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岛屿写作：化城再来人

评分：

6.0 还行

原名：他們在島嶼寫作：化城再來人又名：The Coming of Tulku

分类：纪录片 / 地区：中国台湾年份：2011

简介：庄周梦蝶，无有虚实。诗人在红尘中梦想脱俗，于露电里捕捉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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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6-06-07

他们在岛屿写作：化城再来人影评：他有一个世纪，石头也会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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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梦蝶有首诗《好雪不落别处》，写了四十年。他说当年发现这个题目真好，但当时“搬不动”，于是就继续读书，读了四十年。

他在台北武昌街，一个两人宽、一人高的旧书架子，两把破椅，边读书边卖书几十年。成了当地文界一景。

《化城再来人》，是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之一，几年前很火。这个系列针对岛内不同的华语作家，这一集是周梦蝶。几天前看了这部片子，两个多小时，画面慢，我看的也慢，拖拖拉拉，看了一周。

第一场，清晨，周梦蝶从寄居的学者曾进丰家里起床。九十岁的老人家了，栖身一张窄窄的小床，只能伸开一侧手臂。穿上紫布长袍，内里没有别的贴身衬服。五点半起身，去便利店里买报纸，看报纸。吃一碗面，缓慢缓慢地把掉落在桌面的残面一一拾起，去厕所洗洗脸，回来拿毛巾擦干。拿起那碗面汤，慢慢喝。

他来到台湾几十年了，一张口还是河南乡音。四几年在家乡的师范学校肄业，去武汉想找个学上，机缘之下入了青年军，跟着来到台湾，大陆还有个包办的媳妇。他在台湾多地辗转，每天乘最早班的公车，跑大老远去武昌街卖旧书赚个三十元新台币，好心茶店老板允他每晚将摊子寄在店里，如此周而复始。

与他一个时期的诗人甚至后辈，大多成家立业，人丁兴旺，周老先生还是孑然一身，坐着不同时代的公车寂寂穿梭。

有些人，不需要皓首穷经，就尽得旧文化个中三味，看惯了旧书，也写得出漂亮的白话文。周梦蝶就是这样的人。余光中对他说新诗要美且有力，他自觉是有的。

他写《行到水穷处》：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涟漪；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像风与风眼之

乍醒。惊喜相窥
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里有花开，
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谁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

在山水画式的东方境里，他继续往前推，推开一方极澄明、极静寂的天地， “冷冷之初”，彷佛无限大，又仿佛小的只能容下两个人的目光，“惊喜相窥”。他的诗是他的国，是他的宇宙法则，时间与空间可以调和，“你心里有花开，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主、客、他者可以自由流转，“谁是哪一瓣？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

前几天读到《少有人走的路》，里面有个观点，圆满的心智模式乃是意识与潜意识的相互成就与实现。大概武昌街的摊子正是他执意选择的过活路子，是遵从了内心的意愿。不管怎样，他的生命状态静定安宁，不喜不悲，自得。

他自言我并不是找不到配偶，只是如果有，一定会以最严格要求对待她。南怀瑾批语，“在痴狂里打滚”。他又说也知道多是痴人想想，南怀瑾又批“也是自知”。

他说有一次在三毛家里畅谈到深夜，直到主人家母亲下了逐客令。他将要出去时，三毛反倚门前不让他出去，两人静默无言。有顷，门开，周夺路而出，门闭。

周梦蝶清癯，羸弱，头发剃光，像僧人，也真的有人称他“诗僧”。他中年学佛，在台湾跟随道源法师听经，自觉找到了人生的新一扇门，性格里的大喜大悲，生命里的多难多灾，全都被一一化解了。诗里也渐渐有了佛家的东西。

会不会奇迹地孕结出兰瓣一两蕊？
迢遥的地平线沉睡著
这条路是一串
永远数不完的又甜又的念珠
《在路上》

走在我底发上。燃灯人
宛如芰荷走在清圆的水面上
浩瀚的喜悦激跃且静默我
面对泥香与乳香混凝的夜
我窥见背上的天正溅著眼泪

曾为半偈而日食一麦一
曾为全偈而将肝脑弃舍
在苦行林中。任鸟雀在我发间营巢
任枯叶打肩，霜风洗耳
灭尽还苏时，坐边扑满沉沉的劫灰

隐约有一道暖流幽幽地
流过我底渴待。
《燃灯人》

诗里有禅意，读起来就费点劲。不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是达达的马蹄敲着青石板。有点像黑色树枝上那些潮湿的花瓣，还得更安静一点，聚精会神跟着诗人，去山顶。

和他相近年纪的人，不论是大陆还是台湾，经历过二十世纪的战、乱、变，大多都是被时代推着走到一个又一个新角色里，周梦蝶不一样，他把民国北方乡间的素长袍穿了一辈子，一笔小楷写到手机阅读时代。环境越是丰富，他的语言越是迟讷，诗里的世界越是进入化境。他卖旧书的时候乘着公车一个人穿梭，他成了岛内文化一宝了，还是乘着公车一个人穿梭。

他这一生，何其不幸。少年丧父，读师范，为了早些孝敬辛苦把他拉扯大的老娘，却被一湾海峡隔断了几十年；中年丧妻，从前一个人在台湾孤零零，这下真的成了一个人；老年丧子，七十多岁回到老家，赶上儿子生病、住院、亡故。他一个人一早去母亲坟前徘徊，唏嘘痛哭。“我不敢看那个坟，我在那个坟前站了很久很久。” 他独自在武昌街摆书摊写诗几十年，年届不惑出了第一本诗集，开头写“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可是，他的诗又不只有悲哀，有更多关于生命的浓重、精微、神秘，他站在雪山之巅，还要往更高处探。在最幽深的夜里，把月光噙碎。有些诗，读的出孤独，更多的，是无法言说，心生敬畏。周梦蝶在《菩提树下》写：“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谁肯赤着脚踏过他的一生？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

纪录片的导演解释，“化城”是佛家语，给那些求佛修行路上疲惫之人幻化出的休憩地，稍整，化城又成泡影。“再来人”，则是可成佛却不成佛，继续在人间渡化众生。对比周公，太贴切。

纪录片公映之后四年，周梦蝶去世，享寿94年。借用弘一法师的偈语，“悲欣交集”。环境千辛万苦，内心璨然生花。就像在《燃灯人》最后写的那样：

燃灯人，当你手摩我顶
静似奔雷，一只蝴蝶正为我
预言著一个石头也会开花的世纪

那就是他的一生。

首发自个人微信：Breathingtr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