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斯的解放

评分:
6.0 还行

原名:The Liberation of L.B. Jones又名:触目惊心杀人夜(港) / 洛德·拜伦·琼斯的解脱

分类:剧情 / 爱情 / 犯罪 /  美国  1970 

简介: 美国金球奖(1971;第28届) 提名-最佳女新人 Lola Falana;

更新时间:2019-08-14

琼斯的解放影评:《洛德·拜伦·琼斯的解脱》电影剧本

《洛德·拜伦·琼斯的解脱》电影剧本

文/〔美〕斯特林·西利方特、杰西·希尔·福特
译/冯由礼

一列火车的车轮在铁路路基上飞驰而过。车窗外面,闪现着美国南方的景色:葱绿的草地,小片的树林,一块块耕过的土地,一个黑肤色的男孩子骑着自行车行驶在一条小径上。
一个穿着浅色衣服、披散着头发的姑娘,把她的头从车窗前转向她的旅伴,幸福地冲他微微一笑。他把她搂过来,温柔地吻她,然后笑着向窗外指点着什么。这是一个宽肩膀的青年,很象个运动员,穿着一套崭新的灰衣服,他的双眉低垂在浅蓝色的眼腈上,这使得他的脸容显得是聚精会神的,甚至有点阴沉。但是目前,他由于极度幸福而兴高采烈。
列车慢下来了。窗外闪现着一座座黑人住的破旧的木板房。这年轻的一对,又紧紧地挨近了窗口。
在通道的另一面,坐着一个矮壮的黑人青年,他一动也不动地靠着椅背,冷漠地凝视着窗外,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他的身旁放着一个装雪茄烟的硬纸匣。当火车慢下来的时候,青年仿佛请醒过来,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把硬纸匣放在自己膝上。然后,他不慌不忙地揪开了匣盖。在匣子里,一支手枪的蓝钢发出不吉利的凶光。

一辆车身很长的警车驶近铁路道口的栅栏。车内坐着两个巡逻警。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是年纪大一些的,他是斯坦利·巴姆帕斯,长得肥胖笨重,脸色绯红,鼻梁骨被打断过;另一个年轻些的是威利·乔·沃尔特,炎热的天气使他疲惫不堪,他懒洋洋地倒在座位上。
列车接近车站了。那个黑人青年没有等待停车就站了起来,合上了雪茄匣的盖子,走到车廂间的平台上。
他用力一蹬,在列车还在行进中就跳下车,顺着路基旁落满尘土的草地滚了下去。
警车里的警察大吃一惊。汽车转了一个弯,在坎坷的地上颠簸着,直向青年驶去。青年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等待着,皱着眉头看着警察。
警车开到距离青年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威利·乔下了车,大摇大摆地朝青年走来。后者紧张不安地倒换着双腿站在那里,一步也没有离开。威利·乔稍微眯缝起眼睛,从紧压在双眼上的帽子下面打量着他。
“喂,小伙子,”他用不高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要住这儿跳车?”
“我……我去的地方离这儿近。”青年闷声闷气地回答。
威利·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知道你要去什么地方吗,小伙子?”
“是……是的,先生,我知道。”
“你有住处吗?”威利·乔继续追问。
“是的,先生,我这里有熟人,有朋友。”
威利·乔一面仍旧死盯着青年,一面弯下腰从草地上拾起装雪茄的匣子。他打开匣盖,里面是空的,然后他又把它扔在地上。
“好!”他说,“你可要规矩些,听见了吗?”
“是的,先生。”青年松了一口气。
“把你的东西收好。”威利·乔一面走向警车,一面回头对他说。青年用警惕的眼光目送着他。

列车在阳光照耀的月台旁停了下来。站房上挂着一块牌子:田纳西州。
在月台上,奥曼·黑吉帕特焦急地等待着,一动也不动。这是一个仪表堂堂,甚至相当庄严的人。他留着花白的长发,是萨默尔顿市的著名人士。但是现在他却显得很焦急,时时舔着自己发干的嘴唇。站在他背后的是他的仆人亨利,一个干瘦的老黑人。
原来坐在窗口的那一对青年,现在走上月台。奥曼迎接的正是他们。他拥抱了那个姑娘,然后把她推开一些,欣喜地端详着她那容光焕发的脸。她的旅伴友好地握了握亨利的手。然后亨利拎起手提箱,把它们放在汽车上。奥曼一面继续搂着那介姑娘,一面和青年握了手。他感慨万端,情绪激动。
奥曼的汽车沿着这座不大的城市的街道行驰着。不很高大的房屋,阳光明媚,广告牌五光十色。一个内战时期士兵支着步枪的铜像从台座上眺望着……

那个从火车上跳下来的黑人青年,沿着黑人区的街道走着。人行道上垃圾成堆。在一个小店铺的门上方,挂着一块显眼的招牌。青年走进这家店铺,把装雪茄烟的匣子放在柜台上,然后在衣兜里导找着什么。
几分钟之后,他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直挺着身子躺在一片落满灰尘的草地上,吃起苹果来。不远处,一堆垃圾紧堆在一面令人生厌的砖墙旁。青年把苹果核向它投去,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匣子不见了。他四处张望,跪在地上,扒开垃圾……但一切徒然。他惊恐万分,往来路上奔去。
小铺老板是个开始秃顶的黑人,他系着白围裙,透过眼镜注视着青年。
“你丢了什么东西?”老板探问着。
“我的一个装东西的匣子。”青年尽力装出没事的样子。
老板不慌不忙地弯下身子,拿出那个匣子,把它放在柜台上。青年伸出手去,但是老板很快地把匣子拿开了。
“小伙子,”老板责备地说,“难道你不知道,因为这个,你会在法律面前有多少麻烦?”
青年没有听他的,又伸手去拿匣子,可是老板向后退了一步,继续带着教训的口气说:
“如果我现在打个电话给警察局长,告诉他我的店里来了一个小伙子,他把一支放在爱德华王牌雪茄烟匣里顶上了子弹的手枪放在我的柜台上,那会怎么样呢?你想找麻烦吗?”
“不,先生,”青年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匣子。
“我要是不给局长打电话呢,”老板用试探的眼光看着青年说,“那就是说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因为你违反了法律。要是局长能打听出我知情不举,那就说明我没有尽责任,他就会好好地收拾我一顿,因为我似乎已经成为同谋了。照法律来说,就是如此,明白了吗?”
青年固执地一声不吭。老板叹了口气,把视线转向天空。
“但是如果一个人拾到了一支手枪,”他若有所思地说,“那么根据法律他是可以保存它的。”
于是他把双手抱在胸前,表示谈话到此结束。
这时,青年急速地俯向柜台,用力推了一下老板,把匣子抢了过来。老板被推得失去平衡,背部撞到货架上。一大堆铁罐子乒乒乓乓地砸在他的身上。当他吃力地抬起身,扶正眼镜的时候,青年已经无影无踪了。

奥曼的汽车在一栋宏伟的浅色墙的楼房前停下来。大门旁的一块牌子上闪现着金色的字:黑吉帕特与门代因法律事务所。奥曼和他的年轻客人走下汽车。他带着一种自豪的微笑用头向牌子点了点,就请客人走进大门。
在会客室里,奥曼的秘书格莉格斯太太迎接着他们。在屋角里一个皮面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一套正规黑色服装的黑人。他也迎着进来的人站起身来。
“格莉格斯太太,这就是咱们等待的人。”奥曼笑着说,“这是我的外甥斯蒂夫·门代因,这是他的太太内拉。”
“欢迎到萨默尔顿来。”女秘书说道。
奥曼在斯蒂夫面前打开一扇厚实的屋门。
“我这就来,洛德·拜伦。”他回首向那位黑人来客说。
“这是我的办公室吗?”斯蒂夫呆立在门坎上,惊喜地问道。
“喜欢吗?”奥曼用自豪的目光环视着宽敞的房间:阔绰的皮面家具;玻璃门后面一排排带金字书脊的书;墙上挂着照片。
“我能说什么呢?”斯蒂夫难为情地回答。
“拿出你的那些证书,挂在墙上。”奥曼笑着说,“请原谅,我去一下。”
他又回到会客室,来到等着他的那个黑人面前。
“喏,洛德·拜伦,有什么事?”
黑人抬起眼睛看看奥曼,用不高的但很坚定的声音说:
“是关于我太太的事,黑吉帕特先生。我决定跟她离婚。我想请你办理这个案子。”
“我?”奥曼显然没有料到这种申请。
“我认为你是本市最卓越的律师,”黑人回答。
奥曼皱起眉头。
“离婚?为什么?”
“对丈夫的变节。”黑人闷声闷气地说。他保持着安然和自尊的态度,但是看得出来,他是用力克制才做到这一点的。
奥曼耸了耸肩:
“艾玛有多大,二十二,二十三岁?而你已经不算年轻了,难道对某些事不能睁一眼闭一眼吗?”
“我本想这样做来着,”黑人承认说,“但是她不想和他断绝关系。”
奥曼微笑着:
“可是她会同意离婚吗?”
“她同意。这么说你同意办理这个案件?”
奥曼沉默了几秒钟,犹豫不定,然后果断地说:
“不,我很忙。”
客人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斯蒂夫和内拉出现在门口,干是奥曼转向了他们:
“这是我的外甥和合伙人门代因先生。这是他的太太,而这位是洛德·拜伦·琼斯,我们的黑人棺材匠。”
洛德·拜伦跟斯蒂夫和内拉握了手。
“他们……他们刚刚来到,你明白吗,”奥曼解释着,“所以我……”
“我明白,”琼斯平静地说。“再见。”他对三个人点了点头,离开了会客室。

火车上的那个黑人青年来到城市的郊区。他跑过一小片绿草地,爬过一个用带刺铁丝做的栅栏,来到一所红色木板房前。房上挂着一个招牌:“旅行家咖啡馆”。
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青年向四面张望了一下。他看见在一根木柱上钉着一个生了锈的打篮球用的铁篮圈。他微笑了一下,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然后轻轻一跳,用手掌碰了一下篮圈。
他推开门走进咖啡馆。窗帘遮着窗户,室内半明不暗。空荡荡的,一片寂静。青年停住脚步,轻声呼唤:
“拉沃恩妈妈!拉沃恩妈妈!”
楼上传出脚步声,一个年迈的黑人妇女出现在楼梯上,她用一只手在胸前拽着晨衣,凝视着来人。
“妈妈,”青年用急促的声调说,“是我,莫斯比。”
“天啊!”老太婆冲口而出,跟着,她就一瘸一瘸地走下楼来。
“给我的眼睛来点亮光,”她一面嘟哝着,一面把悬在柜台上方的灯移近了青年。他们默默无言地相视了一会儿。
“孩子……我的儿子……阿乖……”拉沃恩大妈泣不成声。青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她紧紧搂住,流出了幸福的眼泪。

“奥曼,”斯蒂夫一面对黑吉帕特说,一面随手关上通向会客室的门,内拉和格莉格斯太太正在那里聊天。“如果你没有时间办理那个棺材匠的案件,是不是让我来办?我暂时还没有什么事。他不是说,那只是一件普通的离婚案件吗?”
奥曼用思虑的眼光瞧着斯蒂夫。
“也不是太普通的,”他慢吞吞地回答。“你未必值得一上手就办这个案件。”
但是斯蒂夫不想让步:
“总要有个开头嘛,而你又拒绝得那么生硬……”
奥曼温柔地看着外甥:
“你对这个看得很重,是吗?”
他谅解地微笑了一下,走到会客室去。
“格莉格斯太太,”他指示着女秘书,“请你打个电话给洛德·拜伦·琼斯,告诉他我改变了主意,我接受他的案件,这是一件双方同意的离婚案件。”
内拉极其赞美地看着奥曼。
“你把有关的材料都搜集一下,”奥曼继续说,“他要有两名证人。请他星期二上午九点到我的事务所来。”
“和证人一起来?”
“对,”奥曼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斯蒂夫说:“瞧,他已经成为我的当事人了。”
“太好啦,”斯蒂夫笑着说。“抢你的主顾,对我来说还太早呢。”
“咱们回家吧!”奥曼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又向内拉眨了一下眼睛。
现在汽车已经行驶在黑吉帕特的广阔的地产上。马路穿过一片很大的烟草种植场。黑人小孩喊叫着追赶汽车。在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闪现着一座殖民地时代样式的豪华楼房的白色圆柱。内拉睁大了眼睛从汽车里看着这一切。

