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莓

评分:
6.0 还行

原名:Smultronstället又名:Wild Strawberries

分类:剧情 / 爱情 / 家庭 /  瑞典  1957 

简介: 伊萨克(维克多·斯约斯特洛姆 Victor Sjöström饰)从医50年,现年

更新时间:2021-02-20

野草莓影评:《野草莓》电影剧本


《野草莓》电影剧本

文/〔瑞典〕英格玛·伯格曼

译/伍菡卿

《野草莓》(又译《杨梅树下话当年》)剧本作于1957年,于同年拍成影片。影片曾多次在国际上获奖,其中主要如在1958年的柏林电影节上获大奖,在1959年威尼斯电影节获评论家奖等。剧本曾于l959年被提名为美国奥斯卡最佳剧本奖。

《野草莓》几乎没有什么情节,其全部内容就是纪录了一位老教授在接受荣誉学衔的那一天从早到晚的所见所闻以及这些见闻引起的对过去生活场景的追忆与思考。现实的场景和梦幻交织在一起,生活之流和意识之流时分时合,构成一个奇异的整体。

《野草莓》作为西方现代电影的一个标本,早已成为许多研究家评论和引证的重要对象。为了帮助读者更深入地了解和批判地借鉴西方现代电影,我们今后还将继续介绍对伯格曼的作品的研究文章。

剧本译自《英格玛·伯格曼的四个剧本》(纽约西蒙和苏斯特公司1960年出版)。

编者

活到了七十六岁这样的年纪,我觉得再对自己撒谎就嫌太老了。但是我当然也不太有把握。我满足于自己的老实,这可能是一种经过伪装的不诚实,尽管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我想要隐藏的是什么。但是,如果出于某种理由我不得不对自己作出评价的话,我确信我将会这样做而不顾羞耻,不顾我的名声。而如果需要我对某个旁人发表意见的话,那我将会小心谨慎得多。对别人下判断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人大都有错误,喜欢夸夸其谈,甚至谎话连篇。我与其干这种蠢事,不如保持沉默。

结果我出于自愿几乎完全退出了社会,因为跟别人交往,主要内容就是议论和品评邻居的行为。因此,在我的暮年,我发现我相当孤独。这不是惋惜,而是说明事实。我要求于生活的一切就是只身独处和有机会埋头于我仍旧感兴趣的少数事情,不管这些事情可能是多么平凡。例如,我因能在我的专业(我曾教过细菌学)上稳步取得进展而感到高兴,打一场高尔失球可以使我得到休息,我不时读一些回忆录或一个出色的侦探故事。

我过去的生活是忙于工作,我为此而感到欣慰。它开始是为得到每日的面包而进行的斗争,后来发展成为对一门心爱的科学的锲而不舍的追求。我有一个儿子,他住在隆德,是一个医生,已结婚多年。他没有孩子。我的母亲仍旧健在,虽然年迈(九十六岁),但仍生气勃勃。她住在赫斯克瓦尔纳附近。我们很少见面。我的九个兄弟姊妹都去世了,但他们留下了许多子孙。我很少同我的亲戚们来往。我妻子凯琳已去世多年。我们的婚姻是非常不幸的。我很幸运有一位出色的管家。

这是我要说的关于我自己的一切。也许我应当补充说,我是一个老学究,我对我自己和我周围的人们有时是非常苛求的。我讨厌情感的爆发、女人的眼泪和孩子的哭喊。总之,我发现高声喧哗和突然的惊人事变都是最令人受不了的。

稍后我将要回叙我写这个故事的原因,下面我将尽可能如实地记述我在某一天内所经历的各种事件、梦幻和思绪。

六月一日星期六的清晨,我做了一个奇怪的、非常令人不快的梦。我梦见我象平时一样正在大街上作清晨的散步。时间非常早,街上阒无人迹。这使我有点惊讶。我也注意到人行道旁没有停着车辆。城市显得异常地冷清,就好象盛夏季节一个假日的早晨。

阳光灿烂,映照出轮廓分明的黑影,但却不能给人以温暖。我虽然走在向阳的一边,但仍感到寒冷。

街上宁静得出奇。我照例沿着一条宽敞、整齐的林荫路漫步,通常即使是在日出以前,麻雀和乌鸦的絮聒声也特别吵人。此外,从城市中心总是传来永无休止的喧嚣声。但是今天早晨却什么也听不到,寂静是绝对的,我的脚步声几乎是不安地在周围建筑物的墙壁间迴响。我感到奇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这时候,我走过一个钟表眼镜店,它的招牌向来是一只指示着标准时间的大钟。钟下边的一张画上一双戴着一副大眼镜的眼睛凝视着人们。每当我早晨散步,看到街头景色中这一有点古怪的细节时,我总是禁不住会心地微笑。

使我惊奇的是,大钟的指针不见了。钟面是空白的。在钟下边有人把两只眼睛打烂了,它们看来象两个湿漉漉的溃烂的伤口。

我本能地掏出我的怀表想对对时间,但是我发现我的报时准确的老金表的指针也不见了。我把它放在耳边,想听听它还走不走。于是我听到了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它跳得非常快,而且很不规则。一阵莫名的惊恐攫住了我。

我拿开表,在墙上靠了一会儿,直到这种感觉消失为止。我的心脏平静下来,我决定回家去。

我很高兴,我看到一个人站在街角上。他背朝着我。我冲到他跟前,碰碰他的胳膊。他倏地转过身来,可怕的是,我发现在这个男人的柔软的帽子下边并没有脸。

我缩回了手,就在这当儿,这整个形体象是灰尘或脆弱的碎木片做的一样,突然坍塌下来。人行道旁堆着一堆衣服。而那个人却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我惊惶失措地环顾四周,发现我一定是迷了路。我置身在这座城市里我从未到过的地方了。

我站在一个周围都是高大、丑陋的公寓楼房的空荡荡的广场上。街道从这个狭小的广场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所有的人都死了;连一个活人的迹象都没有。

高高挂在我头上的太阳完全是白色的,阳光象一片锐利的刀片直插房屋中间。我感到非常寒冷,浑身哆嗦。

最后我恢复了行动的气力,胡乱拣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走去。我以我怦怦跳动的心脏所能忍受的速度飞快地走着,但这条街似乎是没有尽头的。

然后我听到了阵阵钟声,突然之间,我站在另一个空落落的广场上,旁边有一座毫不引人注目的红砖砌的小教堂。教堂近旁没有墓地,四周全是灰色墙壁的建筑物。

离教堂不远的地方,一个送葬行列正在街上缓缓移动,为首的是一辆古老的灵车,后面跟着几辆老式的出租马车。拉车的是一对对披着巨大的黑色鞍褥的瘦骨嶙峋的马。

我停住脚步,摘下帽子。看到活的生物,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和教堂的钟声,这是极大的安慰。

然后,每一件事都是发生得如此突如其来,如此骇人听闻,致使我在记述这些事情时,仍然感到惶惶不安。

在灵车刚好拐到教堂门前时,它就象暴风雨中的一只船一样,突然摇摆、翻滚起来。我看到一个轮子松动了,然后轰隆轰隆地朝我滚来。我不得不冲向一旁,以免被它打中。它恰好撞在我身后教堂的墙上,并且撞得粉碎。

其他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来,但是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帮忙。巨大的灵车在三个轮子上摇摇晃晃。突然,棺材摔了出来,落在街上,灵车象得救了似的,平稳地朝旁边一条街上滚去,后边跟着其他马车。

教堂的钟声停止了,我单独站在翻倒了的和部分摔碎了的棺材旁边。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走近棺材。一只手从一堆碎木板中伸了出来。我俯下身来,死人的手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把我拉向棺材。我拼命地挣扎着,死尸慢慢地从棺材里站起来。这是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

我吓坏了,我看见死尸就是我自己。我试图把胳膊挣脱出来,但是他用力抓住不放。他始终无动于衷地凝视着我,而且似乎带着一种讥讽的微笑。

就在这万分恐怖的时刻,我醒了,在床上坐起来。那是凌晨三点钟,但晨曦已在我窗子对面的屋顶上反射出来了。我闭上眼睛,嘟咕着说了些很实在的话,来抵消我的梦,抵消近几年来一直缠扰着我的一切邪恶和可怕的梦境。

伊萨克:我的名字叫伊萨克·波尔格。我还活着。我七十六岁了。我确实觉得很正常。

当我嘟哝着这几句话时,我感到很平静,我喝了一杯水,躺下来仔细考虑即将到来的一天的事情。我立刻就知道我应当做什么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发现天气好极了,我呼吸着早晨的清新空气。我穿上长袍,穿过一间屋子(那里钟敲了三下),向老管家的屋子走去。我打开门,她立即坐了起来,睁大着眼睛。

艾格达:您不舒服吗,教授?

伊萨克:听着,艾格达小姐,请你准备一些早餐,我去开车。

艾格达:您去开车,教授?

伊萨克:是的,我要开车去隆德,我从来不相信飞机。

艾格达:亲爱的教授!回去睡觉,九点钟我会给您送咖啡来,然后,按照预定的日程,十点出发。

伊萨克:那很好,我就不吃早餐啦。

艾格达:可是谁给您收拾燕尾服呢?

伊萨克:我自己收拾。

艾格达:那我怎么去呢?

伊萨克:艾格达小姐,你可以同我一起坐车去,或者乘飞机去,这就听便了。

艾格达:我盼望参加您的荣誉博士受衔典礼已盼了整整一年啦,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您来告诉我说,您要开车去,不坐飞机了。

伊萨克:典礼不会在五点钟以前举行,如果我现在立即出发,我还有十四个小时。

艾格达:那样的话,就什么都乱了套啦。您的儿子要在马尔莫机场接您。他会说什么呢?

伊萨克:你可以向他解释一下,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如果您开车去,我就不跟您去参加仪式啦。

伊萨克:唉,你听我说,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您可以开车去,这就把我生命中最庄严的一天全毁啦……

伊萨克:我们并没有结婚呢,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我每晚感谢上帝,幸亏我们没有结婚。七十四年来我都是按自己的原则行事的。今天我也不违反这些原则。

伊萨克:你在这件事情上已经拿定主意了吗,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拿定了。可是那些卑鄙的老家伙们,他们只想到自己,从来不考虑曾忠心耿耿地侍候了他们四十年的那些人的感情,我对他们是大有意见的。

伊萨克:我真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样忍受你那强烈的权力欲的。

艾格达:那就明告诉我吧,明天就可以结束一切。

伊萨克:反正我要开车去,你他妈的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是一个成人,我干吗受你的管束。

我必须承认,我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声音相当大,这部分是因为艾格达小姐的倔强脾气,部分则是因为我已经走进浴室去刮脸和梳洗。当我走出浴室,我惊奇地发现,艾格达小姐正在忙着收拾我的燕尾服和其他必需品。她似乎已恢复了理智,我友好地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使她知道我已原谅了她。

伊萨克:没有人能收拾得跟你一样好。

艾格达:是吗。

伊萨克:老酸猫。

她没有答理我,我非常生气。真的,我最后那句话措词很不恰当,但是艾格达小姐有本事叫一个圣徒大发雷霆。

艾格达:要不要煮两个鸡蛋跟咖啡一起拿来?

伊萨克:好的,谢谢你,你真好,艾格达小姐。谢谢你,亲爱的艾格达小姐。

无论我怎样努力讨好,这位老太太都不理会,她径自走进厨房去了。

伊萨克:荣誉博士!真他妈的愚蠢。教授会也可能封我一个荣誉白痴。我该去为这个老酸猫买件什么东西来甜甜她。我讨厌那些好记仇的人。我连一只苍蝇都不愿伤害,我怎么能伤害艾格达小姐呢?

然后她出现在门廊上。

艾格达:您要烤面包吗?

伊萨克:不,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别为我操心了。

艾格达:您为什么酸溜溜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门就冲着我的脸关上了。我穿好衣服,走进餐室,早餐己经准备好了。清晨的阳光在餐桌上投下一条明亮的光带。艾格达小姐默默地摆弄着一个咖啡壶,她在我专用的杯子里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伊萨克:你也喝一杯吗?

艾格达:不。谢谢。

艾格达小姐走去给窗前的花浇水,以一种非常自然但却非常显眼的方式背过身去。然后,旁边一间屋子的门开了,我的儿媳玛丽安走了进来。她还穿着睡衣,抽着一支烟。

伊萨克:请向我尊敬的儿媳,为什么这么早就起床啦?

玛丽安:你和艾格达小姐彼此大声嚷嚷,连墙壁都震得山响,在这种时候想要睡觉是有点困难的。

伊萨克:这儿没有人一直在嚷嚷啊。

艾格达:当然没有,谁也没有一直在嚷嚷。

玛丽安:你要开车去隆德吗?

伊萨克:是的,我这样想。

玛丽安:我可以同你一块儿走吗?

伊萨克:什么?你要回家吗?

玛丽安:是的,我要回家。

伊萨克:到艾瓦尔德那儿去?

玛丽安:是的。你别向我原因。要是我买得起票,我将乘火车去。

伊萨克:当然啦,你可以跟我一块儿走。

玛丽安:我只要十分钟就准备好了。

玛丽安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走回她的房间,关上了门。艾格达又给我倒了一杯咖啡,什么也没有说。对于玛丽安突然决定要回家去找我儿子艾瓦尔德的事,我们俩都很惊讶,但却不得不保持沉默。不过,我还是禁不住摇了摇头。

艾格达:天哪!

