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

所有迷恋过的事物都如诗美丽，像那部《蓝烟火》，不经意地萦绕幼年的某个瞬间，在多年后的某个瞬间又以另一种影像回归。你无法预知，是什么使你魂牵梦绕。

阿方索·卡隆凝视着那些滞留、沉寂在过去的事物，以一种接近于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镜子》的方式。碎裂的酒杯，如同茶具在桌子上慢慢消失的水渍，在往事当中发出穿透力惊人的回响。以及“火”，女佣可丽奥远望着火光无征兆地在漆黑的森林升起，人海一时繁乱。从诗人般吟唱中溢出犹如古希腊史诗的悲凉，就这样围绕着一场恐怖而又美丽的灾难，也令人联想起《镜子》中那场迅速蔓延的仿佛永远扑不灭的大火，绵软地散发着无限的毁灭力量，给予灵魂无法想象的惊悸。那是令人无所适从的生活的骤变，以及无法抵抗的命运不断地碾压过来。

从苍穹对角线斜坠的飞机，与《镜子》中相继缓慢伏倒的灌木，同样的往复出现，这是一种幽远的使人沉醉的固定影像，不论是《罗马》的飞机降落，还是《镜子》的灌木匍匐，都那么缓慢而优雅地，将思绪引入到某种神秘不可知且诗意无穷的境界中。对于儿时充满宇宙幻想的导演，拖曳着云轨的飞机，或许最能够象征脱离地心引力的自由和梦。片头倒影投落在狭小的积水、被一遍遍冲刷的飞机，抑或在训练操场上空远远的飞机，还有片尾划过天台苍穹的飞机，微小洁白，且都或近或远地伴随着可丽奥，这二者都是尘世间轻盈、宁静的美好。

与其过分挖掘每个段落或意象的隐喻，从而肢解一般大肆破坏情绪和回忆的自然流动，不如单纯沉浸在那些留存属于墨西哥属于罗马社区街道或事件的痕迹。在我看来，影片仅仅是为了将所有曾迷恋过、留意过的事物错落有致地呈现在银幕上，甚至在一个镜头里，都足够内容精致，层次丰富，空间的前后远近都填满私人的记忆。譬如可丽奥去找弗尔明，随着前景身影单调地移动，目光自然而然地会被更远处的运动所牵引过去，然后看到在那片沉默的墨西哥郊区大地发生的：人体炮弹、政治宣讲、简陋的抛球欢庆等等浮光掠影。这与可丽奥从窗外目睹街上暴动运动与屠杀一样，与阶级差异、土地强征一样，是铭刻在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墨西哥人的生命记忆。每一个个人都被卷入历史当中，被波及，被打上印记。这些大环境的史实，与家庭变故的细枝末节，一起交缠成巨大的藤蔓，把人紧紧地包裹住，让他之所以成为他。它们也一起也构成了这部电影血肉鲜明的脉络。

一个诗意的灵魂，能从一切日常琐碎当中，生出非现实的梦幻。所以，许多坑坑洼洼的积水，漂浮于灰暗的大地，幽深的森林，就像是漂浮在月球表面，男孩像一个宇航员孤独漫步，直到人流涌入打破了幻觉。这都是人生轨迹能够回溯到的最初的轮廓。关于太空，关于飞行，开始隐约注入到灵魂内部，而《虎口脱险》《蓝烟火》无疑又是这样一个迷影人的私家典藏。乃至孩提时的枪战、装死、“你是我前世老年的记忆”，无一不是电影题材未成形的灵感萌芽。可丽奥则极温柔地庇护了这些萌芽的生长。她会耐心地倾听，甚至配合说“我还挺喜欢死去的感觉”。有时可丽奥本身，也无意识地成为艺术氤氲的来源。她洗衣时哼唱的小调，衣裳逆着光的透亮，滴着水的潮湿，连同浮在空气中的洗衣皂的气息，泡沫水边散落的玩具，都成了童年记忆最鲜明可触的场景，他灵肉的一部分，已经彻底遗失在那个时空，那个时空亦可毫无阻碍地向他涌现过来，而黑白影像恰好保存了更多的细节，同时某种凝望既已逝去的浅淡哀愁缭绕其间。

同样，“山的裙边”的譬喻也偶然地刺激了灵魂对于艺术的想往，短暂地从枯燥的现实世界抽离出去，以及母亲将被抛弃的生活比作一场冒险，这样的体验都会在往事中留下属于它的“蓝烟火”。弥漫不去的，还有狗在院子里急促跑动的噼啪声，狗在穷街陋巷随处流窜的枯瘦的影子，狗做成标本嵌在墙壁的头颅，这些像幽灵一样化作儿时关于生机与孤寂的具象。

卡隆几近完美地构筑了那时的社区环境，渗透了深刻的私人情感，遗憾的是，似乎通篇缺少一个固定的凝视的目光。没有像塔可夫斯基的《镜子》中始终能感受到一个人在看，在缅怀、感伤。于是情感无法直接地倾注，这样，人们也许只能得到关于两个女人被抛弃并站立起来的粗糙的故事轮廓，而无法真正进入到作者盈溢出回忆的世界中去。

终究，镜头缓慢流动、久久凝滞的原因是为了纪念。关于逝去的童年，关于可丽奥，那个心境素朴、宁静如水的女人。只有她，在烈日下闭着眼单脚站在了土地上。她始终是那样温柔地对待孩子们，如果之前她还只是个姐姐一般的女孩，在那个残酷地将她与新生儿的死并置于一个空间的长镜头之后，她就彻底地成为母亲和女人。海的巨浪一次次淹过她的身体，她就是继续向前，固定的摄影将这种对比与凶险刻画得如此入骨，她一直向前的身影就是一幅无所畏惧的母亲肖像，由此她也挽救了自己死去的一部分，她以为自己不配做母亲，因为自己不愿将孩子带到残破不堪的世界上，这次挽救，是她对母亲身份的重新获得。

海浪的悲鸣声中，女人和孩子的身体像山峦叠在一起，逆光的轮廓如同受难的仪式。那一刻，没有阶级与种族，彼此都一样，一样地在经受背叛。但也仅仅是在那一刻而已。回到日常生活，所有无意识的约束会自然涌来，将人完全裹挟。佣仆还是佣仆，主人还是主人。世界的运转本就如此，也不必苛责上层阶级什么薄情与虚伪，融为一家本就是幼稚的幻想。可丽奥仍然还在底层，没有因为救下一条生命而改变什么。似乎一切如初，从不断冲刷的地面到不断冲刷的地面，恰恰是一个回环，将生活的变奏点系成死结，最后再到天台的晾晒，可丽奥做的仅仅还是那些尘埃一般的琐事，可是又怎会仅仅是那样一些琐事，她是萦绕在一个孩子心上的“蓝烟火”，她使得导演成为导演，她是这部电影诞生的原因。有什么比这些忽然燃起的蓝烟火更加震人心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