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斯论瓦尔达

第43 屆香港國際電影節今年提早在3月中開始，有兩部電影人紀錄片，幾吸引，兩個拍的電影都是我喜愛的，一個是法國導演艾麗絲華妲（Agnes Varda），另一個是文．溫德斯（Wim Wenders） 電影攝影師Robby Muller。

荷蘭攝影師Robby Muller 人稱光影大師，名堂跟亞洲攝影師李屏賓一樣，有光影就有故事，能夠駕馭光影並提煉成詩意，才能稱為大師。有人認為Muller 掌鏡的影像，媲美17 世紀荷蘭畫家Johannes Vermeer及當代美國畫家Edward Hopper 的作品，稱譽者眾，因此，荷蘭紀錄片導演Claire Pijman 跟時間競賽，一直趕工，要完成Muller的紀錄片《攝影大師私影像》（Living the Light-Robby Muller ）。

趕頭趕命，終於趕到去年9 月在威尼斯影展首映，但歲月不留人，鬥不過疾病帶來的折磨，Muller在去年7 月離世，Claire Pijman對當代攝影大師無法出席影展接受世界掌聲失望不已，可幸大師在閉目前，仍能趕及看過影片。

Muller 將光影煉成詩意

談Muller，要由溫德斯說起。1968 年，溫德斯正籌備學生電影，當時他膽粗粗問正當上助理攝影的Muller，有沒有興趣幫忙，Muller 沒推卻，但溫德斯告訴他，劇本只得兩行字，後來，這就成了日後人們談論的傳奇。兩個人，用兩行字的劇本，拍成10 分鐘短片，而且更是一部公路電影，講一個男人落巴士後四圍行。此後，二人便展開了長達20 多年的合作，拍出經典的德國公路電影三部曲，還有《德州巴黎》。

溫德斯憶述Muller喜歡用現場環境已有的燈光拍攝，當剪接完成後調色時，Muller會說不用調，這正是我們要的東西。他說看看《美國朋友》的光線陰陰暗暗，顏色青青綠綠，就是他把現場燈光視為本來設定的例子。

關於二人合作，不能不提《德州巴黎》。影像以紅、白、藍為基調，象徵美國社會與美國夢，亦聯繫到德州一個名叫巴黎的地方。影片開始時，男主角戴着小紅棒球帽在美國中部沙漠之地孤獨流浪，與藍天白雲背景構成虛空寂寥的想像。類似的色彩構圖，在不同場景反覆出現。但畫面同時又以綠色來表現疏離、破碎與生活困苦的味道，兩種顏色板塊分隔不同場次，構成自然衝突。Muller的靜態攝影，不單把三色完美呈現，畫面的虛空荒蕪，亦把烏托邦夢想一併吹散。

美國獨立導演占·渣木殊是另一個跟Muller長期合作的人，他義不容辭為紀錄片配樂，因為他知道，Muller拍下來的影像世界，確實為他的電影披上獨特衣裳。渣木殊謙稱自己最初拍電影時一無所知，拍第二部長片《不法之徒》（Down by Law）時，找Muller合作，當時Muller問了他3 個問題：

第一，故事的感覺。Muller重視感覺，遠大於實質劇本。正如劇本只得兩行，他都可以跟溫德斯拍足10分鐘，但假如對故事沒有感覺，可能連1分鐘都拍不出來。

第二，是角色。角色是怎樣，角色與角色之間如何產生戲劇效果。第三，是意象。即一些聯想、寓意或是客觀物象，如何與故事產生關係。渣木殊自言受Muller 啟發，獲益良多。

當Muller遇上渣木殊，根本就是如魚得水。渣木殊早期愛拍黑白電影，這個美學風格，與Muller的品味不謀而合。Muller曾經說，沒顏色比有顏色強大得多。Muller最愛拍黑白片，用黑白菲林拍，不是用顏色拍但在後期調色。所以，他跟渣木殊合作的兩部黑白片，包括《不法之徒》和《離魂異客》，可能就是Muller掌鏡拍得最痛快的作品，特別是《離魂異客》，用的是黑白菲林，一世都是黑白電影。

從1990年代開始，Muller再跟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合作，又成就了另一種極致的攝影風格：低成本，現場光，由數碼攝錄機炮製粗糙手搖鏡，亦即是Dogme 95的實驗策略。《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Breaking the Waves ）的攝影一鳴驚人，影響了很多後生仔拍戲，到了《天黑黑》就更爐火純青，人機合一，是手搖鏡的頂峰示範。

《攝影大師私影像》是回顧歐洲攝影大師Robby Muller作品和人生的最後影像，溫德斯、渣木殊和斯•馮•提爾都在片中現身說法，談及跟好友昔日合作的電影歲月。

華妲的告別作？

說到昔日的電影歲月，華妲就用一部片時間，為自己記下美麗人生。《艾麗絲說華妲》（Varda by Agnes）在今年柏林影展首映，全場爆滿，我難得取得一票，竄入劇院現場，開場前主持介紹有神秘嘉賓到來，全場觀眾起哄，興奮得站起來歡呼，我感到，華妲的戲迷真的很多。90歲的華妲緩緩地一步一步走上舞台，接受柏林影展大會頒發的致敬獎。不少戲迷看完影片，都認為似是華妲感到自己快要告別世界的最後電影，我不反對這個說法，紀錄片又確實是華妲回顧一生的紀錄，華妲選擇自己回顧自己，不用別人操心。

片中，華妲從頭細說，娓娓道來首部電影《五點到七點的琪奧》（Cleo from 5 to 7 ）如何開始，她透露，之所以集中拍女主角一日內的經歷，理由是資金不足，沒錢拍更多罷了。但資金不足反過來育成了1960年代法國新浪潮獨特風格，更確立了女性導演關注女性的電影之路，即是為日後華妲女性主義電影打開了門。紀錄片陸續談到她幾部著名的女性電影，包括《無法無家》（Vagabond ，當年戲中特立獨行的女主角再次現身，接受華妲訪問。片中她說到影片拍攝時根本沒有完整劇本，二人啼笑皆非。

《艾麗絲說華妲》當然有提到她與丈夫積葵丹美（Jacques Demy）的往事，但又未至於大講特講，如果一心想着入場八卦人家昔日情事秘聞，就注定失望。影片透過二人情事，帶出更重要信息，就是華妲沒有因為丹美早逝，而喪失生活意志。相反，她獨身之後，更積極和堅定地把生命奉獻給電影和影像藝術，再由影像藝術實踐社會義務。片中介紹到她設計的裝置藝術，非常有趣，有愛有情，再進而談到她的前作《眼睛相旅行》，由相片製成巨大壁畫，紀錄尋常百姓的面孔和生命，好人好事有心有情，令人感動。喜歡華妲的朋友，《艾麗絲說華妲》可能入戲院看她新作品的最後機會。當然希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