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一段很火的對視視頻在中國大陸主流社交媒體「微博」上火了起來,有著當代行為藝術之母美譽的行為藝術家瑪瑞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c)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進行表演,阿布拉莫維奇穿著紅色的長裙,坐在椅子上靜默不動,觀眾們紛紛上前,與阿布拉莫維奇進行沉默的對視。表演的高潮則來自於她曾經的愛人——烏雷·賴斯潘,他穿過人群,來到阿布拉莫維奇面前,兩人先是微笑不語,然後她終於留下了淚水,緊緊握住他的手。
這段在微博上被紛紛觀看和轉載的視頻片段來自於2012年美的紀錄片《瑪瑞娜·阿布拉莫維奇:藝術家在場》。本片跟隨記錄了瑪瑞娜·阿布拉莫維克,於2012年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 MoMA 舉行的大型回顧展《瑪瑞娜·阿布拉莫維奇:藝術家在場》(Marina Abramovic: The Artist Is Present)的全過程。
影片前半部分講的是瑪瑞娜的個人經歷和藝術展的籌備,後半部分主要介紹她在 MoMA 為時三個月的表演經歷。在這次展覽中,瑪瑞娜曾經最著名的幾件行為藝術作品通過受邀的 30 位年輕當代藝術家重新展現,而瑪瑞娜本人,則在對藝術與人類無限的追逐反思中再次創作了一件驚世駭俗卻又動人心扉的行為藝術作品。影片回顧了瑪瑞娜與曾經的靈魂伴侶烏雷·賴斯潘之間的愛恨情仇,他們在表演現場的和解也讓所有人為之動容。
「克勞斯·貝森巴赫一想到藝術家在場這個標題,我當下就覺得好像命中註定。藝術家在場,無路可逃。」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還有瑪瑞娜本人,構成了2010年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中廳的全部展覽內容。「藝術家在場」,本身是一個極富挑戰性同時也極其危險的嘗試,因為這種嘗試一旦失敗,63歲的瑪瑞娜將晚節不保;同時,如此近距離和觀眾直接進行面對面接觸給安保造成極大困難,安保人員無法保證藝術家的安全。但正如瑪瑞娜自己所說,「藝術家在場,無路可逃」,行為藝術表演中的觀演關係最終確定無疑地指向了這種全無防備的直視,指向了三個月的靜坐和等待,指向了表演者對藝術的熱愛和無限真誠。
「凝視」(法語:regard;英語:gaze)是當代法國哲學的一個重要概念,意指一種與眼睛和視覺有關的權利形式。凝視的權利的話題可以追溯到希臘神話和《舊約》的敘述。[ 丹尼·卡瓦拉羅:《文化理論關鍵詞》,張衛東、張生、趙順宏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7-128頁。
]戰後受現象學運動影響的法國哲學家試圖藉之破除現代哲學的主體性迷局。薩特在《存在與虛無》里用一節的篇幅討論凝視,由此思考我與他人的關係。在凝視-被凝視的結構中,他關心的是後者。薩特認為,我與他人的原始關係是我每每經驗到的:「他人時刻凝視著我」,「他人原則上是凝視著我的人」,而我的身份是他人凝視的結果。
就像那些抱著各種各樣的態度坐在瑪瑞娜面前的人們,他們在與藝術家凝視后得到某種看上去玄而又玄的東西而後離開。他們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凝重,有的釋然。不久之後他們發現,「行為藝術」並不像之前眾人口耳相傳的那樣恐怖暴力、鮮血淋漓;在平靜和冥想狀態下,人們甚至看不到表演者瑪瑞娜本身,而是在瑪瑞娜身上和眼中看到了傷痕累累的自己。兩個月之後,瑪瑞娜移除了擺在她和對視者間的桌子,只留下兩把椅子和她自己。距離如此之近,交流如此直接,人們沒有必要再掩飾什麽,也不會掩飾什麽了。
《藝術家在場》以純表演時間計,長達736小時30分鐘。在兩個半月的跨度中,瑪蓮娜在開館期間保持端坐、凝望,她的正對面不遠處是另一把椅子。包括大腕莎朗·斯通、比約克在內的多位陌生人在此與她打過照面,或出神、或微笑、或哭泣、或“搶鏡表演”。無論對面情狀如何,瑪蓮娜的目光始終寬容而深情,似乎可以輕松吸蓄一切正負能量,靜待世象煮沸而指針不至顫動一毫米。一天的表演結束,她常要跪倒在地上以舒緩疼痛。這個線條略硬的斯拉夫女人,背著她童年時打下的共產主義與東正教烙印,卻有著備受歲月摧殘後仍顯淒清與柔婉的面容,像傷痕累累的巴爾幹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依次就座的人們,有人發現她的魅惑,更多人在客體的瞳仁中觀看自己的心靈史—是失戀,是喪子,是終成眷屬是鮮衣怒馬少年狂,是苦酒寒燈獨憔悴甚至只是童年黃昏的一次刻骨銘心的委屈,或走失的一只心愛小狗。
展覽最後一天,中廳人山人海,當瑪瑞娜完成最後一個對視,所有人對她抱以經久不息的掌聲,這時我們得以確定,人們得到的其實是同一樣東西,那就是在快節奏社會生活當中久違的真誠。
值得一提的是,無論對面是誰,瑪蓮娜就這樣雙膝如木,像阿城筆下的“棋王”,超負荷地經受車輪大戰,卻極力避免作出任何反應,這是原初的設定,也是積蓄能量的需要。沈舟側畔幹帆過,唯有一人的出現讓她不抑形色、淚眼婆婆。那是她相戀過十二年、合作過大量解析性別與人際關系作品的藝術家烏雷。1988年,在共同創作的最後一件作品《情人一長城》中,二人分別從中國長城的山海關與嘉峪關出發相向而行,歷時三個月於山西二郎山塵世相逢,然後就此分手告別。光輪瞬轉,白發蒼蒼的情人不期落座,四目相對的剎那,無窮盡的悲喜便如響箭一般遴然飛駛。他與遲暮的美人俯身桌上、雙手相扣,不舍萬語幹言。在完成這短暫溫存之後,烏雷起身離開,一切仍如先前—瑪蓮娜調整呼吸,回到她如煙如水、如鏡如石的慈悲秩序之中,方才的變數一度讓現場振蕩得像東方宗教,為這部本來便充滿象征與隱喻的作品增添了一個更易讓大眾動容的維度。
讓我們不禁感歎的是,當烏雷穿過那些滿是自己足跡和回憶的瑪瑞娜歷史作品展區,掠過那輛兩人曾經同住五年的鐵皮車,最後坐在自己曾經的戀人對面,瑪瑞娜用了半分鐘,流盡了自己半生的眼淚。藝術家終於在場,可時間卻又在他們身上,洶湧地流逝了。二十五年的時光,換做兩分鐘的靜默不語,正如拜倫在《春逝》中寫到的:倘若他日重逢,我將何以賀你?以沉默,以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