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埃及记

作为历史题材的HolecaustFim

大屠杀电影不仅可以纳入二战题材，也可以归入历史题材。因为对今天的人们来说，无论是二战还是大屠杀都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作为一种历史片，从它诞生那天起，就以“历史见证”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并以“历史见证”为主旨话语，通过利用大屠杀历史的现成影像资料，人为地操纵各种大屠杀历史的象征符号以及生产影像神话，重新塑造了世界各地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观众对历史的记忆。而如果要理清大屠杀电影何以如此再现历史，以及如何渗透了指向现实的意识形态，就有必要回顾一部1960年的好莱坞电影，在某种程度上，它为数以百计(据说已超过五百部)的HolocoustFilm提供了索引，也为揭示影像背后意识形态的流程和变迁，提供了参照物和“路线图”。这部电影就是名导演奥托.普雷明格的《出埃及记》(Exodust/（1960））。

把此片归入“历史片”一类实在有点勉强，固为它讲述的故事据影片上映的年份，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十三年（1947-1960）。但以今天的视角看，这故事的确已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历史”。影片的故事背景源自一起真实事件：1947年9月，一艘艘满载着纳粹集中营幸存者的难民船，频繁地驶向巴勒斯坦，彼时的巴勒斯坦受英国人控制，是英国的“托管地’。由于托管地内的大多数居民是阿拉伯人，他们反映强烈，拒绝接受犹太“移民“入境，英国托管当局迫于阿拉伯人的压力，也只好把犹太难民拒之门外，致使数万犹太难民被迫在塞浦路斯所属各岛屿登陆，滞留在拥挤不堪的难民营里。此时的英国当局一方面扩建难民营，另一方面却将部分难民遣返回德国。而影片的另一重要背景就是联合国安理
会在美国的操控下即将对巴勒斯坦-以色列建国问预进行表决。为了营造对以色列建国有利的国际形势，对安理会和英国人施压，在犹太复国义激进组织哈加纳的策划下，难民营的犹太人计划了一次冒险的偷渡。影片的主人公哈加纳成员本.迦南(保罗.纽曼饰）化装成英国军官，伪造了一份英国军方命令，成功地把六百多名滞留在塞浦路斯岛上的德国犹太难民偷运出难民营，然后搭乘一艘破旧商船“奥林匹亚”号驶向犹太人向往已久的“许诺的家园”——巴勒斯坦。但偷渡不幸败露，英国当局(彼时的塞浦路斯是英国的殖民地，1960年独立后属于英联邦国家）立即封锁了出海口，“奥林匹亚“号被迫抛锚，变了了一个浮在海上的“难民营”。为了摆脱困境，本.迦南决定采取极端的方法——集体绝食，通过电讯向全世界发布船上难民的状况以及他们与英国当局抗拒到底的决心，并将这艘商船重新命名为“Exodus号”。船上所有611人一致要求：要么死在船上，要么去往“犹太人的家园”。在国际舆论以及安理会的巨大压力下，英国当局终于让步，同意放行，“Exedus号”驶往巴勒斯坦。这一事件震惊了整个世界，而公共舆论也差不多悉数倒向了犹太人一边，从而加速了联合国181号决议(1947年11月29日)的通过，即在巴勒斯坦原有土地上建立两个国家——犹太国和阿拉伯国。

所谓“Exodus”即《旧约》中的“出埃及记”，说的是犹太人不堪埃及人的暴政，在摩西的引领下逃离埃及，按上帝的意旨到许诺的家园——迦南——建立自己的王国、掌握自己命运的历史。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世界，“出埃及记”都是尽人皆知的故事。而对犹太民族而言，“出埃及记”则更成了民族救赎的神圣象征。而把一起事件、一条船、一本书或一部电影定名为“Exodus”，显然赋予了这个古老的故事以新的寓意。尤其是作为大众文化的电影以此定名，更使得这个《旧约》中带有律法色彩（《摩西十诫》即出此章）的神话故事，变成了美国大众文化中意旨丰富的“能指”。令人惊讶的是，影片不惜牺牲令好莱坞立身于世的商业娱乐元素，一味直白也宣讲以色列的国家主义意识形态，虽然取得一时之效（对美国的中东政策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但作为一部电影，它很快就被世人遗忘了。如今，这部电影差不多只具有档案资料性质，怕是资深影迷也只是在奥托.普雷明格或保罗.纽曼的个人资料中见过它的名字，而无缘一睹真容。即便是在汗牛充栋、烂片荟翠的盗版碟市上，几年来也难觅其踪，只有它的主题音乐在二十余年前被当作“外国名曲”流行于大江南北。

用三个半小时讲述一个政治指向明晰而毫无娱乐效果的故事，在好莱坞的历史上虽非绝无仅有，但肯定是极为罕见，这让人感受到色彩斑澜的好莱坞背后操控一切犹太势力，只有在涉及到犹太人以及以色列问题时，这些好莱坞大佬们才会不惜工本，把政治放在首位，而不顾及商业利益。

