”
她看了他一下,等了等,回答说:
“我还不知道您是什么材料制造的。”
他站住了,突然用力把她转向自己。
“我爱您,”他认真地轻声说。“您知道,热尼娅,我爱您!”
他抓住她,把她抱紧,想要吻她,她躲躲闪闪想摆脱掉,最后地偎依在他身上。他们站在这春天的潮湿小道上,彼此吻了很久。后来,他们突然松开。热尼娅东倒西歪地靠到一棵树上,抱住了头。
“噢,天啊,”她绝望地说。“这是什么样的灾难啊!”
他说:
“不能再这样了,热尼娅!您听到吧!在树林里能有多少次可走啊。还是坐车到我家里去吧!”
热尼娅坚决地摇了摇头。
“说什么我也不到您家里去!……”她沉默了一阵以后说;“我求求您,我们不要再这样发疯了。停止这些毫无意义的见面吧。”
他们彼此对看着,不做声地站了很久。开始落雨点了。她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
“您瞧,下雨了,”她说。“您还是不该不带伞来!”

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十四岁的儿子伏洛佳急急忙忙地穿过机场的玻璃大厅。他们急急忙忙,因为已经在通知:纽约——莫斯科飞机着陆了。
他们跑到阳台上,看见旅客正从飞机的梯子上下来。
“你瞧,爸爸!”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对儿子说。伏洛佳看见了父亲就叫:
“安德烈·巴甫洛维奇!”
安德烈·巴甫洛维奇·舍维辽夫,四十岁,已经在发胖,他朝这叫声的方向抬起了头。他是外贸工作小组的一个成员,刚又美国出差回来。他发现了妻子和儿子,高兴地向他们挥手。
……经过不长时间,他已经拥抱和亲吻他们了。
“好啦,你们这里怎么样?平安无事吧?”
“平安无事,”伏洛佳说。

晚上,舍维辽夫简朴、不大的家里来了他的三个同事。
他们进行着外贸工作人员的专业谈话。有时提到些外国城市、工业公司和贸易公司的名称。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在隔壁屋里摆桌子。帮助她的是她的女友娜佳(注2),一个对人喜欢的、热情的胖胖的女人,安德烈·巴甫洛维奇一个同事的妻子。
“娜秋莎,把纸餐巾拿来,放在小瓶子里,”热尼娅说。她自己急忙走到厨房,把冷菜从冰箱里拿出来,分到一个个盆子里。
安德烈·巴甫洛维奇的母亲柳波夫·费多谢耶夫娜精力充沛,正在煤气灶旁忙着。伏洛佳坐在小凳上一边啃着面包干,一边在看书。
“伏洛佳,把垃圾拿出去倒了,”热尼娅对儿子说。
伏洛佳不吭声地看了看母亲,然后看了看奶奶。
“他怎么能穿过整个院子到垃圾箱那里去呢!”奶奶袒护地说。“那里有男孩子和女孩子。我马上去倒!”
“又是这样!”热尼娅说。
门铃响了。
“伏洛佳,开门去!”
伏洛佳不乐意地放下书,开门去了。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转身对婆婆说:
“或许哪怕有一次,您不要反对,让伏洛佳照他妈妈说的做吧?”
柳波夫·费多谢耶夫娜把嘴唇一撇。伏洛佳回来了。
“谁来了?”热尼娅问。
“斯捷潘·库兹米奇,”伏洛佳随口回答着,又看起书来。“跟他来的还有个叔叔,带胡子的。他好象到我们这里来过。”
“哪个斯捷潘·库兹米奇,伏伏奇卡?”柳波夫·费多谢耶夫娜故意问伏洛佳,而不是问热尼娅。
“是爸爸的同事。他好象曾经是我们驻伊朗的商务代表。是驻伊朗还是驻伊拉克啊,妈妈?”
“我不知道,”热尼娅回答了一声,拿起放着冷盆的托盘向餐厅走去。
新来的客人斯捷潘·库兹米奇是个愉快的胖子,向她问好,吻了她的面颊,开始帮她和娜佳往桌子上分放端来的冷盆。
“娜秋莎,把鲱鱼端到这儿来,”他说。“靠我近些。”
在隔壁的屋里,伏洛佳叫做叔叔的那个人(就是我们熟悉的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安德里亚诺夫),对热尼娅的丈夫安德烈·巴甫洛维奇说:
“请原谅我闯来了。我实在忍不住想知道,您这趟去得怎么样。我们要的仪器怎么样了?”
“这趟去一般说还顺利,”安德烈·巴甫洛维奇回答说。“至于你们要的仪器,很遗憾,暂时还没结果。”
“您看,真没想到,”安德里亚诺夫说。“可我们还在坐等呢。”
“有什么办法啊。很遗憾,一切都要复杂得多。”
“怎么啦?”胖子斯捷潘·库兹米奇提高嗓门,开玩笑地说。“还哭鼻子吗?”他刚从餐厅进来,啃着小萝卜。“你们带回了同福斯一布雷特公司的庞大合同,可还在抱怨!”
“是的,我们抱怨!”安德烈·巴甫洛维奇滑稽地模仿着说。“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啊,而你们在这里没事搔痒痒,我们却在那里坐等。”
“可你想怎样呢?想要我怎么办呢?”斯捷潘·库兹米奇得意地微笑一下说,并象通常一样,很难理解他是开玩笑还是谈正经话。“我的亲爱的,需要的是签订合同。”他把剩下的一块小萝卜扔到了嘴里。“对吧?可合同是什么呢?这是一张纸。而这张纸在拿去签字前,我要去办签证。是不是这样?把自己的姓名写上。就是这么回事。好,老兄,又要没事搔痒痒了!”
大家都笑起来。
在厨房里,热尼娅往盘子里放馅饼。她对儿子说:
“梳梳你的头发,伏洛佳。”
这时男人们来到餐厅。安德烈·巴甫洛维奇对安德里亚诺夫说:
“有什么办法呢。你们要的仪器在百货公司里买不到。你们要的是独一无二的最新式仪器。而他们只乐意卖过时的东西。”
“你们公事谈够了!”斯捷潘·库兹米奇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同时在面包上抹芥末。“听腻了!你最好讲讲这个吧。”他对安德烈·巴甫洛维奇说。“那里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比方说,你在那里看电影了吗?”
“看了。没什么新鲜的。还是老一套。男人女人躺在被窝里,就是那么档子事。”
“女主角自然是赤身露体的喽?”胖子问。
“男主角也是。”
“不成体统!〃胖子滑稽地说,喝了一杯酒,吃起抹上芥末的面包来。
“顺便说一句,从这个意义上讲,那里实在是什么鬼事情都能做出来的!”一个客人指出。“电影、橱窗、广告、杂志全是裸体女人。”
“太可怕了!”胖子库兹米奇评论说,而且睁大了可怕的双眼。“非常可怕的事!”
“您笑也是白费,斯捷潘·库兹米奇,”那个客人说。“在那里,这些已经成为一种工业了。”
“对不起,”安德里亚诺夫突然加入谈话,面带微笑地对那客人说,“您好久没到我们的博物馆去了吧?比方说,列宁格勒爱尔米达日美术博物馆?”
“上帝保佑您!他还不知道它在哪儿呢,”库兹米奇代客人回答说。
大家又笑了。热尼娅端着一大盘馅饼走进来,看见了安德里亚诺夫,呆住了,她没想到他会来,但他背朝她站着,没发现她。他继续说:
“要知道,各个时代的艺术家都画裸体女人。并且总是认为这是美丽的。从美学的观点看。”
“可我不大相信你们男人的这种美学,”突然响起了热尼娅的声音。
大家朝这个声音转过身去。安德里亚诺夫也转过脸来,这才看见了热尼娅。
“您好,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他不好意思地说。“您不同意我的看法吗?”
“当然不同意!”热尼娅回答说,把馅讲放在桌上。“要知道,吸引你们男人的不是裸体女人,而是脱光衣服的女人。这有很大区别。”
“可假若这根本没吸引我们呢,”安德里亚诺夫反对说,“这大概对女人来讲是很委屈的。”
“那我们简直就要死了,”热尼娅嘲弄地反驳说。“对吧,娜佳?”
“算了,热尼娅!你为什么跟他纠缠呢?”安德烈·巴甫洛维奇温厚地说。“请坐,同志们!库兹米奇,别站着吃了。”
大家热闹地坐到各自的坐位上。
“妈妈,您坐到我这儿来,”安德烈·巴甫洛维奇对柳波夫·费多谢耶夫娜说。她尊严地坐在儿子旁边。
“热尼娅,伏洛季卡呢?”他问。
“就在家里,”热尼娅说着向厨房走去。
“我让他吃了饼,放他到院子里去了。”柳波夫·费多谢耶夫娜止住她。“这儿都是大人,没他的事。”
热尼娅回到桌旁,向大家看了一眼,摊了一下双手。
安德烈·巴甫洛维奇举起酒杯。
“我的朋友们,我想为我们每个人回到家时都会体会到的高兴心情干杯。”
大家碰了杯。安德里亚诺夫举起杯,看了看热尼娅,好象在朝她举杯似的。
“娜佳,你怎么啦?”库兹米奇问。
“我情愿喝葡萄酒,”娜佳回答说。安德里亚诺夫坐在她旁边。
“安德里亚诺夫同志,您对小姐追求得不够用心啊,”库兹米奇朝着他说。“可您不要伤心!”他又补充说。“我们一定给您买你们要的仪器。既然有决定,那我们一定买。安德烈很快就要去法国,他在那里一定买。”
“对,对!……去了就买。”安德烈·巴甫洛维奇叹了口气。“真想在家里,跟家里人住上一阵子。”
“你带上热尼娅一起去吧,”库兹米奇说。“热尼娅,你还没出过国吧?”
“没有。”
“那你就同他一起去吧,你去看看柏林、巴黎。”
安德烈·巴甫洛维奇微笑了一下。
“嗯嗯……可不那么容易啊。”
热尼娅又看了安德里亚诺夫一眼。他俩的眼光一瞬之际又碰到一起,随即分开了。
“你多想想办法,操操心吧,”库兹米奇说。“热尼娅,你不要放他一个人去,”库兹米奇继续说,“要不,你知道会怎样吗?他会在那里找上一个法国女人。你听说了吧,她们在那里都光着身子!”
……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安德里亚诺夫比所有的人都走得早。叶夫根妮娅·米哈伊洛夫娜送他到前厅,那里还挂着客人的大衣。
“大概我不该来吧?”安德里亚诺夫说。他有点不好意思。
热尼娅耸耸肩。
“但我忍不住。我想看见您。”
热尼娅不做声地站着。她的两眼突然泪水汪汪。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呢?”他问。
热尼娅又微微耸了耸肩。
……当她回到餐厅的时候,听到显然是涉及安德里亚诺夫的谈话。
“他当然是个有头脑的人,”安德烈·巴甫洛维奇说。“并且是个第一流的电子学家。这是事实。”
“天晓得!”热尼娅收拾着餐具,听到了谁的反驳话。“我早就认识他了。可要问我他是怎么一个人,我可说不出来。你永远也弄不清楚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可依我看,他是个很可爱的人,”娜佳说。“并且是个富有思想的人。”
“嘿,还可爱呢!”她丈夫反驳说。“说什么都行,可就不是可爱的。”
“依你看呢,热尼娅?”库兹米奇问。
“依我看?……我不知道。”她沉默了一会扎。“依我看,一个人才出去,门刚砰地一声关上,就谈论人家长短了,这是不太有礼貌的。我觉得是这样。”
一片沉默。她的语气意外地尖锐,大家甚至有些不自在。
“可你不觉得,”安德烈·巴甫洛维奇严厉地说,“教训成年人该怎样说话,也是不太有礼貌的吗?尤其是,这些还是你的客人。”
热尼娅不吭声地拿起一托盘餐具。

……一只拿钥匙的手打开了门。这是安德里亚诺夫的手。他和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一起,走进了他那不大的住所。
“把您的大衣给我,”他说。
热尼娅既不脱大衣,也不放下手里的伞,却走进了一扇开着的门。
这是个不很舒适、没有很好收拾过的房间,单身男人家里常有的样子。
“我马上给您弄咖啡喝!”安德里亚诺夫说着,很快地向厨房走去。热尼娅有些慌乱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在椅子上发楞。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标准家具:衣柜,安乐椅,收音机,电话机,宽大的沙发。对这个房间来讲最不象样的是,在沙发上放着一只大长毛绒玩具狗,耳朵既可怜又可笑。
安德里亚诺夫在厨房里很快捷地煮着咖啡。
“我就拿来!马上就拿来!”他嚷道。
热尼娅坐在她那把椅子上,但思想却跑得老远了。
安德里亚诺夫端着两杯咖啡走进来。热尼娅没回头。安德里亚诺夫把杯子放在小桌上,跪在她面前。
“热尼琪卡,您在哪儿呢?”
“我在这儿,”她轻声地回答说。
他看了她很久。他声音不高地问:
“您爱我吗,热尼娅?”
热尼娅没有马上回答。
“您呢?”
“我非常爱!”
“我也是,”她很轻很轻地说。“非常爱!”
他抓住了她的双手,把她拉向自己,但伞妨碍了她。
“请您把我的伞拿开!”
他从她的手里拿走了伞,扔到安乐埼上。然后是热尼娅的大衣、手套飞向安乐椅。最后是大耳朵的长毛绂狗。