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她穿着印花布的连衣裙,戴着一顶男人的草帽,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扇门前,门的上方有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洛德·拜伦·琼斯缤仪馆”。
琼斯的商店象医院似的一尘不染。店主本人正给一个盖着白床单的死者整容。与其说他是个棺材匠,不如说他更象个医生。琼斯的工作被助手贝尼所打断,这是一个活泼的、瘦瘦的人,他把头伸进门缝笑着宣称;
“庞赛拉小姐来啦!”
琼斯摘下手套,用床单把尸体盖严,走到会客室来,黑人老太太笑脸相迎。
“是你啊,庞赛拉小姐!”琼斯问候着她。
“我交费来了!”老太太高兴地说。琼斯很有礼貌地请她就座,自己也坐在办公桌的后面。
“象上个礼拜一样,两块钱。”
老太太把钱放在桌上。这一套熟悉的手续显然很使她高兴。
“象每次一样,”她嘟哝着说,“象每次一样。怎么,我还没有落到你的手里,啊?”
她兴高采烈地为自己开的玩笑而哈哈大笑。琼斯一面微笑,一面给她开收据。
“还没有,庞赛拉小姐。”
“早晚会的,等着吧!”老太太开心地说。
“那没问题,庞赛拉小姐。”琼斯用疲惫的眼睛望着她,同时把收据递了过去。
然而照例的“仪式”还没有结束。
“我可以再瞧一眼我的棺材吗?”老太太站起来问道。
“当然罗,庞赛拉小姐,”琼斯微笑着说。“请到这边来。”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这位未来主顾的胳膊肘,把她引进一间空屋子,有六口棺材被固定在墙上,这是些货样。庞赛拉小姐高兴地停在一口白色的、绗着绸里的棺材面前。
“真软,真好……”她摸着棺材唠叨着,“在这里我才会舒舒服服的……我简直等不及啦!”
琼斯带着同倩的微笑看着她,小心地盖上了棺材盖。贝尼根据琼斯的手势,恭恭敬敬地陪着老太太向门口走去。
“谢谢你,琼斯先生!”她告别道,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晚间,“旅行家咖啡馆”里挤满了人。电唱机播送着音乐,一对对黑人翩翩起舞,酒柜前的高凳上坐满了人。
贝尼走了进来。拉沃恩大妈的助手杰莉迎着他站了起来。这是一个苗条的、满好看的姑娘,她穿着一件金光闪闪的衣裳,衬托着她那巧克力色的皮肤。
“你们好!”贝尼微笑着说。杰莉拦阻着他,在音乐的伴奏下走着舞步,他不得不和她跳了几个小节。
“大妈在吗?”他一面踏着步一面问。
“他们在那里,在客厅里。”杰莉向房后面一扇门点了点头。贝尼停下脚步,向她摔了挥手,消失在那扇门后面。杰莉扫兴地耸了一下肩,继续独自跳着。
客厅里昏喑不明,只有悬挂着的一盏灯照出桌上一片光亮。阿乖在喝茶,泣沃恩大妈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爱喝点热茶,”她瞧着他说,“象过去一模一样。”
贝尼走了进来,看到这情景,莫名其妙地停在那里。
“贝尼不晓得这是谁,”大妈继续说道。“贝尼之所以不放心,是因为他不记得这个孩子啦,这就是当他妈死了以后,我收养和抚育的那个孩子呀。”
“这不可能!”贝尼惊讶地喊道。
“就是可能嘛,”大妈微笑着。
“阿乖,是你?!”贝尼流着眼泪喊道,高兴得直跳,她用手一挥,拍了一下阿乖的肩膀。阿乖不好意思地笑着,站了起来。贝尼紧紧地拥抱他。
“自他逃走到现在已经十三年啦。”大妈又接着说,“现在呢,阿乖回家了。他刚才对我讲过他怎样从堪萨斯城跑回来的!”
“到底是回来啦!”贝尼高兴地欢呼。
“回来啦……”阿乖小声地说,“在庄稼地里过夜……,在粮仓里睡觉。而我的思想总是向前奔跑——奔向我主要的爱……”他温厚地瞧着妈妈。“也奔向我主要的恨。”
屋内笼罩着一片沉默。
“你是来跟巴姆帕斯算账的?”贝尼轻声地问道。
“是跟斯坦利·巴姆帕斯,”阿乖点了点头说。
“用什么方式?”
阿乖把手伸向装雪茄烟的匣子,打开了匣盖。拉沃恩大妈瞧到了手枪,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当初就对自己说过,”她惊恐地嘟哝着,“当那个警察毒打了他以后,我就对自己说,我的阿乖不是今夜死去,就是会有一天杀死这个白人。”
阿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不离开手枪。

一间批发牲畜的大厅。在一个狭窄的牲口栏里,有十来头调皮的公牛犊挤来挤去,扬起了铺在地上的锯末。长鞭啪啪地响着,拍卖人发出一连串单调的喃喃声。围观的人坐在半圆形的座席中,坐在前排的把脚架在栏杆上。
洛德·拜伦·琼斯走了进来。他扫视了一下座席,看见了奥曼·黑吉帕特。后者坐在靠中间的地方,离牲口栏较近,正聚精会神地瞧着拍卖的情况。琼斯向奥曼迈了一步,但一个坐在前排的白人的腿拦住了他。白人抬眼瞧了瞧他,不慌不忙地喝完了一瓶汽水,然后才不大情愿地放下了腿。琼斯咬紧牙关一声不响地等着人们放他过去。
拍卖人喊出一个一个数字。负责赶牛的人用安在长铁杆上通有电流的电针刺着牛犊。
琼斯耐心地挤到奥曼跟前,坐在他身旁的一个空座位上。原来坐在奥曼身旁的一个中等年纪的白人穿着一件农场中常穿的短上衣,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厌恶地挪到远处去了。琼斯装作没有看到这些。
“格莉格斯太太说你想见我。”他对奥曼说。
“你听到一个好消息吗?”奥曼慢条斯理地说,“你的太太替自己聘请了一位律师。她不同意离婚,要提出异议。”
“这我不知道。”琼斯吃惊地回答。
“她没有讲过要请律师吗?”
“没有。”
“也没有事先告诉过您什么?”
“这都是怎么回事?”琼斯不安地问。
“咱们走,我来给你解释。”奥曼站起来说。

艾玛·琼斯的宽绰的卧室布置得很舒适和相当漂亮,整个地上铺着一条毛茸茸的地毯,宽大的沙发床上绷着绗过的白色缎子。
“请进,”艾玛喊道。然后她半裸着身子出现在浴室的门口。当她看到来人是她丈夫的时候,鄙视地耸了耸鼻子,又消失在浴室内。
“艾玛!”琼斯坚持地叫道。
“啊?你要对我说什么吗?”艾玛在浴室里说,“你讲吧,我听着呢。”
她再次出现在门口,已经穿上了雪白的内衣,这更衬托出她那黝黑的皮肤。她体态端正,一双大眼睛,浓密的长发,带着一种傲慢和挑畔的神态。琼斯忧郁地望着她。
“你来讨我的嫌干什么?”她冲着丈夫说,同时穿上了白色的长裤,然后坐在梳妆台前。
“你请了一个律师?”琼斯说。
“你滚开!”艾玛不动声色地回答,一面对着镜子涂口红。
“可你跟我说过,我也告诉了奥曼·黑吉帕特,就是说咱们俩之间什么都说定了。突然的,你也不事先告诉我一下就……”
艾玛穿上了一件短上衣,把背转向琼斯。
他机械地给她拉上了拉锁。
“正是这样,”艾玛说,“没有事先告诉。”
“这是为什么?”
“这可只有艾玛晓得,你呐,自己猜去吧!”
艾玛一面捋着头发,一面挖苦地冷笑了一声,“妈妈总是告诉我:孩子,有些事情只能自己知道。”
琼斯耸了耸肩,用恳求的眼光瞧着她。
“如果你不想离,那你就答应不再和他见面。”
艾玛的反应是鄙薄的笑声:
“你大概发疯了吧?”
“要是你答应,”琼斯坚持着说,“那我就停止办理离婚。现在还不晚,艾玛,我不反对。”
艾玛站起来,用嘲弄的目光打量着他。
“跟威利·乔分手?不,我的小爸爸!你这样的,他一个顶俩!”
她从琼斯身旁走过去,坐在沙发床上,穿鞋。
“你把律师谢绝了吧?!”琼斯坚决要求。
“说什么也不行。”
“那咱们就心平气和地离。你何必要跟我斗呢?”
艾玛对他的那种沉着气得要死。她又重新坐到镜子跟前,用喷子对着自己喷香水。
“也许,”她挑衅地说,“艾玛就是喜欢保持原来的状况。”
“这么说,你死了心啦?你不想离?”
“不想,见鬼去吧!”艾玛尖声地叫道,气得她用喷子冲他的脸上喷出一股香水。
琼斯走向门口,他显得严峻而精神集中。
“这么说,咱们在法庭上见。”他果断地说,随后走了出去。
“那当然罗,”艾玛嘿嘿地笑着,“我知道你就会这么干的,洛德·拜伦·琼斯先生!”

一辆警车沿着这座小城市的街道缓慢地行驶着。巴姆帕斯驾驶着车,威利·乔斜倒在座位上。
“听我说,斯坦利,”威利·乔懒洋洋地说,“我想,我去看看艾玛,你把我送去吧。”
“你管这个叫‘看看’,威利·乔?”巴姆帕斯说道,同时把车开向琼斯的家。
威利·乔得意地微笑着。
他们驶到琼斯家门口的时候,正赶上琼斯走到门廊,站在那里等待着贝尼。警车紧诶着琼斯的“卡迪莱克斯”牌汽车停了下来。
威利·乔啪的一声关上汽车门,顺着台阶跑向门口,正好和琼斯碰了个对面。黑人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巴姆帕斯好奇地从汽车上瞧着这一幕。
迟疑了一剎那之后,威利·乔嘟哝了一声“早安”,就一溜烟似的从琼斯身旁跑进房子里去。琼斯缓慢地转过身,用沉郁的眼光目送着他。
威利·乔进入艾玛的卧室,他靠在门上,没有回头看,就转动了门锁的钥匙。艾玛抡着小手提包从浴室走出来。瞧见威利·乔,她喜出望外,娇媚地微笑着打招呼:
“你好,小心肝!”
“你正想出门吗?”威利·乔一面问,一面贪婪地盯着艾玛。
“原来是要出去的……”她慢吞吞地逗弄着说,扭着屁股从他身旁走过去,把手提包扔在地毯上,慢慢地着手解开短上衣。然后她带着懒洋洋的讪笑放下了窗帘,向威利·乔转过身去。

琼斯快步走过黑吉帕特的会客室,然后朝办公室走去。
“请等一等,”格莉格斯太太想拦住他,“黑吉帕特先生在开会,他……”
“我必须见黑吉帕特先生。”琼斯打断她,伸手去抓门柄,女秘书不知所措地紧跟在后面。
斯蒂夫正坐在桌子边上和奥曼谈话。琼斯果斯地走逬办公室,在门里停下脚。奥曼抬起眼晴。
“哦,是你!洛德·拜伦,”他平静地说,“请坐。”
“我站一会儿吧,”琼斯激动地回答。“我和我太太谈过了。”
“请原谅。”向门口走去的斯蒂夫嘟哝着说。
“不,你留下。”奥曼拦住他,“你不反对吧?”
琼斯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跟艾玛谈过了,她同意撒回自己的异议?”
“坚决不同意?”
“坚决。”
“那么,”奥曼若有所思地说,“我认为你就不必提出诉讼了,洛德·拜伦,放弃离婚吧。”
琼斯绕过桌角,面对面地站在奥曼跟前,他向前俯身说道:
“黑吉帕特先生,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取劝告的。”
奥曼咬着嘴唇,靠在椅背上说:
“很好,我恭听你的指示。”
“我需要离婚。马上就要!”
奥曼叹了一口气,象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看着琼斯。
“洛德·拜伦,”他温和地解释着,“这儿可是田纳西州萨默尔顿啊。你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你是知道的,在法庭的公开审理中提及一个白人的姓名,势必会引起什么后果。”
但是琼斯由于内心的紧张而全身战慄着。
“叫白人见鬼去吧!”他闷声地说。
斯蒂夫皱着眉头,深有感受地注视着这场对话。
“在你坚持要我开始进行这个案件之前,”奥曼继续说,“请先好好地考虑考虑。”
“我已经考虑过了。”
片刻的沉默。
“那么说,我们定在下礼拜二。”奥曼干巴巴地结束了谈话。
“谢谢。”琼斯说完就走了出去。
刹那间,奥曼脸上那个装作拘谨的假面具消头不见了。他用手掌猛拍了一下桌子,立刻转向他的外甥:
“喏,现在你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奥曼?”
“看到办理黑鬼案件会搞出什么名堂来。”
斯蒂夫仿佛触了电似的抽动了一下。
“黑鬼,奥曼?天啊……”
但是奥曼丝毫也没有感到难为情。他笨拙地起身离开桌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当然罗,”他思考着说,“如果你把黑鬼当作了自己的嗜好,尽管你本来也可以选择高尔夫球或是威士忌酒,或是什么更高尚一点的,例如打野鸭子,……看来,我不得不听其自然了……”
“这是怎么回事呀?”外甥不理解地问,“你决定接受一个案件,然后呢,自己又劝说当事人放弃它。”
奥曼停了下来,把手指插进背心的口袋里,用脚尖和脚跟轮流着地地前后晃来晃去。
“现在我对你讲一件事,”他看着自己的脚说,“这是我对谁也没有说过。你要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
斯蒂夫好奇地望着他。
“很多年以前,当我在尼尔斯维尔的法律系唸书的时候,那儿有一个黑鬼丫头,她给我作饭,扫地,收拾屋子。她挺年轻……是啊,凯西那时候十九岁。有那么一回,我正躺在被窝里,她呢,正好在整理房间……于是,你也明白,斯蒂夫,这一直延续了整个夏天。最后,我终于认识到,凯西是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人。”
“这么说你爱上了她?”斯蒂夫谨慎地问道。
“请原谅我吧,上帝啊,我的确爱上了她。”奥曼愧悔地微笑着承认,“总之,玛丽·科温吞知道了这一切。现在你会明白啦,为什么玛丽小姐没有同我到教堂去,为什么我也一直没有结婚。”
“也好,”斯蒂夫说,“我高兴的是,哪怕你把一个黑人当作人看待。可是这和这件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奥曼苦恼地耸了耸肩。
“我怎么能严厉地谴责威利·乔·沃尔特呢?难道能够为了这一点而让一个人失去工作,让他的家庭蒙受耻辱?莫非威利·乔不值得宽恕吗?”
“威利·乔不是你的当事人,”斯蒂夫坚决地说。
奥曼抬起眼睛对着他说:
“但他是一个白人。”
室内一片难堪的沉默。斯蒂夫转过身去。当这种沉默达到不能忍受的程度时,奥曼装作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似的,嘟哝着说:
“我还有点事,咱们回头见。”然后他就走了出去。

