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图

虽然今天一天课，虽然今早天不亮就得起床，昨晚我还是守着《探索影厅》看了《长江图》，抵挡着睡意观片，看完却睡意全消，又到百度去寻找影评。有一部称为“天书”的电影《云图》我还未及观看，《长江图》是否要和它叫板？昨天我一直在回忆《弧光》，20多年前的一部另类电影，至今也不能完全解读；结果晚上就看了让人夜不能寐、还要长久占据我梦境的《长江图》，这是否是对我数十年执着的回报？昨夜错过了许多奇迹，今天我想在百度把《长江图》回放一遍，补上疏漏的部分，然而怎么也打不开了！是否神迹只能示人一遍，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

以上是我几年前写在QQ空间里的一段文字。事实真的如此，一部《弧光》让我记挂了30年，也养成了我看探索电影的习惯。30年间，探索片能看到的全都看了，许是当年印象太过深刻，总感觉没有一部电影能有《弧光》那么大的探索幅度，直到看过《长江图》，我又一次被震慑！
本来《探索影厅》已名不符实，我收看也大抵例行公事，到底时至午夜，上下眼皮也不听使唤；看《长江图》开始还有些心不在焉，可不久就让人目不转睛；等到全片看完，身心沉浸在迷蒙江水中，整夜的幻梦交织！
影片线索是一本诗集，诗句以字幕方式呈现，还有不甚清晰的旁白，夜半收看，错过了不少，次日我想在百度回放，却再也看不到成片，只好去查看影评。后来，《探索影厅》又重播过《长江图》，我全神贯注地观瞻；近日无事，我在百度查找《长江图》，再将全片回顾一番，影片的脉络大体整理清晰。
影像时空交错，完整的叙事被肢解得漫无边际。对此的评价可谓相去云泥；赞者称恢宏史诗，以诗人还魂游形式展示长江沧桑巨变，以女性形象揭示长江温柔本质；贬者认为导演杨超根本不具备叙事能力，只能虚头巴脑精神错乱地梦呓，白白耗费观众两小时光阴。有人相对清醒，尖锐指出了当代文艺片三大法宝（症结）：佛经、诗歌和旅行。当然，影片的摄影获得一致赞誉，到底是柏林电影节银熊的得主，实至名归。《长江图》不是独一无二，有人拿它与《路边野餐》对比，同样行走在路途，同样的时空交错，人物身份互换，且同有诗歌贯穿全片。《路边野餐》是一部小成本电影，人说要有巨大投资，早将《长江图》踩在脚下！毕赣是个年轻导演，不按常理出牌，好剑走偏锋，新近的《地球最后的夜晚》据称是《路边野餐》的升级版，不过至今都无缘观看；依逆反心理，人都喜好赞誉惨淡经营者，而今毕赣也出名了，豆瓣上《地球最后的夜晚》比《路边野餐》评分低了不少。不论毕赣导演有多少超常脱俗的创意，《长江图》还是在当代电影中留下了深重的印迹。

《长江图》由多条线索贯穿全片，一条线来自现实生活，主人公高淳是个步入中年的文青，父亲去世，他继承了一艘名号广德的商船，船上有一老船员是当年父亲的助手，忠诚老道，沉默寡言；还有一年轻船员，玩世不恭，唯利是图；年轻船员接了一单大生意，由长江入海口到上游宜宾押运一条“大白鱼”。途中，年轻船员与高淳发生激烈冲突，负气之下不慎落水，死于螺旋桨下；船到重庆，老船员私自放走了货物并不辞而别；高淳独自驾着空船到达宜宾，追债的尾随而至，将高淳刺杀（生死不明）。