在机关里正是午饭休息时间。热尼娅和维卡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热尼娅在洗手,维卡在理头发。
“在这问题上不可能有两种意见!”维卡兴奋地说。“当然去!”
“我不知道,”热尼娅说。“我不想去,嗯,我不能去。”
“请原谅,”维卡挥了一下梳子,“这简直是愚蠢的行为!”
一群年轻女工怍人员边笑边耳语地进来,向里头走去。
……谈话在继续,但已经是在机关的小吃部里,排队的时候。维卡仍象先前那样兴奋地给她讲道理,但已经不那么高声了。
“他很少带你出去——这有什么可考虑的呢!”
“唉,你说什么呀?”热尼娅反驳说。“你什么都知道!”
“那又怎样?好极了!”维卡说。“这甚至增加了点尖锐性。”
一个戴金边眼镜、年纪不轻、外表庄严的男子走来,维卡叫住了他:“伊凡·卡皮托诺维奇,这儿来,我替您站队了。”
伊凡·卡皮托诺维奇走了过来。
“你们好,”他说。
“伊凡·卡皮托诺维奇,”维卡照老习惯调皮地说。“请您给热尼琪卡两周的假吧?”
“请问,是为了什么事呢?”他小心地问。
“丈夫要出国,要带着她去。”
“去很远吗?”
“先到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然后去法国。”
“那好嘛,”伊凡·卡皮托诺维奇回答说。“那里有的是可看的……只是不发工资,”他严肃地补充了一句。
“那自然,”维卡同意说。
伊凡·卡皮托诺维奇沉默了一下。
“要是我的话,巴黎也要去,”他用呆板的声音说。
“可您看,她还不想去呢。”
热尼娅默默地站着,她并不喜欢这种谈话。
“请便吧,”伊凡·卡皮托诺维奇亳无兴趣地说着,向柜台走去了。
“也许,你不会对所有的人讲我的事吧?”热尼娅不满地说。
维卡挥了一下手。
“唉,傻瓜,你真是个傻瓜!”
“够了,维卡!”热尼娅生气地说着,向小吃部的出口走去。

安德烈·巴甫洛维奇带着热尼娅和两个同事从护照检查处出来,到了柏林舍内菲尔德机场大厅,商务处一个同志和一个德国同志来迎接他们,友好地握手。安德烈·巴甫洛维奇介绍热尼娅:
“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我的妻子。”
“非常高兴看到您。”
……他们分乘两辆汽车,沿着汽车干线向柏林驶去。
“您来过柏林吗?”德国同志问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
“没来过,头一次。”
“噢,您会过得愉快的!现在这里变得非常漂亮。您想稍微观光一下市容吗?”
“噢,当然!”
闪过柏林的大街、广场、公园。
热尼娅的头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她很有兴致地看着。

男人们坐在宾馆的套间里讨论工作和代表团到柏林后的日程,热尼娅好奇地察看这有两个房间的套间,看看洗澡间,打开柜子看看。有时,她注意地听着男人们的谈话。
“那就这样了,”商务处工作人员说。“明天一早您到商务处去。然后在这里的外贸部会见。”
热尼娅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下面远远的,汽车在来回跑着,人们在匆忙地赶路。
与此同时,男入们继续谈话。
“星期三一早继续会谈,”商务处的人说。“而在周末,你们当中要有人到莱比锡去。”
“我们去莱比锡,”代表团中一个人说。“安德烈·巴甫洛维奇继续在这里会谈。”
“好,”商务处的人说。
“好吧,总的讲,一切正常,”安德烈·巴甫洛维奇同意了。
“您的夫人,”德国同志补充说,“我们把她介绍给我的妻子。她陪她看一看柏林,去一趟波茨坦,在湖里划划船。”
……在我们面前闪过我们的贸易代表团在柏林的个别情景。可以看到我们的工作人员在德国同志们的陪同下,一会儿在一个大工厂的院子里,一会儿在这个工厂的车间里。后来,我们看见安德烈·巴甫洛维奇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参加会谈,而后在一个不大的饭店里参加工作早餐。
我们也看见热尼娅在柏林的大街上和博物馆里。

是个温和的夏天晚上。汽车停在宾馆门前,安德烈·巴甫洛维奇从汽车里出来。
他同陪伴他的德国同志们告辞。
“明天见。”
“我们机场见。”
他迅速地穿过喧闹的前厅,坐电梯上楼,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热尼娅!”他喊道。“你在家吗?”
“在这儿呐,”她回答说。
安德烈·巴甫洛维奇笑着,生气勃勃,并有点醉意。他打开了放着酒瓶和洒杯的柜橱。
“你想喝点酒吗?”
“倒吧。”
他倒了两杯酒,一杯给了热尼娅,他把自己的一杯酒举到嘴边。
“也许你别喝了吧?”她说。
他笑了一下,把酒一饮而尽,靠近了她,把她的头往后一仰,想要吻她。她没让,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好,你那里怎么样?”他问。“他们带你到什么地方转了一下吧?”
他兴奋地讲着,有一种顺利地办完了事、度过了一个愉快晚上后常有的轻松心情。他还会一直讲下去的。
“你知道吧,安德烈?”热尼娅突然打断了他,接着沉默下来。
“什么事?”
她沉默不响。
“什么事呀,热尼娅?”安德烈·巴甫洛维奇又温柔地问。
“我大概明天就走,”她说。
他大为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到哪儿去?”
“回家,回莫斯科。”
“你这是干什么呀?那到法国去呢?”
“我要离开你,”热尼娅又沉默了一会儿,很轻地说:“完全离开你。请你原谅,我们不该再在一起生活了。”
来得如此突然,以致他什么也弄不懂,呆呆地站着。
“你怎么了,醉了吗?”他说。“还是你疯了。你讲的什么呀?”
“你知道,安德烈……我不想欺骗你。我已经不爱你了。要知道,你也已经不爱我了……我知道,也许你还需要我,因为你对我已经习惯了,但你已经不爱我了,”她重复说。
“我不爱你?”他莫名其妙地问。“你这是从哪儿说起呢?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有什么事情能责备我呢?”
“什么事情也没有……或许有好多。”
“比如说呢?”
“我和你早就生活在一起,”她痛苦地选择着字眼。“可合不到一块儿,”她说。“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我们生活在一起,去作客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甚至睡觉也在一起,但我们已经彼此不相爱了。你明白吗?你简直不再注意我了。”
“这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你别嚷!”她止住他。“不,不是胡说八道。对你来说,我好象成了家庭日常生活中的一样东西。象扫帚、壁柜。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耻辱。你要知道这一点,让我们就讲到这里为止吧。”
“我不明白你要什么,”他生气地喊道。“我们的生活是正规的、正常的生活,就象千千万万人的生活那样。我和你,老天保佑,已经不是新婚夫妇。我们结婚已经很多年了。可突然……怎么会这样呢!你怎么向别人解释这件事呢?”
“我不必向任何人解释什么。”
“好了,你算了吧,热尼娅!你别开玩笑了!”他突然坐到她身边,和解地说:“我不知道,也许,你在某些方面是对的。但要知道,总的来说,所有这些都是些小事。所有这些是容易弥补的。”他抓住了她的手。
“不,”她抽回自己的手。“这已经不能弥补了。现在已经晚了。”
“为什么晚了?”
“因为……”
她沉默了一阵,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儿。
“为什么?你说啊,为什么?”他催促着。
她睁开了双眼。
“因为,”她声音不高地说,“我爱上了别人。”
这对他就象是晴天霹雳。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呆住了说。“原来这一套哲学是从这儿来的!瞧她爱上别人了!你怎么啦,精神正常吗?!爱上了别人,这是什么意思?”
他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
“你有家庭!儿子!”他暴怒地说。“成年的儿子!”
“不对!我没有家庭,”她喊道。“我有的只是伏洛佳。可他也离开了我。是你的宝贝妈妈把他夺去了,”她愤怒和痛苦地叫道。
他又发狂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好,你用不着再怀疑。既然这祥,你就休想看见儿子,就象永远看不见你自己的耳朵一样。”
“不,我不会把儿子给你们!”
“你说,你跟谁乱搞上了!”他又嚷道。“他是谁?”
“我不告诉你。”
“那我就告诉你,你是什么人!”他发疯似地说。“告诉你,你是什么人!”
“安德烈!”
“你是个下贱货!”
她站起来。
“安德烈!”
“就是个下贱货!”
她推开他,抓起大衣,跑出了房间。
……她飞快地沿着晚上的柏林街道走着……
……夜降临了,她还走着,走着……
她在地上铁路的桥下停下来。火车在她头顶上轰隆轰隆地开过去了。
她又沿着夜间的柏林街道走着,不择路地走着,走着……

莫斯科的工作日,正在最紧张的时候。安德里亚诺夫坐在自己研究所的一个实验室里,工作人员围着他,正在搞个什么仪器。门半开着,女秘书叫他:
“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外线电话,机场打来的。”
安德里亚诺夫象被迫中断了工作的人那样,生气地耸了耸肩,站了起来。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拿起了听筒。
“是我!”他说。“叶夫根尼娅·米啥伊洛夫娜?”他惊异地问。“热尼娅,您在哪儿打电话?怎么,在莫斯科?”安德里亚诺夫大为吃惊,重复了一遍。“您疯了!……您什么时候到的?出什么事了?……不,我当然高兴。”看得出,他在回答她的什么问话。“但我很惊讶。我能看见您吗?……到我家来?那当然!”安德里亚诺夫高兴地说。“您是在谢烈梅捷夫机场吗,我马上去接您!”
他放下听筒,很快地穿好上衣,向门口冲去,说:
“我走了。”
“很久吗?”
“不知道。我会打电话来的。”

他在自己家里,感到又高兴又幸福,抱住她旋转起来,吻她的脸、嘴唇和手。她也感到幸福和高兴,笑着回吻他。
晚上,当见面的炽烈感情已经过去以后,她躺在沙发上,他坐在她的腿边。她好象在睡觉。他伸手去拿香烟,轻轻地擦火柴,怕惊醒她。
“我没睡。”
他拿起她的一只手,吻了一下。
“热尼琪卡,你还是对我说实话,发生什么事了?”
“可这是实话。我就是非常想到你这儿来。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唉,你等一等,热尼克,我是说正经话。”
“我也是说正经话。”
他沉默了一下。
“那好,可法国呢?你知道,我们那些姑娘不能理解你!”
“我们那些姑娘也许不能理解,女人们却能理解……我非常爱你啊。”
她向他靠过去,偎依在他的胸口。
“我大概不该对你说这些。但我是个蹩脚的外交官,”她说。“总的说是这么回事。我们可以不分离地在一起四天。”
他高兴而惊奇地愣住了。
“不,真的吗?你不要回家吗?”
“不回家。”
“也不上班?”
“我在休假。”
“听我说,”他大声叫起来,“这样简直太好了!这是盛大的节日!……认我们为这个喝点香槟酒吧。我有香槟酒!”
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向厨房走去。她在后面向他叫道:
“你有香肠吗?”
他拿着一瓶香槟酒,张惶失措地出现在门口。
“我的天啊,你还饿着呢。我的可怜的!我们马上想个办法。”
他又慌忙走进厨房。热尼娅站了起来。安德里亚诺夫从厨房里叫道:
“没有香肠。可有排骨和干酪。你吃排骨吗?”
“干酪也要!”她愉快地回答。
电话铃响。
“电话!”热尼娅朝厨房喊道。
“你他妈的把它拔掉!”厨房里回答。
她把电话的插头从三插销座上拔掉,而后按顺序地拔掉了收音机和电视机等等的插头。她走到外间,在一间半开的屋门前停下来。她头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没发现这间屋。
“你这里是什么?”她走进这间屋。
他从厨房里跳出来。
“我求求你,可什么也别动。”
她站在屋子当中,环视了一下。这里是少有的乱七八糟。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到处是纸和书,纸和书上压着烟灰碟,吸墨器,甚至肥皂头。
“所有这些就是你的电子学吗?”热尼娅很有兴致地问。
“不,不全是。”
“是嗜好?”
他象牙痛一样皱了一下眉头。
“我不能容忍这个词!嗜好是游手好闲的人的事。科学不能是嗜好。”
“那是什么呢?”
“我以后对你说。你还饿着,”他反对地说。可他马上讲得越来越起劲,不断地挥动着手里那块排骨。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在各门科学的接合处,正在描绘着某种完全特殊的世界。我们现在还不能感到它,情感甚至理智还不能认识它,但在数学方式中它已经存在。瞧这些馅饼!……懂了还是什么也没懂?”
“什么也没懂!”她说。两人都笑了起来。
“那就吃排骨吧,”他说。
热尼娅走出来的时候,用手指头抹了一下桌子。手指头上全是灰尘。
“几辈子的了!”她说。
在厨房里,他斟了两杯香槟酒,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一杯。
“我们为什么干杯呢?我想为你干杯。”
“为什么只为我呢?让我们为我们的什么共同东西干杯吧。”
“好,为什么呢?唔,为了我们的幸福。”
“来!”她说。“但是,大家总为这个干杯。你再想点什么新的,还没有人为它干过杯的。”
他假装在想,而后逗笑地说:
“那就为这个吧,愿我们的感情象大海一样无边无际,象台风一样力大无穷。”
“瞧,这已经象格鲁吉亚的祝酒了,”她笑着不同意说。
他又想了一下,翘起一个手指头。
“那我们就为这个干杯,它在生活中不管怎么重复,却总是无与伦比的。好吧!”
“好!”她说。“可这是什么呢?”
“唉呀,你啊!”他开玩笑地责备说。“这是爱情啊。”
他们干了杯,胃口极好地吃了起来。
她突然抬起两眼看着他。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道:
“你说……”
她又沉默下来。
“说什么?”他温柔地问。
“没什么……”
“究竟是什么?”
她又不吭声了。
“你说,我有丈夫,这不使你难为情吧?”
他耸了耸肩,想了想回答说:
“这不使你难为情,为什么使我难为情呢?”
“对,当然,你是对的,”她说。
从挂钟里跳出报时的布谷鸟,咕咕地叫了几声,又缩回去了。
“多么古老的好东西!”热尼娅说。“我们的第一天已经差不多完了,”她说。
“但还有三天呢!”他不同意地说。
她沉默了一下。
“对,还有三整天,”她说。
“乌拉,”他说。
早晨,热尼娅在收拾安德里亚诺夫禁动的屋子。她尽量一点也不改变那种乱七八糟放着的书、东西、纸张,用湿抹布抹了―遍。门铃响了。热尼娅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不漂亮,戴着眼镜。
“对不起,您找谁?”热尼娅问。
“安德里亚诺夫。”
“他不在家。”
“不要紧,”姑娘不大客气地说。“我要拿书。”
她推开热尼娅,走进了办公室。
“您知道,”热尼娅说,“他不让动这里的东西。”
“我知道。请您不必操心。”
她走到书架前,拿了一本书。
“可您,说实在的,是谁呢?”热尼娅惊慌地低声问。
“我是他的女儿,”姑娘回答说。“而您是谁呢?”
“我?”热尼娅觉得不好开口。“我是他的朋友。”
“啊哈!”女儿说着向门口走去。“您愿意的话,我向您提出一个建议,好吗?”
“好,好,”热尼娅看着这个姑娘,带点讥讽地回答。
“请您不要太相信男人!”
热尼娅哈哈大笑。
“为什么您得出这个悲观的结论呢?您从哪儿来的这种经验?”
“这不需要经验,”姑娘回答。“只要观察就行了。再见!”