尽管已是日暮,萨默尔顿市警察局里仍然是热烘烘的。值班的艾克先生是一个脸色赤红、留着斑白平头的老头儿。现在他脱了制服,露着吊带坐在桌子后面。
门外传来脚步声。威利·乔和巴姆帕斯抓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一件皱衬衣的年轻黑人的衣领,把他带了进来。巴姆帕斯把他向桌前一推,摘下了他的鸭舌帽。迎着他们站起来的艾克先生扫了黑人一眼,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们考验了他的牙床?”
威利·乔和巴姆帕斯得意地微微一笑。但是艾克先生没心开玩笑。
“笑吧,笑吧,”他埋怨着说,“等有那么一天,某一个带着青牙床的黑鬼咬破你们这些卖弄聪明的某个人的屁股,我才笑呢。到时候咱们大笑一番吧。这是什么药方也无济于事的。”
他拿起了手电筒:
“喂,小伙子,把牙齿露出来,”他命令那个黑人。后者老老实实地张开了嘴。“把嘴唇向下拉,”艾克先生吩咐着,一面把手电筒的光直射他的脸上。黑人把上嘴唇拉向下面。“不对,拉下嘴唇,”艾克先生耐心地纠正他。
艾克先生看了看黑人的牙床,痛心地摇摇头说:
“青斑,一点也不错……”
威利·乔和巴姆帕斯噗哧地笑了,黑人被吓得呆然不动。
“闭上嘴,小伙子,”艾克先生命令他,“你是在等我们给你数清楚牙齿,再开个收据?”
“你是把他登记下来,艾克先生,还是打算把他送到牙医那儿去?”巴姆帕斯插嘴说。
“给他登记,登记,”艾克先生唠叨着打开了厚纸夹。“你们对他要留神点。有着青牙床的黑人咬人一口,就如同响尾蛇一样,甚至更厉害。”
威利·乔和巴姆帕斯把黑人向禁闭室的门里推去。这时,从走廊上传来从容不迫的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奥曼·黑吉帕特走了进来。艾克先生毕恭毕敬地问候着:
“你好,黑吉帕特先生。”
奥曼随便地点点头。
“威利·乔,”他回头说道,“来一下。”
“听你的吩咐,黑吉帕特先生,”威利·乔急忙回答,并跟着奥曼走到隔墙后面去了。在这间狭窄的房间里,一具红色的“可口可乐”自动装置占据了屋子的大部分。奥曼坐在一张桌子的边上,威利·乔站在他面前,手里揉弄着帽子。
“有什么吩咐,奥曼先生?”
奥曼沉默了几秒钟,扫视着卡片柜,上面一摞旧杂志,墙上钉着一张半裸体的女人照片。威利·乔呆呆地等着。
“嗯……也许你听说啦,”奥曼不慌不忙地开始说,“那个黑鬼,棺材匠,提出要离婚?”
“没有,先生。这我不知道,奥曼先生,”威利·乔警觉起来。
“是这样,”奥曼点点头说。“他控告他太太跟一个……一个白人有关系。”
“是这样?”威利·乔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惊慌。
“是的,”奥曼继续说,“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也不会关心这个人是谁,但是这回这个女人聘请了一位律师,这就意味着在法庭上将会对质,也就一定会提到这个白人的姓名。”
“我明白,”威利·乔用僵木了的嘴唇说。
奥曼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
“现在让咱们设想一下,”奥曼意味深长地说,“我不想看到一个人,比如一名警察,因为这件事而丢掉差事。可这个人本来应该非常清楚:白人和一个黑女人通奸是一种危险的玩意儿。明白这一点吗?”
“是这样,奥曼先生。”威利·乔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我很高兴你同意这个,咱们接着说。艾玛·琼斯并不是我的当事人,因此我不能去找她谈话。但是假定说,我说服了她的丈夫跟她谈一谈……”
威利·乔的脸上闪出一线希望。他俯身向前问道:
“怎么样?结果呢?”
“一点也没有成功。”
威利·乔向后晃了一下,仿佛挨了一拳。
“那……那现在怎么办?”他结结巴巴地嘟哝着。
“现在,”奥曼冷冷地说,“现在这个白人的情况很不妙啊!”
“可不能这样啊,奥曼先生!”威利·乔张皇失措地叫道。
“不,能这样。但是,”奥曼带着教训的神气举起食指说,“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这个人,也就是艾玛·琼斯的情人,去劝她不要这样做,让她对离婚表示同意。她只要给自己的律师打个电话,谢绝他的帮助就可以了。小事一桩,用不了五分钟的时间。”
“五分钟!”威利·乔毫无意义地重复着。
“情况是严重的,”奥曼向他讲道。“但是如果谨慎行事,谁也不会知道那个白人的姓名。只是要对她施加影响,说服她……”
“知道啦。”威利·乔说。
“最好把这一切在礼拜二以前办妥,明白了吧?这样我就不会为难,那个白人小伙子也可以免得出丑。”
“礼拜二以前……”威利·乔沉思着说。
“如果那个人的家庭知道了他和一个黑女人搞在一起的话,真是不堪设想,对吧?”奥曼用审视的目光瞧着他。“我一想到这一点就恶心。真是要呕吐。”
“是啊,是,”威利·乔犹豫不决地随声附和,“我也是。”
“就这样吧,威利·乔。”
奥曼用脚后跟在地上转了一圈,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谢谢你,黑吉帕特先生,”威利·乔在他身后惘然若失地嘟哝着,“就是说,要赶在礼拜二之前。”
威利·乔举目望着天花板,深思起来。巴姆帕斯从隔墙后面探出他的嘴脸,带着得意的笑容问道:
“嘿,怎么回事?”
“谁叫你啦?”威利·乔斥责了他一句,随后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巴姆帕斯摸不着头脑地皱起眉头。

黑吉帕特的房后一片绿色成荫的草地上,挂着一张吊床。万籁俱寂。只是从茂密的叶丛中传来阵阵的鸟语。奥曼穿着一件白衬衫,敞着衣领,把双手枕在头下躺在吊床上。
斯蒂夫从楼房那面向他走来。奥曼一声不响地举目望着外甥,仍旧懒洋洋地在吊床上摇来晃去。斯蒂夫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奥曼,”斯蒂夫若有所思地说,“妈妈去世的那一年秋天,我到你这儿来过,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奥曼回答。
“那一次你在法庭上打赢了关于铁路的官司,我也去旁听了。你知道吗,奥曼?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定当一名法学家,这都是由于你的缘故。”
奥曼点点头说:
“对,那时候我相当不错。甚至,……说实在的,很了不起呢……”他回忆往事,微微地笑。
“正是这样。”斯蒂夫也以笑容相对。
“但这都是旧话了。”奥曼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斯蒂夫转过身向一张小桌子走去,那上面放着一个装着葡萄酒的长颈瓶。奥曼吃力地离开吊床,随后走过来。
“奥曼,”斯蒂夫一面往杯里斟酒,一面不大客气地说,“如果我把你叫做种族主义者,你怎么想?”
奥曼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把酒杯举到嘴边。
“请便,”他以一种故意冷漠的神态说,“如果你愿意,就这么叫吧。但是你要等一等,先在这儿呆上几年。有那么一天你会突然发现,你所做的许许多多事情,是你在一个理想世界中所不肯干的。告诉你,这儿并非是一个理想世界!”
斯蒂夫沉默着。
“是啊,我创造了一番事业,”奥曼继续说道,“我一直在等,等了差不多三十年,等你来,等你分享我的一切,我为它日夜操劳,卑躬屈节……是啊,甚至妥协让步。就算我是个种族主义者,叫我见鬼去!然而,处在我这样一种地位,如果不当个种族主乂者,就永远不会搞出这样一番事业。目前,它的一半属于你,等到我死了,就全属于你啦,附带着还有它,”他向那房子偏了偏头,“如今,如果说,我在你看来不再是个英雄,”他苦笑了一下,“那么,也许我也不再把自己看成英雄了。”
“奥曼,”斯蒂夫温和地说。“在这座城市里,你是有权威的,许多事情决定于你,你是当地公民中最卓越的一个。要是你情愿,你可以做个榜样,因而也可以改变某些事物。”
奥曼怀疑地把嘴唇一抿,什么也没有回答。斯蒂夫站了起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上衣。
“礼拜二我到法庭上去,”他凝视着奥曼说。“我想看看你怎样为这位尊敬的当事人打赢这场离婚官司。”
然后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楼房走去。