刚过三点半,我把车子开出了车房。玛丽安穿着长裤和一件短上衣(她是一个端庄的年轻女人)从前门走出来。我抬头朝窗子看看,艾格达是不是在那儿。她在那儿。我朝她挥挥手,但她没有反应。我气愤地坐到车里,砰地关上了车门,发动引擎。我们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宁静的、睡梦中的城市。玛丽安正要点烟。

伊萨克:请别抽烟。

玛丽安:好吧。

伊萨克:我受不了烟味。

玛丽安:我忘啦。

伊萨克:而且抽烟既浪费而又有害于健康。应该有一条禁止女人抽烟的法律。

玛丽安:今天天气真好。

伊萨克:是的,但是很闷热。我觉得我们会碰上一场暴风雨。

玛丽安:我也有此感。

伊萨克:现在,抽一支雪茄吧。雪茄代表抽烟的基本概念。是一种刺激,一种松弛。一种男人的恶习。

玛丽安:那么女人有什么恶习呢?

伊萨克:哭喊、生孩子、说邻居的闲话。

玛丽安:你到底多大年纪啦,伊萨克爸爸?

伊萨克: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玛丽安:不为什么。怎么啦?

伊萨克:我知道你为什么问。

玛丽安:噢。

伊萨克:别装假啦。你不喜欢我,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玛丽安:我只了解你作为公公的一面。

伊萨克:你为什么又要回家呢?

玛丽安:心血来潮。如此而已。

伊萨克:艾瓦尔德可是我的儿子啊。

玛丽安:是的,我相信他是的。

伊萨克:所以我问你就不那么奇怪了。

玛丽安:这件事的确与你无关。

伊萨克:你想知道我的意见吗?

她一贯的泰然自若和无动于衷使我冒起火来。不过我也很好奇,还有点儿不耐烦。

伊萨克:艾瓦尔德和我非常相象,我们有我们的原则。

玛丽安:你没有必要告诉我。

伊萨克:譬如说这次借钱。艾瓦尔德为了完成学业,向我借了一笔钱。等他在大学里当上了讲师,他就得偿还。每年还五千元,这对他来说是件体面的事情。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困难的,但已经拍板成交啦。

玛丽安:那就意味着我们两人永远不可能一块儿度一个假期啦,你儿子得一直工作到死。

伊萨克:你自己有收入。

玛丽安:……尤其是,你是出名的阔人,你并不需要这些钱。

伊萨克:已经拍板成交啦,我亲爱的玛丽安。我知道艾瓦尔德了解我并且尊敬我。

玛丽安:也许是真的,但他也恨你。

她的平静的、几乎是无动于衷的语调使我震惊。我试图注视她的眼睛,但她凝视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

伊萨克:艾瓦尔德和我从不彼此纵容。

玛丽安:我相信你。

伊萨克:我很遗憾,你不喜欢我,因为我有点喜欢你。

玛丽安:那很好。

伊萨克:告诉我,你到底什么地方不喜欢我?

玛丽安:你要我实话实说吗?

伊萨克:请说吧。

玛丽安:你是个老自私,爸爸。你从不替别人着想,你自以为是,从来听不进别人的话。这一切都深藏在你那老式的风度和友善的面具下面。你是铁石心肠,但是谁都把你描绘成一个人道主义者。我们曾在近距离内观察你,我们知道你的真实面貌。你骗不了我们。譬如说,你记得我一个月以前来找过你吗?我曾傻乎乎的以为你会帮助艾尔瓦德和我。所以我请求同你呆一两个星期。你记得你说了些什么吗?

伊萨克:我告诉你,我非常欢迎你。

玛丽安:这话你确实说过,但是我肯定你已经忘了下面的话,你说:别把我拖进你们的婚姻纠纷中去吧,我绝不过问,各人自扫门前雪。

伊萨克:我是这样说的吗?

玛丽安:还不止这些。

伊萨克:我希望,这是最坏的了。

玛丽安:你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我不关心灵魂的痛苦,所以别来找我诉苦。但是如果你需要精神上的手淫,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出色的江湖郎中,或是一位牧师,现在这是很时兴的。

伊萨克:我是那样说的吗?

玛丽安:你是相当固执己见的,爸爸,如果非靠你养活不可的话,那将是很可怕的。

伊萨克:就算是这样吧。好,我说真心话,我是很高兴有你在家里的。

玛丽安:象一只猫。

伊萨克:猫也罢,人也罢,都一样。你是一个出色的年轻女人,我很遗憾你不喜欢我。

玛丽安:我没有不喜欢你。

伊萨克:噢。

玛丽安:我为你难过。

她的奇怪声调和语无伦次使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她倒自己笑了,这稍稍缓和了一下气氛。

伊萨克:我真想告诉你我今天早晨做了一个梦。

玛丽安:我对梦不那么有兴趣。

伊萨克:是啊,也许没有。

我们默默地行驶了一会儿。太阳高高挂在天空,道路白得发亮。我一时兴之所至,减慢了车速,把车子驶上左边一条通向海边的小路。这是一条曲折蜿蜒的林间小路,路旁一堆堆新砍下来的木头,在炎热的阳光下散发出浓郁的芳香。玛丽安抬起头来,稍感惊讶,但仍保持着沉默。我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停了车。

伊萨克:来吧,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跟着我走下一个小山坡,来到一扇门前。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一幢巨大的黄色房子,座落在桦树林中间,它的阳台面临着海湾。房屋在沉睡,大门紧闭,百叶窗也都关着。

伊萨克:在我生命的头二十年,我们每一个夏天都住到这儿来。我们一共十个孩子。是的,这你也许知道。

玛丽安:一幢多么可笑的老房子。

伊萨克:这是一幢古老的房子。

玛丽安:现在这儿有人住吗?

伊萨克:这个夏天没有人住。

玛丽安:如果你不在意,我要到海边去泡一泡。我们有很多时间。

伊萨克:我要到野草莓地里去一会儿。

我突然发现已经没有人在听我说话了。玛丽安懒洋洋地朝沙滩走去。

伊萨克:昔日的草莓地……

我朝房屋走去,一下子便找到了那块地方,但它比我记忆中的似乎要小得多,也要逊色得多。不过这里仍旧有许多野草莓。我在一棵孤零零的老苹果树旁坐下,一个又一个地吃着草莓。我很可能变得有点多愁善感。说不定我是有点累了,并且还有些惆怅。我很可能是回想起了某一件与我的童年时代常去的地方分不开的事情。

我曾有一种奇怪的肃穆之感,仿佛这是一个决定命运的日子。(在那一天里我不是唯一的一次有这种感觉。)夏日清晨的恬静。悄然无声的海湾。树丛中群鸟的优美的音乐会。古老的、沉睡的房屋。我背靠着微微倾斜的芬芳的苹果树。还有野草莓。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但是白昼的清晰的现实却幻化成梦一般的形象。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梦呢,还是对真实事件的回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样开始的,但是我想,那是在我听到一阵钢琴声时开始的。

我感到很诧异,我回过头来,朝不远处山坡上的房子望去。它已经奇怪地改变了样子。它的正面不大一会儿之前还是门窗紧闭的,现在却活跃起来了,璀璨的阳光照耀在敞开着的窗子上。白色的帷幔在夏季温暖的微风中飘动。华丽的凉篷半卷着,烟囱里青烟袅袅。这古老的别墅仿佛迸发出了生命。你能听到钢琴弹奏的音乐(那是瓦尔德托费尔的作品),从开着的窗子里传出了喧闹声、欢笑声、脚步声、孩子们的喊声、水泵的嗡嗡声。在二楼有人开始唱歌。这是一个浑厚的、近乎意大利式最高音的男高音。尽管如此,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有那么一会儿,这些景物仍旧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象海市蜃楼一样,可能瞬息即逝,悄无声息地消散。

蓦然间,我看到了她。当我回顾这座奇怪地改变了的房子时,我发现她穿着太阳光一般金黄色的棉布衣服,跪在地上采集野草莓。我立即认出了她,心情无比激动。她近在咫尺,我几乎都能摸到她,但是我老觉得这一景象可能瞬息即逝,所以我竭力不让她觉察出我的在场。(我很高兴。无论这是幻象、梦境或别的什么东西,但她看来恰恰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位穿着黄色夏装的少女,脸上有几点雀斑,皮肤黝黑,焕发着无忧无虑的年轻女人的光辉。)

我坐了一会儿,默默地注视着她。最后我禁不住喊出了她的名字,声音相当轻,但可以听得十分清楚。她没有反应。我又试了一次,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

伊萨克:莎拉……是我呀,你的表哥伊萨克……我己经老了一点,当然啦,可别拿老眼光看我呀。但是你一点也没有变。小表妹,你听见吗?

她没有听见我,继续专心地采集野草莓,把它们放进一个小草篮。我恍然大悟,一个人是不可能轻易地与他的回忆对话的。这一发现并没有使我感到特别悲伤。我决定保持沉默,并希望这一非同寻常的动人景象将尽可能地持续下去。

然后,一个小伙子信步走下山坡。他已经长了一些小胡子,尽管实际上他顶多不过十八、九岁。他穿着衬衫和裤子,戴着他的学生帽,帽子推到后脑勺上。他从右边走到莎拉背后,摘下他的眼镜,用一条大白手绢擦着。(我认出他是我哥哥西格弗里德,他比我大一岁。我们共同度过了许多快乐和痛苦的时光。顺便说说,他还很年轻时就患肾炎死去了。他是厄普萨拉大学的斯拉夫语讲师。)

西格弗里德:早上好,可爱的表妹。你在做什么呢?

莎拉:你不看见我在采集野草莓吗,傻瓜?

西格弗里德:谁有口福来吃一个迷人的年轻女郎大清老早采摘的这些可口的草莓呢?

莎拉:啊,你呀!你不知道今天是阿隆叔叔的生日吗?我忘了为他准备一样礼物。所以,送他一篮野草莓。这就够好了,不是吗?

西格弗里德:我来帮你采吧。

莎拉:你知道,夏洛塔和西格布里特已为他绣了一个花样,安格里卡烘了一块蛋糕,安娜画了一幅非常可爱的图画,克里斯蒂娜和贝吉塔写了一支歌,她们将亲自演唱。

西格弗里德:这是最好的礼物了,因为阿隆叔叔是一个真正的聋子。

莎拉:他将非常快活,而你却是个傻瓜。

西格弗里德:你的脖子太美啦。

西格弗里德迅速俯身向少女,大大方方地在她布满绒毛的颈项上吻了一下。莎拉有点恼火。

莎拉:你知道你这样做是不许可的。

西格弗里德:谁说的?

莎拉:我说的。而且,你是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特别叫人受不了的小浑球。

西格弗里德:我是你的表亲,而你是爱我的。

莎拉:爱你,呸!

西格弗里德:来吧,我要吻你的嘴唇。

莎拉:如果你不走开,我就要告诉伊萨克说你成天想吻我。

西格弗里德:小伊萨克。我把一只手绑在背后都能轻易地揍他一顿。

莎拉:伊萨克和我已经秘密地订了婚,这你是很清楚的。

西格弗里德:是的,你们订婚的事秘密得全家人都知道了。

莎拉:那一对双胞胎到处跑来跑去,多嘴多舌,我有什么办法呢?

西格弗里德: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莎拉:我告诉你一件事,在你们四兄弟中,我决不定谁是最不浮夸的。但是我以为那是伊萨克。不管怎样,他是最善良的。而你是最可怕的,最令人受不了的,最愚蠢、最笨拙、最可笑、最趾高气扬的——我实在想不出更多的词儿来形容你。

西格弗里德:尽管如此,你是有点爱我的。

莎拉:而且,你抽臭雪茄烟。

西格弗里德:那是男人的气味,不是吗?

莎拉:此外,那对无所不知的双胞胎说,你同贝格隆德家的大女儿勾勾搭搭。双胞胎说,她不是一个真正的好姑娘。我相信他们。

西格弗里德:你真不知道,当你羞红了脸的时候,你有多美。现在你必须吻我。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完全爱上你啦,我现在想的就是这个。

莎拉:噢,那不过是说说而已。双胞胎说,你一见姑娘就发狂。这是真的吗?