安德里亚诺夫在城里坐着出租汽车,到了自己家门口。他顺着楼梯往上跑,冲进家里,边走边叫:
“热尼娅,你在家吗?”
“在这儿呐。”
“你收拾一下。”
“去哪儿?”
“到城外去。去吃午饭。城里太闷了!快点!出租汽车等着!”
热尼娅开始换衣服。她问:
“你知道谁来过?”
“谁?”
“你的女儿。”
“是吗?”安德里亚诺夫高兴地说。“列莉卡!她来干什么?”
“拿了本什么书。”
安德里亚诺夫挥了一下手。
“常有的事!她常到这里来。一个可笑的姑娘。我们走吧!”
“顺便说一句,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
“让我别太相信男人。”
安德里亚诺夫哈哈大笑起来……
“太好了。这象她。”
他们坐进出租汽车,安德里亚诺夫问司机;
“同志,请问,城外什么地方可以吃午饭?”
司机回过头来,向热尼娅迅速而仔细地看了一眼。
“带妻子的话,就到阿尔汉格尔斯克饭店,”他说。“假若带小姐,那就到公鸡饭店。”
“那就到公鸡饭店吧!”热尼娅笑着说。
莫斯科的广场、街道、房屋一闪而过。
热尼娅靠近安德里亚诺夫,温柔地拿起他的手。
“你怎么脱身的?”她很高兴和兴奋。
“我赶紧溜掉了!”安德里亚诺夫说。“在这些事情上,主要的是不要向任何人问什么。”
“这对,”司机说。
在他们去的公鸡饭店前,停着一排排旅游者的团体车,所有大厅都挤满了旅游者。只见几条长桌,两旁坐着各国来的各种肤色的人。十分热闹。闪过方格裤子、短裤、颜色极怪的衬衫。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安德里亚诺夫站在这些桌子中间,不知往哪儿坐好。走来上年纪的餐厅主任,问道:
“你们是哪个代表团的?”
“不,”安德里亚诺夫回答说。“我们是怕见生人的人。我们只想吃点东西。”
“你们两位?”
“两位。”
“请跟我来,我安排你们跟别人坐在一起。你们瞧,那里好象是瑞典人。我可以安排你们和他们坐在一起。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到那里,同非洲人坐在一起。”
“那就到非洲人那里去吧,”安德里亚诺夫说。“好吗,热尼娅?”
餐庁主任把他们领到非洲旅游者坐的长桌旁。男女黑人也象其他旅游者那样,穿得五光十色,有几个人穿着民族服装。
“你们不反对吧?”安德里亚诺夫用英语问,因为大家没听懂,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又用英语问了一遍:
“Do you speak English?(注3)”
回答的声音:“不,不……法语,法语……”
“我法语更差了,”安德里亚诺夫滑稽地摊了一下手。“热尼娅,你的法语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Nous parlons Francais,mon vieux,(注4)”热尼娅笑着说。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服务员把椅子给热尼娅和安德里亚诺夫放在桌子头上。他们已经想坐下了,但男人们站了起来,请热尼娅坐到桌子中间的坐位上去。男人们让她坐下,怀着开玩笑的得意心情看了安德里亚诺夫一眼。
“喂,不行!”安德里亚诺夫向天花板扬起手。“不,不,这样不行!Permettez!(注5)”
他拿起自己的椅子,举到头上,挤到正好坐在热尼娅对面的两个好看的女黑人中间。
“尼日利亚?赞比亚?”他问她们。
“不,不是……达荷美。”
“Parfait!(注6)”安德里亚诺夫回答说。“假若想知道得再确切些,这在什么地方呢!热尼娅,你知道达荷美在什么地方吗?”
“在西非。”
“瞧,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安德里亚诺夫看了一下桌子,饭几乎吃完了,他对服务员说:“Mon Dieu!(注7)你们给他们喝什么?矿泉水?!”
“按照安排给的,”服务员回答说。
“这样吧,朋友,”安德里亚诺夫对服务员说。“你给我们拿点白兰地来。几瓶呢,”他看了一下桌子,“三瓶吧。为了相识。”
服务员走了。安德里亚诺夫向人们介绍热尼娅:
“热尼娅女士……尼古拉先生,”他补充了一句作自我介绍。
全场热闹起来,大家开始探出身子跟他握手,同时叫着自己的名字:“乔治……弗朗索瓦……伊冯娜……让内塔……安德烈……”
服务员拿来了白兰地和酒杯。安德里亚诺夫开始斟酒。
“好吧,热尼娅女士,”他说,“请你祝酒。尽量用法语。”
“我不知道‘友谊’法语怎么说……啊,不,我知道,‘Amitie’。Pour amitie!(注8)”她举起酒杯。
大家碰了杯。
一个高个儿的黑人站起来,讲了些什么,看得出,是对热尼娅和安德里亚诺夫讲的。他讲完了,大家回头看着他们,鼓起掌来。热尼娅问安德里亚诺夫:
“你听懂点什么吗?”
“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时在座的人喝了酒,开始变得更愉快更热闹。已经要大声说话才能压倒大家闹哄哄的声音。
安德里亚诺夫对旁边一个女黑人用法语夹着俄语说:
“再来点白兰地吗,小姐!对不起,小姐还是夫人?”
“对,对,夫人!”那女人回答说。
“和您的丈夫?”安德里亚诺夫问。“他在哪儿?热尼娅,‘丈夫’法语怎么讲?”
“Mari,”热尼娅回答说,她正同旁边的男黑人在兴奋地交谈。
“哪一位是您的mari?”安德里亚诺夫提问式地用手指头把桌上的所有男人都指了一遍。
她指着说:“Le voila。(注9)”
这是一个不爱说话、高个儿、宽肩膀、牙齿非常白的黑人,安德里亚诺夫滑稽地装出害怕的样子,从他的小个儿妻子旁边跳开。
所有桌子的导游者站了起来,开始请吃过饭的旅游者上团体车。而在这时,突然响起了一个喉音很重的曲子,有节奏地用手掌敲桌子的声音。挤满大厅的旅游者都转过头来,踮起脚想看看,这歌声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安德里亚诺夫桌上黑人在唱歌。他和热尼娅也唱着,并用手掌敲着桌子。导游者走过来,大家都站起身子,开始向安德里亚诺夫和热尼娅告别。
从窗子里可以看见,团体车开动了。
服务员从桌上收拾餐具。在空空的大桌子旁边只剩安德里亚诺夫和热尼娅还面对面地坐着。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她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手里。于是,他俩手握着手,一声不响地坐了很久。
“我们过得好吗?”他问。
“好极了!”她目不转晴地看着他,回答说。

晚上,他俩在家里。她盘起腿坐在沙发上。他躺着。
“你知道吗,”热尼娅兴奋和愉快地说。“我一直在想,这怎么可能发生:我在这里,坐在这张沙发上。而你就在旁边。”
“是奇迹!”他回答说。“简直是奇迹!”
“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有时我知道,有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痛苦,你真会折磨人。为什么你要折磨我呢?”
“不对,我一点也没折磨你。相反,我一下子就投降了。就象掉到水里一样。真惭愧,真可耻!”
“真的,一下子!可树林呢?你往那个树林里拖了我多少次啊!”
“那时我体会到你和我在一起的那种幸福和喜悦,”她心满意足地说。“我那时候就明白了,我完了,我爱上你了,”她说。
“唉呀,你呀,我的亲爱的!”他感动地说,开始吻她。然后,他半开玩笑地问:“那为什么呢?你能对我掲开这个秘密吗?你为什么爱上了我?”
“大概因为你那么了解蚯蚓。这是第一。”
“那第二呢?”
“第二,”她思索起来。“你知道吧,你是个聪明人。我很有兴趣同你谈话……”她看了他一眼。“而除了这些,你知道你很漂亮吗?”
他惊奇地看了看她。
“是,是的!”她肯定地说。
他诚心地大笑起来。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你可以唾我的眼晴,但我发誓,你是第一个对我讲这话的女人。”
“那我现在就唾你!”她开玩笑地说。“你的眼睛在哪儿呢?”
他把眼睛靠过来。她吻他的这只眼睛,又吻他的那只眼睛。
……而后他俩又在厨房里。他很会煎鸡蛋。她突然问:
“告诉我,为什么你同妻子离婚了?她是谁?”
“一个普通女人,”他说,“也是个电子学工程师。”
“还有呢?”
“还有,我们曾在同一个大学里读书,”他不乐意地回答。“后来结婚了,生了列莉卡。”
“还有,还有呢?”她又问。
“什么‘还有’?就这么些,我记得的就这么些。”
“好,可你自己是怎么个人呢?”她微笑地问。“你最好讲点关于自己什么的。”
“自己有什么好讲的呢?”他已经用平日那种轻松、开玩笑的态度,并有点自我嘲讽地继续说。“亲爱的,我原来是个少有的幸运儿。我总是非常走运。我接受一切好象很容易。我有了些发明,写出了著作,得到了好评。有人甚至急忙地把我叫做神童。我考上了副博士,然后是博士。”
蛋煎好了,他把它切开,熟练地放一半在热尼娅的盘子里,另一半留给自己。他俩开始吃起来。她又问:
“但你为什么和妻子离婚了?”
“这怎么对你说呢……有一天我醒来,伸了伸懒腰,起了床,穿上裤子,突然明白了:我的生活总的来说就是由一串埋怨话组成的。并且多半是完全该得到的埋怨话……那时我就拿起箱子,往里面扔了两条领带、一件衬衫、一把剃刀,写了个纸条,于是我就跑了!瞧,现在我一个人生活。过着独身的生活。”
“你满意吗?”
“当然!你明白吗,”他继续说,“科学思想,这是最懒的畜生……应该一直用鞭子抽打它。只有这样,也许头脑中的什么东西才会闪灼出来。而为了这个,你知道需要什么吗?”
“什么?”
“光秃秃的墙壁和石头的地板!不需要咖啡壶、窗帘和埋怨话。你看,列莉卡——一个瘦小无力的人,可她懂得这点。列莉卡使你喜欢吗?”
热尼娅不置可否地动了动手。
“我不知道,”她斟上了咖啡。“不太喜欢。”
“不应该!”安德里亚诺夫不同意地说。“她完全是个现代姑娘。聪明,不顾情面。”
“也许,甚至有点过分了,”热尼娅回答说。“象她那种年纪,应该更天真些,更温柔些。”
他们喝着咖啡。
“唉,你希望要什么呢?”安德里亚诺夫笑着,不同意地说。“这已经不是罗米欧和朱丽叶的时代了。他们自信并且确信:他们知道该怎么生活。这都是些理性主义的孩子们。爱情自然要!但要在平等的基础上!当然,不把情感的意义说得过分。对于他们,爱情就类似某种伙伴关系。”
热尼娅不眨眼地听着。他微笑了一下,继续说:
“怎样?我们的时代也许真的不再适宜流露炽烈的感情了?也许,其中也有它的真理吧?”
热尼娅抬起了头。
“什么真理?”她莫名其妙地问。“照你看,这里有什么真理吗?看一个女人,就象看一个碰到的舞伴吗?啊?象一个同床的同事吗?照你看,这是真理吗?”
她放下杯子,并从厨房走到屋里。她走近小桌子,拿起一支烟。她对着厨房喊道:
“那样的话,象温柔、钟情、不眠之夜、见面时那种心跳等等,都往哪里摆呢?还有使生活变得如此美好的一切呢?这一切往哪里摆呢?或者这些你们已经不需要了吧?”
“这‘你们’指谁?”安德里亚诺夫手里端着咖啡杯,往屋里走进来问道。
“您和您的列莉卡!”
她的激忿使他觉得好笑:
“噢,别提多么需要了!”
“不对!”热尼娅坐在安乐椅上。“这些你们已经全不需要了。”她从桌上拿起火柴,点起烟来。
“你知道可怕在什么地方吗?”她非常伤心地说。
“嗯?”
“可怕的是,你们确实真的早已忘记,女人如何追求爱情,如何痛苦、惊慌和吃醋了。她们又是如何为爱情而奋斗的。”
他还是不断笑着说:
“手里拿着长剑?回到骑士时代去吗?”
“对!对!对!手里拿起长剑!并且请你们认清,需要的不仅仅是我们女人。首先需要的是你们自己。你们男人!你们只是在那个时候才力求做一个更好、更高尚、更勇敢、更聪明的人。明白吗,更聪明的人!”
“等一等,等一等,对不起!……”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什么样的长剑?什么叫征服女人?你们自己曾为平等而奋斗,对吧?好,我们就给了你们平等。”
“谢谢!”她讽刺地说。“第一,不是你们给的,是苏维埃政权给的……”
他打断了她的话:
“当然!但你们大概认为,平等只是扩大到你们有权做我们的工作。但我的亲爱的,不是这样。它不可避免地要扩大到我们生活的各个领域,包括我们的相互关系。对,对,在我们的时代里,女人成了职业上的同行,工作上的同事,学位上的同人,床铺上的同伴。可你想要什么呢?完全合乎逻辑!”
“这太好了!”热尼娅嘲弄地大叫一声。“当女人曾是无权和从属的时候,瞧,也不知为什么,她应该需要骑士精神和爱情的叹息。可现在,照你们的看法,她已经既不需要骑士精神,也不需要罗米欧了。这是胡说八道!真的,这些东西现在她也许是百万倍地需要呢。”
“等一等,等一等,热尼克,”安德里亚诺夫已稍微严肃一点说。“那就让我们完全按照规矩展开辩论吧!”他坐在沙发上,点上了烟。“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辩论:世界上不仅存在着我和你在学校里背熟的长宽高三个向度,还存在第四个向度。这就是时间。谁也无法摆脱它。它一直向前,的确是改变着一切。比方说,你喜欢音乐吗?”他突然问。
“就算喜欢吧,怎么样?”
“柴科夫斯基,肖邦,莫扎特?”
“对,我喜欢。”
“但你不能不明白,不管他们的音乐如何美好,但这一切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已经出现了崭新的音乐形式,新的音响节奏。新的音乐。”
“可我不喜欢它。我不了解它。”
“我也是,”他说。“但这不等于说,它就是坏的。要知道,我们之间通常是怎么样啊?我们对什么一不喜欢,马上就要证明它一点用处也没有,一点也不想去理解它!于是一下子就会变得灰心丧气,不合时宜和不开通。”
他拿出床单和枕头,开始在沙发上铺床。
“你同意我的意见吗?”
“不同意!”
“唉,你简直是固执,”他温柔地说。“请帮忙铺一下床。”
她没动弹。
“你要明白,”他说。“所有这些比想象的要严肃和深刻得多。要知道,那种事情现在到处在发生。眼看着世界的社会结构在改变。这是不能逆转的。一切看来是永久和坚固的、我们早已习惯了的东西都在崩溃。这当然也涉及到男人和女人这类事情。”
床铺好了。他摘下领带,解开了衬衫。
“你还想要什么呢,甚至月球也发生变化了,因为人到月球上去了,”他说。“一切都在变化。不想理解这点的人,有一天就会翻车……你瞧,就是这么回事,我的亲爱的!”
“这么说,我会翻车,”她说。
“这又为什么?”
“因为我灰心丧气,不合时宜和不开通。”
“唉,唉,你别撒娇了,”他用一个指头吓唬了她一下。
“那好!”她说。“让一切变化、崩溃和革新都见鬼去吧。我不愿意,你明白吗,我不愿意被这一切扼杀,使我不成其为女人。我不愿意!”
“我们就努力这么办!”他微笑着说,朝她弯下身子,温柔地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他走进洗澡间刷牙,热尼娅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她开始束紧长袜子。她站起身来,想了一下,对洗澡间嚷道:
“请你给我讲一下,在你们这个著名的联合国科教文组织里,为什么有一个最大的环境保护委员会,却没有那么一个小小的人类感情保护委员会呢!”
他笑了一下。一切都很寂静。在寂静中可以听到挂钟布谷鸟的叫声。第二天结束了。

