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

2023年，由阿基·考里斯马基导演的《枯叶》获得金棕榈最佳影片提名，且最终获得评审团大奖。对于第一次接触阿基·考里斯马基的观众而言，《枯叶》无疑是一部崇尚“古典”、复古的另类电影。电影初始的配色基调、人物的服装、街景，让人以为这是一部拍摄于上世纪80、90年代的电影。尤其是人物获得信息的方式是通过收音机这种“上古”时代的设备。不过，收音机的内容却是关于2022年发生的俄乌战争，这又将观众拉回了当下。既然确定了故事的背景时间，观众所能猜测的就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在何种“不发达”的地区，人们还会把收音机作为获得信息的电子设备呢？阿基并没有给出这种可能性，他要做的，就是将“当下”与“过去”混淆着放在一起。即使是熟悉阿基的观众，也从未在之前的电影中看到这一“创新”。这并非不合理，因为这可以被视为是阿基忠实于不变的自己的表达。作为一个几乎不怎么改变自己风格的导演，一旦想要回到八、九十年代，就会不可避免地舍弃对当下的关注，亦或是只能在影片中暗暗提及。这种关注在阿基看来难以割舍，在以往所拍摄的诸多影片中，阿基展示了他那社会批评的一面。2016年拍摄的《希望的另一面》与2011年的《勒阿弗尔》，直截了当地关注非法移民问题。在《火柴厂女工》中，有着与听收音机相似的结构，女主一家人通过电视获得外界的政治新闻，昭示这个世界的混乱、糟糕。因此，利用这种时间混杂的效果，他既能如平常般地“书写”那些他熟悉的人物，也顾及了他对公共事件的关注。

《枯叶》犹如阿基其他电影。一如既往地简约、精炼，一击必中。直到影片六分钟时，才有了第一句对话，工友对抽烟的男主角霍拉帕说，“那会杀了你的”，而霍拉帕的回应也相当有趣，“我不这么认为，肺病会先发制人。”——因为霍拉帕的工作就是除灰。这样的台词效果，最大化了台词的经济性。且台词方面的缩减，并没有减少语言的作用，反而更加凸显了镜头语言。工友戴眼镜、擦皮鞋的镜头，女主安娜坐公共汽车时背景的变化，给予了观众台词所不能表达的信息。在《火柴厂女工》中，这种简约几乎到了冷漠的地步，人物几乎没有什么台词，有的只是“吃饭了”、“婊子”、“怀孕了”等这些稀有且简短的对话，这符合整部电影残酷的基调。一贯地，阿基热爱的电影、音乐（尤其是摇滚乐）等固定元素也毫无意外地出现在《枯叶》中。背景中出现了大量电影、音乐海报，包括布列松的《钱》、戈达尔的《蔑视》、摇滚音乐人Little Bob（Little Bob亲自出演了《勒阿弗尔》，在电影里他为主角举办了慈善演唱会）等；在酒吧里，背景音乐时不时会响起；霍拉帕还和安莎在电影院看了贾木许在2016年导演的《丧尸未逝》。

底层人物、爱情在阿基这里如影随形，尽管在一些作品中，爱情的线索发展地并不明显，让位于其他的议题。比如《勒阿弗尔》主要关注非法移民问题，并没有过多描绘人物是如何相爱，但是这不代表爱情就没有位置。在《枯叶》中，霍拉帕是一名工人，是个酒鬼，哪怕在工作时也喝酒，因为这一点，他被单位开除。去了工地之后，还是因为喝酒而被解雇。安莎相比霍拉帕，境遇更加悲惨。她在超市上班，因为偷窃了要被扔掉的过期食品而被开除。当安莎好不容易找到酒吧的工作时，在拿工资的那天，酒吧老板又因为非法交易而被警察带走，安莎落魄到了没有钱吃饭的地步。安莎就是在这种特别需要霍拉帕的时刻遇见了他。《枯叶》的爱情线老套，有古典的美，恋爱中的人不擅长表达自己，生分、羞涩，不主动。这在现代人闪电般的“表达欲望”的爱情环境中，尤为少见。另外，《枯叶》的剧情也颇为“狗血”，霍拉帕不小心丢掉了安莎的联系方式而没能按时赴约，见了面后两个人又争吵了起来；霍拉帕改过自新后，约定再次见面，他又因为出了车祸再次爽约。这些“人为”的小插曲没能阻碍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情，阿基的浪漫主义就是让一个酒鬼即刻彻底戒掉酒精去见他爱的人。这种“狗血”剧情并不让人反感，无损于整部电影的表达。因为“狗血”之所以令人反感是因为“狗血”剧情试图伪装真实的苦难，而它们的伪装并不高明。但阿基并不需要“狗血”剧情表达苦难，反而是表达幽默。

阿基电影中的底层人物总是心地善良、正直（除了《火柴厂女工》）。陪着安莎一起离职的还有两位一起工作的女工友，她们一起骂了主管和那位告密的保安。《勒阿弗尔》中主角们的邻居、那位看起来严酷的警察，《没有过去的男人》贫民窟的居民与那位租房人，《波希米亚生活》中三位落魄的浪漫主义艺术家等，他们什么都没有，却无比地单纯、慷慨。这使得尽管阿基描绘的是底层人的悲惨生活，他们遭遇了种种不幸，但这种不幸戏谑且幽默，因为总是有着纯真的人无私的帮助。而底层人物，也就是无产者，在阿基的电影中与爱情有着如此深刻的亲密联系，就在于无产者在受压迫的无助中，在外部政治世界的纷乱中，她们有着爱情作为逃避所。拥有完美的爱情，抵消了种种不幸而来的痛苦，或者至少，给了他们足够多的信心活着。不过这恰恰是阿基的阿基琉斯之踵。阿基镜头指向了最为底层的人民，由于其特有的幽默与乐观主义精神，这一切的苦难都显得不那么黑暗。他的电影形成了两个极端，一边是赤裸裸的人民的痛苦，一边是乐观的童话。但是，这样的电影一旦遭遇真正的现实，就会变得无力，因为受感动的是那些仍然还未遭受到真正痛苦或得到帮助的人。真实的情况可能是像火柴厂女工那样，面无表情地毒害那些曾经压迫过她的“权力”。在此，阿基过于乐观畅想某种共产主义生活，就像《天堂孤影》的结尾那样，尼卡德与伊罗娜最终登上了前往苏联塔林的轮船。而这一幕，在如今看来颇具反讽。

阿基作为左派气质导演有着简约化批判的倾向，相比于另一位炙手可热的左派电影明星评论家齐泽克，他的批判形式简单直接，聚焦现实。解决办法也简单直接，简单到不真实。这样的简单直接，让资本主义不再隐藏，它们的压迫明显而清晰，它们是那些掌权者、父权制、无情的收租人等。而在齐泽克那里，资本主义已经渗透到表象之下，而你需要拿着一罐可口可乐去分析。我们有时候需要换换口味，感受阿基这样直截了当的批判力量，同时不会让我们自己陷入绝望。

电影界不乏重复表达自己的高手。鉴于洪常秀的电影至少一年一部，对一些观众而言，这种的重复甚至变成了一种期待。对洪常秀或阿基这类日拱一卒、努力维持自己风格的导演，影迷们能做的只是安静地等待他的下一部作品，在新作品中不断地回味曾经看电影的自我。因为或许，影迷们变了，但影片还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