突然之间,他结结实实地、相当熟练地吻了她一下。她被这一举动弄糊涂了,也狠狠地回吻了他。但是接着她恢复了神志,她躺倒在地上,把一篮野草莓也打翻了。她怒气冲冲,激动得哭了起来。

西格弗里德:别喊啦。会有人来的。

莎拉:看看这些野草莓,都撒啦。伊萨克会说什么呢?他是那么善良,他真心爱我。噢,我多么难过,噢,你干的好事。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坏女人,至少同坏女人差不多啦。你走开吧。我再也不愿见到你啦,至少是在早餐之前。我必须快一点。帮我把野草莓拣起来。瞧,我的袍子弄脏了一块。

然后,突然响起了早餐的铃声。似乎是这铃声把许多人带到了我这个惊愕地伫立着的旁观者近旁。

一面有瑞典一挪威联盟标志的旗帜升了起来,它在明亮的夏日白云的映衬下笔挺地舒展开来;大哥哈格巴特穿着军校制服,熟练地拉着绳子。浴室里传来粗犷的笑声,从百叶门中蹦出两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就象两颗野草莓。她们笑得前仰后合,连路都走不了啦。她们互相咬着耳朵,显然是在谈着某种非常秘密而又十分有趣的事情。身材瘦高的西格布里特,前额覆盖着浓密的发卷,她搬出一个摇篮,把它放在树荫下。夏洛塔(这个勤奋的、富于自我牺性精神的姐姐承担着管家的职责)跑到走廊上,催促莎拉和西格弗里德加快脚步。十七岁的本杰明钻出灌木丛,他的长满粉刺的脸晒得红红的,他带着一种困惑的表情打量着周围,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翻开的书。安格里卡(家中的美人)蹦蹦跳跳地跑出树林,加入到双胞胎中去,立即听到了某些有趣的秘密。最后,十五岁的安娜跑出屋子,问了哈格巴特一些什么事情,接着提高嗓门,招呼伊萨克。我吃惊地站了起来,感到心烦意乱,答不上话来。

双胞胎(异口同声地):我想伊萨克是跟爸爸钓鱼去了,他们大概不可能听到铃声。而且爸爸说过,我们不必等他们吃饭。爸爸就是这么说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哦,是的,父亲和我一块儿出去钓鱼去了。我对这个消息感到一种神秘的和莫可名状的快乐,我久久地伫立着,不知道在我突然有机会访向的这个新的旧世界里,应当做些什么事。

家里其余的人都进屋子去了,他们在里边大声地讨论着什么事情。只有西格布里特的婴儿留在平台上,在一丛高大的紫丁香的浓荫下酣睡。

好奇心驱使着我。我缓步走上通向房屋的斜坡,刹那间,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很长的、昏暗的走廊上,走廊连接前厅,有玻璃门隔着。从那里我能清楚地看见充满阳光的巨大餐厅和已经摆好了早餐的白色餐桌,浅色的家具,糊墙纸,小塑像,棕榈树,轻柔的夏季帷幔,光洁的宽条白木地板和蓝色的粗地毯,各种图画和刺绣,巨大的皇冠般的枝形吊灯。

现在他们都在那里,我的九个兄弟姊妹,我的姑母,阿隆叔叔。缺席的只有父亲、母亲和我。

每人都站在自己的椅子后面,低着头,两手捏在一起。姑母背诵祷文:“敬谢耶稣,赐我食物。”然后全体坐下,发出一阵劈劈啪啪的椅子撞碰声。我的姑母(一个年富力强的极有风度的女人,她有无上的权威和洪亮的声音)让大家安静下来。

姑母:本杰明赶快去洗手。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干净一点。

本杰明:我已经洗过手啦。

姑母:西格布里特,把麦片粥递给安格里卡,给双胞胎各一份。你的指甲黑得跟煤一样。哈格巴特,把面包给我。谁教你在面包上涂这么多黄油?你在军事学院能这么做吗?夏洛塔,盐瓶子堵住了。我总是告诉你不要摆在外面,因为盐回潮了。

本杰明:我已经洗过手了,但是我的指甲里还有油彩。

阿隆叔叔:谁给我摘了草莓啦?

莎拉:我摘的。(提高声音)我摘的。

姑母:你必须大声说,孩子,你知道阿隆叔叔耳朵有点背。

莎拉(雷鸣般地):我摘的!

阿隆:哎呀,你记得阿隆叔叔的生日,你真是太好啦。

哈格巴特: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阿隆叔叔能否在早餐时喝一杯酒呢?

姑母: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早餐是绝对不许喝酒的。

双胞胎(异口同声地):阿隆叔叔已经喝过三杯酒啦。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八点钟到浴室去的时候看见他啦。

姑母:双胞胎应当闭上嘴吃饭。而且,你们没有铺床叠被,罚你们把银餐具擦干。本杰明不要咬指甲。安娜别在椅子上跳。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啦。

安娜:对不起,我想把我的图画递给阿隆叔叔,姑母。现在我们能不能就把我们的礼物给他呢?

姑母:你的图画在哪里?

安娜:在桌子底下。

姑母:你得等到我们吃完早饭。

西格弗里德:那是一件高级艺术作品。是一幅关于特里斯坦和伊索黛尔(注1)的图画,不过你却说不准到底哪一个是特里斯坦。

莎拉:哎呀,他总是煞风景,这个阔少!现在他惹得安娜不高兴啦,瞧,她差点儿哭出来啦。

安娜:根本没有。我可以原谅他的过失。

双胞胎(齐声地):那么,今天早晨莎拉和西格弗里德跑到野草莓地里干什么呢?我们在浴室里什么都看到了。

西格布里特:现在,静一静,孩子们!

夏洛塔:应当把双胞胎的嘴堵住。

姑母:双胞胎,要就保持安静,要就离开桌子。

本杰明:一个人还有没有发表意见的自由,啊?

西格弗里德:闭嘴,你这个鼻涕虫。

安格里卡:莎拉脸红啦,莎拉脸红啦,莎拉脸红啦。

双胞胎:西格弗里德也脸红啦。哈哈哈!西格弗里德和莎拉,西拉弗里德和莎拉,西格弗里德和莎拉!

姑母(大发雷霆):安静!在饭桌上要保持安静!

阿隆:你说什么来着?我们当然会很高兴。

双胞胎格格地笑着不再开腔。莎拉把盛粥的匙子朝两个折磨她的人扔去。

夏洛塔:不过,莎拉!

莎拉:她们撒谎!她们是说谎者!

莎拉猛然从桌旁站起身来,把椅子也翻倒了。她踌躇不决地站了一会儿,她脸颊绯红,泪流满面。然后,她愤怒地跑开,夺门而出,跑进门厅去了。

她打开了玻璃门,消失在平台上,我听到了她在那里放声大哭。温柔的夏洛塔走出饭厅,走过我身旁,去安慰莎拉。

我听到从门厅的黑影里传来了她们的声音,我偷偷地挨近一些。莎拉坐在一张红凳子(那是祖母过去脱胶靴时坐的)上,夏洛塔站在她面前,轻轻地拍着她的头。可的少怜女一再地把她的泪痕满面的脸贴着夏洛塔的裙子。从大门的染色玻璃里透过来的带色的光亮使整个景象显得有点古怪。

莎拉:伊萨克真文雅。他太文雅、高尚和敏感了,他愿意和我一块儿读诗,他谈论来生的事情,他喜欢弹钢琴二重奏,他只喜欢在黑暗中接吻,他谈论罪孽。我认为他绝顶聪明而又道德高尚,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足轻重,你不能否认,我确是那样的无足轻重。但是有时候我感到我比伊萨克年长得多,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尽管我们年龄相同,但我觉得他仍是一个孩子,可是西格弗里德却如此生气勃勃和让人感到振奋,不过我要回家。我不愿意整个夏天都待在这儿,成为双胞胎和你们其他人的笑柄——不,我不愿意那样。

夏洛塔:我要跟西格弗里德谈谈,我一定要和他谈!如果他仍缠住你不放,我看只有让他去多做几天短工。爸爸轻而易举就能作出安排。他也觉得西格弗里德很讨厌,得让他去干点活,免得他胡闹。

莎拉:可怜的小伊萨克,他对我多么好。唉,一切是多么不公平。

夏洛塔: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的,你看着吧。听,他们现在在为阿隆叔叔唱歌啦。

莎拉:为一个聋子作一首歌,这不是发疯吗!双胞胎就专干这种事情。

然后,两个女孩子的歌声传遍了整座屋子。夏洛塔用胳膊搂着莎拉的双肩,莎拉大声地擤着鼻涕。两个少女回到了欢呼雀跃的餐厅。阿隆叔叔已站了起来,他的汗涔涔的圆脸亮得像一个灯笼,两眼噙着泪水。他手里拿着一张歌篇,双胞胎站在旁边,放声歌唱。她们唱完了,响起一片掌声,阿隆叔叔吻了她们的前额,然后用餐巾擦了擦脸。我姑母从桌旁站了起来,她提议来一个四人游戏。大家都起立欢呼。突然安娜喊了起来,指着窗外。每一个人都回头去看。

安娜:瞧呀,爸爸来啦。

姑母:好啊,终于来啦!西格布里特,把麦片粥拿去热一热。夏洛塔去地窖里多拿点牛奶来。

这个女人大惊小怪地张罗着,但莎拉却跑出了屋子,消失在桦树林牧场边沿一个小亭子后边了。我好奇地追踪她,但她却无影无踪。蓦然间,我独自站在野草莓地里。一阵空虚和忧伤的感情攫住了我。一个少女的声音把我唤醒,她象是在问我什么。我抬起头来。

一位穿着短裤和男式格子衬衫的年轻小姐站在我面前。她皮肤晒得很黑,金色的头发乱成一团,在阳光和海的衬托下泛出白色。她叼着一个未点燃的烟斗,穿着木拖鞋,鼻梁上架着一副黑眼镜。

莎拉:这是你的房子吗?

伊萨克:不,不是。

莎拉:这很好,你很老实。这整个半岛都是我的老头子的……包括这座房子。

伊萨克:从前我在这里住过。两百年以前。

莎拉:喔唷。大门口那辆老爷车是你的吗?

伊萨克:是的,那是我的老爷车。

莎拉:简直就象古物了。

伊萨克:那是一件古物,就象它的主人一样。

莎拉:你对自己也很幽默。那是一种幻想。那么,你到哪儿去呢?我的意思是说,哪一个方向。

伊萨克:我到隆德去。

莎拉:真是奇怪的巧合。我要到意大利去。

伊萨克:如果你跟我们同行,我将感到十分荣幸。

莎拉:我的名字叫莎拉,一个可笑的名字,不是吗?

伊萨克:我的名字叫伊萨克,也很可笑。

莎拉:他们没结婚吧?

伊萨克:很不巧,没有。这是亚伯拉罕和莎拉。

莎拉:我们该动身了吗?

伊萨克:还有一位夫人同我一起。呐,她来了。这是莎拉,这是玛丽安。我们去隆德有伴啦。莎拉要去意大利,不过她愿意与我们同一段路。

莎拉:你又在说笑话啦,不过这于你倒合适。

我们开始朝车子走去。玛丽安和我交换了一个愉快的眼色,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接触。当我们走到车子跟前的时候,两个金发圆脸、剪着小平头的年轻人突然跑上前来。他们也穿着格子衬衫、短裤、木拖鞋,戴着太阳镜,各背着一个帆布背包。

莎拉:嘿,孩子们,我去意大利的一路上差不多全是搭的便车。这是安德斯,那个戴眼镜的是维克多,人们都叫他维克……这是伊萨克老伯。

维克多:你好。

伊萨克:你好。

安德斯:你好,先生。

伊萨克:你好。

莎拉:你们眼睛死盯着的那个小甜饼,她的名字叫玛丽安。

玛丽安:你好。

孩子们(齐声):你好。

莎拉:这车子可不小呀。

伊萨克:上车吧。都坐得下。如果你不在意,我们可以把行李放在行李箱里。

我们把行李拿走,然后都坐进了车子。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子,离开了我童年时代的世界。莎拉摘下太阳镜,笑了。她与过去那个同名人非常相象。

莎拉:当然,我不得不告诉伊萨克,安德斯和我的事已经定了。我们互相爱得发狂啦。维克多是我们的保护人。这是老头子决定的。维克多也爱着我,他象疯子一样监视着安德斯。这是我的老头子的一个高招。我说不定得引诱一下维克多,免得他碍事。我最好是告诉伊萨克,我是一个处女。所以我可以满不在乎,什么都说。

我从反射镜里注视着她。她舒舒服服地坐着,两腿翘在折叠椅的椅背上。安德斯以独占的姿态,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他怒容满面,对此我很难责备他。维克多坐在另一边,完全无动于衷地凝视着玛丽安的颈背和她身上一切可以看得到的部分。

莎拉:我抽烟斗。维克多说这更卫生。他什么事都讲卫生。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觉得需要说点什么。我们默默地赶路,但这决不是尴尬的沉默,只是有一点腼腆。天气已变得十分暖和,甚至有点闷热,我们打开了所有的车窗。道路宽阔而笔直。我心情很好。这是一个充满了激动人心的奇怪事件的日子。

伊萨克:我有过一个初恋的情人,名叫莎拉。

莎拉:她当然很象我啦。

伊萨克:一点也不错,她非常象你。

莎拉:她怎么啦?