一个大厅的休息室。这里正在召开国际学术讨论会,响起了各国的语言。代表们有的穿着威风的服装,有的穿着简朴的上衣,互相握手,有时甚至拥抱,走来走去,争论着什么,或者笑着,在插着各国国旗的小桌上登记。
响起了长而响的铃声,代表们开始陆续地缓缓走进大厅,同时还是那么热闹和喧嚷地交谈着。
……大厅里人坐得满满的。照相机和电影摄影机哒哒响。执行主席读着被选进主席团的学者的姓名:
“伦纳德·斯托文先生,英国。”
“让内·韦里迪埃夫人,法国。”
“约翰·普雷斯顿先生,加拿大。”
“弗朗茨·法因瓦赛尔先生,德意志民主共和国。”
“约瑟芬娜·兰舍夫人,比利时。”
“尼古拉·安德里亚诺夫同志,苏联。”
“斯坦利·斯蒂弗先生,美国。”
“米歇尔·布拉瑟先生,加纳。”
“吉洛·卡诺蒂先生,意大利。”
这些男女学者在掌声中沿着旁边的台阶上台,坐到长桌的后面。

维卡,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女友和同事,迅速地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在街上一面匆忙地走着,一面看房子的门牌。跟她一起还有第二个女友娜佳,我们已经在热尼娅家的客人中看见过她了。她们走进一个门口。这个门口我们也是熟悉的:安德里亚诺夫顺着这个楼梯曾匆忙地上楼,要带热妮娅到城外去。
她们在一个楼梯口停下来。维卡在找她们要找的房门号码,按了门铃。没人回答。她又按了一次。从门里传出一个小心的女人声音:
“谁呀?”
“这里是安德里亚诺夫同志家吗?”维卡问。
于是我们看见热尼娅站在门里面。她听到热悉的声音,开了门。
“维卡?”
“瞧,在这儿!”维卡嚷道。“我们终于找到了你!”
维卡走进屋子。娜佳不安地跟着她。
娜佳扑上去拥抱热尼娅,边擦眼泪边说:
“热尼娅!热尼琪卡!我的亲爱的!”
热尼娅有点烦恼地推开她。
“唉,、等一等,娜金卡。”
维卡嚷起来:
“娜佳,离开她!”她接着对热尼娅说:“是这祥啊……可我们是傻瓜,满城地跑。我们差点儿没到停尸场去找你。还好我突然想起了。”
热尼娅干巴巴地说:
“说实话,你们干吗这么慌张呢?”
维卡砰地一声坐在安乐椅上。
“你听见了吧,娜佳,”她说。“干吗我们这么慌张?!你到了莫斯科,就突然不见了。”
她点上烟,已经开始有兴趣地、高兴地环视着屋子:
“难道你的安德里亚诺夫就是这样生活的吗?”
“什么‘就是这样’?”
“不舒适。我甚至说,很可怜。虽然很干净。对男人来说,当然……好了,这样吧!请你收拾箱子,跟我们走吧。”
“去哪儿?”
“回家。”
沉默。热尼娅站了起来。
“我说姑娘们,”她说,“想喝点酒吗?”
“也许来一点点吧,”娜佳温和地同意了。但维卡嚷道:
“喝什么酒!你收拾吧,热尼娅!”
热尼娅微笑地看了看她俩。
“听我说,我亲爱的姑娘们,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不回家啦。”
“你精神正常吗?!”维卡叫道。“你为丈夫想一想。他会发疯的呀。他从巴黎给我打了两次电话。今天还寄来了航空信。”她从提包里取出信。“你拿去看看。”
“这信是给你的。”
由于香烟冒的烟,维卡眯缝着眼,开始念信:
“‘亲爱的维卡’……等等,等等,”她用眼扫过几行,又念:“‘我非常担忧。热尼娅没回家,我们的人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请原谅我的打扰,我非常担心。我求您帮帮我!您是个聪明和富有同情心的人……’等等,等等!”她又用眼扫过几行:“‘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她继续念,“‘我曾对她很粗鲁,欺侮了她。请您说服她,这再也不会重演,请求求她回家。她至少应该想一想儿子和我……’还有类似的其他的话。”维卡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你明白他的处境!”她结束说。
娜佳眼泪汪汪,低声含糊地说:
“热尼琪卡,我求你。回家去吧,这样的一封信!”
维卡发号施令地说:
“来,你收拾一下,我们走吧!”
“我已经说了,我哪儿也不去。”
于是维卡略带嘲笑地问:
“你怎么,也许,你决定留在这里不走啦?”
“可能。还不知道。”
“等一等!”维卡突然想起来。“你对你那位安德里亚诺夫说过你离开了丈夫,抛弃了家吗?”
“没有。”
“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我在这里过几天。”
“我什么也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就只几天呢?”维长猜到了什么。“而他也没提出来让你留在这里?在他家里,完全留下吗?”
“现在还没有。”
“可你就这样坐着,等着?”
热尼娅不做声。
“热尼克,你这是怎么了?”维卡焦急地说。“你是个聪明人,是个明白道理的人。”
“你们要知道,我爱他!”热尼娅用力地说。“我爱他!对我来说,生活中的一切已经变了,一切翻了个个儿,不同了。”
她激昂地选择着字眼。“我已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你们要明白这一点!”她说。
“在另一个什么世界?!”维卡生气地反问。“唉,你会有什么后果呀?你已经不是小孩子。老天保佑,你快三十五岁了!……”
热尼娅站起来,激动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这简直不象话!”维卡急躁地说。“你把自己弄到什么处境里了?万一他不向你提出留在这里呢?那时怎么办?”
“怎么办?我就一个人生活。跟儿子一起。”
“你?一个人?你别开玩笑了!”
“你就一个人生活嘛。”
“我?!”维卡挖苦地反驳说。“你怎么能比呢!我一辈子追求的就是这个。我追求的目的是不依附任何人,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并旦不是让别人挑选我,而是由我挑选别人。明白吗?”
“明白!”热尼娅生气地说。“这一切我已经听过了。可不是!新时代!原子裂变!爱情的伙伴!……你们都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吧!”她喊道。
沉静。只听见娜佳的呜咽声。维卡冲着她说:
“娜佳,你怎么不吭声!怎么啦你,是到这儿来嚎哭的吗?”
娜佳慌忙地呜咽了几声,小声地说:
“可我该说什么呢,维科奇卡?也许热尼娅也有她对的地方!”
“好啊!”维卡叫道。“噢,老天爷!擦干你的鼻涕吧!……按你们说,我对安德烈·巴甫洛维奇说什么好呢?他会再来电话的。”
“我不知道,”热尼娅沉默了一阵说。“你就原原本本把一切说出来吧。”

国际讨论会主席团的成员坐在一条长桌后面。报告人在用英语做报告。一个女服务员沿着旁边通向主席台的过道穿过大厅,踏着台阶走上主席台,交给安德里亚诺夫一个纸条。他打开纸条,看了,惊讶地看了看女服务员。她向他解释了几句什么。他向坐在他旁边的主席弯下身道歉一下,站起身来,跟着女服务员走出大厅。
在休息室里,她给他指了一下坐在远处角落里的维卡。她朝他站了起来。
“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她说。“千万请您原谅,我打扰了您,但我要跟您谈一谈,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有什么事吗?”他有点干巴巴地说。
“是这么回事,”维卡不慌不忙地脱着手套说,“我是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密友。”
“噢,原来是这样!”安德里亚诺夫警惕地说。“非常高兴,”他指了一下椅子。“请坐!”
他们坐下了。
“我想同你绝密地谈一谈,”维卡说。“热尼娅回到莫斯科已经几天了。现在已经打听清楚,她是住在你家里。”
他耸了耸肩。
“啊,假若您知道……”维卡讲话的时候,用手套拍着手掌。“可您知道吗,她离开了丈夫?并且她完全拋弃了家庭!”
“不,这点我不知道,”他惊讶地说。“我一点也不知道!”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
“关于这一点,她一句话也没对我说过,”安德里亚诺夫说。他真正地大为震惊。
维卡不慌不忙地抽着烟。
“我希望您能理解,这件事有多么严重!”她说。“要知道,热尼娅能够决定走这一步,大概是因为她非常爱您。”她沉默了一下。“您当然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您该负多少责任,”她补充说。
“当然,当然!”他急忙说。“您知道,这使我出乎意料……非常感谢您对我说的话。”象被意外消息惊呆的人那样,他慌了神地重复说:“您告诉我这件事,这很好。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
他站起来。维卡也站了起来。
“只是,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她说。“我们讲定了:我和您没见过面,我根本没对您讲过什么。”她怀着好奇心再看了他一眼。“假若需要我的话,”她说,“那么我给您留下电话。您有纸吗?”
他在钱包里找了一下。她从他手里接过一张纸,边写电话号码边说:
“我叫维克托里娅·阿纳托利耶夫娜。”

天黑了。安德里亚诺夫用钥匙打开了家门。他叫道:
“热尼娅!”
“我在这儿,”她答应着走到前厅来。
他俩接吻。
“你吃饭了吗?”他问。
“我在城里吃了。”
他很惊慌,她发现了,用眼睛盯着他。他在屋里踱来踱去。而后他说:
“你听我说,热尼娅。我的亲爱的,你没对我说出最主要的事情。”
“到底什么事?”
“你没对我说,”他在她面前停下来,“你离开了丈夫。你离开了家!”
她沉默了一下。
“你从哪儿知道的?”
“热尼琪卡,”他用责备的口气说。“要知道,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你没对我说过。为什么呢?”
“因为……”她犹豫不决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大概,我不愿意有哪怕一点点什么东西使我们的关系复杂化……好,就算我离开了,这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这能改变很多东西,”他急躁地说,走近电话。
电话是哑的。他开始敲支架。
“它被拔掉了,”热尼娅说。
“啊,对了!”他说。
他插上插头,开始拔号码。
“你等一下,”他对热尼娅说。于是,他朝着电话话筒对女秘书说:“柳德米拉·斯捷潘诺夫娜!我在家里。”
他放下话筒,在屋子里走了起来。
“这的确改变着一切!”他说。“现在我们显然可以在一起了。啊,热尼娅?你是怎么想的?”
她沉默着。他继续说:
“我们该想一想。现在该重新安排一下生活。”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问。
在他眼里隐隐约约地闪过一种紧张的神情。她又觉察到了这一点。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说。“总的说,你决定吧。你怎么决定,就怎样办。”
她不做声。
“热尼克,你怎么不吭声呢?”
响起了电话铃声。
他拿起话筒。
“是我!……是!”他对话筒说。“叶里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吗?我们该什么时候到院长那里去?瞧,我一早就在部里,”他听着。“下午开讨论会……也许能抽个空吧?对,现在在家……”
他放下话筒,重新坐在她身旁,吻了吻她的手。
“就这样,热尼琪卡,我的亲爱的,”他重复说。“你知道这一切多么美好。但我只希望能坚信一点……”
“什么?”
“你将永远不后悔什么。”
“你所我说,”她说,“也许我们别再说这种无聊的话了?”
“为什么是无聊的?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啊,”安德里亚诺夫说。“我不愿意你将来为什么事而后悔。”
“举个例子说,后悔什么?我能有什么后悔的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后悔离开了安德烈·巴甫洛维奇。”
她站起来,改坐到安乐椅上。她抬眼看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她冷笑了一下说:
“你知道吧,有个人说永远弄不清楚你实际上在想什么。”
安德里亚诺夫跳起来。
“只有恶毒的混蛋才能讲出这话!我一生经受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事,就因为我对人们讲了我想的东西。”
电话铃又响了。安德里亚诺夫生气地拿起话筒。
“喂!……是,”他有点惊讶地说。“请!”
“我的电话?”热尼娅也惊讶起来。她犹豫不决地拿起话筒。
“是,你好,维卡!”她答应了一声。她听完了以后说:“我们可以给他们一封保证信。”她又听着。“合同在我的桌子里。他们提交了明细表吗?好,我就去一趟,签上字。”她又沉默了,听着。“什么?”她冷淡地重问了一句。“你祈祷吧,”她很不客气地说了一句,挂上了话筒。
她向安德里亚诺夫转过身来,笑了。
“你听我说,这一切总的来说算不得一回事!我不过对维卡开了个玩笑,逗一逗她,可天晓得她对你胡扯了什么!……在我的生活中一切都没改变。”
他摊了一下双手,大笑起来。他以很难察觉到但逃不过她眼睛的轻松表情说:
“唉呀,老娘们,老娘们!我的天啊!”
他走近她,拥抱她。
电话铃又响了。
“嘿,真见鬼!”安德里亚诺夫懊恼地喊了一声,从插座上拔掉了插头。

