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情

鬼首先是指戏文里的钟馗鬼，代表着秋芸的人生转折与艺术理想。秋芸在戏班子里长大，其人生经历颇为曲折，与戏文结下了不解之缘。自幼见证了一场场下乡演出围簇在身边的欢呼与掌声，例如戏班子给村庄拜年时场景十分热闹喜庆，秋芸俏皮地与一位丑角一唱一和地对起“打鬼”的顺口溜来，父亲作为班主为村子点燃金纸扎的牲畜，这一颇具仪式性的活动彰显了父亲的声望与荣誉。此时的秋芸无忧无虑，生活在父母的怜惜疼爱和小伙伴们的众星捧月中，敢挑父亲唱戏时的错并直接贴着耳朵对他咋呼，玩过家家时当大家都追的“新娘”。可这一切，都在母亲与第三者在稻草堆中的野合以及表演当头的不辞而别中，破碎了。看着父亲在戏台子上无力地躲避村民们倒喝彩扔上来的烂菜叶子，看着曾经无比依赖的小伙伴对自己恶语相向，小秋芸的哭声悲伤又无力，被曾经的伙伴揪打在泥地上时眼窝里积的两汪泪水，像亮晶晶的浸满悲伤的小湖。少年秋芸跟着父亲在戏班里讨生活，在一次偶然的救场演出中被发现了唱戏的天赋，可父亲受母亲背叛的打击，觉得女孩子家唱戏不是正经的，要把秋芸送到学校去。就在与戏班子离别时，秋云躲在了大箱子里，透过缝隙看着雨中寻找她的父亲，攥着戏班的道具娃娃，秋芸哭了——是对父亲的愧疚、不舍和抱歉，也是对唱戏的热爱、不舍与追求。秋芸因天赋异禀被张老师发掘，去城里学习唱戏，扮演武生，之后获取了自己艺术生涯的成就。唱钟馗成了秋芸的想了十几年的艺术梦想，这既是让父亲辉煌、也让父亲跌入谷底、最终离开的角色，也是自己唱武生的艺术追求。

鬼也是那段打鬼唱词里的胆小鬼、贪吃鬼等等，指代现实中的种种丑恶与不如意。母亲的背叛、父亲的失意、与恩师张老师情投意合却不合道德礼法而无法修成正果的爱恋，还有戏台子上秋芸唱武打戏时道具桌子上被别人故意插着的针，扎在手掌痛在心中，却只能在台子上不动声色地继续表演，张老师为了秋芸的前途离开戏班，其他人对秋云指指点点、风言风语，勾连出其母亲的丑事，丈夫嗜赌欠债，婚姻家庭不幸，诸此种种现实中的不美满、不如意，是生活与人生的一部分。秋芸经历过人生中的诸多风雨，但最终还是成就自己艺术生涯的彩虹。

情在本部影片中围绕着多个人物有多种表现形式，千奇百怪形态各异，可它们都是作为万物灵长的人心底里遏制不住的欲望、激动和颤栗。母亲为了追求与第三者之间的爱情而离开家庭与戏班子，早有私情且之后一直厮守在一起，也许从秋芸的视角来看这不被理解，但从母亲的角度来考虑，这也许也有情的难以自已之处。父亲对女儿秋芸有深厚的父女之情，起初为了秋芸不要重蹈母亲覆辙而坚决反对其唱戏，后来被女儿的执着和天赋打动亲自为其训练打下好基础，女儿离开时凄厉地呼唤着爸爸，这位沉默的父亲没有应答，萎靡低落地瘫坐在街边，脸上尽是难舍与复杂，女儿后来想放弃唱戏时父亲不惜用棍子把她打回去，这与当初用棍子反对其唱戏截然相反，可都是为了女儿的未来考虑，这部影片呈现的是典型的父爱如山的沉默与内敛。后来女儿荣归故里，带着戏团来下乡表演，老父亲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办一场丰盛筵席，面对村民们的夸赞，谦逊的推辞中又满是骄傲。秋芸对父亲的情，在离开前依偎在爸爸怀抱里亲昵抚摸、嚷着“我要和爸爸一起去”的无比依赖、上车时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呼唤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秋芸与张老师之间的情深沉而又无奈，张老师对秋云是惜才，是受家室束缚的无法宣泄的爱，秋云对张老师是敬才，也许是戏台上张老师气宇轩昂的武生吸引，是从他下场经过自己时不自觉低垂眉眼躲避的娇羞惊慌中就流露出了这份青涩内敛的情，有秋芸母亲的前车之鉴，有家庭伦理的道德约束，他们的情没有宣泄的出口，所以秋芸在草垛场训练被张老师捧着脸时觉悟般的喊道“不能”而逃离开，痛苦地得知张老师的离开而在暗处默默看着他的家室妻儿，所以张老师为了秋芸的前途离开了戏团，宁愿放弃自己的辉煌。这份双向奔赴且真挚的情让观众扼腕叹息，现实有时就是这么无奈。

影片聚焦秋芸的成长历程，展现一位女性在面对家庭生活、私人情感、艺术追求等方面时的纠葛与体验，细腻入微，让观者动情，上述举出的许多细节都让我不禁潸然泪下。另外影片将秋芸成名后演绎钟馗的表演全程与其人生经历相互穿插，过渡地自然流畅而不显突兀，有些地方相互照应显得巧妙，意指秋芸的人生经历为钟馗的扮演奠定基础，秋芸与钟馗合二为一。影片中母亲的偷情对象其实是秋芸的生父，但从开头母亲在草垛偷情被秋芸撞见，到最后秋芸与生父在餐馆见面，这位生父都没有在镜头前露过面，展示的只有他的后脑勺。这与张艺谋《大红灯笼高高挂》中对陈老太爷的形象展示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没有正面形象，但却是影片中不可缺少的角色，他的影响渗透在其中。陈老太爷是大宅院里四位姨太太争风吃醋的生活重心和男权的化身，而这位生父似乎正是秋芸人生转折点的肇始和源头。

谈起这部影片，似乎总绕不开戴锦华老师“中国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女性主义电影”的评价，女性主义似乎已经成为其标签。我很难给女性主义电影下什么定义或者制定什么衡量指标，但在我看来，相对于从男性视角出发对女性的审视和呈现——如果我们把镜头看作观看者的话，画面中的女性常常是男性眼光中的女性，她们是柔弱而需要男性肩膀的，容貌与身材是对其的突出描写，女性主义的电影不是肤浅平面地呈现男性中心的主流社会价值体系对女性应该是什么样的评判标准，而是更加彰显女性的主体性，细致地展现她们的喜怒哀乐与野蛮生长，她们是多面向的圆形人物，有脆弱也有坚韧，有依恋也有独立，有个体情感追求也有远大艺术理想。秋云没有被父权的反对打垮，面对父亲的棍棒委屈地躲闪，却坚定地选择唱戏。面对张老师的离开和戏团成员的敌对，秋云在闪烁的灯光下颇具情绪地将红黑两色油彩往脸上涂抹，配合着灯光的摇摆，浓烈地彰显着其内心的愤懑、抑郁、狂躁、偏执、坚定，她将自己深切地揉进油彩所代表的戏曲艺术理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