如果这条线索还算明晰，那另一条线索则教人不明所以：高淳每到一地都寻找艳遇，不断与一位名叫安陆的美貌女子发生关系，安陆并未随船同行，却在不同地点出现。安陆的身份变幻不定，在长江入海口，她是一个卖身为业的底层娼妓；在荻港万佛塔，她与僧人辩经（与高淳失之交臂）；在一个洪水退却的乡村，她独自在老屋主厨，是有夫之妇；在彭泽，她是虔诚的修行者；在鄂州，安陆泅渡江水，去江心观音阁里整理诗文；待船到达丰都鬼城，安陆变身文物保护者，专心打拓片；高淳最后见到安陆，却是前方另一艘船上（另一时空），此时安陆成了迷恋诗歌的清纯少女。

安陆不仅身份不定，行踪也极为神秘，她时而江中畅游，时而又在江边奔逐，呼喊高淳的名字，船行中还可望见安陆一人在嶙峋山石间穿行，甚至火光中显影。在宜宾，高淳遇刺倒地时，水中却映出安陆诡异的笑影！

影片将终，是在宜宾后时隔数十日，高淳徒步来到长江源（遇刺未死，伤愈后来到长江源；或死后，灵魂抵达长江源），发现玛尼堆前竖一座墓碑，上书“母亲安掇之墓”旁注“安陆与你同在”。至此，安陆的轨迹明晰了，高淳逆流而上数十日，恰回溯了安陆数十年人生旅程：长江源安葬了母亲，顺流而下探寻人生真谛，由青涩少女始，先努力求知，后虔心修行，修行中对佛理产生诘问，破戒与男人交欢，舍弃丈夫，最终在长江入海口沦为廉价娼妓！

看明白两条平行反向的时空线索似乎理清了影片的大致脉络，然而，这不过展示了一个女人的堕落史，用得着如此时空交错的叙述？观影至此已属不易，可仅仅认识到这一层，却是思维搁浅。影片除了前述两条反向线索，还有一条暗线首尾贯通，那就是诗歌。船出行时，高淳发现了一本诗集，诗集名称正是片名，这才是影片灵魂所在。诗集中夹有一幅长江图，每有标注处，都有相应的一首诗。诗不过是上世纪80年代文青手笔，主要表达人与环境的疏离，20多年前令人伤心地，而今更加无语；高淳每与安陆相遇，都是诗篇落脚地。船至葛洲坝，巨大闸门开启，仿佛钢铁巨兽，欲将一切吞噬，至此安陆消失不见；三峡工程将狭窄的江流变成宽阔的湖面，诗中地点都沉没于深水之下，高淳的艳遇也无处找寻。船过三峡，再见安陆，昔日沧桑女子却化身端庄女文青，在此，长江水也清澈了起来。高淳最后见到安陆是在时空交错的两艘船，高淳看见年轻的安陆和早年的自己探讨诗歌，他隔空将诗集要过来，撕成了碎片，面对伤心的安陆，他说：“你不必经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他面对的，既是不谙世事的安陆，也是未曾污染的长江！

至此，导演对于长江的解读明晰起来，安陆的身份也已展露无遗，她是一个人，更是一个神，或者说，就是长江女神！安陆曾在写满天问的江边沙滩奔跑，面向空荡的江面大声呼喊：“高淳，你躲不掉的，这是我的长江！”就差喊出“我就是长江”！有一幅电影海报画的是一条船在江面上行使，江水进入女人的躯体，女人足底是长江入海口，而头部恰是长江源头。海报画得极具概括力，想来画者是深谙导演苦心的。

导演既将安陆定位于长江女神，可作为女人的安陆，终点却在吴淞口小船中，廉价卖身的暗娼，这是令人难以接受的。然而，影片开始，高淳初遇安陆就与之交媾，高淳夸赞安陆貌美，说：“每一个男人都会爱上你”安陆平静地回答：“我也爱每一个人。”男人置换作抽象的“人”，这里的爱成了博爱。安陆虽然历经坎坷，却已经大彻大悟，化身为肉身菩萨，普度众生。正如影片终了，层层叠叠众佛像中，安陆的背影融入其间。这既是对女人的解读，也应是对长江的认知。