我们熟悉的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办公室。维卡坐在桌子后面同来访者谈话。突然她的眼睛惊愕和不安地盯着门看,这时热尼娅走进来。
“这些数字自然是大概的,”这时一个来访者对维卡说。“在最近几天,我们将更准确地说出……”
“可我马上就要准确的数字。我们的处境已经很为难!”维卡眼睛不离开热尼娅地回答说。
热尼娅迅速地走近自己的桌子,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白纸,开始写着什么。而后她断然地站起来,拿起那张纸走出了屋子。维卡以诧异的眼光目送着她。

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穿过走廊,象往常一样,边走边同人们问好,走进一间办公室。
这是我们在她出国前在小吃部里见过的那个同志的办公室。她走到他跟前,默默地把那张纸放在他面前。他戴上眼镜,把纸移到面前,说:
“申请书。”
他开始念。

现在热尼娅象往常一样乘着郊外的电气列车。窗外闪过通常的莫斯科近郊景色:云杉林,白桦林,小站,别墅饭店和货摊。火车一直在奔驰。
热尼娅来到少先队夏令营。她儿子伏洛佳今年夏天住在这里。这时他正在打排球。比赛正在激烈进行,有尖叫声和埋怨声。伏洛佳正玩得上劲,没有马上看见母亲和听到叫他的声音。他听到后,大惑不解地盯着母亲,一面用手掌擦汗一面跑过来。
“妈妈?”他惊讶地说。“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了?怎么来的?”
她拥抱他,紧紧地把他贴到自己身上。
“我已经回来了。”
他温柔地吻了吻她,由于整个心还在玩上,斜着眼从她头上面看过去,看正在玩的同学们。
“爸爸呢?”
“爸爸还在国外……你怎么样?你在这儿怎么样?”她重复问,用手绢给他擦滚热的脸。
“一切正常,”他说。“可你为什么提前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了,伏洛季卡……我到你这儿来,想和你谈一谈。”
他凝神注意起来。
“出什么事了?”
排球场上喊道:
“伏洛季卡!”
“我马上来!”
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你能安静地和我一起呆十分钟吗?我们走一阵。”
他们顺路走着。她久久地不做声,不知从何谈起。
“唔,你怎么不开口呀,妈?”伏洛佳焦急地说。
“瞧,”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开始说,痛苦地选择着词儿。“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非常重要,伏洛佳……我想对你说,大概……”
她又住口了。
“大概什么?”儿子问。
“你明白,伏洛季卡……在生活里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得和你爸爸分开,”她加重口气说。
这使他很惊奇。
“怎么分开呢?为什么?”
“你看见吧,”她又有一会儿不做声……“我和你爸爸大概彼此冷淡了。彼此不相爱了。这种事常有,伏洛佳。你已经是成年小伙子,该明白这点了。这种事在生活中是常有的。”
“竟有这号事!”他甚至站住了。“你们在那儿怎么了,疯了吗?”他生气地补充说。“爸爸同意了吗?”
从球场上又传来:
“伏洛季卡,你还玩吗,要不莲卡就上场了!”
“我马上来!”他默默地站在妈妈面前。而后他慌张地抬眼看她。
“妈妈,我们现在怎么办,在这里?……”
“伏洛季卡,也许我们有一段时间见不了面。我希望你对一切好好地想想。要知道,现在我和你的生活要有点变化。我和你要分开。”
“我什么也不懂,”他全糊涂了。“可祖母呢?”他突然全身一抖。
“祖母自然跟爸爸在一起。”
他沉默一会儿,好象在考虑着什么。而后他慢慢地说:
“噢!……你们从哪儿学来的这个,好啊!”
她把他偎依在身上,吻他。
“可你记住,好儿子,”她说,“我生活里最宝贵的就是你。你要记住这点。”
他也吻了吻她,惊讶的双眼一直看着她。
“现在,你快去吧!”她说。
他跑了,但马上又站住。母亲走了。
“妈妈!”他叫道。
她回过头来,朝他挥了挥手。
他跟着她走了几步,而后惊慌失措地站住了。

晚上,安德里亚诺夫打开了自己的家门,走了进去。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收音机大声地响着,电视机也开着。
“热尼娅!”他喊道。
没人答话,他走进热尼娅应该在的那个房间。那里也没有人。他走到厨房。那里也没有人!到处都空无人影,他一下子简直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突然他从厨房看见房间里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他过去抓住就读,读完在桌子旁焦急地走来走去。他扑向电话。

在安德烈·巴甫洛维奇和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家里,安德烈·巴甫洛维奇的母亲柳波夫·费多谢耶夫娜走近电话。
“喂!是我。”
“能找一下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吗?”
“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不在家,”柳波夫·费多谢耶夫娜客气地说。“她在巴黎。跟丈夫去的。您是谁呀?”
“有公事。”
“他们在巴黎。他们下周末回来。”
“谢谢,”安德里亚诺夫说。
他又惊慌失措地走起来。然后他翻口袋,找维卡给他的那张有电话号码的纸条。他找到了,打电话。
“维克托里娅·阿纳托利耶夫娜吗?”
“是我。”
“我是安德里亚诺夫。”
“您好,”维卡有点不知所措地回答说。
“请问,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没在您家吗?”
“没——有,”维卡拖长声音说。“是怎么回事?”
“不知她到哪儿去了,”安德里亚诺夫说。“她还留下一张莫名其妙的字条。”
他急忙给她念起来。
“‘我的亲爱的!利用现代方式,我给你留下一张告别的字条。我也象你那时一样,拿起了箱子扔进两双祙子,还有梳子,口红,就走了。我什么也不责备你,你很努力要成为一个恋爱者。请你别生气。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时代真的变了。我在这个时代爱上了你,是多么不幸啊!……热尼娅。’”
“就这几句?”维卡问。
“就这几句。”
“我什么也不懂!”维卡说。“今天我上班时看到了她。对了,只一会儿工夫,甚至我们都没来得及说话……”
但在这时响起了门铃声,安德里亚诺夫高兴地喊道:
“请您等一下,门铃响!”
他扑向门,打开了。来的是他女儿列莉亚。安德里亚诺夫一句话也没对她说,就重新奔向电话。
“不是,这不是她!”
“您别着急,”维卡说,“无论如何,请您保持联系。假若她来了,我将告诉您。”
他放下话筒,向列莉亚转过身来。
“出什么事了?”她问。
他什么也没回答,若有所失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好象是现在才发现女儿,粗鲁地问: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来了?”
“我把书拿回来。”
“你放在那里吧!看在上帝面上,你走吧!我现在顾不上你。”
女儿放下书,朝门口走去。
“你要知道,”她完全是有礼貌地说,“我不希望,我和你的关系取决于你性方面事情成功的程度。”
“你的确还是个傻瓜!”他大怒地嚷道。
“不象你想的那样傻!”她反驳说。
她走了,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晚上,热尼娅走进车站。象车站通常的情况一样,这里喧闹繁杂。热尼娅走到售票处。
“买一张到卡拉耶夫斯克的票,”她对女售票员说。
“开车前两小时开始卖票。”
“火车什么时候开呢?”
“六点整。”
“怎么六点整呢?”热尼娅呆住了说。“难道是早晨六点吗?我以为它总是晚上十一点开的。”
“可能,女公民,”售票处里说。“六点整开车。”
“真没想到!”热尼娅慌张地走开了,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放下箱子,不知怎么办好。
车站的钟已经十点半。这里象所有火车站候车室一样,坐着过境的旅客,睡着小孩子。有人在吃东西,有人在同别人声音不大地争论着什么。远一点可以看见一大群准备去远方的建筑队大学生,从那里一直传来一阵阵哈哈笑声和年轻人悦耳的声音。
热尼娅环视了一下四周,想了想,看来拿定了什么主意,就对一个抱小孩的年轻妇女说:
“能不能请您为我照看一下箱子?我只去打个电话。”
她走进电话室,投下了硬币,响起了嘟嘟声。
“喂!”走来听电话的是维卡。她在那边屋子里还笑着,对什么人说完一句话。听见了男人的笑声。
“喂!”维卡重复了一声。
“维卡吗?”热记娅说。“我是热尼娅。”
“热尼卡!”维卡高兴地喊道。“你在哪儿?你又跑到哪儿去了?”
“等一等,”热尼娅说。“告诉我,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吧?”
“不是,”维卡迟疑了一下说。“有什么事吗?”
“那就没什么事了,”热尼娅说。
“等一下!”维卡叫道。“热尼娅!”
但热尼娅已经挂上了话筒。她走了回来,坐到自己的长椅上。她谢过旁边的妇女后,把箱子朝身边挪了挪。她看了一下钟,才十点三十三分,总共过了才三分钟。
“您还要等好久吗?”旁边那位妇女问她。
“很久。”
“我要等两个小时。您呢?”
“我更长些。他睡得多香啊,”她指着小孩说。“他恐怕累了。”
“他累坏了。我们到他爸爸那儿去,他是一个上尉,”她不无自豪感地补充说。“现在我们一切都好,但愿别发生战争!”
〃您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军人呢?”坐在旁边的一个男旅客问。
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
“您看战争会发生吗?”
“一切都可能发生……”
马上开始了一场短促的对话,不知为什么,这种对话多半总是在车站上展开。
“您为什么要瞎吓唬她呢,”另一个旅客放下报纸,反对地说。他坐在妻子和两个少女的对面。“什么战争?我们不想打仗,而别人也不敢和我们打。”
“对,对,不敢!”第一个旅客说。“您怎么不说话呀,女公民?”他突然对热尼娅说。“您的丈夫……怎么?也是军人吗?”他开玩笑地问。
“是的,”热尼娅无心地回答说。
“您自己是演员吧?对吗?”第二个旅客的妻子一直看着她,兴奋地说。
“是的!”热尼娅在想着自己的事,出乎意料地回答说。
“噢,她马上就承认了!”那女人极其敬佩地说。“萨沙,你看看,你认得出她吗?”她对丈夫说。
丈夫有礼貌地回答说:“可不是,可不是……”
热尼娅不好意思起来。
“我们在家里什么电影都看!”第二个旅客的妻子活跃地说起来。“不错,要很晚才能看到。我喜欢去电影院,可萨沙,”她朝丈夫点了一下头,“他更多的是看电视。”
“我对电视也并不是顶爱好,”丈夫回答说。“因为您知道,有时看着觉得很奇怪:你们演的生活太顺利了,是那样的顺利,是那样的美好……可我们的生活因难得多,不是每天都吃馅饼。我们这里什么事都有……结果就是你们演你们的生活,而我们好象有我们的……不够认真!当然,假若去电影院只为了嗑嗑瓜子和摸摸姑娘,那还可以……”
“萨沙!”他妻子用责备的口气止住了他。
车站门开了,一群人穿过大厅走向站台。这群人一共有十二个,四个是日本人,其他是翻译和送行的。使热尼娅很害怕的是,在送行的人中,就在代表团团长旁边,她发现了我们认识的可爱的胖子斯捷潘·库兹米奇。她害怕地提起箱子奔向一边,怕同他遇见。斯捷潘·库兹米奇没发现她,跟着代表团上站台去了……
热尼娅在挤得很紧的长凳中间走过,不时碰上別人的脚和箱子。她碰上了一个正在睡觉的年轻人。他跳起来让她过去,目送着她走开。
她走近小吃部的柜台,站到了队里。有个肝火很旺的醉醺醺的人从队外递钱给售货员:
“给份夹火腿面包!”
周围的人叫起来:
“站队!”
“站什么队?!我马上要去上班!”他塞给热尼娅一个硬币。“要份夹火腿面包。替我买五戈比的。”
热尼娅严厉地——我们看见过,她工作时是这样的——回答说:
“已经对您说了,请您站队。”
她接过自己的一份夹火腿面包,走了。醉醺醺的那个人又塞钱给女售货员。女售货员对热尼娅喊道:
“喂,女公民!请您把民警叫来!”
“站住!”醉醺醺的人叫起来,已经专门对着热尼娅。“回来。”
那个被热尼娅走过时碰醒了的年轻人——他叫尤拉——看着这一切。当醉鬼冲向热尼娅肘,尤拉也向她走过去以便帮忙。但在这时,坐在周围的建筑队大学生架住闹事人的腋窝,在哄堂大笑声中把他拖出车站。他被拖过大厅时,一路还大声唱着歌。大家都笑了,连尤拉也笑了。然后他用眼睛寻找热妮娅。他发现她在关了门的报亭旁边。她在吃夹火腿面包。

车站的钟现在指着早晨五点半。车站已经空了一半。有人已经睡醒了。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新旅客。
“喂,女公民,请收一下腿,”用湿抹布卷成刷子檫车站地板的一个女人说。
热尼娅从梦中醒来,全身一抖,睁开眼睛,收回了腿。她刚才靠着箱子,在不舒服的姿势中睡着了。她费力地伸直了发麻的双手,揉了揉脖子。她转眼看见对面不远坐着一个年轻人,就是昨天看她的那个人。他现在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热尼娅,因此热尼娅产生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因为她的样子是这样无精打采,心情不宁,也没有梳冼过。她生气地扭过脸去。这时扩音器里宣布,去卡拉耶夫斯克的旅客可以上车了。热尼娅慌张起来,看了看表,奔向售票处,又回到箱子跟前。年轻人站起来说:
“也许,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吧?”
热尼娅迟疑了一下,从提包里拿出了钱。
“请代我买一张去卡拉耶夫斯克的票。”
年轻人接过钱,急忙走向售票处。热尼娅从提包里拿出梳子,梳了梳乱了的头发。然后她提起箱子,向出口走去,张望去买票的年经人。
他终于来了,把票和找回的钱交给她。
“谢谢,”她说着提起箱子,走向出口。他说:
“让我帮帮您吧。”
“不,不用,我自己来!”她看也不看就说。
她随着人群向站台走去,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她完全站住了。人们推她,挤她,她甚至都没注意到。突然她往回走,不断撞着迎面过来的人。她急忙穿过大厅,走到自动电话机旁边,一边走一边在提包在找硬币。她投下硬币,拨电话号码。
安德里亚诺夫听到铃声,从被窝里跳起来,抓起话筒。
“喂!喂!”安德里亚诺夫重复着。
热尼娅默不做声。她合上双眼,站在电话亭子里听着他的声音。安德里亚诺夫说:
“是我!是我!”
他突然轻声地、满怀希望地说:
“热尼琪卡,这是你吧?”
热尼娅用手掌捂住了嘴,按紧了不让叫声发出来。
在听筒里还听见:
“喂!喂!”

