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山鱼谱

李濬益的电影从来不乏观念冲突，从《思悼》开始便是如此。所以，当黑白色调的《兹山鱼谱》置身于朝鲜纯祖时代，李濬益欲将复杂激化的观念冲突再次搬上荧幕的企图便一览无遗。

而《兹山鱼谱》构建出的冲突，共有四组。

冲突一：朋党之争

朝鲜纯祖是朝鲜王朝的第23任君主，在善于均衡朋党势力的朝鲜正祖去世后，由朝鲜肃宗时期形成的南党演变而来的“僻派”（主要政见为即使在穷僻之处境下也要固守老论义理，与顺应君主意志的“时派”相对立），通过贞纯王后（朝鲜英祖的继妃，英祖即《思悼》中的朝鲜国王）垂帘听政而执政，并开始大力铲除政敌。与此同时，随着天主教在朝鲜的发展，朝鲜内部逐渐兴起西学，虽然朝鲜正祖已将天主教定性为“邪教”并加以禁止，但并未采取大规模的镇压措施。纯祖即位后，以纯贞王后为首的“僻派”借取缔邪教为旗号，实质上对“时派”势力进行整肃，由此引发了“辛酉邪狱”。

于是，影片的主角丁若铨、丁若钟、丁若镛表面上因为朝鲜取缔天主教而受到牵连，实质上仍是朋党之争的牺牲品，在影片开头的几分钟内，李濬益便以碎片化剪辑的方式将纯祖时期复杂的政治环境铺垫出来，并作为全片的暗线铺陈其中。

冲突二：丁若铨、丁若镛被流放后不同的人生观

在丁若钟殉教后，丁若铨被发配至黑山岛，相比其弟丁若镛在14年的流放生涯中著书百部并有《牧民心书》《经世遗表》等政论留世，丁若铨只留下了《松政私议》和《兹山鱼谱》两本书，而且《兹山鱼谱》从内容来看就是黑山岛周边的鱼类及海洋生物的观察图鉴，于是，在影片一开始就铺陈下的党争背景下，丁若铨、丁若镛因人生观的冲突，最后走向了不同的人生结局：丁若镛因为时派重新上位而终结流放，丁若铨确永远留在了黑山岛，再也没有回到心心念念的汉阳。

冲突三：朱子理学与西学

影片中，丁若铨曾对西学推崇的天主教义有过简单的概括：人人平等，没有两班、中人、贱民之分，甚至不再有王，这是一个打破阶级对立的理想世界。朱子理学于高丽王朝后期传入朝鲜，经历朝鲜中宗时期赵光祖的大力推广，朝鲜的政治、经济制度均以朱子学的实理精神为依据展开了改革。壬辰倭乱后，朝鲜的社会生产遭到空前破坏，朱子理学逐渐成为保守势力维护其既得利益的工具，且逐渐沦为党派之争的工具。朱子学的核心在于理学，认为理是先于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形而上者，理是事物的规律，理是伦理道德的基本准则。所以，朱子学认为社会的治理需要以理为核心建立严格的秩序，也就是纲常，从而极大缩减人的欲望，从而维护理的有序运转。所以朱熹说“孔子所谓‘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大学》所谓‘明明德’，《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

在影片中，朱子理学与天主教义的冲突集中体现在丁若铨与张昌大对于读书价值的认知上，丁若铨在思想上更接近于王阳明的心学，即将球知行合一、致良知，所以，即使是黑山岛上随处可见的鱼类都能引起丁若铨的兴趣，并在后半生中致力于梳理各种鱼类及海洋生物的特征，并编撰出《兹山鱼谱》。而作为丁若铨学生的张昌大，因为身世原因，将掌握学识作为改变命运、步入统治阶级的工具，张昌大在思想上拒绝西学，是因为西学推崇的天主教义与正统朱子学存在根本性的冲突，而张昌大对于朱子学也仅是工具化的利用，因为只有通过掌握朱子学，两班阶级才有可能让他跻身其中。

作为影片的核心冲突，丁若铨、张昌大所代表的西学与朱子学的冲突实质上与暗线朋党之争相呼应，“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所以，在这样的规律下，丁若铨、张昌大出现了思想的分化与冲突，“时派”“僻派”为争名夺利而陷入长达百年的争斗，并在不断的内耗中，使19世纪的朝鲜不断陷入深渊之中。

冲突四：止于至善与残酷现实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影片中，张昌大对于朱子学倡导的理想状态认知，然而，等到张昌大真正学成出仕步入官宦行列后，发现现实中的朝鲜并非如此。纳贡、田税、军布是朝鲜王朝的三大核心财政收入，田税即土地税，军布即人头税，相应而言，贡纳就是户头税。纯贞王后死后，纯祖的岳父金祖淳掌控朝政，并开始了长达60年的安东金氏掌权时代。安东金氏通过建立一系列的书院，以宣扬儒教的名义压榨百姓，层层盘剥之下，朝鲜王朝已出现“黄口充丁”、“白骨征布”的情形，显然，张昌大及一众儒生毕生追求的“理学”除了跃然纸上的高谈阔论外，并不能为身处泥淖中的百姓带来任何助益。

于是，影片后期，张昌大一直保有的善良人性还是战胜了理性的克制，在殴打施暴吏员的同时，或许他已经理解了老师丁若铨对于西学的坚持与藏于心中的信念。

相比《思悼》，《兹山鱼谱》表现出的冲突更为复杂更为多样但也更为柔和，影片中并未有歇斯底里的争辩，而是以全片的黑白色调，向观众默默陈述这就是历史上的朝鲜，这也是历史上的朝鲜迸发出的思想火花。这样一部关于时代变迁下，儒学思想碰撞的影片由韩国拍出，其实是华语电影的一种遗憾，但《兹山鱼谱》的思想深邃与视听美学的极致，也是值得国内的导演去学习的。

电影《兹山鱼谱》早已脱胎于原著，不再仅仅是一本鱼类科普，他是在各类冲突下的一案黑白棋盘，我们作为观棋者，静静的看着，仔细地想着。

聘君骋也

于六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