伊萨克:她同我哥哥西格弗里德结了婚,生了六个孩子。她现在七十五岁,但仍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小老太太。

莎拉:我不能想象,还有什么事情比衰老更可怕。哦,对不起。我想我是在说傻话。

她的语调流露出真诚的忏悔,使得每个人都不禁大笑失声。接着便出了事。

我们来到需要拐一个很大的死弯的地方。我竭力靠左边行驶。就在那一瞬间,一辆黑色小轿车疾速地径直朝我们驶来。我只来得及看到玛丽安用右手撑着档风玻璃和听到莎拉的一声喊叫。我用尽全身气力踩住了煞车。我们的轿车离开大路,滑到左边的一个牧场上。黑色小轿车尖叫着消失了,它翻倒过来跌进车道右边的一条深沟里去了。我们吓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我们丝毫没有受伤。一些深深的黑色的轮胎印和几个大印子就是那辆车子留在路面上的唯一记号。在不远的地方,从沟里竖起来的一对前轮在不停地旋转。

我们都朝车子跑去,接着便惊讶地停住了。在翻倒的车子中收音机传出了一支早祷的赞美歌曲。两个人从沟里爬出来,这是一男一女,他们正在激烈地争吵着,差一点打起来。当他们发现我们在看着他们时,便立即住了口,那个男人朝我爬过来。

阿尔曼:你们怎么样啊?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责任完全在我们。请你们原谅。是我妻子开的车。你们都好吗?每一个人都平安无事吗?感谢上帝。

他神经质地嘟哝着,把眼镜摘了下来又戴上,以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阿尔曼:杀人未遂者应当自我介绍。我名叫阿尔曼。我是斯德哥尔摩发电厂的工程师。后面是我妻子贝里特。她以前是个演员,事实上,我们正在讨论……就……就……就……

他故意一笑,打断了自己,朝他妻子招招手。她一动也不动,他一瘸一拐地朝她走近几步。

伊萨克:你的腿怎么啦?

阿尔曼:不是这一次搞的。我已跛了好几年啦。不幸的是,在我妻子眼里,我还不仅是一个瘸子呢。现在来吧,贝里特,来道歉吧。

那女人鼓足了勇气。尽管她很胖,但她还是一跳一跳地跑过来。

贝里特:正象孩子们说的,求你,求你们原谅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当拐弯出现的时候,我正在打我丈夫。事情很明显:上帝对某些人的惩罚是立竿见影的——你以为怎样呢,斯坦?你是一个天主教徒呀。

伊萨克:我们也许应当看看你们的车子,看看能否把它重新翻过来。

阿尔曼:请别为我们自找麻烦啦,我求求你。

贝里特:快闭嘴,亲爱的斯坦。有些人确实是完全没有自私心理的,尽管你不相信。

阿尔曼:我想,我妻子有一点神经质。不过,我们确实受了一场惊吓。一点不假,一场惊吓。

他又笑起来,摘掉眼镜又戴上。几个年轻人已跳下沟去,试图把小轿车抬起来。玛丽安跑到我们的车那儿,把它倒回到大路上来。我们用一根我经常带在行李箱中的绳子,成功地把另一辆小轿车放平。阿尔曼立即高兴起来,他脱掉了上衣,卷起了衬衫袖子。然后同莎拉、维克多和安德斯肩并肩地开始推车。

贝里特:现在你们走近点来看看这位工程师,看看他怎样跟年轻的男孩子们比赛力气,他怎样绷紧他瘦弱的肌肉来给这位年轻女郎以深刻印象。亲爱的斯坦,小心点,你可别大出血。

阿尔曼:我妻子喜欢在生人面前出我的洋相。我随她去——这是一种精神治疗。

我们拖呀拉呀推呀,突然之间,小轿车上了路面了。当然,这时候它的收音机已经不响了。阿尔曼坐到这辆撞得坑坑凹凹的车子的方向盘后,开始发动引擎。车子走了几英尺,它的一个前轮突然飞了出来,远远地滑下山谷里去了。

贝里特:我们婚姻的一幅真实写照。

阿尔曼犹豫不决站在泛着白光的道路上,紧张得汗流浃背。一直置身事外的玛丽安仍旧坐在我们车子的司机座上。年轻人坐在路边。我们都有点惊慌。

伊萨克:我看不到任何出路了。这位夫人和先生只有同我们一起到最近的加油站去。在那儿你可以打电话求助。

阿尔曼:你别为我们自找麻烦啦。我们可以痛痛快快地走着去。对吗,贝里特?

贝里特:用他那条腿吗?天哪,那真是笑话啦。

阿尔曼:我妻子是用她的可爱的方式说我们两人都很感谢你们。

我们一声不响地爬进车子,车里一下子就都塞得满满的。(玛丽安开车,我坐在她旁边。阿尔曼先生和太太坐在折叠椅上。三个年轻人坐在后座上。)阿尔曼用口哨轻轻地吹着一个流行的曲子,但他很快就安静下来。谁都不想再说话。玛丽安平稳地、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子。

突然,贝里特·阿尔曼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她的丈夫关切地用胳膊搂着她的肩膀,但她躲开了,并掏出一条手绢,开始用指甲撕扯着。

阿尔曼:我永远说不清我妻子是真哭呢还是装模作样。他妈的,我想这是真的眼泪。不过,那是当你看到死亡在向你窥视时的表现。

贝里特:你不能闭上嘴吗?

阿尔曼:我妻子有非凡的想象力。有两年光景,她使我相信她得了癌症,并以各种想象的症状搅得我们所有的朋友都不得安宁,尽管医生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现。她说得头头是道,结果我们反而相信她而不相信医生了。的确,那是相当聪明的把戏。圣徒也是这种材料做的!瞧,她现在正因害怕死亡而哭泣。可惜我们没有携带电影摄影机。打光!开始!拍!用电影行话来说,这是一个“镜头”。

玛丽安:你的烦恼是可以理解的,阿尔曼先生,但你能不能暂时不去答理你的妻子呢?

阿尔曼:女人的眼泪是流给女人看的。不要批评女人的眼泪,它们是神圣的。你很美丽,亲爱的不知名的小姐。不过贝里特现在却有点狼狈了。所以你现在能为她辩护了。

玛丽安:请允许我出于不同的原因而同情你的妻子吧。

阿尔曼:好厉害!不过你似乎一点也不歇斯底里。但是贝里特却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天才。你知道在我看来那是什么意思吗?

玛丽安:你是一个天主教徒,不对吗?这是你妻子说的。

阿尔曼:不错。那是我忍受苦难的办法。我嘲笑我的妻子,她也嘲笑我。她有她的歇斯底里症,我有我的天主教信条。但是我们却互相需要。只是出于纯粹的自私,我们才至今没有把对方杀掉。

贝里特转向她的丈夫,啪地打了一个耳光。他幸好刚刚摘掉的眼镜落到了脚下。他的大鼻子肿了起来,并开始流血。他的青蛙般的嘴痉挛地抽搐着,仿佛就要哭出来似的,但是他立即控制住自己,掏出一条手绢压在鼻子上,他眨眨眼睛,笑了起来。维克多俯身拾起眼镜,慢吞吞地递给他。

阿尔曼:正合拍。这就叫切分音,对不对?哈一哈一哈!这不是很可笑吗?如果我有一只计时表,我就能记下鼻子上爆炸的时间。

贝里特(喊叫):闭嘴!闭嘴!闭嘴!

玛丽安脸色苍白。她踩了踩煞车,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

玛丽安:也许送是真情的爆发,但也可能不过是所谓一时的发泄。但是我们有三个青年人在车里,为了他们的缘故,我可否请求这位太太和先生立即下车。后边有一户人家,他们可能有电话。走过去是不太费力的。

玛丽安说完话,我们都默不作声。斯坦·阿尔曼默默地走下车子。他的脸色灰白,鼻子仍旧在流血。他妻子看看我们,突然好不容易地说出了一句真心话。

贝里特:请你们原谅我。

然后贝里特下了车,站在背对着我们的她的丈夫旁边。阿尔曼掏出一把梳子和一面小镜子,把他的白色头皮上的头发梳直。他的妻子拿起他的血污的手绢,搧搧鼻子。然后她碰碰他的胳膊肘,但他一下子显得精疲力竭,垂下了脑袋。他们紧挨着坐在路旁,象两个受罚的小学生坐在墙角。

玛丽安发动引擎,我们迅速离开了这一对奇怪的夫妻。

格雷纳和赫斯克瓦尔纳之间的加油站座落在一个小山丘上,从那里可以纵览一片风景如画、林木葱笼的原野。我们停下来加油,并决定在几公里以外的一个旅馆午餐。

重返这个地区使我百感交集。首先,因为我是在这里开始行医的(一呆下来就是十五年,我接替了当地的医生)。其次,因为我的老母亲就住在这儿附近一所大房子里。她现在是九十六岁,但总是想着出现一个老当益壮和长生不老的奇迹,尽管近些年来她四处活动的能力已经大大减退。

加油站老板是一个身材魁梧、蓝眼睛、宽脸庞的男人,双手大得出奇,胳膊长得出奇。

阿克曼:啊哈!这是医生开车出去呀。要不要把油箱装满呢?好,好,就这样,那是孩子们和孙儿们吧,我知道。你带着油箱的钥匙吗,医生?

伊萨克:喂,亨里克。你认识我呀。

阿克曼:认识!医生,我出生的时候是你接的生。后来我所有的兄弟都是你接的生。我们有点伤呀痛的都是你给我们治,并照顾我们,就象你当这个地区的医生时照顾所有的人那样。

伊萨克:现在你光景不错吧?

阿克曼:不能再好啦!我已结了婚,你知道,而且我有继承人啦。(呼喊)耶娃!

耶娃走出加袖站。她是一个年轻女人,很象吉卜赛人,皮肤黝黑,有着长长的、浓密的头发,雍容大方的笑容。她大腹便便,即将临盆。

阿克曼:你瞧,这就是波尔格医生。这就是妈和爸以及整个区仍然在谈论的那个人。世界上最好的医生。

我看看站在旁边的玛丽安。她微带嘲讽地表示赞许并鞠了一个躬。三个青年人正在激烈地进行争论,指东道西。耶娃走上前来,同我握手。

阿克曼:我建议以医生的名字来命名我们的新生儿。伊萨克·阿克曼,首相才配叫的好名字啊。

耶娃:如果是一个女孩呢?

阿克曼:耶娃和我只生男孩。你需要油,也需要水吗?

伊萨克:是的,谢谢你。令尊除了背痛的毛病以外,身体还好吗?

阿克曼:嗯,老年人有点儿不行啦,你知道,不过老太太却是一个小炮筒。

末尾一句诺是悄悄地说的,我们正弯腰去看测量杆,看看是否要加点汽油。是要加油了。

阿克曼:那么,这会儿你要去探望你母亲啦,是吗,医生?

伊萨克:我想是的。

阿克曼: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夫人,你的母亲,她现在至少有九十五岁啦。

伊萨克:九十六。

阿克曼:好,好,太好啦。

伊萨克:所有这些该给多少钱?

阿克曼:耶娃和我都主张免费奉送。

伊萨克:不,不能那样。

阿克曼:别瞧不起我们,医生!别看我们住在小小的格雷纳,我们办事情也挺漂亮。

伊萨克:没有丝毫理由让你们为我付汽油费。我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是……

阿克曼:人都是记事的,你知道。人不能忘恩负义,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回报的。

阿克曼有点认真起来,我也有一点动感情。我们神情激动地相互注视着。耶娃走上前来,站在她丈夫身边。她朝太阳瞥了一眼,她的红衣服闪闪发光,象一颗硕大的野草莓。

耶娃(象回声):不,我们没有忘记。我们没有忘记。

阿克曼:在城里或在这山区周围随便问问什么人。他们都记得这位医生,都知道医生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我环顾四周,但是玛丽安已经不见了。不,她已坐进汽车。青年人仍旧在热烈地讨论着。

伊萨克:也许我应当留在这儿。

阿克曼:我不懂。

伊萨克:什么?你说什么?亨里克?

阿克曼:你说,你应当留在这儿,医生。

伊萨克:我这么说了吗?是的,也许。无论如何,谢谢你。到时候给我捎个信去,我可以来做小阿克曼的教父。你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我。

我同他们握手告别。玛丽安招呼着青年们,我们继续朝那家旅店驶去。

我们的午餐吃得非常惬意。我们占据了一张摆在宽阔的阳台上的大桌子,饱览着费特恩湖对岸无限旖旎的风光。侍者领班是我从前的一个患者,他招待我们殷勤周到,无微不至。

我变得十分活跃,我告诉青年们我当乡村医生时的那些岁月。我告诉他们许多富于人情味的趣闻轶事。我讲得非常精彩(我不认为他们笑是出于礼貌)。我边喝酒边吃(饭菜很好),把法国白兰地兑在我的咖啡里。

安德斯突然站起身来,才情并茂地开始朗诵。

安德斯:“啊,如果造物的每一个小平面竟是这样美,那么焕发出这种美的永恒的源泉又该是多美啊!”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笑话他。他立即坐了下来,尴尬地喝干了他的咖啡。莎拉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莎拉:安德斯会成为牧师,维克多会当医生。

维克多:我们讲好了一路上不讨论上帝或科学。我认为安德斯的情感爆发违背了我们的协议。

莎拉:哦,那是多美啊!

维克多:而且,我不懂,一个现代人怎能变成一个牧师。安德斯不是一个十足的白痴吧。

安德斯:让我告诉你吧,你的理性主义都是些无稽之谈,而你也不是一个白痴吧。

维克多:我认为,现代……

安德斯:我认为……

维克多:我认为,一个现代人敢于正视自己的渺小,敢于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生物死亡。除此之外,都是无稽之谈。

安德斯:但是我认为,现代人仅仅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因为人对死亡怀着恐惧,他不能忍受自己的渺小。

维克多:好吧。宗教之于人就象鸦片之于疼痛的四肢。你就是需要这个吧。

莎拉:他们都可爱极了。我总是同意最后说话的人。这些话全都非常有趣,对吗?

维克多(愤怒地):你小时候相信圣诞老人。现在你相信上帝。

安德斯:但你却总是想象力贫乏得惊人。

维克多:你是怎么想的,教授?