清晨。伏尔加河沿岸的一个域市。热尼娅提着箱子走进一个大门口,按电铃。开门的是她的母亲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愣住了。
“热尼卡!我的热尼卡!”
她们拥抱着不动。
“你怎么来了?”母亲重复着说。
“我以后再解释。”
“你怎么不预先说一声?要不,我们就去接你了。把箱子给我!”
她们走进屋子。母亲领着热尼娅到窗口。
“唉呀,我的热尼卡!”母亲高兴地说。“让我来看看你。”她激动地、陶醉地反复看着她。“你还象以前那样漂亮!只是瘦了一点!”
“唉,好了,妈妈,”热尼娅笑着说。“算了!”
“什么算了?真的就是真的。你是漂亮嘛!……你一路来大概饿着吧,”她忽然想起。“走,我给你弄饭吃。”
她抓住她的手,带她去厨房。
“你喝咖啡还是喝茶?”她问。
“假若行的话,喝点咖啡。”
“你坐下,什么都在桌子上。”
热尼娅开始吃早饭。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走到隔壁房间打电话,一边拨电话号码一边对热尼娅喊道:
“牛奶在绿的奶壶里。你听见了吧,热尼娅!”对着话筒。“伊凡·布罗科费耶维奇。您瞧,是这么回事。我要迟到一会儿。女儿从莫斯科到我这儿来了。对,大女儿,是大女儿。因此,请你们开始吧,不必等我。”
她放下话筒,拿起地板刷,用刷子把的头朝天花板敲了三下。边往厨房走,边说:
“今天我们委员会开会。审理申请书。”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还在区苏维诶。”
“身体怎样?”
“还好!”斯提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说着给自己斟了杯茶。
“塔玛拉怎么样?”
“她没泄气……来,你讲讲自己吧。安德烈·巴甫洛维奇怎么样?伏洛佳怎么样?”
“伏洛佳在少先队夏令营,”热尼娅回答。“安德烈,巴甫洛维奇在巴黎。”
她沉默下来,不看母亲,慢慢地吃了很久。
母亲问:
“你到我们这儿住很久吗?”
“还不知道。”
这时门铃响了。
“这是塔玛拉,”母亲说着去开门。
热尼娅听见母亲说:
“快进来!热尼娅来了!”
“热尼娅?!”热尼娅的妹妹塔玛拉高兴地跑进厨房。
“热尼卡!我的好姐姐!真没想到!”
她笑看,高兴地久久拥抱热尼娅。
“妈妈!你看看她!”
“你让她吃吧,”母亲说。“别打扰她!你吃过东西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塔玛拉回答,马上坐下来,拿起面包往上面抹黄油。“听说你和丈夫在巴黎。”
“在柏林。”
“唉,热尼卡,本可以让你看看我的几个孩子,但他们现在全不在家。”
“怎么全不在家?”
“一个在托儿所,一个在幼儿园,一个在学校。我已经有满满一篮子了!你还没见过我那最小的呢。淘气极了!”她高兴地结束说。“可你瞧,我肚子又大了。”她拍了怕自己的肚子,大笑起来。
“你疯了!”热尼娅说。
“荒谬!太可怕了!”塔玛拉笑着同意说。“可有什么办法呢?瓦夏认为我们应该增加人口。”
热尼娅笑了。
“你们的爱情还存在吗?”她愉快地问。
“既然有孩子,当然有爱情!你怎么样?生了一个就停了?”
“停了,”热尼娅说。
塔玛拉使她快活起来。
塔玛拉突然跳起身子。
“我得走了。上班要迟到了。”
她马上又站住。
“你记住,晚上举行舞会欢迎你!”
她走着亲了一下母亲和姐姐,急忙向门口奔去。
静了下来。
“我累了,妈妈,”热尼娅说。“我想睡一会儿。”
“睡吧,就睡在我的床上,”母亲说。
热尼娅去睡,脱下鞋,掀起枕头上的被子,躺下来,合上双艰。母亲在厨房收拾餐具,走进屋里,默默地看着女儿站了一会儿,女儿侧身蜷着腿躺着。
“以后再说吧,妈妈,以后再说,”热尼娅没有睁眼,象回答她没有说出声的问话似地说。

过了一段时间。
热尼娅的母亲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走进小女儿塔玛拉的房间。那里象往常一样喧闹和乱七八糟——孩子们玩着,跑着。塔玛拉的丈夫,工厂里的一位领班,坐在窗口研究报上的一盘象棋。
“怎么样,妈妈?”塔玛拉惊慌地问。“医生说什么?……你们小声点!”她对孩子们嚷道。
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心情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她疲惫地挥了一下手。她没马上开口。
“医生说什么?还是老话。他说是精神问题,而器官好象是健康的……‘健康的’!”她滑稽地模仿着说。“她已经快一个月不起床了,象个幽灵一样徘徊,什么也不吃,对什么也不感兴趣,还健康什么。”她哭起来,“唉,热尼卡,热尼卡,不幸,真不幸啊!”
“得了,妈妈,妈,妈,”塔玛拉责备地止住她。“你哪怕是……给你,喝点水。”
母亲咽了一口水。
“是呀,我没想到她干出了这种事!”塔玛拉说,“她怎么会想到这么干的?丈夫挺好,职位很高。住宅又不错,生活富裕。她干什么呢,她还想要什么呢?”
“她爱上了别人,”母亲想解释。“看来,他们是有点不顺利。”
“她爱上了别人,那你就容忍!”塔玛拉暴躁地嚷道。母亲回答说:
“你知道她是个毫不妥协的人,是个骄傲的人。她从小就这样。”
“算了吧,老是‘骄傲的人’,‘骄傲的人’,”塔玛拉反感地说。“就这样痛苦啊?怎么,这样好吗?”
母亲挥了一下手。
“算了!……反正你不理解!”
“我们哪能理解呢!”塔玛拉委屈地拖长声音说。“现在她想干什么呢?”
“她什么也不想干!”母亲说。“她只想看见伏洛佳。她说梦话都提到他!可伏洛佳固执地说,为什么你拆散了家庭?!你想想,一只小狗,一个小娃娃,就这么对他妈妈,亲妈妈讲话!”
“都因为那儿有个奶奶!”塔玛拉插了一句。“是奶奶这个老坏蛋教他的!在生活里她不让他接近妈妈!……好了,妈,好了,妈妈!”她看见母亲又开始哭了,就说。
“热尼卡真可怜!”母亲说。“唉,太可怜了!”

深秋了。
卡拉耶夫斯克的一条中心街。早晨,人们急急忙忙去上班。在人群里,热尼娅手提公文包慢慢地走着。我们看看她吧:她大大地变样了,脸消瘦了,头发有点随便地梳着,穿着简朴,整个人有点灰心丧气,无精打采。
她走进一个大门。大门上挂有“法律谘询所”的牌子。
现在谘询所里已经在接待来访者。
一个女人抱着小孩正在对她讲着什么,这里一个上年纪的人也有某种麻烦事,一个年轻姑娘正为了一件什么事而惊慌……还有一张又一张新的面孔。我们听到要求、抱怨和请求的零零碎碎说话声。热尼娅注意地听着,认真地回答着,同时在漆布面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现在热尼娅沿着工人俱乐部的走廊走着,一群青年围着她。
……她出席音乐会。她合上双眼,听着音乐,悲伤地垂下嘴角。
……她喂着塔玛拉的饿了的孩子。我们头一次看见她脸上的微笑。塔玛拉在旁边忙着家务。

……冬天来了。又是法律谘询所的来访者。热尼娅又在漆布面笔记本里记着什么。她抬起眼睛,看见一个青年人站在她面前。这个青年人我们已经有点熟悉了。她看了他一眼,请他坐下。他坐下了。她准备听他讲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
“您好,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我没有错吧,您叫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
“对。”
“您当然认不出我了。”
她更仔细地看了看他,耸了耸肩。
“认不出。”
“我在莫斯科的车站上帮您买过票。到卡拉耶夫斯克这里来。您记得吧?”
她回想着说:
“对,有过这么回事。”
“您那时好象为了什么事很伤心?”
“可能,”她冷淡地说。“您到我们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他重复了一句。“是这么回事。我在古比雪夫的学院毕业,在那里工作了一段时间。而后我请求派到这里来。现在我在这儿工作,是个工程师。我名叫尤里,姓阿戛波夫。”
“很好!可您到我们这儿来到底有什么事呢?”
“我到这儿来的唯一希望是……”他沉默了一阵,补充说:“看看您。”
她惊讶地迅速看了他一眼。
“但这里不是动物园,也不是蜡像陈列馆,”她严厉地指出。“这儿是法律谘询所。”
他笑了一下。
“为了看见您,难道应该先偷一头牛吗?”
热尼娅忍不住微笑了。
“起码这样!”她说。
停顿了一会儿,
“我这段时间一直到处找您,”尤拉轻声说。“我已经感到绝望了。但我还是找到了您!”
热尼娅耸了耸肩。
“还有什么事?”她冷冰冰地问道。
他也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

……晚上,一天工作结束了。热尼娅顺着冬夜的街道走着,拉着塔玛拉的十五岁女儿阿尼娅的手。她们一路上在冻冰的人行道上跑着滑行。但阿尼娅很容易做到的事热尼娅却做不到——她手一扬,摔倒在雪地里。阿尼娅哈哈大笑着压在她身上。突然一个人的双手帮她们站起来。热尼娅站了起来。尤拉·阿戛波夫站在她面前。
“是您?”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是我。”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笑了一下。
“看来,是偶然。”
“谢谢,”她边抖着雪边说。然后她抓住阿尼娅的手就走。
“我能送送您吗?”他问。
“干什么呢?”她说。“不需要。”她转过身迅速地走了……

……现在我们看见热尼娅在法庭的大厅里。她作为辩护人询问证人。
“您回答审判官问题时说,您看见了我的被辩护人……可在预审时您表示没看见他。您什么时候讲的是真话呢?”
尤拉为了不让人看见,坐在旁听席上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夏天到了,伏尔加河畔的夏天,到处碧绿,炎热。吹来闷热的风。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走过来打开窗子,看见对过人行道上站着热尼娅和尤拉。他们在热烈地谈着什么事。

……莫斯科。安德里亚诺夫的办公室。紧张的一天,在开会。电话铃响了。安德里亚诺夫拿起听筒。
“是我。”
“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我是维克托里娅·阿纳托利耶夫娜。”
“谁,谁?”
“维克托里娅·阿纳托利耶夫娜——您想起来了吧?……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女友。”维卡坐在自已机关的桌子后面。在她面前放着一封打开的信。
安德里亚诺夫有点费劲地想起了维卡。
“啊!……对,当然,我记得!……”
“我终于收到了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的信……假如您感兴趣,我可以念给您听。”
“当然,”安德里亚诺夫说。“但不是现在。”
“自然,”维卡回答说。“请您晚上到我家里来。”

……我们在维卡的家里。这是个现代化而富有审美力的独身女人的住处。古老的茶碗、破璃橱里的陶器,经过很好挑选的版画。梳妆台上摆满了小瓶、盒子和维卡的照片。桌子上放着白兰地和水果。
“您看,”维卡说,“这就是热尼娅的信。”
她打开信开始念。
“‘亲爱的维卡!在隔了这么久以后才给你信,请不要感到惊讶。你知道,我应该想很多事情并且把它们弄明白。当我离开莫斯科时,我想,我很快就会回去的。但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我还是继续住在这儿,并且觉得在这儿很好,平静,轻松,有趣。我从事法律工作,在法院里发言,还有许多社会工作,这些都使我很高兴。说实在的,有关我自己,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一切……现在讲正事。这封信想要提出一个不大的请求。请你给安德烈·巴甫洛维奇打个电话,问问他:假若我还是决定回莫斯科的话,他同意分给我房子吗?我还有个待殊的请求:请你去看一看伏洛佳,并且一定要亲眼看到。请你转告他,虽然我写去好几封信他都没有回复,并且看得出他甚至不想看见我,但我极其想念他。假若他终究能到这儿来一趟,哪怕是两天,我将感到非常幸福。我希望你还是象往常那样好。热尼娅。’”
“这就完了?”安德里亚诺夫问。
“完了,”维卡回答。
“唔……”安德里亚诺夫说。“没有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维卡耸了耸肩。两人都不说话。
“您的热尼娅,她毕竟是个古怪的女人!”安德里亚诺夫说。

