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兽之子

明亮的色彩、细微的灰尘、熟悉的电车和青春少女成长的烦恼，差点让我以为这是一部日本轻小说改编的青春恋爱电影。如果是这样的话，叫我同看的C君就太差劲了，豆瓣的6.6分也就白给了。所幸，当海诡异地在水族馆里穿行时，我已觉得有些“不对劲”。随着鱼群影像的不断出现，我的兴趣也逐渐翻涌了上来。

人类学对于一个具体的二元对立——文化（文明的）与自然（野蛮的）——的关注或许可以上溯到卢梭（Rousseau，1754），而这样的二元对立后来成为结构主义的核心命题。至早在柏格森（Bergson，1932）那里，现代意义上的结构主义的二元性得到了初步的表达。他认为，当某一族群的土著宣称他们是两类动物时，他们强调的并不是动物性，而是二元性。在拉德克利夫-布朗（Radcliffe-Brown，1952）那里，形式（成对）和内容（动物）统一起来，同一神话的所有变种被联系起来解释。直到列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1964）在《神话学》中引入了结构语言学的概念和法则，一种二元对立结构及其转换得到了系统的介绍和演示。皮亚杰（Piaget，1968）在广泛的综合研究的基础上，指出了结构的三个要素：整体性、具有转换规律或法则、自身调整性。概括地讲，在以神话为代表的较为原初的叙事中，我们可以轻松找到二元性的内容物和其中的中介项。从二元对立走向中介项牵引下的矛盾调和是不断循环的思维-历史规律，并且由于对立项的选取如能指（signifier）一样是任意的，不同的二元对立之间也因此共享着同样的深层结构，所谓转换，也即是在不同的浅层对立结构中间发生的。当我们把《海兽之子》的诸多要素置于以上理论和方法构筑的广阔语境下审视时，就能更好地抓住这部影片想要表达的内容，并向自己问出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当然，也会有人问我，结构主义和这部二刺螈影片是怎么联系上的呢？注意一下安格勒和Dede船上的Rwa Bhineda（二元平衡，巴厘岛的一种哲学思想。参见李婧慧，2019）吧，如果说我的电影票是白给的，这多次特写可不是白给的噢。

从女主人公安海琉花向外看去，首先可见的是她所处的家庭——仿佛不存在的妈妈和爸爸，两人都在水族馆工作却分居两地，最开始实在是会让我以为要讲琉花的家庭生活是如何如何糟糕，他们又是如何和解的云云。后来，影片对他们分开的原因有了交代，是在于理解——他们暂时放弃了理解对方和让对方理解自己的努力，于是各自守在自己的方寸之地继续生活。家庭之外，是琉花所在的学校。她喜欢打球，却和同学总是有矛盾，最后老师要求她不说道歉就不要回到球场，让她带着委屈和迷惘跑到了爸爸工作的地方。我们在其中看见了爸爸和妈妈的矛盾、琉花和同学的矛盾，也看到了解决矛盾的核心——理解。但是这种矛盾似乎又是不可被解决的，因为人的语言是有缺陷的，在交流的过程中不像大海的歌声那样可以百分百地传达给对方。正因为如此，作为成年人的爸爸妈妈选择分居，琉花也选择了沉默。在这一部分，二元对立的对立项均为具体的个人，中介项则分别是琉花（在爸爸妈妈之间）和球（在琉花和同学之间）。

在影片中我最喜欢的角色当属安格勒了，他的长发和空一样飘逸美丽，却又不那么令人生畏，总能令人联想到水的意象。他与吉姆，代表了此次探索中的研究人员群体，在秘密会议中，研究人员和权力集团的紧张关系被轻松地勾勒了出来，他们间是存在着对立的——吉姆最后的删除和冥思，即是选择了另一条路。这里的中介项是什么呢？当然是作为“工具人”的海和空。到了这一部分，对立项从具体的个人“上升”到了抽象的群体、集团，使得矛盾的展露显得更加隐晦。

在个人与群体之外，我们会遭遇到更大的世界。当影片开始讲述人类文明、海洋、天空和宇宙的时候，原作者和导演的野心也就铺陈开来——弗洛伊德式的性别符号、多乳的阿尔忒弥斯、阿耳戈斯的眼睛、DNA双螺旋、星系的诞生……我们首先看到，人类文明与海洋世界的对立与共生，然后看到人类与天空以外的东西之间的认识上的不可调和——影片为了强调这一点，特地科普了暗物质的含义。在整个世界范围内，由于人的观察的介入，区分成了可知的此岸世界和不可知的彼岸世界。在这一层面，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的空和海就是带来启示的中介项。

我对C君说，与其说海和空的死发挥了中介项的功能，倒不如说他们什么也没有改变，或者说，仅仅是作出了一种演示。C君不能同意我的观点，他也不认同我个人在结构主义的二元性和现象学的他者观之间尝试建立的理论联系。我回想起列维纳斯（Levinas，1947）对超逾的论述，他认为爱和生育是对作为存在者的个人的孤独的超越。从这个意义上讲，海和空以及琉花共同经历了一次生育——正如Dede直言不讳的那样——星辰万千，海为胞宫。宇宙是一个生命体，有大海的星球便是子宫，陨石是精子，受精是庆典，人为乳房，天为乐园。这种生育事实上超越的是吉姆苦思冥想的理解或理解力问题（他在窗边独自呢喃的时候，我直呼马林诺夫斯基的名字），但最后落脚到琉花个人的人际关系上，我猜想多半是为了“圆回来”，免得太多人看不懂，当然这也为进行结构的分析提供了一种合法性——转换和自身调整的特性就在这里得到了体现。使用列维-斯特劳斯的符号语言，我们得出如下式子：

爸爸：妈妈：：天空：海洋：：陨石：琉花

如果说结构主义的二元性落脚到自然与文化作为对立项的共生之如何可能，那么本片在讨论的则更多的是一种超越的可能性，呼吁一种对现代技术手段甚至是现代文明的祛魅。同为具有科幻色彩的作品，《索拉里斯星》（Lem，1961）也在谈类似的问题，但给出的不是可能性而是讽刺和批判。如果朋友们能把两部作品先后欣赏完，想来会有所触动的。

C君提到，要思考结构主义的二元性及中介项和辩证法的关系。从皮亚杰（Piaget，1968）的论述来看，结构主义与辩证法事实上的联系似乎比列维-斯特劳斯本人所希望描述的更为紧密。虽然我非常喜爱列氏其人其事，但我不得不承认他在自己的综合的努力中确实有意对发生或生成问题略有忽视，这一点，从他对普罗普（Propp，1946）放弃形式主义观点而返回历史解说的批评就可以看出（Levi-Strauss，1960）。进一步的理解和梳理，有待我仔细阅读德国古典哲学的经典作品之后再进行。

总的来看，作为一部面向院线的电影，其呈现的要素过多，简直溢出了屏幕（从语言或人类认知能力的有限性来讲，也确实如此），但它提供的不只是发问，而是呼吁、线索和勇气（画面有多美我就不提了）。仅凭这一点，我认为就应当肯定它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