伊萨克:亲爱的孩子们,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会冷冷一笑,漠然置之。所以我一直没有说话。

莎拉:你认为他们是多么不幸啊。

伊萨克:不,莎拉。他们非常,非常幸运。

玛丽安笑了,为我点燃了雪茄。我靠在椅背上,斜睨着从餐桌的遮阳伞之间漏下来的阳光。当我朗诵的时候,小伙子们都显出惊讶的样子。

伊萨克:“我到处寻觅的朋友在何方?黎明是寂寞和怀念的时光。当薄暮降临的时候,当薄暮降临的时候……”下面是什么来着,安德斯?

玛丽安:“当薄暮降临的时候,我依然在盼望。”

安德斯:“虽然我的心在燃烧,在燃烧。我看见他的光荣的痕迹……”

莎拉:你信教,是吗,教授?

伊萨克:“我看见他的光荣和权力的痕迹,在麦穗和花香之中……”

玛丽安:“在空气的每一声叹息和呼吸之中。那里有他的爱。他的声音在夏日的微风中低语……”

维克多:作为一首爱情诗,它还是不错的。

莎拉:我现在已变得非常严肃。我会无缘无故地变得十分严肃。

我从桌旁站起身来。

伊萨克:我要去看看我母亲,她恰巧住在这附近。你们留在这里自己玩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玛丽安:我可以同你去吗?

伊萨克:当然啦。回头见,年轻的朋友们。

我心情很好,感到非常快乐。玛丽安立即搀着我的胳膊,走在我旁边。我边走边拍拍她的手。

那所房子座落在一个古老的、象公园一样的花园中间,四周围着一人高的围墙。这里万籁俱寂,颇有出世之感。天空里阴云密怖,灰白的光线鲜明地勾勒出风景的轮廓,使它看来很象一堂古老剧院中的画工精良的布景。

小小的客厅里光线灰暗,浅色的、精巧的家具给它增添了光彩,一个穿着制服的老护士坐在那里刺绣。她椅子旁边的地毯上躺着一条狮子狗,它睡眼惺松地打量着我们。护士看见我们,立即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迎上前来和我们握手。她自称伊丽莎白修女。我低声问她我母亲怎么样,我们来看望她方不方便。伊丽莎白修女回答说,波尔格太太身体很好,她一定非常高兴我们来看她,因为她平时太寂寞了。我说我很抱歉,不能常常来看她,因为旅途不便,伊丽莎白修女说,她很体谅。寒暄之后,修女让我们稍等一会儿,就走进旁边一间屋子里去了。在这一片庄严的气氛中,玛丽安显得有点紧张,她从一个压扁了的香烟包里抽出一支烟,正要点燃它。

伊萨克:请别抽烟。母亲讨厌烟草的气味,她的嗅觉就象森林里的动物一样灵敏。

正在这时候,伊丽莎白修女回来了,她说很欢迎我们。

母亲的房间相当小,而且形状很不规则,但是它的天花板很高。墙上挂着许多美丽、名贵的画。门上挂着厚厚的帷幔。屋角里一个瓷炉子生着火。在屋里唯一的一扇窗子前放着一张大而无当的写字台,与其他家具显得很不协调。母亲坐在一张大扶手椅里。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一顶有花边的小帽子。她正忙着在一大本蓝色的账簿上记账。她一认出我,便立即站起身来(虽然有点困难),迈着小碎步向我们走来;她好象是脚底板不离地,一脚一步地蹭过来似的。她诚挚地微笑着,伸出她的双手。我握住她的双手,怀着儿子的敬意吻她。

母亲:我刚刚打了个电报给你,告诉你我今天很想你。今天是你的一个重要日子。可是你却到这儿来啦!

伊萨克:是呀,我突然灵机一动,母亲!

母亲:站在后面的是你的妻子吗,伊萨克?你叫她马上离开房间。我不愿跟她谈话,她把我们害苦了。

伊萨克:母亲,亲爱的,这不是凯琳。这是艾瓦尔德的妻子,我的儿媳玛丽安!

母亲:那好,她可以来向我问候。

玛丽安:你好,波尔格太太(行曲膝礼)。

母亲:我在一张照片上看到过你,是艾瓦尔德给我看的。你的美丽使他非常骄傲。呃,你这次为什么要出门呢?

玛丽安:我到斯德哥尔摩去了一趟。

母亲:你为什么不同艾瓦尔德留在家里,照看你们的孩子呢?

玛丽安:艾瓦尔德和我根本没有孩子。

母亲:现在的年轻人不是很奇怪吗?我生了十个孩子。请把那边那只大盒子给我。

她指着一把扶手椅上的一只棕色的纸盒子。玛丽安拿起盒子,把它放在写字台上老太太面前。我们两人帮着把盖子打开。

母亲:我的母亲以前住在这所房子里。你们这些小孩子常常到这里来,你记得吗,伊萨克?

伊萨克:我记得非常清楚。

母亲:这只盒子里是你们的一些玩具。我竭力回想哪些是你的。

母亲迷惘地注视着盒子里边,仿佛想在那些玩具和物件中找出她所有的孩子们。然后,她摇了摇头,望着玛丽安。

母亲:十个孩子,除了伊萨克,其余的都死了。二十个孙儿,没有一个来看我,除了艾瓦尔德一年来看我一次。这就很不错啦,我不抱怨,不过有十五个曾孙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每年都要为五十三个生日和纪念日寄出贺信和礼物。我接到感谢信,但是没有人来看我,除了发生什么意外事件或是有人向我借钱。我真是活腻啦。

伊萨克:别这么想,亲爱的母亲!

母亲:而且我还有一个罪过。就是老不死。所以这些漂亮的年轻人不能按照他们制定的美妙而精确的时间表来继承遗产。

她嘲讽地格格笑起来,摇了摇头。然后她从盒子里拉出一个娃娃。这是一个旧娃娃,它有一头美丽的金发和瓷做的脸(有一点点擦痕),穿着一件美丽的镶着花边的长袍。

母亲:这个娃娃的名字叫金冠,它是西格布里特的。是她八岁的时候拿到手的。我亲自缝的这身衣服。她一直不怎么喜欢它,所以夏洛塔接了过去,照料它。我记得很清楚。

她扔下娃娃,拿起一小盒浅色的锡兵,用一个尖尖的小指头拨弄它们。

母亲:这是哈格巴特的锡兵。我从来不喜欢他的战争游戏。他在猎麋时被打死啦。我们从未互相了解。

她说话时语调十分平静,完全没有感伤的意味。她把锡兵扔进盒子,拿起一张照片。

母亲:你看看这是谁?这是西格弗里德,当时他三岁,你两岁,这是父亲和我。唉呀,当时是什么一副打扮哪。这是一八八三年拍的。

伊萨克:我能看看那张照片吗?

母亲(冷淡地):当然可以,你可以把它拿去。那不过是一件废物。这儿有一本彩画本。它可能是双胞胎的,也可能是安娜或安格里卡的。我真不知道,因为里边写着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里边还写道:“我是安娜最要好的朋友。”而安娜却写道:“我爱安格里卡。”克里斯蒂娜乱涂了这么一行字:“在整个世界上我最爱爸爸。”贝吉塔补充道:“我要嫁给爸爸。”这不是很有趣吗?我一边读一边笑。

玛丽安从她手里接过那本书来,翻着。书里一部分是乱涂鸦,一部分是以无限的活力和浓烈的色彩画的画。室外天空越来越黑,小屋里的光线也越来越暗。远处雷声隆隆。母亲拿起一个玩具火车头,仔细端详着它。

母亲:我想这是本杰明的火车头,因为他总是那么喜欢火车和马戏,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认为这就是他成了演员的原因。我们常常为此吵架,因为我希望他有一个正当的职业。我是对的。他没有这样做。我告诉他好几次。他不信我的话,但我是对的。现在也不必多说啦。这儿不是很冷吗?这炉子真不暖和。

伊萨克:不,不那么冷。

她回头望着外边越来越昏暗的天空。树木肃然挺立,象是在等待着什么。

母亲:我记得,我总是感到寒冷。这是怎么回事呢?你是一位医生?胃里最冷,就是这儿。

伊萨克:你血压低。

母亲:要不要我叫伊丽莎白修女去给我们弄点茶点来,这样我们可以多坐一会儿,谈谈话?好吗……

伊萨克:不啦,母亲,谢谢你。我们不想再麻烦你啦。我们刚刚吃过午饭,得赶紧走啦。

母亲:等等,你看这儿。西格布里特的大孩子快五十岁啦,我想把我父亲的一只老金表送给他。我能送给他吗,因为指针已经松啦?给那些什么都不缺的人送礼真难哪。但是这只表可漂亮呢,说不定可以把它修好。

她热切地、祈求地一会儿看看玛丽安,一会儿看看我。她打开老金表的盖子,空白的表盘直盯着我。我蓦然间记起了我早晨的梦:空白的钟面,我的没有指针的表,柩车和我的死。

母亲:我记得西格布里特的孩子刚刚生下后躺在别墅的丁香树下摇篮里时的情景。现在他快五十岁了。小表姐莎拉总是围着他团团转,替他摇摇篮,她嫁给了西格弗里德,那个没出息的家伙。现在你得走了,好有时间来做你必须做的一切。我很高兴你来看我,希望我们过些时候再见面。替我问艾瓦尔德好。再见。

她把脸凑过来,我俯身吻它。她的脸冰凉,但是非常柔软,布满了深深的小皱纹。玛丽安行曲膝礼,我母亲回她一个茫然的微笑。伊丽莎白修女打开门,她仿佛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几分钟后,我们来到灰蒙蒙的阳光下,刺眼的光线使我们眼睛发痛。

玛丽安再次搀起我的胳膊,当她这样做的时候,我对这个沉静的、富于独立性的姑娘满怀感激之情,她有一张坦率、机警的脸。

当我们到达那家旅店时,那几个年轻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女侍告诉我们,那位年轻小姐在车子那儿等着呢。侍者领班站在一旁,低头哈腰,好象他的溃疡老毛病又发作了似的。

一点不错,莎拉靠在车子上,象是就要哭出来似的。

玛丽安:安德斯和维克多到哪儿去了?

莎拉用手指了指,没有回答。两个小伙子站在下面的斜坡上,怒容满面,互相瞪着。他们随时都可能向对方发出一阵恶骂。

莎拉:你们走了以后,他们就谈起有没有上帝的问题来。最后他们怒气冲冲,互相大喊大叫。接着安德斯抓住维克多的胳膊,想把它拉脱臼,维克多说那就是主张上帝存在的相当混蛋的论据。于是我说,我认为他们可以不去管上帝,而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一小会儿,但是他们叫我别唠叨,因为我不懂得那是一场原则争论,我说不管有没有上帝,他们真正是大煞风景。后来我离开了,他们就跑到山坡上去解决问题,因为他们谁都坚持说对方伤害了他最内在的感情。所以他们这会儿正在那里苦斗呢。

玛丽安脸上流露出非常有办法的表情,走去安抚那两个论战者。我坐进汽车。莎拉羡慕地望着离去的玛丽安。

莎拉:那么,两个小伙子当中你最喜欢哪一个呢?

伊萨克:你最喜欢哪一个?

莎拉:我不知道。安德斯将会当牧师。可是你知道,他比较更有男子气,更热烈。可是当一个牧师的妻子,唉!而维克多是另一种有趣的类型。你知道,维克多会有出息的。

伊萨克:这是什么意思?

莎拉(疲倦地):当医生能赚更多的钱。而当牧师已经过时啦。不过他有两条出色的腿和一个强壮的脖子。可一个人怎么能相信上帝呢!

