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由Chris Marker执导于1963，是由一系列静止影像组成的关于时间穿越的科幻电影。用静止影像来传达时间穿越的概念似乎是很违和的，毕竟穿越意指时间的流动，充满了生机和不确定性。因此，为何电影选择用静止影像来表现时间穿越，是本文主要想探讨的问题。
在《camera lucida》中，罗兰巴特指出了摄影一项不可置疑的性质——“that has been”，揭示了摄影与现实，过往之间的关系。当物体被摄影机捕捉显像时，它真实地存在于捕捉的瞬间和场景中。照片成为了最直接的，关乎存在的证据。但是罗兰巴特也指出，照片在呈现指示物与客体的时间关系时，也同时呈现了客体的死亡。这里的死亡是时空意义上的，体现为此物曾经在这里，现在却不在了。当我们注视十年前的全家福照片时，触动我们的不仅是旧时的回忆，还有不可阻挡的岁月的流逝。全家福中人的已经“死”了——他们已经不再是他们了。借用这个理论，摄影保存时间捕捉瞬间的功效，和其呈现死亡之间的矛盾，是理解《堤》的关键所在。回头看由影像组成的电影，其效果与摄影完全不同。影像更多与时间的连续流动相连，呈现的是“being there”。观影过程中移动影像给予我们的， 是不断变换的生气，是始终进入电影本身叙事时间的进行时，是感知到当下时间流动的未知。所以，当《堤》选用一系列的静止图片来组成一部电影时，它共同糅合了两者的特点。一方面，不断变换的，静止的图片，保证了电影叙事的可能性——静止图片依然在时间的流动中变换。另一方面，观众却永远无法产生与叙事相一致的时间流动感，因为照片呈现了一种不连贯的特质，这种特质阻碍了叙事的liveness，把我们引向它天生的本性：死亡。这种死亡的感觉蔓延了整个关于时空穿越的故事，营造了一种不可阻挡的寂灭情绪。
电影讲述了在世界第三次大战之后，一个拥有儿时记忆的男人被选中作为时空穿越的执行人。他在片中穿越回了过去，跟记忆中的女孩约会，同时又在未来与人对话。使用照片呈现故事的悖论在于，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没有一种时间是”being there”，没有一次穿越让人感受到了时间的流动，相反，是时间的停止。时空穿越揭示了人们意图保存时间的欲望（巴赞笔下的木乃伊情节），甚至是回到过去的时间当中（就像男主角最后要求回到童年的机场上）。穿越所体现的意图其实跟摄影的功能是一致的，那都是永恒地留存过去。但是，照片在捕捉现实的同时又宣告了它的死亡。一般意义上，当人穿越回过去时，我们所感受到的应当时与记忆相同的移动影像。而使用静止图片对叙事带来的影响是，时空穿越变成了死亡之旅，或者说，一场不存在真实的时间流动的虚幻的旅程。摄影消解了时空穿越的真实性，并将其呈现为真实的幻想，因为这场旅程从来都不是“being there”而是“has been there”。男主角从未真正地返回到过去，他只是被困在由照片组成的过往之中罢了。
所以，当男人和女人相遇在花园之中，他们穿过的是静止的人潮，静止的小孩，静止的树木和流水。世界的寂静和凝滞伴随着悲哀的管弦乐一张张不断变换，其中体现出的死亡的阴影，成为了电影不变的基调。移动影像将无法传达——流动的时间和不可阻挡的死亡之间的矛盾。更重要的是，男主角甚至都算不上“has been there”。时空穿越的悖论意味着他根本不属于这个想象的过往， 他只是一个来自于现在的虚幻的客体。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男人穿越回他童年时代，不顾一切地奔向女人的时候，迎接他的是瞬即的死亡。他与她的距离远超过了当下的时间和空间，强大到可以摧毁他的生命。死亡，虚幻和不存在。另一个昭示男人与时空之间的死亡关系的，是他与女孩在动物博物馆游览的那一场戏。男主角说道，只有在博物馆里，我才能够自如的移动。博物馆展示的是各种动物的标本，标本与照片一样，凝聚了生的瞬间，同时也象征着死亡的确实。当各种静止的标本图片与两个人的图片连结在一起时，事实上预示了二者共同的死亡，或者说不存在于时空之中的特性。
一系列的图片不仅预示着穿越过往的虚幻，其实还预言了，不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时间都是不可改变的。由人类犯下的过错是不能被重写的。回到电影开头，巴黎毁于战火之中，一切人类都只能生活在阴冷黑暗的地下。摄影中场景光线的布置都彰显了一种末日感。相反，过往才是光明的让人留恋的。发明穿越机器的目的是想要拯救人类的生命，但它同时也体现了人类改变时间的野心。在画外音介绍着时空穿越实验的时候，图片接续的是一系列角色恐惧的脸，接着是被摧毁的雕塑，破败的长廊。这一切都反映了实验的残酷。同时，每一次男主角的穿越结束时，下一个接的镜头都是指挥官的特写，以一个极端的仰视镜头展现他的邪恶和残忍。值得注意的是，穿越途中影片一直出现的低语是德语，由此便映射了二战时期纳粹集中营实验等种种罪行。这一切都表明了导演的反战态度。时空的真相是，过去永远不能被改变，因为一切恶的罪行，实际上已经被图片所记录。摄影的特性在于其记录事实的客观性，它的存在实际上是在说，即使时间穿越可以被用来拯救人类的生命，过往的黑暗并不会随着消失。正是因为一切都是凝滞的记录状态，所以时间在图片的冲击之下，早就失去了其更改过去的能力。
这同时也意味着，结局男人的死亡是 不可重复的。不同于巴赞在《death every afternoon》里提到的电影的可重复性——通过前后拉拽进度条我们可以同时观察一个人的无数次死去和复活，这是一种关于可重复死亡的幻象。但是在《堤》中，由于死亡由摄影呈现，所以即便我们回到男人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收获的也只是“that has been”。换句话说，男人早就死于电影之前。在摄影的是不存在未来的，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的死亡。时空穿越是一个错误，是人类贪婪的反噬，是对战争的惩罚。只要关于男人死亡的照片存在，那么这个故事实际只是一个绝望的再叙事。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影片中唯一使用了移动影像的段落，躺在床上的女生缓慢眨动着她的双眼，成为了片中唯一活着的客体。在这世界上，唯一不存在确定的死亡，唯一拥有未来的，是男主角所深爱的女人的笑容，是永恒的不变的，爱。
理解《堤》就是理解由静止图像带来的死亡感觉，就是理解爱与和平的重要性，就是学会捕捉当下生活里的美好瞬间。毕竟，谁都不能说，当男人义无反顾地奔向他深爱的女孩时，静止影像传达的除了死亡就没有其它东西了。爱始终在那里，始终藏在每一张男人和女人的静止画面之中。《堤》依然保留了对美好乌托邦的想象，这是导演保留那唯一一段影像的原因。人性的光亮依然可以在黑暗中被捕捉，依然可以被保存并且不断延续下去。
正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