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

昨天西安下雨。我在公交车上刚看完《罗马》，下车后人们都在行走，背对着我，地上的雨水像电影开头一样震荡。我突然想拍我视野所及的画面，想象它是电影里的长镜头。

不知道为什么，电影中最让我震撼的就是那几个长镜头。

这是一部极其私人化的电影，讲述的故事却一点也不自私。为什么说它私人化，因为电影是在描摹导演阿方索·卡隆的童年，上世纪70年代的墨西哥。电影中人物很简单，一个家庭中的一对夫妇和四个孩子，以及两个女佣，主视角是其中一个女佣，导演的原型是其中一个孩子。

当阿方索·卡隆凭借拍摄他人的故事触及到电影界各大奖项的顶峰时，他的摄像机转向了自己。很多导演都会拍摄自己童年的电影，比如姜文与《阳光灿烂的日子》，侯孝贤与《童年往事》。

这其实很好理解，人的童年总是有很多让人容易记忆深刻的地方，并且这些记忆有些能伴随一生，成为某些人生经历、性格的源头。我们都想要探寻在那个最初的、最原始的小地方，究竟有什么力量塑造了现在的我。

阿方索·卡隆的童年景象：自己是一个拥有复式独栋别墅的富庶之家的四个孩子之一，父亲中途离家不知所踪，悄无声息地离开。女佣沉默寡言，家里有只狗总是在大门口吠叫。

从微观角度和个体视角来看，电影想要讲述的是人在面临生活中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般的冲击时，怎样继续面对生活，尤其是女性。从社会角度而言，是在讲不同阶层的不同诉求以及他们的冲突。

片头一波又一波的地板水

电影开头是擦洗地板一波又一波的脏水，结尾是拍打着女佣和孩子们反复的海浪。电影的开头预示着平静生活的危机四伏，此时父亲对家庭还有残存的念想，女佣的情愫刚刚萌生，社会的动荡因素还停留在贴标语的阶段。但到了电影中期，父亲谎称出差离开了家，女佣怀孕男友却拒不承认，街头上的人们开始呐喊“切·格瓦拉”。电影的冲突全部铺开，而电影中的人们如何应对？

他们的反应都是被动且失败的。

我们不知道父亲对婚姻的失望之处在哪里，也不知道女佣一个人该何去何从。如果对那段历史不熟悉，我们也不知道切·格瓦拉做了什么，学生们为什么要游行并且酿成惨剧。生活给我们留下的，永远都是这个复式别墅门口逼仄狭窄的小道上的狗屎。

这是电影中最重要的隐喻之一。这么豪华的一栋别墅，为什么门口的走廊小道这样窄，以至于每次停车都有剐蹭？以及为什么这条小道上有着扫不完的狗屎？

看完电影就会懂了，这就是他们的，也很可能是我们的生活。

面对生活我们总是很无力，做出无谓的抵抗。当母亲逐渐接受婚姻破裂、丈夫不辞而别的事实，她开车喝醉酒回家，在狭窄的走廊里冲撞，撞坏了墙壁立柱，撞坏了保险杠，这是一种对于糟糕生活的挣扎。

女主人醉酒停车

之后母亲卖掉了原来的车，买了一辆小车，得以在走廊里进退自如。想要适应生活，我们只能改变自己。我们没办法去拓宽这个小道以适应车子，只能换车来适应小道。

母亲醉酒停车这一段，就是一个长镜头。

另一个长镜头发生在医院。女佣克莉奥分娩后却面临胎儿早已死去的事实。从胎儿被抱出到被裹上纱布，克莉奥一直躺在手术台上目光跟随着被抱来抱去的婴儿，痛苦地喘着粗气。她在这一刻仍然是被动的，我们看不到她的脸，因为胎儿在景深处。

克莉奥看着景深处的婴儿

镜头再次切换时已经是在家了，克莉奥仍然只有阴郁的背影，此时背景音是支配她去拿东西的命令。（角色仍然是被动的）

克莉奥沉浸在悲痛中

这个角色一直是被支配的存在。作为女佣，她和家里人有天然的地位差别。她的雇主们并非对她不善，在得知她怀孕后，同样沉浸在丈夫不告而别的悲痛中的女主人主动带她去医院检查；在克莉奥流产后，女主人带着孩子们去旅行主动带上了她。但是他们对于克莉奥的压迫也是天然、不自觉的。尽管克莉奥没有过失，他们还是会因为自己的不悦迁怒于她；当克莉奥救了险些溺水的孩子们后，回到家里家人们谈论完溺水事件，仍自然而然地指使她去为他们服务；当克莉奥被送往医院，护士问女主人的母亲克莉奥的全名、生日、家乡时，女主人的母亲只能回答不知道……

当外面白人精英和印第安土著的冲突愈演愈烈之时，同样的阶级差异和压迫也存在于这个家庭之中。

最可怕的是，遭受同样厄运的两个女性——女主人和女佣之间，没有平等的理解与被理解的关系。女主人对女佣虽然表示了基本的关心，但没有深层次的理解。而女佣因为身份的原因，根本无法越界去劝慰女主人。

电影感染人的力度很强大，很具表现力。一次又一次的暴力、凶恶、压迫展现时，我们比平时都更容易愤怒和心悸。我想，这是源于《罗马》的主视角。电影以女佣克莉奥为主人公，她的善良和弱小没有被言说，但是时时刻刻都包含在镜头和主题中。我们会不由得地希望她少受伤害，免遭厄运。

《罗马》是具有人文关怀的。对于女性，导演让她们打败了生活，尽管她们身影单薄。女主人找到了新工作，卖掉了一部分家具，开始新生活；克莉奥在大浪中始终没有倒下，对抗着她的命运，挽救了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对于游行的学生，导演让他们处于棍棒之下，借同时段的医院和死去的胎儿控诉了墨西哥政府的罪恶和学生们惨遭屠杀的命运。

海浪中的克莉奥

窗外的学生与政府对抗

电影之外的我不能平静。这样的生活也许就发生在我们周围，而这些人和事，是被遗忘还是被展现？当生活的棍棒敲在每个人的脊梁之上，是否我们会像克莉奥一样失声失语？

多数时刻，沉默不是来源于胆怯，而是来源于身份和规则。

世界很美好，世界很残酷。因为我们还有很多故事和经历无从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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