莎拉叹了口气,我们各自陷入了沉思。

玛丽安带着两个余怒未消的好斗的公鸡走上山坡回到车旁。她坐进司机座。我们继续旅行。

在费特恩湖的闪闪发光的黝黑湖面上空,蓝黑色的云彩在阳光照耀下泛出白光。从旁边开着的车窗里吹来的微风不再使我们感到寒冷了,夏天的闪电从南边划过天空,刻出一道道细细的、锯齿形的光痕。由于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由于酒足饭饱,我有点困倦。我暗自庆幸有玛丽安这样一个可靠的司机在我身旁。安德斯和维克多气鼓鼓地、一声不响地坐着。莎拉不断地打着哈欠,眨巴着眼睛。

我睡着了,但是在我打盹的时候,一些似乎是极端真实而又使我感到非常羞耻的梦景和形象始终纠缠着我。

我按照发生的顺序把它们记录下来,丝毫不想去解释它们可能是什么意思。我从来不特别热中于把梦看做是欲望的反面或正面的实现这一精神分析学理论。但是我也不能否认在这些梦中有着某种预兆一样的东西,它钻进我的意识,并且毫不留情地坚决扎下根来。

我已经发现,我近几年来很容易便会陷入到那些极端隐秘的回忆和梦境的朦胧世界中去。我常常想,这是不是年迈体衰的征兆。有时候我问自己,这是不是死亡的先声呢。

我发现我又来到童年时代的野草莓地里,但却不只我一个人。莎拉也在那里,而且这一次她转过脸来,面对着我,久久地注视着我。我知道我坐在那里,显得又老又丑,而且很可笑。一个名誉教授即将成为一位荣誉博士了。最伤心的是,尽管莎拉以一种忧伤的、尖刻的语调对我说话,而我却不能回答,只是嘟嘟哝哝地发出个别单音节的字。这当然更增加了我梦中的痛苦。

我们之间放着一个装满野草莓的小篮子;四周笼罩着一片奇怪的、凝滞不动的暮霭,由于只有渺茫的期望,因而更使人感到沉重。莎拉俯身向着我,说话声音非常低,所以我几乎听不清她的话。

莎拉:你有没有自己照照镜子,伊萨克?你没有。那我将让你看看你是什么模样。

她拿出一面藏在小小的草莓篮子底下的镜子,照着我的脸,在苍茫的暮色中,我显得既老又丑。我小心地推开镜子,我看见莎拉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莎拉:你是一个心事重重、行将就木的老人,而我则刚刚开始人生……啊,你生气啦。

伊萨克:不,我没有生气。

莎拉:你生气啦,因为你不能面对现实。我过去总是替别人设想得太周到。结果反而容易无意中伤人。

伊萨克:我懂。

莎拉:不,你不懂。我们俩说不到一块儿去。你再照照镜子。不,你别不看呀。

伊萨克:我看着哪。

莎拉:现在你听着,我打算同你哥哥西格弗里德结婚啦。我们相爱着,这完全象一场比赛。现在照照你的脸。笑一笑!好啦,现在你笑啦。

伊萨克:这太伤人啦。

莎拉:你,一个名誉教授,应当知道为什么伤人。但是你不懂。因为你哪怕一肚子学问,但你实际上什么也不懂。

她扔掉镜子,镜子打碎了。一阵风惊过树林,传来婴儿的哭声。她立即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莎拉:我得走啦。我答应照料西格布里特的小孩。

伊萨克:不要离开我。

莎拉:你说什么?

伊萨克:不要离开我。

莎拉:你结巴得厉害,我都听不清你说什么。再说,你的话又不当真。

我看见她朝丁香树跑去。古老的房屋笼罩在一片灰色的暮霭之中。她抱起婴儿,轻轻拍着他。海面上天色暗了下来,巨大的海鸟在头顶上盘旋,朝着那座突然间变得丑陋和敝败的房子尖声鸣叫。在这暮色中,在婴儿的哭声中,在黑色鸟儿的悲鸣中,包含着某种命定的和不祥的东西。莎拉拍着婴儿,她的一半象是唱歌的声音显得非常遥远而忧伤。

莎拉:我可怜的小东西,现在你安安静静地睡吧。别怕风,别怕鸟,别怕乌鸦和海鸥。别怕海上卷起的浪涛。我同你在一起。我紧紧抱着你。别害怕,小家伙。明天很快就会来到。没有人能伤害你,我抱着你。

但是她的声音是忧伤的,泪珠不断地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婴儿好象听到了什么,他渐渐平静下来,而我却想大声喊叫,直到把肺喊出血来。

现在我看见房屋的一扇门开了,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喊莎拉。那是我哥哥西格弗里德。

她朝他跑去,把孩子递给他,两人都消失在屋子里,门关上了。

突然之间,我注意到风停了,鸟儿飞走了。所有的窗子都灯火辉煌,地平线上挂着一弯新月,钢琴声打破了草莓地的寂静。

我走近房屋,把脸贴在灯火通明的餐室的窗子上。在我面前是一桌精美的筵席。莎拉坐在钢琴前弹着。她穿着一件贵重但却老式的衣服,头发堆在头顶上,使她看来象个妇人,并显得成熟。然后西格弗里德走进屋子,他们俩人立即入座。他们有说有笑,正在庆祝什么事情。月亮升上来了,室内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我敲敲窗子,想使他们听见,并让我进去。但是他们没有注意我,他们彼此太专注了。

窗台上放着许多玻璃杯的碎片,我急于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不小心割破了手。

我转身走开,月光耀眼使我什么也看不见,它以一种几乎是有形的力量在推着我。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然后我看见一扇门已经打开了,有一个人站在门口,我认出了那是阿尔曼先生。他彬彬有礼但却僵直地鞠了一躬,邀我进去。

他领我走下一条短短的走廊,来到一扇没有上锁的狭窄的门边。我们走进一间没有窗子的大房间,里面象圆形剧场那样摆着一排排长凳。那里坐着十几个青年人,在他们中间我一下就认出了莎拉、安德斯和维克多。在一堵矮墙上挂着一块大黑板,在屋子中央的一张工作台上放着一架显微镜。

我认出了那是我通常讲临床课和考试的大厅。阿尔曼坐下来,让我坐在桌子的窄的一端。他把卷夹里的几份卷子仔细翻看了一会儿。听众们一言不发。

阿尔曼:你带着你的记分册吗?

伊萨克:带着,在这儿。

阿尔曼:谢谢。

我把记分册递给了他。他漫不经心地从头到底翻了翻。然后他俯身向前,注视我很长时间。接着他朝显微镜指了指。

阿尔曼:请你在显微镜下鉴别一下细菌标本。慢慢来,别着急。

我站起来,走到仪器那里,想把它对准。但无论我怎样调整,我都找不到任何标本。我看到的唯一东西就是我的眼睛,它们大得出奇,回瞪着我。

伊萨克:一定是显微镜出了什么毛病。

阿尔曼俯身看显微镜。然后他严厉地注视着我,摇了摇头。

阿尔曼:显微镜没有毛病。

伊萨克: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阿尔曼:坐下。

我在椅子上坐下,舐了舐嘴唇。没有人走动或说话。

阿尔曼:请你读一读这课文。

他指指挂在他身后的黑板。板上印着一些歪歪扭扭的大字母。我竭力想弄清楚到底是些什么字:INKE TAN MAGROV STAK FARSIN LOS KRET FAJNE KASERTE MJOTRON PRESETE

阿尔曼:这是什么意思?

伊萨克:我不知道。

阿尔曼:哦,真的吗?

伊萨克:我是一个医生,不是语言学家。

阿尔曼:那么,让我告诉你,波尔格教授,黑板上写的是医生的头一项义务。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吗?

伊萨克:是的,让我想一想。

阿尔曼:慢慢来,别着急。

伊萨克:医生的头一项义务……医生的头一项义务……医生的……哦,我忘啦。

我的额头上冒出了一阵冷汗,但是我仍旧注视着阿尔曼。他府身向我,以一种平静的客气语调说。

阿尔曼:一个医生的头一项义务是请求宽恕。

伊萨克:当然,现在我记起来啦!

我松了一口气,笑起来,但是我立即不作声了。阿尔曼疲倦地看着他的卷子,竭力忍着呵欠。

阿尔曼:而且你是罪上加罪。

伊萨克:罪上加罪?

阿尔曼:我发现你不知道你的罪状。

伊萨克:罪行严重吗?

阿尔曼:很严重,教授。

我身旁的桌子上有一个凉开水瓶。我倒了杯水,但却撒了一桌子和一托盘。

伊萨克:我有心脏病。我是一个老人,阿尔曼先生,对我应当体谅才是。

阿尔曼。我的卷子里没有任何有关你的心胜的问题。也许你不想考下去啦?

伊萨克:不,不,天哪,不!

阿尔曼站起来,点着一盏用一根绳子挂在天花板上的小灯。灯(非常亮)下坐着一个女人,她身上裹着医院的袍子,脚上穿着一双木拖鞋。

阿尔曼:请你谈谈这位患者的病历并作出诊断。

伊萨克:可是这位患者已经死啦。

就在这时候,那个女人站了起来,哈哈大笑,仿佛她刚才听到了一个大笑话。阿尔曼俯身在桌子上,在我的记分册里写下了些什么。

伊萨克:你在我的本子里写些什么?

阿尔曼:我的结论。

伊萨克:但那是……

阿尔曼,你不及格。

伊萨克:不及格。

阿尔曼:而且,波尔格教授,你还被控犯有虽然轻微但性质严重的罪行。(伊萨克默不作声)无动于衷、自私自利、漠不关心。

伊萨克:不。

阿尔曼:这是你的妻子提出控告的。你要不要跟她对质?

伊萨克:但是我的妻子已经死了好多年啦。

阿尔曼: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请你自动跟我来吧。你反正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来吧!

阿尔曼把我的记分册放进口袋,示意我跟着他,他打开门,领我走进一座森林。

树干密密麻麻。夕阳的余辉几乎已经消逝。到处都是枯树,地上铺满了腐烂的树叶。每走一步我们的脚便陷进这柔软的地毯中,脚上沾满了泥浆。

阿尔曼:你看,波尔格教授。你将发现这儿有许多蛇。

突然间,我看见一个小小的、发亮的躯体在蜿蜒蠕动,并消失在阿尔曼的一个湿漉漉的脚坑里。我赶忙走到一旁,但却差点儿踩着一个慢慢爬走的巨大的灰色动物。无论我朝什么地方看,好象都有蛇从潮湿的、坑洼不平的地上冒出来。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但我们却在它的边沿停了下来。月光耀眼,我们隐蔽在树荫底下。空地在我们面前伸展开去。上面长满了弯弯曲曲的草根。在空地的一端,一堵黑色的峭壁直插进一片汪洋。空地两边,树木参天,但却枝叶凋零,仿佛不胜负担彼此的巨大身影。接着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我发现一个女人站在小山丘旁边。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脸背着我们。她挥动双手,象是要躲开什么人似的。她兴奋地笑个不停。一个男人半隐着身子,靠在一裸树干上。我瞥见他的脸大而宽,他的眉毛非常浓密。前额凸出在眼睛之上。他打着手势,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使那个女人禁不住哈哈大笑。突然之间,她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脸上流露出烦躁不安的表情。她俯下身去,拾起一个小钱包。那个男人伸出手来,嬉皮笑脸地从她巧妙地拢起的头发里把发针拔出来。她装出非常生气的样子,愤怒地拍打着周围的空气。这使那个男人非常开心,他继续玩他的游戏。最后她走开了,他跟着她,用手抓住她的肩膀。她惊呆了,停住脚步,把她苍白、痛苦的脸转向她的追逐者。他嘟哝了些什么,把他的另一只手伸向她的胸脯。她躲开去,但躲不脱。当她看到她被抓住了时,她开始扭曲和蠕动着身子,仿佛那个男人把她的肩膀捏得痛苦难忍似的。那个男人继续嘟哝下去,语无伦次,象在跟一头野兽说话。刹那间她挣脱出来,曲着膝,用小碎步作半圆形的奔跑。那个男人仍旧站着,等待着,气喘吁吁。他满头大汗,用手背在脸上擦了又擦。那个女人停下来,仿佛已经精疲力竭,她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个男人。她也气喘吁吁。然后她又开始奔跑,但她假装失足跌倒,用两手和两膝支撑着。她的大屁股象一个黑色的气球在地上摇摆。她把脸藏在两只胳膊之间,哭了起来,不停地摇来摆去。那个男人跪在她旁边,一把紧紧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向上、向后拉,迫使她睁开眼晴。他一直吃力地喘息着。她摇摆着,差点儿跌倒,但是那个男人用腿夹着她重重地压在她身上。突然她完全平静下来,闭上了眼睛,脸颊肿胀而苍白。然后她倒下来,打了个滚,听任那个男人的摆布。

阿尔曼:许多男人都忘记了一个已经死了三十年的女人。有的还保留着一张可爱的褪了色的照片,但是你却能常常回忆起这个场面。奇怪吧,不是吗?一九一七年五月一日,星期四,你站在这里,正好听到和看到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所作所为。

那个女人坐起来。弄平她的长袍,盖住她短粗的大腿。她脸上毫无表情,由于肿胀松弛而几乎变形了。那个男人已站了起来,垂着双手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

女人:现在我要回家去,把这告诉伊萨克,我准知道他将说什么:可怜的小姑娘,我多么可怜你。仿佛他自己就是上帝一样。然后我将哭着说:你真的可怜我吗?他会说:我为你感到万分难过,后来我哭了一阵并问他是不是能宽恕我。于是他将会说,你不应当请求我宽恕。我没有什么可宽恕的。但他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因为他是冷漠无情的。然后他会突然变得非常温柔,我将会骂他,说他不是真的神志清醒,说这种虚伪的高尚是病态的。然后他会说他将给我拿点镇静剂来,说他什么都懂得。然后我将会说,我之所以这样,都是他的过错,于是他将显出悲伤的样子,并说那是他的错。但是他什么事都不在乎,因为他是冷漠无情的。

她勉强站起身来,打开她的发髻,开始梳头发,并按照原先的样子细心地用发针别起来。那个男人坐在附近一块石头上。他默默地抽着烟。我看不见他突出的眉毛下的视线,但他的声音是平静而傲慢的。

男人:你疯啦,瞧你干的事。

女人哈哈大笑,走进森林里去了。

我环顾四周,阿尔曼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苦笑。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伊萨克:她在哪里?

阿尔曼:你知道,她已经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不觉得这儿是多么安静吗?每一样东西都已经被解剖啦,波尔格教授。一件外科医生的杰作。这里没有痛苦,没有流血,没有颤抖。

伊萨克:这儿相当安静。

阿尔曼:是个完美的安静环境,教授。

伊萨克:惩罚是什么?

阿尔曼:惩罚?我不知道。我想是普通的惩罚吧。

伊萨克:普通的惩罚?

阿尔曼:当然啦。惩罚是孤独。

伊萨克:孤独?