一对汽车前灯的灯光划破了黑暗。一辆警车平稳地驶到洛德·拜伦·琼斯的房子跟前,威利·乔跳下车来。
他没有敲门就走进艾玛的卧室,随手砰地一声关上了屋门。艾玛穿着带花边的宽大的白色睡袍躺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杂志。瞧见威利·乔,她又惊又喜地挑起眉毛说:
“宝贝,我总是想,你什么时候来……”
威利·乔把制帽扔在床铺上。艾玛轻盈地站了起来,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咬我一口吧,小爸爸!”
威利·乔甩开了她的手。
“出什么事啦?”艾玛柔声地说,“你有什么不痛快的?”
威利·乔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胳膊拧向背后。
“你在搞什么鬼名堂?想吓唬吓唬我吗?”
“亲爱的,我不懂……”艾玛睁大了眼睛说。“哎哟,宝贝,我疼啊!”
威利·乔把她抛在床上。
“你也赶时髦,找起律师来了……硬要找什么律师!你以为,他们不敢跟一个白人打交道?哼,我也见过傻瓜,可是像你这样的……”
艾玛由下而上地望着他,象一只被捕获的小野兽。威利·乔猛地抽出手枪,把枪口对准她的脸。
“我要打碎你的狗头,怎么样?”
“你不会的,”艾玛轻轻地说,眼睛一直盯着他。
“不会?”
话音未落,威利·乔挥臂给了她一记耳光。艾玛嗳哟一声,向后倒去。
“不……不会的……”她一面抬起身,一面倔强地说。她的眼睛闪着不屈的怒火。她紧紧地靠近了威利·乔,缓慢地说道:“殴打妇女,这正是你的作风。打女人,打孩子。可是开枪,这你可不行。至于打妇女孩子,这可以。我第一回闻到你洗头用的花露水以后,就知道了这一点。”
“咱们现在就来试试!”威利·乔咬牙切齿地说。
艾玛把背转向了他。
“来吧,开枪!”
他把枪口杵在她的后脑勺上。艾玛紧张起来,禁不住全身发抖。经过了折磨人的几秒钟。威利·乔把手垂了下来。
“见你的鬼去!”他把手枪放进了枪套。
艾玛谨慎地靠近了他。
“喂,宝贝,”她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手,“冷静一下吧,小爸爸……有什么办法呀,这个洛德·拜伦,这个疯子,他想要得到自由。你知道他怎么说的?他说:把房子拿去,把车子拿去……可是,过日子要用钱啊,宝贝……你有钱吗?还是我有钱?”
“黑吉帕特老头告诉我,他限我在……”威利·乔打断她说。
“宝贝,我在问你,”艾玛亲热地说,“咱们俩谁有钱?”
“洛德·拜伦那个狗东西是有钱,我也没有跟你抬扛啊。”威利·乔震怒起来,使劲用拳头槌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我呢,在警察局工作,我需要这份差事,而你在破坏我!”
艾玛掩饰着得意的微笑,转过身走向一旁。威利·乔拖着脚步紧跟着她。
“如果你不撤消这个案子,我的情况就会被宣扬开,我会落个什么下场?”
“那么,”艾玛装成很替他操心的样子,“看来,不用再给你解释什么了,你都明白啦……”
“噢,你是这样?”
威利·乔猛地拉了一下艾玛的胳膊,把她摔得跪在地上。威利·乔抓起电话听筒,把它伸在艾玛的鼻子底下。
“喂,给你那个该死的律师打个电话!”他命令着。“打电话告诉那个西尔斯·邦金,就说你改变了主意!”
艾玛执拗地用帽子弹了一下头发:
“你呀,太不了解艾玛啦!”
艾玛缓慢地抬起身,倒坐在沙发上,用嘲笑的目光瞧着威利·乔。他突然感觉到一切都完了。他喘着大气,把听筒放在电话机上。他浑身冒汗,一綹头发粘在前额上,喃喃地说道:
“这么说,你不打?那就一切都完蛋了,都完啦,见鬼去啦,没有一点出路。你是故意这么做,是吗?”
艾玛梃直了身子,漫不经心地说:
“你为什么不跟洛德·拜伦谈谈呢?也许,他会听你的?”
“要是不听呢?”
艾玛若有所思地慢吞吞地,带着显然是挖苦人的神态说:
“我也是这样考虑的。要是洛德·拜伦这个老东西不听,那怎么办?”
“你不是说过,让他和你离婚嘛。你说,那算不了什么。”
“可我改变了主意。”
“改变了主意?真见鬼,为什么?”
艾玛冷笑一声,站了起来。
“亲爱的小爸爸,”她一面抚摸着自己的肚皮,一面挑逗地说,“你没发现我的变化吗?难道看不出来我增加了体重?”
于是她冲着他的脸哈哈笑了起来。威利·乔颤抖了一下。
“你撒谎!”
但是他从艾玛的脸色上,显然感觉到这是事实。
“喏,怎么样,懂啦?”艾玛刻薄地问,“你去问问彭特考斯特大夫。我怀着一个有生命的婴儿,就是这样!”
“你跟那个黑鬼睡过觉!”威利·乔气急败坏地喊叫着。
艾玛冷笑着走到他的跟前:
“那……可没有……这是你的孩子,小爸爸,就是你的。你要知道,他也许会是白白的,象你一样。”
“反正是个黑鬼!”威利·乔愁眉苦脸地说。
艾玛的一双大眼炯炯发光。
“就算是这样,但是我不让任何一个人抢走我的孩子。而且我也绝不能让他生下来的时候一文不名。”
威利·乔疲惫不堪地叹了一口气,决定改变一下策略。他温和地扶住艾玛的双肩,让她靠近自己。
“艾玛,你听我说,宝贝。我认识一个人,他差不多就是个医生。你不会有任何感觉。如果我现在打个电话,过一小时他就会来到。那时候你就可以同意离婚了。这小伙子很能干,跟最好的大夫一样。要是我生病,我只会去找他。”
艾玛象被螫了似的从他身旁跳开。
“不,现在你听我说!”她如同一只野兽毗着牙喊道,“这一辈子我什么亲人也没有,好容易将有一个会爱我的人……会尊重我的人!不,我不能把他给你!谁也不给!”
威利·乔还在不知不觉地嘟哝:
“如果我现在给奥斯卡打个电话,他马上会来。你不会有任何感觉……”
艾玛气得发狂,上下地打量着他:
“你呀,笨头笨脑的狗崽子!”
威利·乔用力给了她一记耳光,艾玛倒在地上。威利·乔掐住她的喉咙,把她按下去,不停地打她。艾玛尖声喊叫,痛得浑身发抖。威利·乔不顾艾玛的号哭,挥舞双拳凶狠地殴打她。终于,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从汗水淋淋的前额上把头发向后一甩。艾玛抓住了他的腿,但是威利·乔掰开了她的手指,戴上了制帽,头也不回地从卧室里走出去。
一片沉静,只能听到艾玛的哭泣声。
那辆警车停在琼斯家门口等着威利·乔。他上了车,关上车门,叹了一口气,倒在座位上。巴姆帕斯脸上挂着一丝观望的微笑,斜视着威利·乔,但是他一声也不吭。
“怎么这样快?”巴姆帕斯问道,“这一回没有对劲吧,啊?”
“住嘴!”威利·乔打断他说。

在拉沃恩大妈的咖啡馆内,象往常一样,人声嘈杂,异常热闹。一对对的舞伴在跳舞。另一旁,在一面隔板的后面,洛德·拜伦·琼斯坐在一张单独的小桌旁。穿着一件花哨的绸连衣捃的拉沃恩大妈来到他跟前,陪她一起来的还有阿乖。小伙子把一瓶酒和两个酒杯放在桌上,斟满了酒之后,他又走到柜台后面去了。大妈在琼斯的身旁坐了下来。
“在咱们决定这件事的时候,喝那么一点点,可以吧?”
“当然罗。”琼斯微笑着说。
“那好,”大妈郑重地说,“琼斯先生,现在请你讲讲我的丧事问题。”
琼斯一本正经地戴上眼镜,掏出一个笔记本。
“在四种丧葬仪式中,最便宜的是基督教式葬仪。”琼斯说。
“可是我要最好的,琼斯先生,”大妈不同意地说。
“可以嘛,我们有一种丧葬仪式,是从来没用过的,谁也没用过,这就是‘天使合唱葬仪’。它花费太大,我们保留这种葬仪,只是为了让主顾知道知道我们的业务水平。”
“请你给我讲一讲这个,琼斯先生。”大妈急不可耐地要求着。
“首先,”琼斯开口说道,“墓穴的深度不是六呎,而是十二呎。”
“十二呎!我的天啊!既然要入土,那就深一点好,这要多少钱呢?”
“其次,”琼斯继续说,“我们是从孟菲斯聘请歌手来,是‘上帝意旨同路人”合唱团。”
“噢,噢。”大妈满意地频频点头。
“‘天使合唱葬仪’中的各个方面都是这样着眼的:要尽量地隆重和优美。”
“要多少钱?”拉沃恩大妈又一次问。
“三千块钱,大妈。”琼斯说。
“我同意,”大妈自豪地说,“我同意用你们的‘天使合唱葬仪’。”
“殓服要什么颜色的?”琼斯在笔记本里写着什么。
“金色的,闪闪发光的。我自己已经有了。”
拉沃恩大妈得意地笑了笑,站了起来。她一眼看到倚着柜台坐在那里的年轻的杰莉。
“杰莉,”老太婆召唤着,“你给琼斯先生跳个舞,让他看看你跳得多好。琼斯先生,杰莉的舞呱呱叫!”
于是拉沃恩大妈最后一次又向琼斯点头致谢,然后兴高采烈地离去。杰莉从高凳上下来,走到琼斯的小桌旁,一面微笑一面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琼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那漂亮的、满面春风的脸颊,但是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浮现出另一个面孔——艾玛的面孔。

警车沿着黑黝黝的街道缓慢地行驶着。突然,无线电话吱吱地响了起来,然后从中传出艾克先生的声音:
“斯坦利!”
巴姆帕斯拿起话筒。
“说吧,有什么事?”
“就是白天你拘留的那个黑鬼,就是那个带青斑牙床的,那个阿尔奇·帕森斯。”
“怎么啦?”巴姆帕斯懒洋洋地问,“阿尔奇对设备不满意吗?”
“他的老婆想和抓他的人谈谈,”艾克先生说。“她在梧桐街和第十六号街的路口等着呢。”
“请你告诉她,”巴姆帕斯讽刺地说,“好啦,我们会给她擦干眼泪的。”然后他向威利·乔投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空无人迹的路口。在一盏孤单单的路灯下,在一堆垃圾箱的旁边,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穿浅色衣服的女人。警车在她眼前猛地刹住。威利·乔放下车窗玻璃,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女人。她是一个还很年轻的、满标致的梳短发的黑人,一双大眼睛带着惊恐的神色。她犹豫不决地走到警车跟前。
“你是埃尔琳·帕森斯?”威利·乔问她。
“是的,先生。”埃尔琳畏蒽地回答。
“喂,”威利·乔无精打采地说,“埃尔琳,你想把阿尔奇从监狱里弄出来?”
埃尔琳咬了一下嘴唇。
“阿尔奇过去从来没有出过事,”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他在鞣革厂找到了一个位置,他需要工作。如果他不去,人家就会赶走他。”
威利·乔两眼直溜溜地端详着她。埃尔琳显然不知所措,但仍继续说道:
“现在找工作很困难,我就给警察局打了个电话,那儿的人说你……你能帮助我……你能告诉我,怎么才能把他放出来?”
“对,对,”威利·乔连连点头,然后转向巴姆帕斯。
“你怎么,开玩笑吗?”巴姆帕期惊奇地瞧着他,“这么快?”
威利·乔又把头伸出车外:
“喂,坐到后面去,艾玛……我是说埃尔琳,”他打开后车门说。
埃尔琳向后退了一步。
“那……阿尔奇怎么样?”
“很好,一切都会办妥当,你就上车吧,”威利·乔又一次说。
埃尔琳犹豫不定。
“嘿,来吧,你不是想让他从监狱里出来吗?”
埃尔琳踌躇地坐进了车后座。巴姆帕斯开动了车子,警车沿着黑人区空旷黑暗的窄路驶去。
“你们把我带到哪儿去?去找阿尔奇?”埃尔琳忍不住地问。沉默,黑暗,以及她在反光镜里看到的巴姆帕斯那双冷冰冰的眼晴,令她心惊胆战。
威利·乔转过身,把胳膊放在座位背上。
“你看,埃尔琳,”他开始讲话,“如果你想把你那个小伙子从监狱里救出来,你得懂得某些事情。对吗,巴姆帕斯先生?”
巴姆帕斯装着严肃的样子点点头。
“这就是说,你想让我去干预法律,可是要知道,法律要求一切都循规蹈矩,否则就不成其为法律了,明白吗?我们把小伙子抓了起来,那是因为他酗酒……”
“他不喝酒!”埃尔琳用发抖的声音打断他。“阿尔奇从来没有喝过酒!”
“那,那是为什么来的……骂人,他侮辱了警察……你也许想要否认一个值勤警察的记述吗?”
“不,不!”埃尔琳吃惊地说。
“我不喜欢这一套,沃尔特先生,”巴姆帕斯插嘴说,同时阴险地摇着头,“她想让咱们去违反法律,我认为应该把她带到局里去拘留起来。”
埃尔琳吓得一声不吭。威利·乔摘下了制帽,从枪套里掏出手枪来。
“嗐,你别跟这位小姐找碴儿,斯坦利先生。”他和善地说。
警车开到了郊区。巴姆帕斯还没有扮演完自己的角色。
“我到城外来,”巴姆帕斯生气地说,“是为了帮助她把她的那个小伙子救出来。可是看来,她不希望这个。不,沃尔特先生,咱们还是把她带到局里去吧。”
“让我再跟她谈一下,巴姆帕斯先生。”威利·乔在假装地说服他的同伙。然后他翻过椅背,来到埃尔琳身边。巴姆帕斯正了正镜子,以便对后座上发生的一切看得更清楚。
“喂,怎么样,想好没有?”威利·乔用肩膀碰了碰埃尔琳。
“没有,先生,”她小声地断断续续地说。
威利·乔轻轻地拍了一下巴姆帕斯的后背。根据这个熟悉的信号,巴姆帕斯开着车子离开了大路,然后把车停了下来。威利·乔一只手搂住埃尔琳的肩,另一只手解下她脖子上的围巾。埃尔琳缩成一闭,企图躲开他。
“当然罗,我要冒很大的危险。”威利·乔一面说一面动手解开埃尔琳的衣服,“可是你既然说了,他礼拜一要去上班……”
埃尔琳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挤在紧边上,轻声地说:
“先生,请你……”
巴姆帕斯瞪大了眼睛,贪婪地看着反光镜,唯恐放过任何细节。
“你那个小伙子还真不错,”威利·乔一面嘟哝着,一面继续解开姑娘的衣服,“有多少黑种败类都懒得去干活,他们只会把老板的钱偷走……你别怕,没事儿……”
埃尔琳哭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咳,咳,”威利·乔还在嘟哝着,同时很内行地脱下她的衣服,“你怎么,头一次吗?”
于是他更紧紧地挨近了埃尔琳。