我们又在卡拉耶夫斯克。听众非常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大学生,年轻工人,教师。正在开法律问答晚会。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主持晚会。辩论会参加者不安起来,看得出,涉及到的问题使大家很感兴趣。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正在结束她的发言。
“遗憾的是,我们法律工作者象医生一样,接触到的事情大多是令人伤心的,不愉快的,有时简直叫人非常沉痛。这是我们这个职业注定了的。但我认为诸位应该知道这个事实,以便尽量少犯错误。因为哪怕是很小的错误,常常也会导致犯罪,把生活毁掉……还有什么问题吗?”
很多手举起来。一个姑娘抢在所有人前面。
“请允许我发言!我想提问!”她马上自我介绍:“福金娜·莉吉娅,定额员……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我向您提一个具体问题。有这么一件事。我们工厂里有个女工。很好的一个姑娘。她象我们大家一样住在集体宿舍里,而她遇见了一个人,爱上了他。她突然怀孕了。”
“就那么突然?”有人说。大家笑了起来。
“请等一等,同志们!”姑娘懊丧地说。“他,当他知道这点后,马上就啪!——溜掉了!她当然干了一件大蠢事,她把自己的婴儿偷偷地扔了。而这婴儿,大家可以想象到,死了。当然进行了调查。现在她怎么办呢?法律条文哪条适用于她呢?”
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我不知道。调查会有结果的。”她想了一会儿,环视了一下听众,又说:“同志们,我只希望你们理解一点:在刑事诉讼法典的每一项条文中,有一点不是较不重要,而也许是极其重要的,这就是我们行为的道德准则。道德的规范。从这个观点看,你们认为怎样呢?这对男女青年的行为怎么样呢?当然,纯粹不道德。我甚至说——下流!”
大厅里喧闹起来。
一个戴眼镜的姑娘:“我发言!(她拿起麦克风,自我介绍。)谢列兹聂娃,纺织女工……我可完全不责备这个男青年,仅仅责备那个女的!什么叫——她爱上了?!归根到底,应该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也有过这种事:一个人追求我。可我控制住了。”
“就是说,他追求得还不厉害!”有人说。大家笑起来。
“不对,正好是厉害极了!”姑媲急躁地反驳说。大家又笑起来。
热尼娅说:
“你们不要笑,同志们。这姑娘的话是对的。青年们发生爱情关系不是太容易,太轻率了吗?”
“那您自己是怎样做的呢?您自己?”后排有一个姑娘突然喊道。
“我是谨慎的,”热尼娅反驳说。
大厅里又响起笑声,掌声。
“但这一切大多决定于她们,姑娘们!”一个男青年说。“姑娘们应该见严肃点!”
一个姑娘的声音愤怒地打断他的话说:
“可你们应该更有礼貌点!待人更温和点!要知道,你们不好意思跟姑娘手挽手地走。送给她花吧——这怎么行,小伙子们会笑的!可对骂——这行。”
另一个姑娘的声音附和说:
“你跟他严肃点吧!你跟他严肃点,可另一个姑娘不跟他严肃点。他马上就去追她,追那个不严肃的。那你再坐等吧!”
这时又有一个男青年拿起麦克风。他自我介绍说:
“斯米尔科夫,第十二食堂的厨师……这会儿在争论的是怎样更好些:是谨慎呢还是轻率。而我有这样的想法。我发现越来越少……这怎么说呢……女性腼腆的越来越少。有时你就别把姑娘叫做姑娘得了。她穿长裤子,全身发出难闻的烟草味,粗鲁地哈哈大笑,就象马叫一样,同你讲话马上就用‘你’字。在她身上没有一点……这种……神秘性。”
哈哈大笑声和掌声。第三个姑娘的声音:
“哼,看你还画出了一蝠画呢。”
男人齐声说:
“他说的就是这样嘛!”
斯米尔科夫继续说:
“我对律师同志还有一个问题。现在不是还常发生这样的事件吗,象由于争风吃醋而发生的凶杀,或者由于单相思而发生的自杀?或者还象过去一样发生决斗?情敌之间的决斗。有吗?”
大家活跃起来。从坐位上发出一句反驳:
“你用什么去决斗啊?用饺柄勺子吗?”
“不,我没碰到过这类事情,”热尼娅回答厨师说。“而且,依我看,这一切都已成为故事了。由于争风吃醋和狂热而去决斗——这在现在说来是可笑的,甚至是过时了。”
这时尤拉·阿夏波夫站了起来,问道:
“在您看来,这是好还是坏呢?”
“或者是好或者是坏,”热尼娅回答说,“但就是那么回事。”
“可在我看来,这非常坏,”尤拉说。
“说实在的,你觉得什么坏呢?”坐位上的人叫道。
“坏就是坏!不知为什么,我们开始对真正的爱情感到害羞了。我们把爱情变成了不足道的小事,偶然的关系。而这是最可怕的!”
从坐位上发出了声音:
“噢,意中人,你吓坏了!”
“由于这个,人变得无耻下流,”尤拉继续说。“他们学会玩世不恭,更不用说对女人和爱情了……要知道,这就是事实。是不是这样啊,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
“可能是的,”热尼娅模棱两可地回答说。“但同志们,为什么我们老谈爱情问题呢?这同我们今天的题目毫无关系。”
“为什么毫无关系?甚至于是很有关系!”坐在后排曾经打断过热尼娅说话的那个姑娘突然又叫道。“那您就讲讲,您的意见怎么样?”她对热尼娅说。“如果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女人……您认为这是不是无耻,嗯,也许不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但无论如何是个不年轻的女人,把一个年轻小伙子搞得晕头转向。”
热尼娅一边布笔记本里记着什么,一边警惕地抬起头。而姑娘继续说:
“她比他大十岁,而请想象一下,这点不能阻止她。”
现在姑娘用眼腈直瞪着热尼娅。
“至宁他,我不知道!他大概完全发疯了……忘了世上的一切……您看怎样,从她这方面说,这是不是无耻,是不是不足道的小事。”
热尼娅听着这些话,她脸发白了。她茫然地站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大厅里静了下来,叫人感觉到有点什么不大对头。
这时尤拉·阿戛波夫跳了起来。
“我不理解!”他恶狠狠地说。“刚才已经讲了——为什么要提与今天题目毫无关系的问题呢?”
那姑娘好象清醒了过来,坐在自己的坐位上,用手掌捂住了眼晴。

晚上,下着雨。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撑着伞沿大街快步走着,被刚刚结束的讨论会搞得惊惶不安。后面突然有人叫她。
“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
她站住了,回过头,看见是尤拉,又很快地走起来。他赶上了她,两个人默默地并排走了一会儿。他首先打破沉寂。
“您很忙吗?”他问。
她耸了耸肩。
“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那个蠢姑娘的狂妄行为难道会刺痛您吗?刺痛您了!!!”他说。
“是的,是的!请您想象一下!……”她生气地说,马上站住了。“您听我说,尤拉!我坚决要求您别再这样老跟随我。您要把我弄到什么样的处境呢?难道您不明白这会损害我的名誉吗?请您立即走开!”
她又走了。尤拉跟着她。她又站住了。
“尤拉!”
“我不愿意您一个人在街上走,”他说。
“唉,天啊,这关您什么事呀!我不需要您的关心。我求您马上走开!”
雨伞上的雨点砰砰地响着。
“您坚持原来的看法吗?”他问。
“对!”
“但您是不愿意那样的,”尤拉说。
“您还是个无赖汉!”热尼娅说。
“不对,”尤拉反驳说。“我不是无赖汉,我只是想一直在您身边。”
“这是什么样的轻浮举动啊!您胡扯些什么?!嘿,请您想一想,这能导致什么后果呢!”
“能导致我们将永远在一起。您明白吧——在一起!”
“要知道这是可笑的!我比您大十岁。刚才您已经听见了。”
“不是大十岁,而只大七岁。”
“反正一样!请您看一看,您周围有多少可爱的姑娘。可您偏要追求我。难道您不能绐自己找个更合适的伴侣吗?”
“我不是请您打扑克牌!”他生气地说。“我爱您。您简直不知道我多么爱您……要知道还在莫斯科,在车站上,当我看见您总共只有五分钟,还不知道您是什么人和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就能走到您身边对您说,我爱您。并且永远爱您。”
“那当时就会把您永远关到疯人院里去,”她说。
“现在关也不晚!”他说。
“唉,我不知道怎么说服您才好,”她掉过头就走。接看她又说;“您何苦要扮演呆头呆脑的罗米欧这个角色呢……您知道,有个比我和您要聪明得多的人非常正确地对我说过,在我们这个电子计算机的时代,已经没有罗米欧和朱丽叶的地位了。没有那种激情了。而这是真理,尤拉。”
“不对!”尤拉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对!请原谅,您的这位聪明人说的是荒谬绝伦的蠢话!”
“为什么是蠢话呢?”
“因为正好相反!在电子计算机时代,机器在很多方面代替了人,解放了人,使人从各种不必要的琐事中解放出来,这正好是罗米欧和朱丽叶的时代。黄金时代。”
“您这样认为吗?”
“当然!假若不是这祥,那么我们要这个控制论干什么?”
……热尼娅在自己的家门口停住了。雨象原先一样敲着伞。他俩默默地站着。而后热尼娅说:
“好,这样吧,尤拉。让我们说好了。黄金时代暂时还没到来,请您停止和我见面的企图。我求您!”
他没回答。她继续说:
“我恳求您。您听见了吧——我恳求您!假若您需要的话,我可以说,我央告您!”
他垂下眼皮,头发全湿地站着。雨点从他脸上往下流。
“难道您这样将生活得更愉快吗?”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将更平静。”
他又沉默下来,久久地望着她。
“您要我跪在您面前吗?”他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声,跪下了一条腿。
“您疯了!”热尼娅甩开他,飞快地穿过街道走入家门。她回过头来。尤拉还低着头。一条腿跪着。

可能过了一个星期。
热尼娅从我们熟悉的法律谘询所的门口走出来。下班时间。热尼娅和大家一起在街上走着。从伏尔加河上飘来着,路灯微弱地照着。人们和汽车一会儿从雾中出现,一会儿又慢慢地消失在雾中。
热尼娅沿着我们熟悉的街道走着——通常下班回家的路线——她不时观望从雾中出现的行人。在角落里她甚至停了下来。但谁也没有从这灰色雾中出现。她慢慢地穿过街道,沿着胡同走着,走近自己的家。但她进门以前又停下来,看着灰色的雾。
……她用钥匙开了门,走了进去。她母亲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从另外一个房间叫她:
“热尼娅,是你吗?”
热尼娅脱下大衣,一边走着一边把一网线袋食品放在桌子上,穿上拖鞋,拿起毛巾。她一边洗手一边照着镜子。镜子里是一个三十岁开外、刚刚下班回家的女人的脸。
“给您热一下汤?”母亲问。
“好的。”
……热尼娅坐在厨房里,慢慢地喝着汤,想着什么。她突然发觉母亲在仔细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妈妈?”她有点懊恼地问。
“我只不过看看,我喜欢看你。”
“你是我亲爱的人!”热尼娅温柔而疲惫地说。“当然又是没有伏洛佳的信?”
“你还在指望啊?”母亲说。“你的儿子,他是个坏小子!”
“妈妈!”热尼娅责备地止住她。“我对你说过一百次了,这是我不好!全是我一个人不好!这是我的过错!”
“当然,当然,”母亲嘲讽地说。“全是你一个人的过错!”
热尼娅从桌旁站起来,走出了厨房。她在不很舒适的房间中间站住了。
“天啊!”她说。“为什么我们这儿总这样死一般寂静啊?真能叫人发疯!为什么不打开收音机、电视机呢?电唱机的唱片在哪里?”
她开了电唱机。于是磨损的旧唱片忽然发出了鲁斯兰诺娃充满激情的声音,大声和嘶哑地唱了起来:“唉,你呀,柯里亚·尼古拉,你坐在家里吧,别去玩。你别到那头去,你别送给她七个戒指。去送礼物,不如在家缝毡靴,毡靴啊毡靴,破了,缝不好了!”
……母亲从厨房走进房间,看见热尼娅一边跟着鲁訢兰诺娃唱,一边在屋里转着跳舞。她看见母亲,嚷道:
“妈妈,跳舞吧!”
她继续潇洒地跳舞,摊开双手,跺着脚跟,就象从前乡村姑娘跳舞那样。可她突然停下来。母亲站在门口,仔细端详着她。
“怎么了?”热尼娅问。“你为什么看着我?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看着我?”
母亲什么也没回答。
热尼娅突然转过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砰地关上了。

