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的滋味

1、櫻桃的滋味（طعم گیلاس，1997）電影中的男主角為什麼非要尋死？就像克拉瑪對克拉瑪（Kramer vs. Kramer，1979）中妻子為什麼非得要離婚一樣，電影沒有讓主角明說，可是這兩部電影的導演和編劇卻用鏡頭與劇情清楚呈現出來。上了主角的車的有三個人，與前兩人的對談透露了他求死的原由。這裡不多說，簡單的說，庫德族的生存、阿富汗與土耳其人的逃難，都暗示了世界陷於戰火之中，理想的和平之日與和諧的精神世界（神學終極追求）終不可得——這裡我想起了那一個「已經等不及而獨自離開的人」史蒂芬褚威格（Stefan Zweig）。

2、當老人上了車，車子從漫漫黃沙中，光禿禿的、死寂且無生息的山巔迴轉而下。老人說完了自己的故事，要主角說說自己為什麼尋死，可是男主角不發一語，所以老人接著又自言自語一番——此時，影片轉為長鏡頭中的一個「迴轉道」，車子開始下山了，山坡上枝葉茂盛的樹木時不時遮蔽這輛車子，樹葉有的綠、有的青、有的黃，連綿著豎立著，然後車子開進了市區，人聲鼎沸了。這一連串的「生之契機」，是從老人談起以前想自殺時，他所嘗到的櫻桃滋味開始。

3、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這部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的電影故事，在漆黑的、雷電交加的深夜中結束，繼之而來的是陽光明媚的早晨，劇組拍攝人員的喧鬧聲，男主角從自掘的墳墓中起身，行軍的隊伍原來是群演，他們可以在樹下休息，毫無暴戾之氣，世界如此一派和諧。我們看著攝影師拍攝天光雲影，拍攝生命的綻放，我們聽著收音員蒐錄惠風與大地的呢喃，我們歡慶著我們仍然活著，人世間並非只是苦難，生命本身被寄予無限的祝福！

4、辛意雲老師詩經辛說卷一百一十九談國風檜風隰有萇楚：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第一章詩的意思也就是說：看看哪！那溼窪的低地上啊，長滿了羊桃樹啊！羊桃樹的枝兒婀娜多姿、臨風搖曳啊！那新長出的嫩枝彎彎曲曲，光澤而美麗呀！他顯得整棵羊桃樹非常的茂盛啊！唉，在這麼壞的年辰裡，你還能長成這樣的茂盛，煥發這樣的美麗呀！這可真讓我羨慕你的沒有知覺、沒有感情啊！

萇楚，就是羊桃樹，就是那個獼猴桃樹，長得非常的茂盛，他的初生展現出生命力。可詩人到這裡一轉：「我真是喜歡羨慕你那無知哪！」什麼原因呢？

來看第二章，詩的意思是：看看那溼窪的低地上啊，長滿了羊桃樹啊！他美麗的花兒迎風招展哪！好輕柔美麗呀！他新生的嫩枝，也同樣的迎風搖曳。那彎彎曲曲的嫩枝呀，長得茂盛而美麗呀！唉，在這麼壞的年辰裡呀，羊桃樹還能長得這麼美好。我可真是羨慕你，沒有家庭的牽絆，沒有妻兒的拖累呀！在這這麼壞的年辰裡呀！

接著第三章詩的意思是：看看哪！那低溼的窪地上還長滿了羊桃樹啊！樹梢上竟然還長滿纍纍的果實呀！他們在風中搖曳，婀娜多姿。果實也在風中搖晃，真是美麗呀！唉，在這麼壞的年辰裡，羊桃樹你還長得這麼茂盛、這麼光澤美麗呀！唉，我可真是羨慕你呀——羊桃樹你的無知無情啊！在這亂世之中，在這沒有希望的年代裡，沒有家室、妻兒的煩惱，倒是最美好的呀！這個苦難的年代呀！

古人考據，檜國早在東周之初便被鄭國滅了，大抵上說來，凡是在人間世，行將亡國的國家多會有內憂或者是外患，加上政治的腐敗，賦稅的繁重，物價的高漲，以至於民生凋蔽，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人民民不聊生，人們看著這個毫無前途的國家，再回看自己生活的周邊，在低窪低溼的惡劣環境下，羊桃樹卻生長得蓬蓬勃勃，這使得受著苦難的人們，不禁羨慕起來，而所羨慕的乃是羊桃樹的無知無覺啊，無家室、無妻兒的拖累呀！從表面上看來，詩人、作者似乎已經到了極其消極、頹廢，在否定整個人生的心境和悲傷之中，似乎他對人生、對那個時代毫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從詩中，即使是那麼簡單明白的文字裡，都可以看到詩人本身的那分哀嘆，那分反過來去陳述他內心深沉的悲哀。可是，就在這樣的狀況裡，詩人還是看見了羊桃樹所展現的生命之美，而他所讚嘆的，就是這一分生命之美，他所怨嘆的，則是自己何以會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之中，這樣一個不利於人生的環境裡。詩中的一個「樂」字，道出了詩人在這哀世之中的辛酸。

讀到這裡，就讓我們想起伊朗，或者是中東伊拉克、敘利亞拍的一些影片，那種莫名的戰亂為當地人帶來的生之痛苦，這首詩的情調和那些電影的情調相似。有一部上演的伊朗電影，叫作櫻桃的滋味（طعم گیلاس，1997），伊朗的一個知識分子在那樣動亂的環境裡想要死，可是自己沒有自殺的勇氣，於是他就開著車，到處去邀約能夠殺掉他、幫助他自殺的人，嚇得其他的人聽了他的邀約都跑掉了。其中有一個老人，因為兒子生了病，他要替兒子籌錢，就答應了這位男主角的請求。可是，當他坐上車，聽到男主角的敘述的時候，男主角告訴他要去死，這個老人聽了說：「唉呀，我也曾經有過這樣子的念頭，這一種衝動。可是當我後來在櫻桃樹下吃到了甜美的櫻桃，我伸手一摘，摘到甜美的櫻桃，其實是摘下櫻桃吃到嘴裡那麼甜美，我就不想死了。」欸，也就這麼一個敘述，改變了那個男主角的自殺的心了。我們看到了這些人們到了活不下去的時刻，可是內心卻仍然是對生命的肯定，不由得不為古今受難的人們一舉同情之淚，並願天下和平，祝願天下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