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

多年后第二次刷，更觉震撼。

韩国犯罪类型B级片，就这么生猛，血腥，酷烈，残暴，荷尔蒙与血浆一起喷溅，碎骨声、呼吸声、呼喝声、与沉郁亢奋的音乐声杂糅混淆。既让人大呼过瘾，又心有余悸，不寒而栗。

不同于吴宇森式的英雄诗意的暴力美学，也不同于昆汀那种冷静而玩味的暴力呈现，纤毫毕现；韩国犯罪暴力类型，在英雄和残忍的双向之间游走，既有着仿佛慷慨赴死的勇气赞美，还有着撕裂人性的煎熬与毁灭感。

极度寒冷，极度热血，对，就是那种奔涌出创口的热血汩汩流淌在雪地上，刚还冒着热气，但瞬间就凝结僵冻了的凛冽感。

奉俊昊的《寄生虫》《杀人回忆》属于很高级类型犯罪题材片，融入了深度的人文思考，对特定历史时代的还原和影射，也有对族群对阶层对体制原罪的鞭笞和深层质问。知识分子电影虽然未必都能得出自己的结论，但一定能直面贴近本质的问题。引发更大的社会反刍。当然奉俊昊的影片大多不以动作和暴力场面渲染过长，但也并非玩不好。

朴赞郁的代表作《老男孩》以及近期的《分手的决心》，则在人性深度和灰度的考究上推向极致，反复追问的都是人，活着乃至人性尊严的确切定义。社会问题的思考并不是他在乎的主线，与其说是对犯罪心理的研究，毋宁说他在叩问人性的黑暗面尺度，以及外延层面的道德、伦理、情感等维度的人性边界。虽然也不回避动作或暴力场面的商业效果，但那也仅仅是装修门面的涂料光泽。

近期的李政宰的《狩猎》，并不是严格意义的犯罪类型片，而更像是探讨政治伦理的商业动作片。但其间双男主对于刺杀总统这一事件的几次叙事反转和情感动机反转，也在摸索着犯罪心理的正当性边界，在假以正义的前提下，是手刃独裁者还是避免全面战争？类似题材其实很多，比如刺杀希特勒等。剖却泛犯罪心理题材不谈，在叙事节奏剪辑，剧情设定反转以及动作场面的渲染上，这部片子都还堪称是动作商业类型片的典范。

还有一类就像是单挑大帝马东锡主演的一系列电影，比如《犯罪都市》系列等，属于爽爆动作类型，粗野而血腥。此类动作类型的犯罪片算是韩国犯罪电影的主流，不很在乎剧情硬核逻辑和现实对应，只在乎戏剧冲突和人物矛盾，人物漫画般的生猛，阴狠，坏到底，狠到家，硬杠，死磕。爆米花片。即便偶尔也会涉及对现实的一些参照，比如哈尔滨来的大陆狠人，日本的黑道高手，小混混们的私生活等，也都是浮光掠影的标签化奇观陈列，无意考究。

《黄海》就属于这其间的另类，所以他入围的是戛纳一种关注单元的大奖角逐。

一方面他以《黄海》为标题，关注的是我国延边朝鲜族的群体中的典型生态，以介于中朝的海域黄海，喻指朝族人的尴尬身份，被本地人嘲笑为异类的“高丽棒子”，也是被韩国人蔑视的弱势群体，来卖命和捞金的，因为他们的口音和穿戴土气，一眼即能看出“朝族”的身份。河正宇与金允石的角色都具有这样的生存心态，呈现不同的是，河正宇为了寻找迷踪在韩国的老婆，甘当杀手，经过多方追杀试图灭口后，触底后反弹，以亡命绝杀的形式，报复命运，他的梦想不过是带老婆回国过小日子，而最后葬身于黄海，带着那盒不确凿是老婆的骨灰。金允石眼中只有钱，他崇尚的只有暴力，甚至叫做个人勇武。他大概信奉的是一种江湖规则，暴力至上，凡事皆可在暴力前提下，以金钱勾兑，既无关乎正义，也无关乎民族性。他崇尚的个人勇武，从本质上也影射着朝族底层群体一种先天的孤狼心态。

笔者是东北人，身边有很多朋友是朝族人，他们在骨子里确实有两边不着调的孤独感，大部分都能很好融入社会生活，奋斗和表达。比如教父崔健，他所有的创作都是基于对国家意识和群体代言的英雄情结的慷慨表述。但你也不能不承认，他身上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和绝不同谋与妥协的斗争意志，或许也和他的民族身份有相当的对应关系。

本人还有个死党也是朝族人，外号鸡哥，性格就很轴，自少年就独自生活，大学时候就在外面接挺大项目的设计活干，那还是上个世纪末的事情，对于甲方拖欠款项，绝不容忍，也因此屡次受挫。一天夜里，他拍着宿舍的床栏杆，一再大吼着，别让我抓住机会！别让我抓住机会！！那个场景我迄今记忆犹新，从深层心理动机来看，他也是咆哮于市场经济初期商战荒原的孤狼。只是很多年过去，历经沉浮，他越来越温和和落寞。再没有了当年的锐气，也几乎很少与我们这些大学同学来往。我几乎是他最好的朋友，然而我也经常和朋友们说，鸡哥这哥们，捂不热。

所以本片既有在韩国黑帮团伙与野生朝族团伙的大规模械斗，以及对于刺杀及追捕的大篇幅的渲染和细嚼慢咽，同时也有对男主在延边底层挣扎生活的大量铺垫描述。对中国的朝族底层群像生态做了很深入剖面呈现。

同时剧情方面，本片也堪称是信息量极为庞大，节奏紧张，叙事严谨，留白甚多，余味深长的犯罪类型片。械斗场面当之无愧的B级，尤其是金允石这种生死看淡的个人勇武能力表现，挥舞着一根牛骨棒（还是狗？）大杀四方的恐怖豪迈，在即使是以渲染拳脚对决著称的韩国动作片里，也堪称鹤立鸡群。不像大陆或香港或韩国功夫片那样渲染格斗技巧，更像是还原现实生活中街头酣战的那种刺刀见红或不管不顾。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既有相当深度的对于专属群体的人文思考和社会现实伦理的小刀切牛般的犀利观察，也有缜密的叙事逻辑和人物建设，还有犯罪类型片中独树一帜的的激情暴力审美。本片确实是韩国犯罪类型电影的上乘佳作。

继处女作影片《追击者》这种将一夜时间极度细腻叙事的犯罪类型片之后，罗泓轸导演的这部《黄海》更上层楼，视野更宏大，思考更深刻（虽然有对类型群体硬性标签化的成分），电影叙事和场面调度更为纯熟，讲故事的能力更为高级，多条线索交织，结尾还给了个开放结局。确实是好电影。

2022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