拉沃恩大妈的咖啡馆里还是那么多人,乱哄哄的。洛德·拜伦·琼斯仍旧坐在那张小桌旁,正跟他的助手贝尼小声地说话。大妈又走了过来,重新坐在他的对面。
“琼斯先生,”她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警察,威利·乔,他有没有恐吓你?”
琼斯抖动了一下:
“难道你听到了什么?”
大妈向贝尼那边点了一下头:
“据说,艾玛请了一位律师。这样,象贝尼所说,礼拜二我们出庭作证的时候,我们就得说出威利·乔·沃尔特的姓名。”
“你可以拒绝出庭,”琼斯温和地说,“我不会生你的气。”
但是大妈却摇了摇头:
“我和贝尼已经决定,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去当证人。当然罗,这是指如果你进行这件案子的话。”
琼斯垂下眼睛,陷入沉思。
“你决定了吗,琼斯先生?”大妈坚持地问他。
“几年以前,”琼斯慢慢地说道,“在咱们市内的中央大街上出现了一个纠察队员。这个黑人独自举着个标语牌在普莱斯·贝尔格霍特尔的小五金商店门口走来走去,聚集起不少人来,他们想看看普莱斯·贝尔格霍特尔会干什么。”
“对,对。”大妈点着头。
“我当时看见,”琼斯继续说,“贝尔格霍尔特从铺子里走了出来,拿着一杆枪,我听见他说:‘喂,黑鬼,从这儿滚开,不然我把你这黑狗皮打上儿个洞。’那个纠察队员扔下了标语牌,就跑掉了……”
琼斯沉默了片刻,紧紧皱起眉头。大妈和贝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后来我问我自己,”琼斯轻声说,“如果他不跑会怎么样?这一切我历历在目。我听到人群喊叫着:‘跑啊,黑鬼,跑啊!’而且还哈哈大笑。如果他不跑会怎么样呢?”
“那他会死的,琼斯先生。”大妈坚信地说。
“是这样吗?”琼斯小声说,仿佛他不是对大妈说话,而是在回答自己所想的问题,“我很想确切地知道这一点……”

警车又在那个路口,在那盏孤单单的路灯旁剎住了车。威利·乔向巴姆帕斯转过身去。
“喂,巴姆帕斯先生,”威利·乔冷淡地说,“我想,埃尔琳现在懂得什么是法律了,我认为可以放她下车了。”
“很好。”巴姆帕斯回答,张开大嘴打了个呵欠。
埃尔琳在后座上抽搐着,脸上挂着还没有干的洎珠。
“当然罗,”威利·乔继续夸夸其谈,“在这种情况下,根据法律只能把案子暂时推迟一下。对阿尔奇的控诉是很严重的,不可能永远把它取消,明白了吗?”
他带着成胁的神气转向埃尔琳。她没有抬起眼睛,只是点了点头。
“那好吧,”威利·乔决定着说,“你以下车了。”
他打开了车门,埃尔琳笨拙地下了车。她的衣服歪歪扭扭,扣子也扣错了。威利·乔从椅背上弯过身去,从后面拾起了她的一只鞋。埃尔琳犹豫不决地伸手去接鞋,但是威利·乔把手缩了回去。埃尔琳老老实实地等着。终于,威利·乔把鞋给了她,汽车就无声地开走了。
埃尔琳扶着路灯杆子,慢慢地穿上了鞋。她已经停止了哭泣,但仿佛是在梦境中行动。她对自己的周围茫无所知,摇摇晃晃地转过街角不见了。

在拉沃恩大妈的咖啡馆里,那场谈话在继续着。
“我和贝尼认为,你需要有人保护,琼斯先生,”大妈坚定地说:“咱们有色人种不可能单枪匹马对付白人。尤其是对付象威利·乔这样的警察。我和贝尼想给你介绍一个人。请跟我来,琼斯先生。”
于是她朝通向后屋的一扇门走去。

一小时之后,从琼斯家门口的一辆汽车上下来三个人:琼斯、贝尼和阿乖。一片黑暗,万籁俱寂。琼斯请客人走进家门。
从艾玛卧室的门底下透出一线亮光,琼斯放慢了脚步,对后面引着阿乖走上二楼的贝尼说:
“你把阿乖安排在我隔壁的房间里。”
他推开他妻子卧室的门,停在门口,扫视着房间内部。
推翻了的桌子,倒在地上的头发烘干器。艾玛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她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看到琼斯,她把头扭了过去。
琼斯一声不响地走进浴室,出来时拿着一条湿毛巾。他带到艾玛身旁,轻轻地、但坚决地扳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向自己。当琼斯开始小心凳翼地擦拭她前额上凝住的血迹时,艾玛咬紧牙关,一下子一下子地抖动着。她挑起长长的睫毛,看着她丈夫投过来的忧郁而深表同情的目光。
琼斯温存地抚摸了一下她的手,站了起来。艾玛的嘴唇不停地抖动着。
“如果你还跟他会面,艾玛,他早晚会打死你的。”琼斯安详而哀痛地说。
艾玛沉默着。
只是当琼斯走出去并关上了房门之后,艾玛才一头扎在枕失里放声痛哭起来。

一今阳光明媚的早晨。一辆警车绕过黑吉帕特房前的花坛,在大门前停了下来。
威利·乔从车里钻了出来。
饭厅的沉重的门半开着,他看见奥曼穿着一件黑绸晨衣正坐在桌旁和斯蒂夫一起吃早餐。威利·乔在前厅里犹豫不决地踱来踱去,但是奥曼发现了他:
“进来,威利·乔!”
威利·乔脱下制帽,有些畏怯地走进饭厅。这是一个宽敞的浅灰色的房间,墙上装置着青铜枝形烛台。
“奥曼先生,”威利·乔喃喃地说,一面斜视着斯蒂夫。
“这里都是自己人,你有什么事?”奥曼鼓励着他说,同时把一只装着白开水的玻璃杯举到嘴边。
“唔……我跟她谈过了,但是她不接受我的意见。”威利·乔一口气说出。
“你说的是什么?”奥曼扬起眉毛问道。
“你知道……”威利·乔嘟哝着说,“艾玛不象别的黑鬼那样,艾玛……”
“你等一等,”奥曼不高兴地打断他说。“首先,我不希望听到这一点;其次,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事情办妥了还是没有办妥?啊?”
威利·乔手足不知所措。
“没有完全……”他站在那里不时倒替着两腿。“暂时还没有。”
“但是你会把一切办妥的?你能做到这一点,对吧?”奥曼用严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威利·乔苦恼地叹着气说:
“是的……是的,先生……”
“对呀,我想要听到的就是这个,”奥曼轻轻地,但严厉地说,“因为,正如我告诉你的,如果不能把那个事安排妥当……”
“我懂,奥曼先生,”威利·乔吃惊地打断他说,“请放心,我都会料理好的。”
“这就好啦。”奥曼平静地结束了他的话。
心情坏到极点的威利·乔,向门口走去。
“你听我说,”奥曼召唤着他,“你太太和孩子们怎么样?”
“很好,奥曼先生。”
“那太好啦。各方面都挺好吗?”
“是的,先生,”威利·乔回答。
“就让一切都这样吧。”奥曼在他们分手时说。
在威利·乔消失在门外之后,奥曼对斯蒂夫说:
“老婆和孩子,警察局的职务,可他就是忍不住要往艾玛·琼斯的裙子底下钻,”他鄙视地说。斯蒂夫象个石头人一言不发。
“昨天我和威利·乔有过一次不长的男人间的谈话,”奥曼谨慎地解释着。
“明白。”斯蒂夫挤出这么一句来。
“他为什么不可以跟洛德·拜伦的太太谈一下呢?”奥曼以一种毫无过错的神态说,“要知道,他是跟她睡觉的呀。”
“谈一下?”斯蒂夫直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是想说,吓唬吓唬她?”
奥曼叹了一口气。
“斯蒂夫,我是根据你的主张才接受了这个案件。现在我要自己来推动它。到礼拜二上午十点半钟,琼斯将象一只鸟那样自由,他将得到解脱。”
斯蒂夫执拗地沉默着。内拉的出现解除了越来越紧张的气氛。她容光焕发,步履较盈地走进饭厅,吻了一下奥曼的脸颊:
“早安!”
穿着雪白上衣的亨利,斟上了咖啡。
“我没有妨碍你们吗?”内拉就座时问。
“没有,没有。”奥曼回答,“我们正在讨论洛德·拜伦·琼斯,就是那个棺材匠的离婚案件。”
“他是一个办理漂亮葬仪的能手,这个琼斯!”亨利站在奥曼身后意味深长地说。
“你允许我发言吗,主席先生?”奥曼转向他说。
“怎么,先生?”亨利感到莫名其妙。
“如果由我来讲话,你不会反对吧?”
亨利在主人的严词中发现有点善意的语调。他是一个老仆人了,是可以相当任意行事的。
“请吧,你讲吧,”他不动声色地回答说,“如果内拉小姐和斯蒂夫受得了,那我就更不用说啦。”
斯蒂夫微笑了。亨利沉着地从饭厅里走了出去。
“上帝啊,”奥曼笑着说。“我真不晓得,我怎么会容忍他!”
亨利把头从门缝里伸进来说:
“那就是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容忍您,就为这个!”
“我是很理解他的。”斯蒂夫站起来说,“我自己也是勉强忍受这一切呢。”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儿句话,仿佛是在开玩笑,但是奥曼感到很不自在。
“请原谅,”斯蒂夫匆促地吻了一下内拉的脸颊,果断地走了出去,奥曼以沉思的眼神目送着他。
内拉双手托着腮,突然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说道:
“你给我讲讲凯西。”
奥曼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内拉带着调皮的笑容瞧着他,对他的张皇失措感到很有趣。
“凯西?”奥曼喃喃地问。
“是啊,她后来怎么样啦?”内拉刨根问底。
“天啊,”奥曼摇着头说,“斯蒂夫答应过我呀!”
“他也让我答应他对谁也不准讲,”内拉坦率地承认着,“但是……”
奥曼感到无力对她加以抗拒,他只能瞧瞧她,温和地微笑。内拉跳了起来,搂住他问:
“她到底怎么样啦?她很漂亮吗?”
奥曼彻底地被制服了。内拉洋洋得意地又坐下了。
“那样漂亮的黑人姑娘,我一生中再也没有遇到过,”奥曼仿佛陷入了幻想,微笑着说,“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内拉同情地叹息了一声。
“为了她,你失去了玛丽小姐……然而她拒绝你,这是犯了一个大错误。”
奥曼以感激的目光瞧着她那诚恳、开朗的脸容。
“只是现在,当我看着你的时候,”奥曼一字一句地说,“我才懂得我在生活中失去了的是什么。”
内拉的答复是对他表示信任地微微一笑。
“当你长久地没有爱情而活着,”奥曼沉思地继续说道,“你的内心中就会发生某一种变化。只有当接触到美,就象你带到这个家里来的那种美的时候,才能有所恢复。你和斯蒂夫对我来说比一切都珍贵,你们对我来说比亲生的孩子还亲。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内拉垂下眼帘,轻轻地说:
“奥曼,你的所作所为,要使斯蒂夫终止对你的尊重。”
“斯蒂夫要我干什么呢?他指望我的是什么?”
姑娘严肃地望着他的眼睛说:
“要你对待洛德·拜伦·琼斯,象对待白人一样。”
奥曼带着不太愉快的笑声靠在椅背上。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听到你们的话,我是该笑还是该哭。也许,这是我的岁数所造成的?”
他摇了摇头,突然大喊一声:
“亨——利!”
“先生?”亨利出现在他背后。
“嘿,把这个倒掉!”奥曼偏偏头指自己的茶杯,命令着说。“换点热的给我拿来,你这个老巫师。你自己大概是不会喝冰凉的咖啡的吧?”
“不,先生,”亨利拿起杯子埋怨地说,“我是在咖啡没有凉之前,及时把它喝掉的,因为我总是专心致志于我干的事情。”
于是他在主人的大笑声中,大模大样地走去。

