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

阿方索-卡隆，第一次知道他，当然是《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再次遇见却是一部黑白片，革命的暴力与浮生的倒影在拉美烟盒般排列的街区无比抒情地悠游。罗马，众多电影的城市，是ROMA，反之便是AMOR（爱），这部电影是导演致敬儿时保姆的一封短信。

我想起了谁呢。杜鲁门-卡波蒂。在很多时候，我还是会记诵《圣诞忆旧集》里的段落：

“ 十二个小时后，我回到家躺在了床上，房间很暗。苏柯坐在我旁边，在一把摇椅上摇动，那声音像海浪一样和缓慰人。我试着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她听，却像一只嚎叫的狗那样嘶声痛哭起来。她用手指轻抚着我的头发，说：‘世上当然有圣诞老人。只是因为一个人做不了他得做的那么多事情，所以上帝把任务分给了我们大家。所以每个人都是圣诞老人。我是。你也是。甚至你的表亲比利•鲍伯也是。现在我们睡吧，数星星。想想最安静的事物，比如雪。我很抱歉你没有看到。但现在雪正从星星上落下——’星星闪烁，雪花飘转在我脑海中。最后我记得，主用平静的声音告诉我一些我必须做的事情。”

我还想起了《阿长与山海经》。

每一个人都有儿时最依恋的对象吧。对卡波蒂来说，是苏柯，对阿方索来说，就是克里奥（原型人物叫丽波）。这个勤劳忠厚的墨西哥女佣，将阿方索四姐弟抚养长大，她也许一生也没有什么别的奖赏和荣耀，除了此时出现在ROMA片名下的一句话：

“献给丽波。”

克里奥真不算是福泽深厚之人。在这个叫做“罗马”的墨西哥富人街区，她服务的家庭并不十分美满。男主人流连家庭之外，女主人崩溃而固执，在一些时候，他们似乎接纳她了，但在另一些时候，他们又让她十分清楚自己不过是这个家里的女仆而已。直到她认识了费尔明，以为找到了终身依托，却不想在倾吐怀孕消息时对方设计逃掉，克里奥不甘心，千方百计去找费尔明，只是遭到对方的辱骂而已。被情人抛弃的她与被丈夫抛弃的女主人似乎第一次从人性上来到一个平等的地位，然而在墨西哥暴乱、克里奥即将临盆之时，却以生死存亡的方式再次遇到了费尔明，此时他化身武力镇压者，他的枪正对准惊恐万分的克里奥。在吓得羊水流出之后克里奥被送到医院，却只是迎来了一枚死婴。

一次糟糕的际遇，足以摧毁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费尔明像苦难之神的影子，始终暗暗追随着她，不放过她。凭着墨西哥底层妇女天生的隐忍，克里奥兢兢业业地劳动，包括在怀孕以后，仍然要辛苦努力地工作，照顾女主人和四个孩子。但这些都不能阻挡苦难像幽魂一样缠绕过来。克里奥的苦难意味着什么？如果苦难只是对自身有意义，为什么若干年后会被人温情追忆？导演阿方索就是这四个孩子中的一个。在他眼里，固然克里奥的际遇是不幸的，但全片却洋溢着阿方索对童年时期与克里奥的生活相偎相近的忘情回忆。他说，“ it's an intimate portrait of the women who raised me in a recognition of love as a mystery that transcends space, memory and time.” ——“这是一幅养育我、与我有着亲密关系的女性们的肖像画，它关于了爱这种神秘事物的识别，穿越了时间、空间与回忆。” 是的，克里奥对他意味着爱。当他的母亲在处理夫妻矛盾和实现出版社事业成就的路上忙碌不已，由这个墨西哥女人给了他们全部的母爱。她也救了他们。在影片最后，克里奥恍然无措地走向大海，救起四个孩子，他们在沙滩上相拥的时候，主-仆的桎梏仿佛被打破了，她坐在车上茫然倾吐内心的秘密：“其实，我也曾不想要那个孩子。”

这是多么重要的一句话。克里奥因为对费尔明负心的仇恨，曾经不想要腹中胎儿，当她娩出的孩子竟然是一个死婴，她就一直活在深切的自责之中。明明克里奥才是一切罪恶的承担者，她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在导演的镜头下，她每日心甘情愿地和角落里的污物作伴，在富人们觥筹交错时，她来到仆人们聚会的暗室，在主人们玩着射击游戏时，她殷勤地为他们准备午餐，在火灾发生时，白人们逃之夭夭，她和她的同伴们却不顾一切地救火。费尔明亏负她至此，她也没有过显著的诅咒，默默咽下了一切。这样惨痛的命运为何让这位善良的女佣来承担？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如此自责自己曾想过放弃这孩子。就连一个一无所有的底层女人都仿佛有渡人救世的仁慈冲动，而电影中社会阶级高高在上的男主人、一身武力的费尔明，却把自己的力量彰显在道德的败坏和杀害无辜之上。在世上我们有苦难，也许一点也不比克里奥遭遇的要少。但阿方索呈现给我们的，是水一样的命运沉默的力量。从片头一遍遍清洁地面的水，到片尾一次次冲洗沙滩的海潮，温暖、使人追忆和落泪的，是水；至善、使人在痛苦中清醒的，是水；纯洁，使人在俗世得安慰的，是水。唯有像克里奥一般傻傻地忘掉人的亏负，单纯地记住自己对上帝的亏负，才是苦难中真正平安的力量。

那些无知无识、却于娇憨和讷言之中给了我们通透人格的妇女们，她们现在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