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情

影片一开篇：一个戏曲女演员坐在镜子前化妆，她不断地往自己脸上涂着油彩……渐渐的，她的脸变成了戏曲舞台上的大花脸……再往后，她的脸变成了大家熟悉的戏曲舞台上的钟馗，一会儿镜头叠化：素颜的她和钟馗在镜子前背靠背坐着。钟馗在镜子里分裂成多个钟馗，她也被镜子反射出多个她…

原来，她和钟馗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她叫秋芸，成长在跑江湖的戏班里。父母都是唱戏的，经常走村串户给大家演出《钟馗嫁妹》。

众所周知，钟馗是冤死的鬼，一直干着降妖除魔的好事，也算是阴间的英雄。虽然成了鬼，钟馗依然有着人的七情六欲，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嫁个好人家。

然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秋芸的父亲在舞台上扮钟馗，母亲演钟馗的妹妹，到头来，舞台上的钟馗送走了出嫁的妹妹，现实中的父亲却失去了母亲：她跟别的男人私奔了……

儿时无意中撞见了母亲偷汉的秋芸，对她的一生造成了不可弥补的影响（女性榜样的坍塌），一方面她痛恨女性的角色（开始扮演男角），另一方面在男欢女爱的关键时刻出现严重的不洁感和负罪感。当年她撞见母亲偷汉是在草垛旁，后来她暗恋多年的戏校老师向她表白也是在草垛旁，类似的环境，类似的处境（一个是母亲出轨，一个是自己沦为第三者）让秋芸的情感世界从此一片荒芜，虽然她也结婚生子，但丈夫的嗜赌则预示着她的婚姻不可避免的失败。

《人鬼情》尽管诞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但导演黄蜀芹却从童年阴影、性别认同障碍以及人戏不分的痛苦这三个维度来刻画一个成功女性的内心困境，不得不佩服这个女导演的超前性。

秋芸的性别认同障碍是来自多方面的，从接生婆的叙述中，得知从小疼爱她的养父一直期盼她是个男孩，母亲的不辞而别更加深了养父对女孩演戏的歧见：女演员要么会受人欺负，要么就像她母亲一样（不守妇道），从小酷爱演戏的秋芸为了在戏班生存下去，不得不去演男角，这既有对母亲出轨的惩罚，也有屈从养父心愿的无奈。到后来，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男人一个个舍她而去，她发现自己真的做不了女人，只好在舞台上一步一步向男人靠拢，直到最后，她离钟馗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就是钟馗，她开始演起了钟馗，并靠这个角色走向世界，然而，此时，她的内心世界痛苦不堪，谁也无法理解自己，除了那个涂着厚厚的油彩的丑陋的鬼：钟馗。

在中国传统的思想意识里，女人是弱者，是需要被男人保护和依赖的，可秋芸从小就没见过亲生父亲，直到母亲在草垛里跟人偷情，她才无意中撞见那个男人的后脑勺，甚至多年以后，母亲带她去见亲生父亲，她还是没看清对方的脸……养父虽然疼她爱她，刻苦训练她，可养父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她早日“成角儿”，她复杂的内心世界养父根本无法理解……

至于她生命中的那三个异性：当母亲和人私奔以后，从小跟她两小无猜的二娃哥突然跟那些坏孩子一样，把她推到了对立面，她变得惶恐而无助，此时降妖除魔的钟馗第一次在她脑海中出现……戏校张老师是她成材的引路人，也彼此爱慕，然而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回到妻儿老小身边……她的那个滥赌的丈夫，甚至从来就没在电影里出现过，只存活于她俩的结婚照里……

从亲生父亲、养父到情人、丈夫，都无法成为秋芸情感的避风港，当一个女人无法依靠男人的时候，她不得不把自己逼成了一个男人，于是当她在社会上遭受一次又一次的不公和伤害的时候（这方面的笔墨电影处理得有点简单和弱化，仅仅是剧团里面的流言蜚语和舞台上扎得她满手鲜血的那根针吗？文革中的急风暴雨，时代变迁中的人情冷暖都被一笔带过，有点遗憾，也使影片的情感厚度略显单薄）她把自己变成了钟馗，既然所爱的男人无法降妖除魔，那就自己披挂上阵吧？

秋芸成名以后对养父说：我们俩能不能演出一幕《钟馗嫁妹》，你演钟馗，我演妹妹？可见老在舞台上故作大男人并不能让她真正强大起来，她还是想做个小女人，希望有个好的归宿。可是归宿在哪里呢？

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吗？就像她养父当初对她说的：灯一灭，你什么也看不见，你就成角儿了……

所以，影片最后，她才会对着她想象出来的钟馗说：我这一生都嫁给了舞台……

这是秋芸的成功，也是她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