阿尔曼:一点不错。孤独。

伊萨克:不能开开恩吗?

阿尔曼:别问我。我对这种事情毫无所知。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阿尔曼就不见了,我孤零零地站在月光下和森林里的一片沉寂之中。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近在耳边。

莎拉:你非得跟他们一起去接你的父亲吗?

姑娘伸出她的手,但是当她看到我的脸时,她立即把手缩了回去。

伊萨克:莎拉……事情并不总是这样的。只要你同我待在一起,只要你能有点儿耐性。

姑娘似乎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她开始显得焦躁起来。

莎拉:快一点。

我尽我所能地跟随着她,但她动作轻捷,走得比我快得多。

伊萨克:我不能跑,你不知道吗?

莎拉:快一点。

伊萨克:我看不见你啦。

莎拉:我在这儿呀。

伊萨克:等等我。

她出现了一会儿,然后又消失了。月亮隐没在黑暗之中,我想放任地、象孩子似地痛痛快快哭一场,但是我不能够。

就在这时候,我醒了。车子仍旧停在那里,暴风雨过去了,但是仍旧下着濛濛的细雨。我们在斯特勒姆斯诺斯铸造厂附近。在这里,一边是茂密的森林,另一边是湍急的河流,道路在其间逶迤蜿蜒。万籁俱寂。三个孩子已经离开了车子,玛丽安默默地抽着烟,她把烟喷到开着的车窗外。潮湿的森林里散发出强烈的芬芳气息。

伊萨克:这是怎么回事?

玛丽安:小家伙们想出去一会儿,舒展舒展腿脚。他们在那儿呢。

她朝河边一块空地上指了指。三个年青人忙着在那儿采花。

伊萨克:但是天还在下雨呀。

玛丽安:我把今天举行典礼的事告诉了他们,他们一定要向你表示敬意。

伊萨克(叹息):唉呀。

玛丽安:你睡得好吗?

伊萨克:好,但我做了个梦。不瞒你说,最近几个月来我做了一些非常特别的梦。真是怪事。

玛丽安:什么怪事?

伊萨克:好象是我想对自己说一些我醒着时不愿意听的话。

玛丽安:那是什么呀?

伊萨克:说我已经死了,尽管我还活着。

玛丽安反应很强烈。她的很神变得暗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把烟蒂扔到车窗外,转身向我。

玛丽安:你知道,你同艾瓦尔德非常相象吗?

伊萨克:你告诉过我。

玛丽安:你知道艾瓦尔德曾说过同样的话吗?

伊萨克:关于我吗?是的,我相信。

玛丽安:不,关于他自己。

伊萨克:但他只有三十八岁。

玛丽安: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吧,你不嫌烦吗?

伊萨克:如果你能告诉我,我将很高兴。

玛丽安: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我想跟艾瓦尔德谈谈,于是我们开车到海边去。天下着雨,就象现在一样。艾瓦尔德坐在你坐的地方,我开车。

艾瓦尔德:你不能关掉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吗?

玛丽安:那我们就看不到海啦。

艾瓦尔德:它们擦得那么起劲,使我感到很紧张。

玛丽安(关掉雨刷):好吧。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望着雨静悄悄地从档风玻璃上流下来。海与云连成一片无尽的灰色。艾瓦尔德摸摸他的瘦骨嶙峋的长脸,期待地注视着他的妻子。他开玩笑地、平静地说。

艾瓦尔德:好啦,你已把我捉到啦,你想跟我说什么?当然是不愉快的事喽。

玛丽安:我希望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艾瓦尔德:我明白啦,你有外遇了。

玛丽安:别孩子气啦。

艾瓦尔德(模仿她):别孩子气啦。你要我想什么呢?你跑来哭丧着脸对我说,你要和我谈谈。我们开车到海边去。天下着雨,你很难启齿。唉呀,玛丽安,告诉我吧。这是倾吐最隐秘的心事的好时刻。看在上帝的面上,别吊我的胃口啦。

玛丽安:我真觉得好笑。你真以为我要说什么吗?说我杀了人或是盗用了公款吗?我怀孕啦,艾瓦尔德。

艾瓦尔德:哦,是这么回事。

玛丽安:事情就是这样。近来我们太不小心,所以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是吗?

艾瓦尔德:你肯定吗?

玛丽安:检验报告昨天来啦。

艾瓦尔德:啊,啊,是的。秘密就是指的这个。

玛丽安: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想要这个孩子。

艾瓦尔德:看来一点也不含糊啊。

玛丽安:是,毫不含糊!

玛丽安(画外音):我们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憎恨越来越强烈。艾瓦尔德透过湿漉漉的车窗注视着外边,他默默地吹着口哨,仿佛很冷的样子。我胃里一阵收缩,厉害得使我几乎直不起腰。然后他打开门,走出车外,冒着雨走下沙滩。他在一棵大树下停住,在那里站了很久。最后我也走出车子,朝他那儿走去。他的脸和头发都湿啦,雨水顺着两颊流到嘴旁。

艾瓦尔德(心平气和地):你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孩子。你也知道你必须在我和孩子之间进行选择。

玛丽安(注视着他):可怜的艾瓦尔德。

艾瓦尔德:请别可怜我。我有健全的头脑,我已经十分明确地表过态。活在这个世界上是荒谬的,给它增添新的受害者甚至更荒谬,而相信他们将会有一个比我们更好的世界则是最荒谬不过的了。

玛丽安:那不过是一种遁词。

艾瓦尔德:随你怎么说好了。我本人就是一桩地狱般的婚姻所带来的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老头子真有把握说我是他的儿子吗?我就是在冷漠、恐惧、背信弃义和犯罪感中长大的。

玛丽安:这些都是非常令人感动的,但却不能原谅这样一个事实:你的所作所为就象一个孩子。

艾瓦尔德:我必须在三点钟到达医院,我既没时间也不愿意再谈下去了。

玛丽安:你是个胆小鬼!

艾瓦尔德:是的,你说对了。我厌恶这种生活,我不认为我有责任强迫自己违反自己的意愿多活一天。你完全清楚这一点,你知道我是认真的,这不是象你从前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歇斯底里。

玛丽安(画外音):我们朝车子走去,他在前面,我跟着他。我开始哭泣。我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分辨不清。我们坐进车子,浑身透湿,很寒冷,但是我们满腔仇恨,摧人心肺,也就不觉得冷了。我发动引擎,把车开上大路。艾瓦尔德坐在那里拨弄收音机。他显得非常平静,脸上毫无表情。

玛丽安:我知道你错了。

艾瓦尔德:事情无所谓对或错。一个人的行动是看需要而定的;这你可以在小学课本里读到这一条。

玛丽安:那么我们需要什么呢?

艾瓦尔德:你死死活活要活下去,要生存,要创造生命。

玛丽安:那么你呢?

艾瓦尔德:我需要死亡。绝对地、完全地死亡。

我试图尽可能细致地叙述玛丽安的故事。我对它的反应是复杂的。但我最强烈的感觉是由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表白而对她深表同情,当玛丽安沉默下来时,她显得非常踌躇不安,所以我觉得我必须说点什么,虽然我对自己的话非常没有把握。

伊萨克:如果你想抽支烟,你尽可以抽。

玛丽安:谢谢你。

伊萨克: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事?

玛丽安没有立即回答。她慢条斯理地点着了一支烟,喷了一会儿。我注视着她,但她转过头去,假装去看那三个年青人,他们搞到了某种软饮料,正非常和睦地分享着。

玛丽安:当我看到你和你母亲在一起时,我感到一种奇怪的恐惧。

伊萨克:我不明白。

玛丽安:我想,这是他的母亲。一个老式的女人,冷若冰霜,在某些方面比死亡本身更可怕。而这是她的儿子,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好几个光年。他自己说他是一个活死人。而艾瓦尔德也即将变得同样孤独、冷漠和死气沉沉。后来我想,只剩下冷漠和死亡,唯有死亡和孤独了。快活到头了。

伊萨克:但是你正在回到艾瓦尔德那儿去啊。

玛丽安:是的,去告诉他我不能同意他的条件。我要我的孩子;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这里夺走。即使是我最爱的人也不能。

她把苍白的、欲哭无泪的脸转向我,她的眼神阴郁,流露出愤懑、绝望。我突然感到惊恐,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

伊萨克:我能帮助你吗?

玛丽安:谁也帮助不了我。我们太老了,伊萨克。不可挽回了。

伊萨克:你们在车子里谈话后发生了什么事?

玛丽安: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在第二天我离开了他。

伊萨克:你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吗?

玛丽安:没有,没有,艾瓦尔德非常象你。

她摇摇头,俯身向前,仿佛是要保护她的脸。我觉得很冷,下过雨后有点寒气袭人。

玛丽安:我把他们赶下车去的那两个可怜的人,他们叫什么名字?

伊萨克:我也恰巧想到阿尔曼和他的妻子。他们使我想起我自己的婚姻。

玛丽安:我不愿意艾瓦尔德和我变得那样……

伊萨克:可怜的艾瓦尔德就是在那种情况下长大的。

玛丽安:但是我们互相爱着。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一种低沉的感情爆发。她立即住了口,双手伸向脸孔,接着又停住了。我们一声不吭地望了一会儿。

伊萨克:我们必须继续赶路,按喇叭叫小家伙们。

玛丽安点点头,发动了引擎,按了按喇叭。莎拉笑着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后面紧跟着她的两个骑士。她递给我一大把用湿报纸包着的野花。他们三人又和好如初,互相挤眉弄眼。莎拉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喉咙。

莎拉:我们听说,你今天要举行受衔仪式。现在我们用这些简朴的野花来向你表示我们的敬意,并告诉你,我们对你的长寿,对你已经当了五十年医生印象非常深刻。我们知道,你是一位精明能干和年高德劭的老人。他以宽宏大量和亲切的嘲讽来对待我们年轻人,他知道有关生命的一切,他能牢记所有的处方。

她把花递给我,微微行了一个滑稽的曲膝礼,吻了我的脸颊。小伙子们鞠了一躬,哈哈笑着,显得有点尴尬。我不能回答。我只是简单地和相当生硬地感谢他们。小家伙们很可能以为,他们的玩笑伤害了我。

又行驶了不多几个钟头后,我们到达了隆德。当我们最后在艾瓦尔德的住所前停车的时候,一个矮胖的女人跑出来,朝我们飞奔而来。我惊喜地发现那是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您终于来啦。艾瓦尔德和我刚才已经不抱希望啦。开车来是轻松而方便的,不是吗?现在,教授,您必须立即穿上您的大礼服。喂,玛丽安。我已告诉艾瓦尔德说你要来。

伊萨克:那么,艾格达小姐,你到底还是来了。

艾格达: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不过已经没有乐趣可言了。我反正是按规矩办事,始终如一的。这些年青人是谁呀?他们也要参加庆典吗?

玛丽安:他们是我们的好朋友,如果厨房里有什么吃的,那就请他们进去。

艾格达:哪能没有啊?在这儿我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真的。

艾瓦尔德在门厅里碰见我们。他已经穿好了晚礼服,似乎有点紧张。一切都是乱糟糟的,但是艾格达小姐是大动乱中的坚强支柱。她穿着她最好的衣服(是为这一庆典特制的),不用提高声音就把小家伙们、夫妻俩、仆人和老教授打发到不同的地方。十分钟之内一切就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在这之前,艾瓦尔德、玛丽安和我曾经寒暄了一番。我不愿意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仿佛我们这次重新聚会气氛是非常亲切真诚的。我们的家庭里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艾瓦尔德:哈啰,爸爸。欢迎你。

伊萨克:哈啰,艾瓦尔德。谢谢你。你看,我把玛丽安带来了。

艾瓦尔德:哈啰,玛丽安。

玛丽安:我能把我的东西拿上楼去吗?

艾瓦尔德:你愿意象往常一样住在客房里吗,爸爸?

伊萨克:谢谢你,那太好了。

艾瓦尔德:我来替你拿箱子,它相当重。

伊萨克:谢谢你,我自己拿吧。

艾瓦尔德:旅途愉快吗?

玛丽安:是的,谢谢,很有趣。

艾瓦尔德:跟你在一起的小伙子们是谁呀?

玛丽安:不知道。他们要到意大利去。

艾瓦尔德:他们看来很可爱。

伊萨克:他们真的非常可爱。

我们来到二楼。艾瓦尔德客气地打开客房的门,我走了进去。艾格达跟着进来,她好象是在一个球轴承上滚动,非进不可,她拿起箱子,把它放在一张椅子上。

艾格达:我买了新鞋带,我自作主张带来了您的晚礼服和白背心,也许您在仪式结束后要参加宴会。您忘了带剃刀,教授。

她一边打开箱子,一边嘟嘟哝哝地说些关切的话。我没有听她,而是听着玛丽安和艾瓦尔德在半开着的门外的对话。他们的话很客气,在礼貌上无懈可击。

玛丽安:不,我明天就走,不必操心。

艾瓦尔德:你想去住旅馆吗?

玛丽安(快活地):为什么?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可以再一起住一个晚上。帮我打开箱子。

艾瓦尔德:看见你真是太好了,简直出乎意料。

玛丽安:我也一样。我们随后去吃午餐呢还是你有什么别的打算?