……她仰面躺在床上。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坐在她旁边,抚摸着她的双手。
“你别生气,热尼琪卡,”她说。“我看得出你是心烦意乱。那你说说,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出!只不过有点累了。”
“你也许在想念什么吧?”母亲说。“是吗,热尼克?也许你后悔离开了安德烈·巴甫洛维奇?……你别瞒我。”
“我什么也不瞒你!”热尼娅有点懊恼地说。“你知道,我甚至觉得奇怪。开始我觉得我很爱安德烈。那时候我是个小姑娘,傻瓜。可等到我明白过来,时光却已经流逝了。你知道怎么样吗?一天又一天……习惯了。”
她停了一会儿。
“后来,我又恋爱了。我的天啊,我多么地爱他呀!发狂似的。我简直疯了。”
“他呢?难道他没爱上你吗?”
“我不知道,一切好象都很美好。但你知道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比如他就在旁边,可以摸到他,但他还是没在我旁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这个!”热尼娅重复了一遍。“总而言之,我离开了他。依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母亲说。“我怎么知道呢?关于爱情,我懂得什么呢,热尼琪卡?你们的父亲死得早,那时我还不到二十三岁。我就这样生活过来了。生活得很困难。现在好象一切都挺好……但生活过去了,可身边没有一个男人。身边没有爱情。”
“让爱情见鬼去吧!”热尼娅急躁地说。“老天保佑!天啊!我付去了多少力量才摆脱了这个该死的东西!才摆脱了这个折磨。该死的,这个爱情!”
“唉,不能这样,亲爱的,”母亲说。“没有爱情的生活是不完全的,只是半个生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可那个人呢?”母亲朝窗户点了一下头。
“谁?”热尼娅警觉起来。
“就是那个人……就是追求你的那个人……看得出,他爱上你了……”
“唉,他爱上没爱上,这同我有什么关系?!”热尼娅叫着说。“这关我什么事?”
她俩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叫尤拉吧?”母亲问。
“是叫尤拉。那又怎样?”
“你等一下,热尼娅,”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说。“你别发火。要知道,你对他也不是无动于衷。热尼娅,我全看到了。”
热尼娅就象给惹火了一样。
“你是怎么啦?!你看到什么了?你去祈祷吧!这还不够我受啊!”她又仰面倒在枕头上。
“他在哪儿呢?他到哪里去了?”母亲问。
“我怎么知道!”热尼娅生气地说。“他不见了。我禁止他跟着我!……”
她温柔地抓住母亲的一只手。
“我和你一起生活真是太好了,”她说。“过得平静,过得好。对吗,妈妈?我们什么也不再需要了,对吧?你说啊,对吧?妈妈!”
“对,对,热尼克,”母亲回答说。

下雪了,显然这是第一场雪,因为屋顶和人行道上的雪是薄薄的一层。这是初寒,冷得不太厉害。
厨房里有烟。热尼娅用两个煎锅在煎讲。塔玛拉的孩子们常常跑进来。塔玛拉在大房间里摆桌子。房间里客人已经来了。塔玛拉在发号施令:
“瓦夏,打开啤酒,”她对坐在一个上了年纪、猛吸着烟的人旁边的丈夫说。“柯斯嘉叔叔和您,伊凡·谢苗诺维奇,最好到前厅去吸烟。这里还有孩子呢!”
孩子们在房间里尖叫着,跑来跑去,相互追逐,一会儿躲在椅子后面,一会儿爬到桌子底下。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把一大碗拌凉菜放在桌子上。
“我担心鱼冻是不是冻上了,”她说。
她走近窗户,打开里面一扇窗,从那里拿回了菜。她看着窗外突然愣了一下。然后她转过身叫道:
“热尼娅!”
热尼娅没听见她的叫声。
“阿妞莎,叫一声热尼娅,”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说。
阿尼娅向厨房跑去。
“热尼娅大姨,姥姥叫你。”
热尼娅手里端着煎锅走进饭厅。
“妈妈,你有什么事?”
“你到这儿来。”
热尼娅走近窗户。她看见尤拉站在对面人行道上。他敞开大衣,也没戴帽子。他看着她们的窗户。雪落在他的双肩上。
于是热尼娅象被旋风卷起一样,冲出屋子。她一面走看一面把煎锅扔在桌上,在前厅解下围裙扔掉,跳到楼梯上,飞快地跑下去,到了街上,仍象在屋里一样,穿着一件半截袖的衣服。
“尤拉!”她叫道。
他看见了她,跑过大街,向她奔来,把她推进门。他把她的双手抓到自己手里,紧紧贴在胸口,目不转睛地默默看着她。她不连贯地说:
“尤拉……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一下子就不见了……没讲一句话……您怎么了?您在哪儿?”
他打断她的话,也是不连贯地回答说:
“我想……我走了……我试着没有您而生活……我发誓,我努力这样做了!……可是不行……您听见了吗,热尼娅,我不能没有您!”
他吻着她的双手,她抚摸着他的头和面颊。他们站在门口,朝街的门开着。
尤拉在找她的嘴唇。
“我爱您!我爱!”他说。“我要设法使您相信我!”
她象少女一样转动着头,力求躱开他的亲吻。
这时母亲走到楼梯口,焦急地叫道:
“热尼娅!你疯了!你没穿外衣。你要感冒的。你们上来,进屋来吧!”
热尼娅抓住尤拉的手,开始要同他上楼梯。后来她突然站住。
“不,尤拉,不要上去!我们白天再见面吧。明天就是星期日了。”
“在什么地方?”
“中午一点,在八路公共汽车终点站。”
“好,中午一点。”
她往上跑。她跑进饭厅。所有的人都向她转过头来。她站着不动。所有的人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奇怪和好象疏远地看着她。

街上的大钟已经两点差一刻,可尤拉还站在终点站等着。又一趟公共汽车来了,旅客们蜂拥下车。这是星期日,因此很多人拿着滑雪板,穿着高领绒线衫,戴着软帽,尤拉焦急地仔细看着。但没有热尼娅。

……三点左右,他顺着熟悉的楼梯上楼,按门铃。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开了门,有点奇怪地看了一下尤拉。尤拉说:
“您好!……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在家吗?”
他走进前厅。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叫道:
“热尼娅!”
热尼娅在房门口出现。她惊慌地看了看尤拉。
“唉呀,是您?”她说。
“您好!叶夫根尼娅·米哈伊洛夫娜,”他说。
“请进,”她说着走进屋子。尤拉跟着她。在房间里,桌旁坐着一个年轻人,故意穿得很随便,这是现在认为时髦的样子。他正在把一个鸡蛋吃完。
“我来介绍一下,”热尼娅说。“这是我的儿子伏洛佳……这位是尤拉·阿戛波夫,工程师。”
伏洛佳抬起头。尤拉拘谨地鞠了个躬,说出一声“您好”,转眼看热尼娅。热尼娅邀请他说:
“请坐,尤拉。”
尤拉嘟囔了一声“谢谢”,但没坐下。伏洛佳看了看母亲,又去看尤拉,好象在打量他。热尼娅把空碟子从儿子身边拿开,移过去一杯果子羹。他没有吃果子羹,掏出一盒香烟,用手指头弹了一下烟盒底,把烟盒朝尤拉递过来,问道:
“有火柴吗?”
尤拉没拿烟,掏出一盒火柴,扔给桌子对面的伏洛佳。伏洛佳接过火柴,点着了烟。看样子他十六岁左右,十年级学生。
“您到我们这儿来住很久吗?”尤拉问。
“不……我来接妈妈。”尤洛佳说。他喷出一口烟,挥动手掌赶着烟。
尤拉看了看热尼娅。热尼娅站着,背靠着荷兰式壁炉的磁砖,烤着手掌。她没抬起眼晴。
“请原谅我打扰了。”尤拉鞠了一躬,就走出去了。热尼娅跟着他。他打开通向楼梯的门,走到外面楼梯口。隔着半开的门,他俩还彼此看了一会儿。母亲走到前厅,热尼娅连忙关上了门。
当她重又走进房间时,伏洛佳站在窗旁吸烟,看着这没什么人的异乡胡同。
“他是谁呀?”他问。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这是个工程师……我们法律小组的积极分子。”
“我想,我的到来破坏了你安排好了的生活吧?”
“唔,现在还没有,”热尼娅说。“这儿你是我最期望的客人。”
儿子深深吸了口烟,力图克制内心的某种不自在。
“你听我说,妈妈,”他说。“我这次来不是作客……我的确是来接你。事情是这样,祖母过世了。”
“她怎么过世了?!”热尼娅大为吃惊地叫了一声。“柳波夫·费多谢耶夫娜过世了?!”
“是的,两周以前。父亲在国外……我现在孤单地生活着。不错,来了个老太太。但她不肯洗衣服,饭也做不好。没法吃。”
热尼娅微笑地打断他的话:
“就是说,你想起了我是因为现在没人侍候你了。我想得对吗?”
“嗯,要不怎么办呢?”伏洛佳不满地问。他又补充说:“再说爸爸嘱咐我告诉你,好吧,他同意分住房。”
“而为什么你,”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突然插进来,“不到这儿来呢?不住到这儿来呢?”
“这个‘这儿’是哪儿?”
“就是这儿啊,在我们城里。”
“您说到哪儿去啦?!”伏洛佳惊讶起来。
“说到哪儿?你在这儿念完中学,”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顶他说。“我们这儿也有大学,也有技术学校。”
伏洛佳生气地冲着外祖母挥了一下手。
“您知道吧——不该干涉别人的事!”
“伏洛佳!”母亲打断了他的话。
“因为——这儿的技术学校算什么?”伏洛佳反驳说。“我想在爸爸学习过的地方学习。而且我想住在莫斯科。我在那儿需要你,而不是在这儿。”
“但妈妈在这儿工作,这儿人们了解她,尊敬她,这儿有我,你的外祖母……”
“好,算了,”伏洛佳冒起火来。“不愿意就算了。你可以不去!请便吧!”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生气地喷着香烟的烟,越来越激动。
“那么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发疯地想看见你!……缺了你我不能生活!’”他滑稽地模仿说。
他突然停下来,看看热尼娅,走到她跟前,冷笑了一下,挖苦她说:
“顺便说一句,你知道吧,你的安德里亚诺夫!他上了你那个女朋友的钩了。”
“什么女朋友?你讲的什么?”
“就是维卡,你的维卡,最好的女朋友!”儿子刻薄地说。“你当心,她可别让他跟自己结婚了。哈哈!看吧,会有这一手的!”他笑了起来。
热尼娅脸发白了,突然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发呆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啦?这是为什么?”
她平静地说:
“因为你那么得意地把这个新闻告诉我。”
斯提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尽量不发出声音,轻轻地从房间里走了出去。热尼娅走近窗口,双手抱住肩膀,背对着儿子站住了。
伏洛佳在屋里久久地走来走去,不时看看呆然不动地站着的母亲。他突然走近她,把额头紧紧地贴住她的后脑勺。他轻声说:
“妈妈,好妈妈!……好了,你别生气!”
他紧贴着她,他装出的所有神气样子马上都不见了。
“我一切都明白,”他嘟囔地说,“但要知道,我没有你也不好过!你知道,我多么难过呀!”
热尼娅刹那间向他,向他那惊慌的、还是孩子气的两眼转过来,把他搂在怀里。他们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眼泪从她眼睛里流了下来。

……一切都象重复当时热尼娅离开莫斯科的情景。她坐在法律谘询所自己的桌子后面,正在写完一份申请书。“……由于我要去莫斯科,因此,我请求解除我的工作……”然后,她站起来,拿着申请书沿走廊走着。在走廊的远处,在闪现的人群中,她看见了站在墙边的尤拉。她走到他跟前,严厉地对他说:
“尤拉,请您从这里走开!”
他一动没动。她敲了敲挂着“法律洛询所所长”牌子的门,走了进去,办公室里没人。她把申请书放在桌上,就走出来。
在走廊里尤拉照样站着。她看也没看他一眼,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从皮包里取出文件,把它们整齐地放在桌上,扣上了皮包,又走了出来。
现在走廊里人少些了——通常是这样,一会儿人多,一会儿人少。尤拉还站在墙边。她走近他。
“就这样,尤拉……”
但他马上打断了她的话:
“您要走,这是真的?”
“是真的。”
“您不该走!”他固执地摇摇头,坚决和绝望地说。
“请您别急,尤拉。我应该走。您明白吧,我应该走!”
“我不明白,”他说。
她匆忙地选择着字眼。
“好啦,请您想象一下,假若、假若……您亲眼看着一个人要死了,您会奔上去救他吧?会吗?会还是不会?”
他不吭声。
“请您告诉我,您会奔上去吧?”她坚决地要求回答。
“好,就算会吧。”
“而假若这个人是您儿子呢?”热尼娅问。
他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睛。
“这是我的儿子,尤拉,”她说。
“那我跟您去,”他说。
“这不行!”
“我现在需要您,”他固执地说。“您要明白!”
“我央告您,尤拉!”她用力地说。“假若您真爱我,就请您饶了我吧。请您不要再想办法同我会面了。不要!请您答应我,您不要去送我,请您不要使我心情沉重地离开这儿。”
他沮丧地站着,找不到话来说。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走廊里又活跃起来——又一批来访者来了。
“再见,尤拉!”她说着很快地沿走廓走了。

在车站上是通常的拥挤,去莫斯科的列车还有几分钟就要开车了。在站台上,车厢旁边站着送热尼娅的亲人。这里有热尼娅的母亲、塔玛拉、塔玛拉的丈夫和孩子们。在稍远一些,可以看见伏洛佳,他无表情地看着四周。
开始告别了。他们亲吻,流泪。伏洛佳走过来告别。然后他走进了车厢。热尼娅上了车。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眼泪汪汪地朝女儿喊道:
“热尼娅!……你听见了吗,热尼卡,你记住,这儿有你的家!这儿大家都爱你!你听见了吗?”
列车开动了。送行的人挥动着手,跟着车厢往前走。列车加快了速度。送行的人站住了,热尼娅的那个车窗越来越远了。在斯捷潘尼达·卢克亚诺夫娜、塔玛拉以及孩子们面前已经闪过倒数第二节车厢,而后是最后一节车厢。突然,母亲看见——也许只是她这样觉得吧?——尤拉站在窗旁,她抓住了塔玛拉的手。
“你怎么了?”塔玛拉害怕地问。
热尼娅的母亲没马上回答。而后她叫了一声:
“没,没什么。”
列车越来越远了,最后,拐了个弯,完全看不见了。

(全剧终)

注释:
注1:热尼娅,热尼琪卡,热尼克,热尼卡,都是叶夫根尼娅的爱称。
注2:娜佳、娜秋莎,都是娜捷日达的爱称。
注3:英语:你们讲英语吗?
注4:法语:我们讲法语,我的朋友。
注5:法语:借光!
注6:法语:好极了!
注7:法语:我的天!
注8:法语:为了友谊干杯。
注9:法语:他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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