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

甄嬛传第73集，宫斗的戏码演进到最后，宜修的自我剖白结束，来到太后神位前宣布废后。太后遗诏来得凑巧，落花流水的时刻，皇帝貌似追忆，栩栩如生地叙述纯元死前的最后一刻。这个时刻极端地uncanny，多么多愁善感、小情小爱的情节，纯元的最后一刻事无巨细地在太后侍从、皇帝、宜修三人面前，通过皇帝之口展开。语气缱绻，顾左右而言他，绝对不是说给在座的人听。电视剧的媒介如此，既想一五一十地陈述剧情，要么借助voice over，要么通过影像的闪回，要么就是借剧中人口。然而皇帝的言说绝不仅仅只是面对八点档肥皂剧前的观众，生死间的一刻，是历史的缝隙间的灵光一现，有情主体似乎脱开媒介，直面大他者言说的时分。

这个时分多么罕见，又多么反复地闪现着。彼时皇帝听太监禀报追溯宜修数十年前害死纯元的往事，第一反应是龙颜大怒，吼出一句「大胆」。这句「大胆」究竟说给谁听？太监奉命传旨、宜修早被幽禁，也全然不是说给皇帝自己听。说来说去，还是说给那个隐藏在话语背后的说者与听者之间的主体，甚至不必有听者。

再看后集赐死果亲王的时分，果亲王偷换毒酒，二人在生死的最后时刻彼此辩白，好像一切是才子佳人式的循环，不管如何到死也是凄凉的美丽。然而果亲王说：「宫中伎俩，我不是不知道，皇兄怎么可能让你深夜独自前来」，一杯毒酒的障眼法便被轻易勘破。我想，皇帝怎么愚蠢至此，意识不到果亲王的伶俐。大家喜欢以此作结，叙述一段有情人为彼此抉择生死，封建皇权下摇摆摇曳的爱情烛火终将熄灭的悲剧，然而这又怎么算悲剧。倘若搁置皇帝的聪慧或愚笨，毒酒的障眼法是半透明的镜子，熹妃「下毒」，果亲王心甘情愿偷梁换柱喝下毒酒，全都算是爱情未有明目的较量，封闭的桐花台没有闲话和隔墙之耳，儿女情长的抒情时分全在幽室里沉默着爆发。无数的循环、断裂全都在此刻安静地爆炸了，熹妃说「让我任性一回」，果亲王想说爱情，然而熹妃说：「不必说，我都懂得」。简直是全剧最美丽的时分。不必说、不必问的，只有两个有情的主体不必宣之于口的寂静，简直同鲁迅说「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一模一样，但她们皆有爱情不必言说，于是不必寂寞，抒情「represent the unrepresentable」的使命被轻轻地合缝，于是真正的自由在那一刻降临。这全都是爱情的史诗时分。

王德威写《游园惊梦》背后是现代性的时间意识，钱夫人最后哑了嗓子没办法再唱《牡丹亭》，不得已地来到现代的情境，朝汤显祖传统的，悼亡的、伤逝的、颓废的东西挥挥手，一切这样——「我们回不去了」。还记得吗，再回到甄嬛传的起头，风雪年夜，余答应冒充甄嬛的「逆风如解意」得到皇帝的青睐，在被罚的时候跪在勤政殿门口唱的那一句昆曲也是《牡丹亭》：「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简直是历史的后见之明，然而到底是谁借着余答应的这句唱词，又想说什么？余答应冒充甄嬛，甄嬛代替纯元，然而冒充的一切终于有水落石出的片刻，历史的重复的代换、轮替，重复性的重复成为derivative esthetic，然而是每况愈下的循环，衍生品、派生物，最终指向的是一个毁灭的终点，衍生到最后都是漫长的告别。

果亲王的葬礼，起棺，亭台楼阁、蜡烛香烟尽皆散去，镜头拉近，到棺木头一个神秘的虎纹符号，以永恒的回旋姿态似乎可以螺旋着向内引爆，浣碧大哭：「王爷，别丢下我。」迎着那个神秘的符号，严丝合缝地撞棺而死。这是一个抒情的时刻，同样是甄嬛的替身的浣碧完成了甄嬛不再能够完成的、随爱人/爱情一同死去的心愿，一切都像错误的搭扣，第一个错了接下来的全都是错误、疏漏，然而错的、错的、错的合缝，召唤出了神秘的罅隙，那断裂有无穷的美感，以至于我在屏幕前默默地流泪了。

妈妈对果亲王死前的最后一句：「你是我唯一的妻子。」耿耿于怀，语带讥讽：「说得太迟了，何必说。」是啊，何必狗尾续貂地说出这一句，谁不知道、又有什么必要宣之于口，究竟还是错了。然而错误的时分，是多余的话，是「诗可以怨」，不必带着心满意足的宿命圆满死去，深宫里，人的死像安陵容说得那样——终究可以自己完全地掌控了。无尽的缺憾是无尽的自由，然而这自由在电光火石、灵光一现里倏忽溜走，再也没办法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