艾瓦尔德:我正要给斯登贝格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带一位夫人去。这种事情归他掌管。

门关上了,所以我听不到他们的任何谈话。我在床上坐下,脱掉鞋子。艾格达小姐帮着我,但她显得不那么亲切。

说也奇怪,那一年有三位荣誉博士。院长办公室把我们三个老头安排在一间特别的房间里,而把仪仗队安排在学校礼堂外面的宽大门廊里。我无意中知道了将要获得荣誉的其他两人中的一位。他是一个老同学,前主教贾可布·霍维里亚斯。我们真挚地互相致意并拥抱。第三个老头有点萎靡不振,始终一言不发。原来他是前罗马法教授卡尔一亚丹·泰格(当年是一位伟大的战士,用他的学生们的话来说,是一个真正名实相副的人(注2))。

伊萨克:碰见另一个老僵尸是多么愉快啊。亲爱的贾可布,你近来好吗?

贾可布:我悠闲自在。至于我日子过得是否体面那就甭问了。

伊萨克:你知道第三位受街者是谁吗?

贾可布:当然啦。那是卡尔一亚当·泰格,罗马法教授。

伊萨克:老虎!天呀!

贾可布:他生活里还剩下三件他关心的事情。三十年来的不公正,一条金鱼和他的肚子。

伊萨克:你认为我们也象他一样吗?

贾可布:你以为如何呢?正如叔本华在什么地方所说的:“梦是一种疯狂,疯狂是一种梦。”而据说人生也是一场梦,不是吗?你自己去得出结论吧。

伊萨克:你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曾为那些玄而又玄的问题而打架的事吗?

贾可布:怎么不记得?

伊萨克:那么你现在的信仰是什么呢?

贾可布:我告诉你,我再不想那些事了。有朝一日会大彻大悟的。

伊萨克:唷,你将要一鸣惊人吧。

贾可布:你也一样。一个人应当有好奇心。

泰格:先生们,你们看,在这出盛大的滑稽戏开场以前,我来得及偷偷去看一眼吗?

伊萨克:我不知道,泰格教授。

泰格:IN DUBIO NON EST AGENDUM。没把握,就别干。这是古罗马人常说的话。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庆典。

我该描写些什么呢?号声嘹亮,钟声清脆,礼炮隆隆,人头济济,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大学拥向教堂,穿着雪白的衣服、戴着花冠的少女们,雍容华贵、年高德动的能人贤士,优美的音乐,在巨大的弯顶下迴响的庄严的拉丁格言。学生们和他们的女友们,打扮得珠光宝气、花团锦簇的妇女们,这种具有浓烈的象征主义气氛的古怪仪式只不过象一场转瞬即逝的梦一样毫无意义。

然后,我看见莎拉同两个小伙子在教堂外边的围观者中间。他们向我挥手,突然显得满脸稚气,高兴异常,并且满怀着期望。艾瓦尔德夹杂在讲师们中间,他身材魁梧,表情严肃,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教堂里,我看见穿着白衣服的玛丽安,艾格达小姐坐在她旁边,脸色苍白,嘴唇紧闭。祝词无聊沉闷(一如既往),整个仪式没完没了(向来如此),戴花冠的少女们不得不到会场外的圣器室去,在小银壶里方便一下。倒霉的是我们这些成年人,我们不得不留在原地。如你所知,文明带给我们的就是这种文雅的折磨。泰格教授象是快要死了似的,我的主教朋友睡着了,在场者中间不止一人似乎就要昏倒了。甚至连我们的经过各种冗长的学术会议、演讲、枯燥的学术报告和死气沉沉的午餐会考验的屁股,也发出了无声的抗议,开始变得麻木和疼痛起来了。

回想起那天所发生的事情,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回忆并记下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我开始在这一系列出人意料的和混乱的事件中看到了明显的因果关系。与此同时,我禁不住老是回想起主教的话:“梦是一种疯狂,疯狂是一种梦,而据说人生也是一场梦,不是吗……”

仪式结束后有一个宴会,但我实在太累,去不了啦。我乘一辆出租汽车回家,艾格达小姐正在我房里忙着按我喜欢的方式(头垫得高高的,脚下叠得整整齐齐的)替我铺床。电褥子已接上插头,安眠药放在桌子上。艾格达小姐马上帮助我脱鞋和换睡衣,我对这个非凡的、忠心耿耿的和有头脑的老妇人产生了无限的柔情。我真愿意重新同她交朋友,并后悔早上对她说了一些不假思索的话(我注意到,她对这些话耿耿于怀)。

伊萨克:你参加了仪式,觉得愉快吗?

艾格达:是的,谢谢您。

伊萨克:你累了吧,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我不否认。

伊萨克:你吃一片我的安眠药吧。

艾格达:不,谢谢。

伊萨克:哦,艾格达小姐,早上的事我十分抱歉。

艾格达:您不舒服吗,教授?

伊萨克:不,为什么?

艾格达:我不知道,不过有点叫人吃惊。

伊萨克:噢,说实在的,请求原谅对我来说真是那么反常吗?

艾格达:您要不要把凉水瓶放在桌子上?

伊萨克:不,谢谢。

我们默默地呆了一会儿。

艾格达:那好吧。

伊萨克:喔,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您要什么,教授?

伊萨克:我们相识已有两代人之久,你不觉得我们可以不拘礼仪,互相称呼“你”吗?

艾格达:不,我的确不这样想。

伊萨克:可以请问为什么不吗?

艾格达:您刷过牙了吗,教授?

伊萨克:是的,谢谢。

艾格达:好吧,我告诉您。请别跟我来亲亲热热那一套。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就完全可以了。

伊萨克:但是,亲爱的艾格达小姐,现在我们都老了。

艾格达:这是您自己的事,教授。一个女人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名誉,如果我们两人突然互相称呼起“你”来,别人会说什么呢?

伊萨克:嗯,别人将会说什么呢?

艾格达:他们会嘲笑我们。

伊萨克:你总是那么循规蹈矩吗?

艾格达:差不多总是这样。在我们的年纪,一个人应当知道怎样做人啦。不是这样吗,教授?

伊萨克:晚安,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晚安,教授。我会半开着门,如果您需要什么,您知道我在哪里。晚安,教授。

伊萨克:晚安,艾格达小姐。

我刚要躺下(我穿着我的旧睡衣坐在床沿上),就听见花园里传来一阵歌声和音乐声。我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便走到窗前,打开了百叶窗。下边树丛中,我认出了和我同路的三个旅伴。他们满心愉快地唱着歌,安德斯用吉他给他们伴奏。

莎拉:喂,伊萨克老伯!你在队伍中走着的时候真是神气啊。我们因为认识你而感到真正的骄傲。现在我们就要继续赶路了。

安德斯:我们一路上搭便车去汉堡。

维克多:跟一个五十岁的女执事同车。安德斯已经对那个老姑娘发生了兴趣啦。

安德斯:别胡说八道!

维克多:我们来跟你告别。

伊萨克:再见,谢谢你们给我作伴。

莎拉:再见啦,伊萨克老伯。我爱的就是你,今天,明天,直到永远,你知道吗?

伊萨克:我会记住的。

维克多:再见啦,教授。

伊萨克:再见,维克多。

安德斯:再见,教授。我们得快跑啦。

伊萨克:有空来信吧。

最后一句话是自言自语,说得相当轻。孩子们朝我挥手,消失在夏天的夜色之中。我听见他们的笑声,接着他们去远了。

在这同一瞬间,我听见门厅里传来了人声。那是艾瓦尔德和玛丽安。他们怕惊动我而悄声耳语,我听见了玛丽安的晚礼服的窸窣声。我喊艾瓦尔德。他走进房来,但在门旁停了步。

伊萨克:你已经回来了吗?

艾瓦尔德:玛丽安要换鞋。她的鞋跟折了。

伊萨克:那么你们要去跳舞啦?

艾瓦尔德:是,我想是的。

伊萨克:啊一哈。

艾瓦尔德:你没有不舒服吗?

伊萨克:我很好,谢谢

艾瓦尔德:心脏支持得住吗?

伊萨克:好极啦。

艾瓦尔德:晚安,睡得香。

他转身走出门去。我叫他回来。他显得很惊讶。我也觉得吃惊和慌乱。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伊萨克:坐一会儿。

艾瓦尔德:有要紧事吗?

他顺从地在床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的浆过的衬衫发出瑟瑟的声音,他的双手显得有点无力地交叉着放在膝盖上。我发现我的儿子已是中年人了。

伊萨克:我可以问问你同玛丽安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艾瓦尔德摇摇头)恕我发问。

艾瓦尔德:我什么也不知道。

伊萨克:这不关我事,不过……

艾瓦尔德:什么?

伊萨克:不过不应当……

艾瓦尔德:我曾请求她继续同我在一起。

伊萨克:那将会怎样呢……我的意思……

艾瓦尔德:我不能没有她。

伊萨克:你是说你不能独自生活。

艾瓦尔德:我不能没有她。我就是这个意思。

伊萨克:我明白啦。

艾瓦尔德:只要她愿意,事情就好办了。

伊萨克:如果她愿意……我是说,她愿意吗?

艾瓦尔德:她说她再考虑考虑。我确实不知道。

伊萨克:关于你从我这里借去的那笔钱……

艾瓦尔德:别担心,你会拿到你的钱的。

伊萨克:我不是那个意思。

艾瓦尔德:你保证会拿到你的钱的。

艾瓦尔德站了起来,朝我点点头。正在那时候,玛丽安出现在门口。她穿了一件非常简单但却异常美丽的白衣服。

玛丽安:你好吗,伊萨克爸爸?

伊萨克:很好,谢谢,非常好。

玛丽安:我折断了一只鞋跟。所以我们不得不回来换鞋。我换这双鞋行吗?

伊萨克:很不错。

玛丽安走到我跟前。她香气袭人,衣裙窸窣,有一种可爱的女性美。她俯身向着我。

伊萨克:谢谢你陪我旅行。

玛丽安:谢谢你。

伊萨克:我喜欢你,玛丽安。

玛丽安:我也喜欢你,伊萨克爸爸。

她轻轻地吻了我的脸颊,就走了。他们在门外交谈了几句。我听到了楼梯上他们的脚步声,然后门厅的门砰地关上了。我听见了我的心跳声和我的旧表的滴答声。我听见塔上的钟敲了十一下,它每一刻钟轻轻报时一次,每一小时则敲出深沉的钟声。

现在开始下雨了,下得不很猛,而是恬静均匀的。只听见一片淅沥声。一盏路灯在吊绳上随风摇曳,在浅色的百叶窗上投下了光影。每当我心神不定或忧伤的时候,我总是想以回忆我的童年来求得平静。那天晚上我也这样做了,我漫步回到那别墅和野草莓地,以及每一件在这漫长的一天中我曾梦见、记起或经历过的事情。

我坐在野草莓地旁的一裸树下,那是一个温暖晴朗的夏日,天高云淡,桦树林间微风习习。在下边的船坞里,我的姐妹兄弟们正在同阿隆叔叔嬉戏。我姑母同莎拉从旁走过。她们都挎着大篮子。大家嘻嘻哈哈,互相高声嚷嚷,当红色的帆在一条旧快艇(是我父母童年时代的古老遗物;是我们的海军上将祖父一时冲动的结果)的桅杆上升起来的时候,他们爆发出一片欢呼声。莎拉环顾四周,当她的目光接触到我时,她放下了篮子,朝我跑来。

莎拉:伊萨克,亲爱的,这儿没有野草莓了。姑姑要你去寻找你爸爸。我们要绕着半岛航行,把你送到那边去。

伊萨克:我己为她寻找过了,但是我既找不到爸爸,也找不到妈妈。

莎拉:听说你妈妈是跟他一起走的。

伊萨克:是呀,但我找不到他们。

莎拉:我来帮助你。

她搀着我的手,蓦然间我们发现自己处身在一个狭小的海湾里,水很深,蓝得发黑。对面阳光璀璨,柔和地映照着一片草地。在黑水海湾另一边的沙滩上坐着一个穿白衣服的绅士,他的帽子推在后脑勺上,嘴里叼着一只古老的烟斗。他长着柔软的、蓝色的胡子,戴着一副夹鼻眼镜。他脱掉了鞋袜,双手握着一根细长的竹钓竿。一个红色的浮标一动不动地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我的母亲坐在稍远一点的岸边上。她穿着一件浅色的夏装,一顶大帽子遮住了她的脸。她正在看书。莎拉放下我的手,指着我的父母。然后她不见了。我久久地凝视着对岸的那一对。我试着呼唤他们。但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后来我的父亲抬起了头,他看见了我。他举起手,笑着朝我挥手。我母亲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她也笑起来,向我点头。

接着我看见那条旧快艇和它的红帆。它在和煦的微风中游弋自如。阿隆叔叔站在船头上,唱着一支感伤的曲子,我看见我的兄弟姐妹、姑母和莎拉,莎拉举起西格布里特的婴儿。我呼唤他们,但是他们没有听见。

我梦见我站在水边,朝着海湾呼喊,但是夏天温暖的微风带走了我的呼唤,它们没有到达目的地。但我并不为此而难过,相反的,我感到几分轻松。

1957年5月31日于斯德哥尔摩

(全剧终)

注释:

注1:中古时期一个爱情传说中的男女主人公。——译者

注2:泰格(Tiger)是老虎之意。——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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