影片的女主人公吉蒂是一个美丽、悲天悯人的理想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她不是犹太人，只是一个普通美国人，显然这个角色是特意安排的。片中,吉蒂和男主人公本.迦南用大段冗长的对白讨论犹太人的命运和以色列建国等问题。这里，本.迦南的观点就就是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观点，而吉蒂则代表同情犹太人的遭遇、但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犹豫不决的美国民众和美国政府。本.迦南的形象塑造几乎立即让人想的以色列第一任总理本.古里安。片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吉蒂来到"Exodus"号上劝说本.迦南取消绝食，并想带走一个非常“美国化”的女孩儿卡伦收养。对吉蒂的要求，本.迦南予以拒绝，他对吉蒂说，收养一个犹太女孩儿并不能从根本上拯救犹太人被迫害以至千百年来流离失所的苦难处境，必须从一个民族-国家的角度和世界历史的维度来观照犹太人问题。吉蒂争辩说，犹太复国主义者应该与英国人和解，犹太人不应该只考虑自身的利益，一味与英国人和阿拉伯人发生暴力冲突，虽然种族不同，但人性是相通的，各民族完全可以和平相处。本.迦南回答说，民族间的差异是巨大的，要尊重犹太人的传统，自《旧约》以降，迦南就对犹太人有着特殊的意义，这是基督教很难理解的，就像独立战争之前的北美殖民地不肯向英国屈服一样，犹太人也绝不会向英国当局妥协。迦南请求吉蒂这位穿梭于犹太难民和英国当局之间的“好心人”(这也是彼时美国政府扮演的角色)向英国驻塞浦路斯总督转达口信：上帝对摩西说:“你进去见法老，对他说，‘耶和华希伯来人的神这样说：容我的百姓去，好侍奉我。”(《旧约.出埃及记》)。

《旧约》中这个寓意犹太民族救赎的神圣象征，在这部好莱坞电影里通过一条载满犹太难民的旧船，被重新激活并赋予了当下的新意。如果将本片对比此前四年好莱坞史诗电影《十诫》(西席.B.地密尔导演/1956)，就会发现本.迦南身上上有许多摩西的影子，可以说前者就是后者的当代化身，而英国当局就成了压迫犹太人的埃及人。当英国人封锁海港，至使难民船漂停海上，本.迦南毫尔畏惧，大义凛然，以极端的手段(绝食)挫败了英国人，引起了世界舆论对犹太难民一边倒的声援，这与《十诫》中摩西面对埃及人的追兵，沉着应对，最终在耶和华的指引下，分开波涛汹涌的红海海水，让犹太子民抵达西奈半岛，可谓异曲同工。

如前所述，影片《出埃及记》的政治目的要远远大于好莱坞制片商赖以立身的商业算计，这其中的原委一言难尽，亦非本文的目的。《出埃及记》即是“一个国家的诞生”的神话，也是一个民族自我救赎的寓言，而使这个当代神话和寓言具有“正当性“的神学根源就就是《旧约》中的”出埃及记”。当然，不久之前欧洲犹太人遭受的苦难和浩劫，以及遍布世界的基督徒对大屠杀真相的了解以及随之产生的普遍的忏悔心理，也成为以色的建国的现实政治资源。

所谓犹太复国主义思想的始作俑者，是19世末的匈牙利籍犹太律师赫茨尔，而他的思想来源就是《旧约.出埃及记》。他反复地援引《旧约》阐释他的思想，并预言在巴勒斯坦这块上帝“许诺的土地”上最终将出现一个犹太人自己的国家。其后，犹太复国主义者抓住英国1917年11月签署的《贝尔福宣言》不放，坚持要求英国人兑现他们在《宣言》中允诺的犹太家园。但在二战之前的二十几年间，英国(还有法国)人却一直不肯兑现诺言，他们在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之间玩弄伎俩，试图在双方的冲突中获利。继而，二战全面爆发，战争中纳粹有计划、有系统地屠杀了六百多万犹太人。一挨战争结束，纳粹的罪行大白于天下，犹太人的遭际获得了世人的同情，加上战后列强权力的重组，，一个犹太国家的建立几乎不可避免，最终促成了联合国181号决议的通过。

就在以色的建国的第二天，阿拉伯国家就开始对以色列展开了全面战争。从1948年5月到1956年11月，阿以双方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的战争，历时八年。美英法三国都深深地介入到这两次中东战争之中，且在这两次战争中改变立场——先是支持阿拉伯联盟，后是支持以色列。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才会有《十诫》(派垃蒙）和《出埃及记》(米高梅)这样的电影，好莱坞的犹太人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不惜工本的演绎了以色列建国的历史。

虽然与这两部电影差下多同时，好莱坞出现过《圣经》题材热，比如20世纪福克斯出品的《圣袍》(1957)和《圣经》(1966），华纳公司的《万王之王》(1961)和《宾虚》(1959)等多部以《圣经》为题材的影片，但《十诫》和《出埃及记》却让人感到它们并非简单的跟风之作，而是与当时风云变幻的中东局势有着某种内在的呼应。尤其是《出埃及记》，没有人怀疑它的制片商米高梅高层以及奥托.普雷明格制作这部电影的真实意图，以及影片的‘现实意义“——试图影响当时摇摆不定的美国中东政策，并教化对巴勒斯坦复杂局势以及欧洲犹太人所经受的苦难知之甚少的美国民众。从公映结果来看，影片取得了预期的效果，许多美国观众承认，从这部假《圣经》之名的影片中获得了有关犹太人的新形象,尤其是有着碧蓝眼晴的保罗.纽曼(犹太裔)，他所饰演的英俊潇洒的本.迦南一角，更是一扫此之前长久盘踞西方人心目中脸谱化犹太人，如《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商人夏洛克、《雾都孤儿》中犹太老贼费金等的猥琐形象。片中的其他犹太人也个个意志坚定、善良勇敢，使得看过这部电影的美国观众差不多全部成了以色列的支持者。更值得一提的是，影片的制作者把1947年发生在塞浦路斯岛的一个偶然事件放在《旧约》的叙事框架内，并提升到了“出埃及记”的象征高度，在一桩当代事件里，隐喻了神学式启示，赋予了史诗式的面目，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似是而非的必然联系。因此，电影《出埃及记》不仅成为六十年代之后一系列大屠杀电影的前奏，也为此后所有大屠杀电影定下了基调。


2008年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