在洛德·拜伦·琼所家的厨房里,人们也在吃早餐。洛德·拜伦、阿乖和贝尼在一片紧张的沉静中喝着咖啡。
突然,从街上传来了马达声,随后是刹车声。琼斯向窗外看去。
“警察!”他说道。
阿乖从自己的雪茄烟匣子里拿出手枪。
“你们躲起来。”琼斯命令他们。
贝尼迅速地消失在贮藏室的门后面。阿乖躲在厨房的壁橱里,琼斯给他拉上了布帘。
威利·乔走进厨房,他没有脱帽,停在门口。
“你一个人吗?”他招呼也不打就大声发问。
“是。”
琼斯忽然一眼瞧见桌子上三杯咖啡在缓缓地冒着热气。但是威利·乔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他忧心忡忡,什么也觉察不到。即将开始的谈话,将是他最后的一个机会。
“我不想绕圏子,也不拐弯抹角,”他说道。“当然罗,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琼斯沉默着,威利·乔认为这是默认的表示。
“我不想为了我发生非常不愉快的事。”他一面继续说一面向前迈了几步,用审视的目光盯着琼斯。
琼斯点了点头,没有抬起眼睛。
“我想好好地达成协议。我也试过跟你的太太谈出个结果。我给你们的人帮过很多忙,这我就不多说了。帮这个一把,帮那个一下……这都清楚吧?”
“我在听,沃尔特先生。”琼斯不动声色地回答。
琼斯靠在水池子上,紧紧抓住它的边沿,一动也不动。威利·乔围着桌子踱来镀去,继续着他那不连贯的话。
“我就是这么个脾气,”他解释着,“对什么都好生生地,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你随便打听哪一个人,都会证实这一点的。”
他用手掌擦了一下出汗的前额。
“现在去找律师,他们有什么?不过是又多了一件案子……他们无所谓。对我可不一样了:我被指定在田纳西州萨默尔顿市执法。如果人们对我产生不对头的看法,不用两小时我就会从局里滚蛋。我说的清楚吗?”
“似乎清楚。”琼斯两服直视前方,闷声地回答。
“那就好啦,”威利·乔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因为我非常不愿意让某些没有经过考虑而干出一些什么事来的人,日后为了这个而吃尽苦头。我认为,不管是对谁,白人也好,黑人也好,总得及时警告他一声。”
琼斯象个石头人一声不响。威利·乔由于对方执拗不语极为沮丧,他转过身去向墙上猛击一拳。然后,他刷地回过身,紧紧挨近了琼斯:
“咱们拿这么一个情况来说,”他意味深长地说,“比方说,有个有色人的老婆欺骗了她的丈夫。他呢,对这件事非常讨厌!……而另一个人……就说是个白人吧……决定心平气和地解决这档子事。如果人家,比方说,直截了当地、好好地恳求他,他同意不再和那个女的会面了,难道不能这样把一切安排好吗?那时那个有色人只剩下一件事要办,就是告诉他的律师,说他决定不离婚,改变了主意,懂了吗?琼斯,那时候,见他妈的鬼去,大家都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忘记这件该死的事,对不对?”
琼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从窗外传来汽车的喇队声,威利·乔哆嗦了一下:
“他急个什么劲儿?难道五分钟就把屁股坐麻啦?”他急忙跑到窗子前大声喊道:“住声,斯坦利!我这就来!”
他的走动使壁橱的布帘摆动了一下,一下子露出了阿乖握着手枪的黑黝黝的手。威利·乔却什么也没瞧见,又走了回来,把身子靠在壁橱的框子上。
“巴姆帕斯先生对什么都无所谓,除了他那倒霉的农场。”他一面还望着窗口,一面埋怨着说,“你刚办点事,他就按那个该死的喇叭。”
巴姆帕斯又倔强地连续按了几声喇叭。
“该死的,累死他才好!”威利·乔简直是怒气冲天。
他对巴姆帕斯发泄了一通不满之后,又转向琼斯:
“咱们就这样定下吧。如果明天,礼拜一,在下午六点钟以前我能得到消息,那还为时不晚。如果在这段时间中能得到奥曼·黑吉帕特先生的通知,那就一切没有问题了。让他六点以前打个电话或者写个条子给我,就说一切都撤消了。可不是推迟,而是完全撤消,明白了吧?那时候一切就万事大吉了。”
琼斯仍旧一语不发。
“琼斯,可不能耍什么花招!”威利·乔用威胁的口吻结束他的话。
琼斯还是没有作答。威利·乔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见鬼!我跟你说了些什么?你懂了吗?”他忽然大喊大叫起来。然而,琼斯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好,算了吧,”威利·乔疲惫地说,“你以后可别怪人家没有事先警告过你。”
他用后跟急剧地向后一转,从厨房里击了出去。
琼斯继续站在原地不动。从布帘后面出现了握着手枪的阿乖,贝尼也从贮藏室里走了出来。琼斯显然很吃力地使自己镇静下来。
“咱们要晚了,”他着了看怀表说。“我去拿一下上衣。”
“是不是我和你们一块去?”阿乖问道。
“不用。”琼斯朝外面走着兑。
阿乖对贝尼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贝尼,他是全天都呆在自己的农场里的。”
“巴姆帕斯吗?”贝足领会地说。

在一片不大的、围在小树林当中的草地上,一台拖拉机发出隆隆的声音。挂在后面的刈草机不停地咔嚓咔嚓地响着,匀称地挥动着巨大的钢刀,留下一堆堆压缩成方块形的干草捆。驾驶拖拉机的是巴姆帕斯。为了遮阳保护眼睛,他戴着一顶旧的农场中常用的帽子。他一心扑在工作上。
阿乖弯着腰从一棵树奔向另一棵树,逐渐接近着草地。拖拉机的隆隆声压过了他踩在树枝上发出的响声。他抓住巴姆帕斯转身的机会,迅速地跑向小树林的边上,卧在一棵倒下来的树干的后面。
阿乖穿过小树丛能清楚地看到驶近的拖拉机。他双目紧盯着拖拉机,从自己的匣子里取出手枪,迅速地装上了子弹。
拖拉机停了下来。巴姆帕斯不慌不忙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烟,吸了起来。阿乖跑离巴姆帕斯最多三十米。他举起手枪,扳起机头。
黑色的枪口直接瞄准着巴姆帕斯的前额。他正安逸地被阳光照得眯着眼睛。不知为什么,阿乖迟迟不开枪。他紧咬牙关,目光死盯着拖拉机上的那个人,但在他的眼神中,比仇恨更多的是悲伤。
巴姆帕斯开动了拖拉机,它向前走了三米来远,然后向一旁驶去。良好的机会错过去了。阿乖垂下了手,瞧了一服手枪,又把它放进匣子。
拖拉机沿着草地远去了。突然,阿乖无力地向后靠在倒下的树干上,在无声的大笑中颤抖起来。

半小时之后,在拉沃恩大妈的咖啡馆里,他的这阵笑声也没有停息下来。这儿,象以往的白天一样,半明不暗,窗户上钉着护窗板。阿乖双手垂在柜台上坐着,他的不太响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咖啡馆内迴荡着。穿着家常印花布衣服的大妈,把一杯牛奶放在他面前。
“你心灵上是多么宁静,你感觉到了吧?”她满意地说,“妈妈是怎么跟你说来着?”
“他就那样,径直地在我面前。”阿乖讲述着,不时由于神经质的笑而抽搐着,“这个臭美的家伙,他毒打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差一点没把我打死……可是我已经想不起当时痛的情况了。”
他抬起那双幸福的大眼睛望着大妈:
“看,我的手上没有鲜血,妈妈。”
老太婆露出笑容回答他:
“妈不是对你讲过了嘛,在过去了那么多年月以后,咱们当初的一切遭遇,都仿佛在迷雾中模糊不清了……”
阿乖抓住了她的手。
“妈妈,”他喜悦地轻轻说道,“我不需要杀死任何人!”
“上帝呀,”大妈望着上空说,“您赐给了我多么幸福的一天!”

在警察局后面的一间昏暗的小屋里。这里只是透过一个安装着玻璃的隔墙才投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威利·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凝视着墙上的挂钟。当巴姆帕斯走进来时,他猛迪抬起头问道:
“今天是礼拜一吧?”
“从早晨起就是了,”巴姆帕斯回答。“喂,走吗?”
“快七点了,那个黑狗东西一直没来电话。”威利·乔愁眉苦脸地埋怨着。
巴姆帕斯体谅地笑了一声:
“根据你的说法,黑吉帕特律师已经对你讲得一清二楚,象白纸上写的黑字一样。还用对你重复多少遍啊?奥曼想让你自己把一切安俳好。”
“可是琼斯为什么没来电话?”威利·乔坚持地说。
“天啊,”巴姆帕斯生起气来,“难道要再一次句你说明你该干什么吗?”
“对了,对了!”威利·乔提高了嗓门,“你闭一会儿嘴,让人思考思考!”
他站起来,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在洛德·拜伦·琼斯的殡仪馆里,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坐在办公桌前、在台灯下检査账目的琼斯,拿起了话筒。
“喂?”
但是话筒里没有声音。琼斯迟疑了一下,又放下了话筒。他叹了一口气,摘下了眼镜,用手揉了揉疲倦的眼睛。然后他熄了灯,走到另一个房间去了。这儿半明不暗,只有棺材上镀金的把手闪闪发光。在门的上方挂着一只钟,上面指着八点二十五分。
又一次铃声使琼斯在门口停了下来,可不断的铃声使得他又回到屋里,拿起话筒。
“琼斯先生吗?”琼斯听出阿乖的声音。

阿乖在咖啡馆里打电话。拉沃恩大妈面容紧张,站在他背后。
“他们把贝尼抓走啦!”阿乖急促地说。
“怎么?”
“那是巴姆帕斯。他们把他弄到监狱里去了!”阿乖重复着。
大妈从他手里夺过话筒。
“他们要求付七十五决保证金,”她激动地对琼斯说,“我说,我马上就可以付。可他们说,他是在洛德·拜伦那儿工作,所以,要是洛德·拜伦不想让他关在铁栅栏里,就得亲自来把他赎出去。”
“我马上就去。”话筒内传出琼斯坚决的声音,然后电话里就没有响声了。
阿乖急忙向咖啡馆的门口奔去。

艾玛躺在自己卧室内的地毯上,翻阅着一本杂志。琼斯出现在门口。
“艾玛,”他闷声地说,“我必须去了。”
艾玛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服,慢慢地站了起来。
“去吧,”她刻薄地冷笑着说,“去反抗那些强有力的白人吧。反对威利·乔,反对奥曼·黑吉帕特!当然罗,去吧,乖乖。”
琼斯站在原地不动。突然艾玛明白他的确下了决心。她点了一支香烟,走到丈夫跟前。他向前凝视着,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象绷紧的弓弦似的。
“你害怕?”艾玛问道。
“嗯。”琼斯较声地承认。
艾玛的眼里闪出倔强的光芒:
“没什么,我挨了自己的一份打,现在该轮到你了。”
她用手指抚摸了一下丈夫的翻领,小心地给他正了正领带。
“艾玛……”琼斯想说卄么,又住了口。他的眼睛里涌现出泪水。
“你觉得自己很傻吗,勇士?”艾玛几乎是温存地问,然后急剧地离开了他。她扶着门,一动不动地望着琼斯缓慢地转过身,消失在门外。

琼斯的汽车刚开到马路上,从一条胡同里就驶出一辆等在那里的警车,紧紧尾随着他。琼斯在反光镜里看到了它,用力地握住了方向盘。
上气不接下气的阿乖奔到路口上来了,但迟了一步,两辆汽车都拐过街角不见了。
琼斯加大了速度。但是警车打开了车灯的远光,很轻易地超过了他,并把他的车挤向人行道。琼斯不得不停车。
威利·乔跳下警车,把手电筒的光直射向琼斯的脸上:
“出来!”
琼斯由于耀眼的灯光而眯起眼睛,抓着方向盘一动也不动。
“我说啦,出来!”威利·乔咆哮着,同时一把把琼斯从车里拽了出来,把他推到警车的后座上。巴姆帕斯立刻开动了汽车。
“我等了一整天,”威利·乔威胁地开口说,“谁也没给我来电话。你忘记给奥曼先生打电话了?”
“没有。”琼斯用不响亮的声音回答。
“你要给他打电话吗?”
“不。”
威利·乔掏出手枪,把琼斯拽到自己跟前。
“不。”琼斯堀强地小声说。
“好啊,你试试把我的手枪夺过去。”威利·乔讥讽地喊着,然后使劲用手枪柄打了琼斯一下。
警车开到一条乡间大道上。巴姆帕斯象个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方向盘的后面。从后座那儿传来低沉的呻吟声和不太大的打人声。
突然,琼斯运足力气向威利·乔的心口上猛击一拳。那个家伙叫了一声,倒向角落里。琼斯用发枓的手摸到车门柄,打开门,在汽车的行进中跳了下去。
他顺着斜坡滚了下去,消失在茂密的灌木林中。巴姆帕斯急剧地刹住车。
“见你的鬼,”他抱怨地对威利·乔说,“你怎么搞的?从来没听说过手铐吗?”
“我怎么会料到,这个狗崽子会跳下去?”威利·乔辩驳说。
他们俩站在路边上,借手电筒的奵光捜素着灌木丛。
琼斯弯着腰在杂草密丛中穿过去。突然间,灌木伸向了两旁,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废车弃置场。
几十辆破破烂烂的旧汽车,一个摞一个地堆在那里。上了锈的车身,破裂的车门。安在一个歪斜木杆上的一盏灯,射出一圈微弱的光亮。
琼斯钻进汽车堆的空隙中,但一脚碰上了一个车轮。上了锈的轮壳咣当一声落在一旁。琼斯蹲了下来,动也不敢动。
巴姆帕斯和威利·乔精神一振,从路边上跑了下来。琼斯看见他们用手电筒照着路向前走近,不时地向汽车底下探看。琼斯目光不离开他们,从一处奔向另一处。他的袖口一下子挂上了一辆汽车的侧面反光镜,传出扯破布的声音。琼斯又纹丝不动地停住了。
在空地边上停着一辆没有车轮的拖车,这是看守人的栖身之处。突然。拖车的门敞开了,从车里跑出一条狼狗。它警觉地吸了吸气,用碎步跑到琼斯跟前。琼斯吃惊地瞪着它。
两个警察射出的灯光在汽车堆弯弯断曲的通道里跳跃着。
狼狗断断续续地汪汪吠叫。
“别出声!”琼斯轻声对狗说,“去吧,乔利,走开!”他抚摸了一下那条狗,然后小心地把它向一旁推去。
威利·乔在汽车堆的另一头挺起了身子。
“什么鬼影也瞧不到!”他说。
但是巴姆帕斯有把握地反驳他:
“他就在近处,我闻都能闻出他的味儿来。”
被吵醒的看守人,用根木棍敲着地。从拖车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双目失明的黑人老头。
“乔利!乔利!”他不安地呼唤那条狗。
巴姆帕斯爬上了废铁堆,一台起重机的巨大的吊钩正悬在它的上方。
“琼斯!”他喊道。“我知道你就在这儿!你干吗自己把事情搞得这么糟?”
琼斯咬紧牙关,在黑暗的角落里屏息不动。
被巴姆帕斯的呼喊声召引来的那条狗,围绕着他不时地吠叫。巴姆帕斯冷眼打量了一下它,不慌不忙地举起手枪,对准狼狗开了一枪。
威利·乔从黑暗中跑了过来,他撞上被打死的狗,张皇失措地停下脚步。
“瞧见了吗,该死的,该怎么打?正打在脑门子上。”巴姆帕斯洋洋得意地对他眨眨眼睛说。
“你这是干什么?”威利·乔莫名其妙地问。
“它扑上我来了,”巴姆帕斯推卸说。
“就这条老狗?它只能在有主顾来的时候汪汪叫几声啊!天啊,你把瞎子的狗打死了!”
巴姆帕斯满不在乎地转过身去,消失在黑暗中。