影片线索极其繁杂，除了前文的解析，还有不少分支。比如影片开始，主人公高淳父亲去世，依当地民俗，高淳在江水中捞得一条黑鱼，供在香炉里，任其自然死亡，只有鱼死了父亲灵魂才会远去，实际这样的民俗纯是子虚乌有。荻港万佛塔，安陆在塔底与和尚辩经，高淳正在塔内，他听见声音自上传出，一气上行，到顶空无一人，下来问和尚，和尚说塔里听所有声音都传自上方，除了塔顶；此话似深含哲理，却完全不是真实情形。还有，中间高淳谈及民国初年，商人与妓女互换身份之事，更是荒诞无稽，此设定是否关乎影片主旨不得而知。船行不久，螺旋桨抛锚；武胜不慎落水，螺旋桨突然运行，将武胜绞杀，这个设置似乎没特殊逻辑。片中还有一次要人物是安陆的丈夫，安陆与高淳私通，丈夫羞愤割腕自杀，可后来他又去给修行的安陆送被褥；安陆的时间线是反向的，导演刻意为之，可丈夫的前后处理却让人费解。货船运送的“大白鱼“似是白暨豚，影片主题亦包含生态保护；江水中两次出现大白鱼幻影，是否带有特别宿命？片中高淳驾船逆流而上，靠岸地点并不符合正常行程，毕竟地理介绍并非电影的目的，但导演原本不必弄错。片中人物“高淳”“安陆”，包括船名“广德”实际皆是地名，导演如此命名，不知用意何在。再有，片中将诗集写就时间设定为1989这样一个敏感而特殊的年份应有独特用意。总之，影片所传递的信息极其丰富，但组织结构不是很严密。可以看出，导演历经多年积淀，需要巨大的突破口释放能量，但，他自身的才华还不足以支撑野心。正因诸项疏漏，影片遭遇诸多非议也是在所难免；但毫无疑问，《长江图》在电影语言方面，有着极大的开拓。
看过《长江图》，却又回想起30年前的《弧光》。其实两部影片并没有多少相似点，唯一可以类比的，是其中的女性人设，都不属于寻常人类。《弧光》中的景唤，应是一个看破人世的全知女神，可当年思维方式、艺术形式的局限，不能给人物更大的拓展空间，只能将人物设定为精神病患者，通过反常理的语言揭示人性的阴暗，存在的虚空。时隔20多年，艺术语言的多样化今非昔比，这才可能塑造出安陆这样一个多重身份任意变幻、天地间往来无碍的自由女神，《长江图》的多向时空更不是上世纪影人可能梦见。
我们这一代人时常怀恋上世纪80年代，那是少有的思想自由的时代，人们可以尽情地舒展个性。正是那个年代，中国第五代导演横空出世，书写了中国电影的神话。不过，时隔30年，当年如雷贯耳的影片，今天看来了无新意，有的甚至不能耐心看完。《弧光》是一部极其另类的片子，观念十分超前，当年未获得足够关注，可今天再看，也不过如此。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长江图》的探索维度都比《弧光》扩展了许多，时代变迁，艺术可供驰骋的空间大大拓宽。即便如此，杨超导演也算不上新锐，毕赣等一批更年轻的导演，又走到了他们前边，我们这批由第五代“成长”为第六代的观众都无缘欣赏他们的影片。当下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文化垃圾无处不在，电影院里，各种火爆大片，空洞肤浅；打开电视，更多拙劣影视剧污染视听。然而，必须承认，我们当今能获得的信息，比之30年前不知丰富了多少；今天的年轻一代，知识结构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都说浮躁的年代难出精品，其实浮躁都在身外，专注还要靠内心，只要静心诚意，什么精品不能产生？总有人抱怨体制，说艺术探索受到各种条框限制；诚然当今环境不能给予所有人充分的自由发展空间，可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有多大可能触碰体制的边线？我们的艺术创作达不到期望的高度，乃是个人艺术水准的欠缺；因为，我们的才华能量还不足以遭遇社会制度的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