琼斯疲惫不堪地靠在一个生了锈的车身上。突然,他耳朵里仿佛响起人群发出的笑声和喧哗声。起先声音很小,隐约可闻,后来却越来越响了。于是,在这片嘈杂声中,逐渐可以听出个别人的喊声:“跑啊,黑鬼,跑啊!”琼斯的耳朵里不停地这样响着,“跑啊,黑鬼!看啊,他逃得多快!跑啊,跑啊,黑鬼!”口哨声,哄笑声,逃跑者的脚步声……
这时,琼斯咬了咬牙,慢慢挺起身子站了起来。
“我在这里!”他向前迈了一步,用瘖哑的声音扬声说道。威利·乔吃惊地颤动了一下,转过身来。
琼斯从汽车堆里走了出来。威利·乔慌张地把手电筒射向他。琼斯站在光亮中,高高仰起了头。他的太阳穴被打破了,前额上布满汗珠,衬衣领敞开着。
巴姆帕斯跑到威利·乔的跟前,紧紧握着手伧。
“把手搁在头上,”威利·乔提心吊胆地说,“然后走过来。”
琼斯刚刚走近一些,威利·乔就急忙把他的双手拧在背后,巴姆帕斯给他戴上了手铐。
“你到底懂得了逃跑是毫无用处的?”威利·乔得意忘形地说。
琼斯的目光向一旁的黑暗处凝视着。
“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琼斯轻声说道。
威利·乔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跟前。
“要好好收拾收拾你,黑鬼!”威利·乔浑身颤抖,大声咆哮。“逮捕你的时候,你胆敢从巡逻车里跳出去!你没有照我对你说的做,既没有给我、也没有给奥曼先生打电话!”
巴姆帕斯很熟练地递过一块橡皮膏来。
“如果你想教训教训他,先把他的嘴贴上。”他建议着。
威利·乔颤抖了一下,向一旁踱了两步。
“你住口吧,斯坦利·巴姆帕斯!”他怒气冲冲地喊,“我想跟这个人和睦地办妥一切。喂,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给不给奥曼先生打电话。”
“不。”琼斯说。
于是,威利·乔照他的心窝上猛击一拳,又一拳,又一拳。琼斯痛得深深地弯下身去。
“最后一次问你,”威利·乔大口喘着气,把连气带怕变得呆痴的脸伸过来说:“你放弃要求离婚吗?”
“不。”琼斯吃力地说。
“你知道,你要逼我干什么吗?你明白,见鬼,你要给自己惹出什么事来吗?!”威利·乔气急败坏地喊着。
斯坦利对他朋友的这种优柔寡断感到很厌烦:
“你给他把嘴贴上吧。”他命令着。“洛德·拜伦,你会祈祷吗?那你最好祷告祷告吧!”
琼斯扬起脸对着黑茫茫的苍穹:
“赐我安宁……”他嘶哑地从胸腔吐出这几个字。
“什么?你说什么?”威利·乔哆嗦了一下。
“阿门,”琼斯隐约可闻地说,然后就不再出声了。
巴姆帕斯把威利·乔推向一旁,以敏捷而习惯的动作用橡皮膏贴上了琼斯的嘴。
“跪下!”他粗暴地命令着。
琼斯屹然不动。巴姆帕斯用力朝他的腿上打去,琼斯跪倒在地。
“干吧。”巴姆帕斯向威利·乔点了点头,退到了一旁。
威利·乔哆哆嗦嗦地把手枪对准了琼斯的后脑勺。
“这是什么,你感觉到了吗,黑鬼?”他威胁地喊道。“最后一次,你放弃要求离婚吗,还是不?你就放弃吧,真见鬼!”
他的声调里带着一点哀求的味道。巴姆帕斯警惕起来:
“你拖个什么劲儿啊?”
威利·乔还犹疑不决。
“最后一次问你,黑鬼!”他歇斯底里地号叫。
琼斯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临死前的忧郁。但是他昂起头来,否定地摇了摇。
“干吧!”巴姆帕斯对威利·乔喊着。于是,枪响了。
琼斯的尸体慢慢地倒向前去。威利·乔看着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忘记把握着手枪哆嗦的手放下来。
巴姆帕斯在尸体旁跪下来,一本正经地掏出一把刀来,威利·乔吓得宜往后缩,嘟哝着说:
“他……他死了吗,斯坦利?难道他没死?”
巴姆帕斯剥开尸体上的衣服,然后,像个屠夫似的很麻利地把整个身体横七竖八地切了许多刀。
“见你的鬼,你这是干什么?”威利·乔喊道。当他看见那惨不忍睹的尸体时,他急忙躲向一旁,消失在汽车后面,随后浑身一抖一抖地大口呕吐起来。
巴姆帕斯并不理会他,把琼斯的鞋带从鞋上抽了出来。然后拖着那尸体向起重机的吊钩走去。
那个盲看守人,用棍子咚咚地敲着地,在汽车之间走来走去,寻找自己的狗。
“乔利!乔利!你在哪儿,小狗?”他那忧伤的呼唤声在废车场上回荡着。
巴姆帕斯用劲举起尸体,把衣领勾在那巨大的生了锈的吊钩上。威利·乔摇摇晃晃地从汽车后面走了出来,巴姆帕斯小心地从死者嘴上扯下橡皮膏,又摘下手铐。
“就这样他,”满意地转向威利·乔;“现在很明显:一个黑鬼仇杀了另一个黑鬼。一切都按照黑家伙们的规矩做的,再明显不过。”
尸体匀称地在吊钩上摆来摆去。在歪斜的电灯杆子下面,倒着那条棕黄色的死狗。

巴姆帕斯头一个走进警察局,然后以坚定的步伐向办公桌走去。威利·乔在水池子旁停了下来,贪婪地喝起水来。
“你们到哪儿闲逛去了?”艾克先生迎着他们说。
威利·乔不加回答,慢慢腾腾地走到隔墙后面去了。艾克先生用惊异的眼光目送着他。
“一个黑鬼不得不被干掉了。”巴姆帕斯报告着。
“一个一般的黑鬼还是一个特殊的黑鬼?”艾克先生冷漠地问,“是不是让我向头儿报告一声?”
“你怎么,不想过安生日子啦?”巴姆帕斯急忙说。
艾克先生却皱起眉头说:
“打死一个黑鬼,……这怎么说也不是闹着玩的。要给头儿打个电话。”
“你认得那个棺材匠吗?就是他。”巴姆帕斯漫不经心地说完,拿出钢笔,准备写报告。
艾克先生张皇失措地吹了一声口哨:
“洛德·拜伦·琼斯?你们把他弄死啦?要了他的命?”
巴姆帕斯表示安抚地摆了摆手。
“该怎么样,看起来就是怎么样。就算这是另一个黑鬼仇杀的。我把他割了几下,把他的鞋带也解了下来。”
艾克先生打了一个冷战,而巴姆帕斯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就是不要乱嚷嚷。找到了祸首,一切就好了。”
艾克先生沮丧地摇了摇头:
“这个黑鬼是很有钱的。你知道吗?我甚至对他可能还有点好感呢。我并不希望他倒霉。这些人啊,总是这样……如果他有自知之明,今天还会活着,还会很有钱……”
“我很想喝点什么。”从他的背后传来说话声。这时威利·乔从隔墙后面走了出来,他软弱无力地把胳膊肘支在桌上。艾克先生从柜橱里拿出一个瓶子,递给了他。威利·乔贪婪地大口喝起威士忌酒来。
然后他用手捂着脸,用瘖哑的声音说:
“打死一个黑鬼,这我理解,但是你干什么把他弄成那个样?要是对你这样呢?……”
巴姆帕斯抬眼看了看他,鄙夷地一笑,不屑作任何解释。

废车弃置场聚集起一群黑人。他们默默无声,呆然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一直不离开仍在吊钩上摆来摆去的洛德·拜伦的尸体。阿乖和拉沃恩大妈从陪处走了出来。
阿乖从吊钩上小心翼翼地摘下尸体,把它抱在手中,象抱一个睡熟了的孩子似的。
人们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妇女们的眼里充满着泪水。
大妈轻轻地用自己浅色的大衣盖上了尸体,阿乖跪了下来,久久地、目不转睛地望着琼斯血迹斑斑的脸。然后他用柔和的动作阖上了琼斯的双眼。
“但是,当我的时机来临时,我什么也没有干。”他轻轻地说,“他们到底也没有能把他制服……”
他站了起来,双手抱着死者,沿着废车场缓慢走去。无声啜泣着的大妈,一瘸一瘸地走在他身旁。在后面的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声唱起赞美诗。在哀声中,人群目送着那哀悼的行列。

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奥曼·黑吉帕特的卧室。刚起床的奥曼正在系鞋带。床头柜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奥曼拿起话筒:
“喂?”
“黑吉帕特先生吗?”话筒里传出女秘书带有敬意的声调。“市片长想跟你谈活。”
“喂,”活筒里响起市长激动的声音。“奥曼,我们把两个都抓起来了。”
“什么?”奥曼一点也不明白。
亨利举着放着一杯果汁的托盘,出现在卧室门口。
“把打死洛德·拜伦·琼斯的人抓起来了!”市长解释着。
奥曼浑身一抖,坐到了床上。他站都站不住了。
“打死了琼斯?”他重复着。
“是啊,奥曼!你在听我说吗?”
“我马上就来。”奥曼说了一声,放下了话筒。
亨利小心地把托盘放在电子上。
“对每个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先生。”他带着哲理意味安慰着主人。奥曼用奇怪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就急忙从卧室走了出去。

奥曼几乎是跑进了市长办公室。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陈设着讲究的皮面家具。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本州地图。
市长是个红脸膛儿、快秃完顶的胖子。他从那张庞大的办公桌后面抬起身来,把供词记录递给了奥曼。奥曼匆匆地看了一下。
“一切都很清楚,”市长说,“当然,这是艾玛·琼斯干的,她是有利害关系的人物。但是她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贝尼帮助了她,还会有谁?”
奥曼怀疑地抬起眼睛看着他:
“你确信这是艾玛和贝尼?警察局里是怎样搞到这种口供的?”
市长耸了耸肩:
“不知道。我给自己定下一条原则:在这类情况下不要在场。但依我之见,这事是确定无疑的。我现在要给检察官打电话。”
“我建议先別打。”奥曼冷淡地说。
市长发愁地叹了口气:
“人们在等待我们逮捕凶手呢,难道还要多对你解释这个吗?”
“问题在于,”奥曼慢吞吞地说,“这些证据是不能使我满足的。”
“你认为。不是他们?”市长天真地扬起眉毛说。
“我一会儿就回来。”奥曼说完走了出去。
他以坚定的步子走过市政府的走廊,推开警察局的门。胖大笨重的、有一撮小白胡子的警察局长,从办公室里看着他。
“局长,请跟我来一趟。”奥曼说完就返身走了。局长急忙随着他走出去。
“请把这扇门打开。”奥曼用头向监狱大门点了点,对副警长命令着说。然后,转向局长:“你呢,在这儿等我一下。”
于是他在副警长的陪同下,沿着阶梯到地下室去了。
下面,在一条长廊的两侧,都是带铁栅栏的牢房。有些地方,可以看到被囚禁的人紧紧抓着栅栏的双手。这些手全都是黑肤色的。
“贝尼就在这儿,艾玛在那边。”副警长指着说。
贝尼瞧见奥曼之后,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棚栏跟前。
“那是你干的吗?”奥曼开门见山地问。
“我在供词上签了字。”贝尼闷声地说,同时畏惧地斜视着站在奥曼背后的警察。奥曼觉察到他的目光,就甩甩头让副警长走开。贝尼低沉地喘了一口气。
“我怎么能干出这神事来,奥曼先生?”警察刚一出去,贝尼就激动地大声说道,“难道我不爱戴这个人吗?再说,我一整夜都是关在这里的呀!”他一面说,一面不停的哭泣。
有几秒钟时间,奥曼沉默地凝视着他那充满泪水的眼睛。
艾玛就在隔壁的牢房里。看得出来,她不是没有经过斗争就屈服的,她的白色短上衣的一只袖子被扯下一半,露着里面黑色的皮肤。她用执拗的目光看着走过来的奥曼。
“是你把他打死的?”奥曼问。
艾玛晃了晃她那浓密的头发。
“他们对你还可以更多地胡说八道呢!你能够把我们从这儿放出去吗?我还得去安排一下丧事呐。”
奥曼什么也没有回答,转过身快步走去。
警察局长正在艾克先生的办公桌跟前等着他。奥曼认桌上拿起口供的记录。
“你们怎么得到的口供?”他断断续续地问道。
“我们有一种家什,是用来赶牲口的,”局长认真地解释着,“艾克先生!”
艾克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根长长的铁棍子,它的红色手柄很粗大,里面装着电池,电源通到棍尖上。
“就这个,”警长给奥曼看。“对付她,一次就行了,而对贝尼不得不用了三次,他才签了字。”
局长按了一下手柄上的按钮,棍尖通电之后烧得通红。
“这么说,这是贝尼·斯米特认罪的口供?”奥曼从牙缝里漫不经心地说,“是他杀死了洛德·拜伦·琼斯?”
“完全是这样。”局长点点头说。
“这个贝尼可真是个能人。”奥曼用不屑的眼光打量着局长,“他逃出了监狱,杀死了琼斯,然后又回到监狱,而且是人不知鬼不觉。他在你们的牢房里关了一整夜呀!”
“这是怎么说,先生?”局长莫名其妙地扬起了眉毛,“艾克先生,是真的吗?”
“嗯……嗯,是的,先生。”艾克先生扭扭捏捏地说,“伙计们昨天晚上把他弄来的。贝尼被关在地下室里,根据我的记录,他现在也还在那里。”
“也许,他有监狱的钥匙?”奥曼鄙视地说。然后他毫不客气地把口供记录撕掉,转身向门口走去。他走到门口转过头来命令说:“把他们放了。”
“是啊,把他们放了。”局长不知所措地对副警长重复说,然后带着威胁的神气转向艾克先生:
“你们啊,这帮蠢货!你们的肩膀上长的不是脑袋,而是圆白菜!”
艾克先生吓得直往后退。局长气急败坏地用那根铁棍刺了他一下。艾克先生的屁股被电打了一下,痛得他连喊带跳。
局长怒冲冲地用铁棍又向墙上刺去。
艾玛和贝尼牢房门上的锁咔嚓咔嚓地响着。首先放出来的是艾玛。她摇晃着两条穿着又破又胜的白裤子的腿,不声不响地向门口走去。贝尼追上了她。艾玛转过身来洋洋得意地对他微笑。贝尼用阴沉的目光打量了她一下,然后突然抡开了胳膊,用尽仝力给了她一记耳光。
一个胖胖的警察把贝尼从吱吱乱叫的艾玛身旁拉开,把他们两人都推到上面去了。

市长焦躁不安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在他的办公桌旁,双手托着头坐着的是威利·乔。他迎着走进来的奥曼抬起一双绝望的眼睛,一口气说下去:
“是我打死了他。”
奥曼的反应是冷漠的沉默。
“他……他不想跟我合作……”威利·乔结结巴巴地说,“我几乎要跪在这该死的黑鬼面前。我实在无路可走了,黑吉帕特先生。他把我逼进了死胡同,见他的鬼!”
市长抓起帽子向门口走去,嘟哝着说:
“我去喝杯咖啡……”
“坐下!”奥曼命令着他。市长畏惧地在门口停住脚步。
“是这样,威利·乔想到我这里来认罪,”他用颤抖的声调解释着,“我对他说,我们已经找到罪犯了。此外我还告诉他,他不应该来找我,而是去找你,因为你是我们这里法律方面的首要人物。”
威利·乔站起来,跑到奥曼跟前。
“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你了,黑吉帕特先生。”他恳求地望着奥曼的眼睛,“要知道,你那时候对我多好啊,你还屈驾来找我,对我说我陷入了多么大的困境……并且告诉我该怎么办……”
奥曼吃惊地向后躲了一步:
“我?我告诉你该怎么办?”
“是啊,你不是说要把这事安排妥当,先生?”威利·乔嘟嘟嚷嚷地说。
奥曼举目向上:
“公正的上帝啊!”
威利·乔失望地挥了挥手:
“总之,这里根本没有贝尼的事。艾玛也一样。这是我干的。我知道,不该打死他,但是当时造成的情况是:不是那个黑鬼,就是我。”
市长想到了一个挽救的办法:
“这是自卫呀!”他高兴地欢呼,“你能证明你是为了自卫干的?”
威利·乔无精打采地把自己的手枪放在桌子上。
“这是我唯一的证椐。”
市长嫌恶地躲开了一点:
“把这个鬼东西从我的桌子上拿开!黑鬼和白人?你们别把我缠在这件事情里去。请你们原谅我,你们在这儿说的话,我一丁点儿也没听到,一个字也没听到!”
于是他又向门口挪动着。
“你们两人都坐下吧!”奥曼生气地对他们两个人大声地说。
“逮捕我吧,”威利·乔哭丧着脸说,“把我押起来吧……”
于是他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你住嘴吧,见鬼,劳你驾啦!”市长发狠地说,但在奥曼的怒视下也乖乖地坐了下来。
“人们会怎么说咱们?”他挥舞着那双胖乎乎的手,“因为一个警察跟黑女人睡觉而把他抓了起来,这算个什么城市?对萨默尔顿的警察局来说,难道还缺少白种女人吗?想都不敢想啊,昨天我还是一座体面、纯洁的城市的市长呐!”
他又一次焦急地跳了起来,在室内踱起步子。
“我非常遗憾,”威利·乔嘟哝着说,“把我逮捕起来吧。”
“我指的不是逮捕不逮捕,我看都不想看你!”市长光火地说。
奥曼威严地插进了这场交谈:
“现在,不论咱们做什么,洛德·拜伦反正不能死而复活了……”他谨惧地开始说。
“让人家按法律判我的罪吧。”威利·乔哀求着。“不然的话,我以后再也睡不着觉了。”
他用拳头把眼泪在脸上抹来抹去。
“这么说,你想让报纸把这件案子传遍全国?”奥曼干巴巴地说。
“如果你们不逮捕我,那我就完蛋啦,奥曼先生。”威利·乔边哭泣边反复地说。但是现在他已经用恳求的目光瞧着奥曼的眼睛。
奥曼在桌子的一旁对着他坐了下来。
“你听我说,孩子,”奥曼婉转地说,“我不希望你冒失行事,以后又吃后侮药。你的太太,菲洛尼,怎么办?还有你的几个女儿?难道她们对你一点也无所谓吗?你真不能保护一下她们吗?你是缺少勇气吧,真见鬼!”
他悄悄地冲市长点头示意。
“他是个勇敢的小伙子,奥曼。”市长立刻插进话来,“威利·乔,你杀死了一个人,你是尽了自己的职责。难道一个警察不应该象他所理解的那样,去完成自己的职责吗?”
“孩子,”奥曼接口说,“由你决定,但是,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的一举一动会象没事人似的。”
威利·乔犹豫不定地看看这一个,又瞧瞧那一个:
“可是艾玛和贝尼一直到现在还关在监狱里呢……”
“如果把他们放出来,你答应对整个事情一声不吭吗?”
威利·乔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奥曼和市长发愣地等待着。终于,威利·乔小声地说:
“是,先生。”
奥曼急忙转向市长:
“杰克,把你的手枪给我。”
市长赶快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奥曼把它交给了威利·乔,而把警察的枪放进自己的衣袋里。
“你暂时使用这一支,”他对威利·乔解释着,“过那么一两个月,你打个报告说把枪丢了,我们再发你一支新的。”
他温和地拍了拍威利·乔的背:
“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威利·乔。”
“是啊,他是好铁打出来的啊。”市长随声附和着。“去度个假,好好休息休息,”他一面敞笑着说,一面把威利·乔推向门口。
威利·乔的脸上逐渐出现了相应的笑意。他仿佛还没有意识到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又迟疑地回头张望了一下,然后戴上了制帽,走出办公室去。
市长掩盖不住他那洋洋得意的笑容:
“干得真漂亮,奥曼!”
“是啊,”奥曼皱着眉头表示同意,“看来,一切都很妥当。”

斯蒂夫推开市政府的玻璃门,三步并两步地沿着楼梯急奔上去。在走廊的枴角处,他和奥曼撞了一个满怀。
“奥曼,我知道你会有什么感受的,”斯蒂夫热忱地冲口说道。“我想了想,也许你需要我。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吗?”
“没有可帮的,”奥曼疲惫地说,“一切都安排好了。”
“怎么安排的?”
奥曼把目光向一旁转去:
“就象这里通常所安排的那样——悄悄的。”
斯蒂夫莫名其妙地瞧着他:
“但是打死人了啊!”
奥曼趾高气扬地昂起了头:
“我不想讨论这个,”他冷冷地说。“也不想让你过问这件事。琼斯知道,他那样干是会怎么样的。”
斯蒂夫呆然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他那睁得大大的眼晴中,充满惊讶愤慨的种色。他直愣愣地瞧着奥曼,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似的。
“我要到事务所去一趟。”奥曼断断续线地说,然后果断地向门口走去。斯蒂夫看见他走出去之后,那个警察局长如何急急忙忙和阿谀奉承地赶在前面,给他打开了车门。

刈草机发出均匀的隆隆声在草地上移动着。钢齿捲起干草,巨大的刃片立即把它们切碎,于是一捆捆经过压缩的干草捆就滑到地上来了。巴姆帕斯信心十足地开着拖拉机。
开到地头之后,他停了下来,看了看手表。阿乖出现在小树林的边上。
这次他不是隐蔽着向前走,而是挺直了身子。也许正因为这样,巴姆帕斯才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危险。
他抬起了头,这时阿乖已经离他很近了,他仅在这会儿才看见这个年轻的黑人握着一支手枪。
“下来!”阿乖安详地命令着。
巴姆帕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一个持枪青年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草地上,是极其不可思议的。
“下来吧,巴姆帕斯先生!”阿乖又说了一遍。
巴姆帕斯笨拙地从拖拉机上爬了下来,眼睛死盯着阿乖冷静的脸容。
阿乖的手枪一直瞄准着他。
“你等一下,”巴姆帕斯不知所措地嘟哝着,“这是怎么回事,小伙子?”
他全神贯注,准备趁机扑向阿乖。突然,他看到了阿乖的目光。阿乖正凝视着刈草机上匀称地闪现着的刀片。巴姆帕斯吓得呆若木鸡。
他回顾了一下,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家什,说是说时迟,那时快,阿乖猛地向前一个箭步,用力把他向刈草机推去。只听机器发出嘎岐一声,接着,刈草机的隆隆声和警察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了。巨齿把巴姆帕斯捲了进去,刀片带着均匀的响声转动着。
阿乖专心和冷漠地看着。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奥曼站在自己的家门口,回头向传来汽车声的方向看去。一辆出租汽车平稳地停了下来,司机举手敬礼:
“你好吗,黑吉帕特先生?”
奥曼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匆忙地打开了前厅的门。
迎着他,内拉和斯蒂夫正沿着楼梯走下来,两个人都穿着深色的旅行服装,拎着手提箱。看到奥曼,他们犹豫不决地停下脚步。
奥曼仿佛疼痛似的皱起眉头。
“孩子,”他瘖哑地对内拉说,“你想使我的心碎吗?”
斯蒂夫走到他的紧跟前。
“再见,奥曼。”他轻轻地说,然后没有向舅舅伸手,却和他擦肩而过,走到外面去了。
“再见,奥曼。”内拉也这样问答。
她放下了手提箱,迅速地搂住奥曼,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随后消失在门外。
奥曼呆然不动,没有力气转过身去。他听到汽车离去的声音。
内拉透过汽车的后窗,凝视着隐没在绿萌中的白色柱廊。

黑人的墓地挨着一条铁路路基。在一个新挖的墓穴旁围着一群人。在它的上方,在一个特制的平台上放着一口棺材。
几个青年男女和谐地、轻轻地唱着赞美诗。贝尼把一个花圈放在棺木上,然后按了一下电钮。
放着棺材的平台缓慢地落入墓穴。
这时,一列火车的轰隆声压过了歌声。
这正是带走内拉和斯蒂夫的那列火车。
他们又是挨着车窗坐老,但这一次他们忧容满面,沉思不语。同样地,在过道的那一边,又坐着一个穿着运动短上衣的宽肩膀青年黑人。阿乖又一次离开了故乡。

(全剧终)

据苏联《电影艺术》杂志1971年第10期俄译文转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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