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喀纳斯

湖是它们中最先开口的，
毫无疑问，游人也赞成这碧绿的挫伤。
水雾面纱背后，密殖的建筑物
落成城市的神情。人们乐道着历史，
像沿山而下的苍耳，穿越公园
方言就在你面前层层脆裂、落地。

——更杳《南京城》

两年前，芽俩写了一篇小说叫《南京喀纳斯》，那是一个萦绕着情欲和异邦情结的故事。芽俩非常擅于捕捉人生中唐突、灼人的动情，它们没有由来，甚至张满对理性的敌意，却电流般洞穿了不同时空。她以女性的情欲为引线，抓人心肠似的，把人生不同切片散落的际遇攥合起来。读到那篇小说的时候，我立即确认了芽俩的才华，并邀请她把小说发表在“浦口工厂”公众号上。

不久便听她说，正筹划把《南京喀纳斯》拍成电影，我被这项行动震撼。这意味着芽俩对自己的定位不单单是一个从事纸面写作的人，她还有决心去调用更多的创作媒介。她如此敢为，单是这一点，就是我等普通文学青年未敢齐肩的。（而后我自己也做了一些艺术上的探索，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她的感染。）从那后，我一直期盼看到影视版本的“喀纳斯”。

芽俩告诉我，影片的情节独立于小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主角的性别也进行了转换。被YQguankong闹得七上八下的夏天，在北京生活的芽俩凑出各种假期，几度回到南京龙潭老家，搭借她爸爸的车四处堪景，不断地修改剧本，应对预算空缺，在突发状态下临时更换演员，争分夺秒，与各色危机斡旋，紧张地完成了拍摄。

这是芽俩身为非影视专业生拍摄的第一部电影，班底主要由她和亲友组成。芽俩不仅颇具胆色，敢想敢干，她也很会用人，感觉是把所有人都放在了最合适的位置上，让这些业余人士发挥出各自长板。比如影片的摄影师何胜，来自南京“业余电影协会”，他的摄影语言是很有品质的，他个人的导演作品《水中灰鱼》也入围了塞浦路斯国际电影节。

第一次拍电影，拍摄中种种难题都一一克服过来，我想芽俩反应快速、有魄力的性格功不可没。不过在拍摄后的剪辑环节，缺乏经验的芽俩还是经历了严重的自我怀疑。在推进、不满、停滞、重剪、不满、停滞几个轮回之后，芽俩终于找到了可以信任的剪辑版本，她形容那是一次“复活”。

从夏天等到又一年的冬天，《南京喀纳斯》复活了。第三年早春，我在南京桦墅村的一场小型放映会上，看到了这部在激动下“受孕”、 又在层层艰辛和偶然中孵化出的短片。它比我想象中的更好，有强烈的文学性。我的观后感是激动的。正月的寒气里，感性的力量在我胸口荡出一缕缕暖意。我向芽俩宣布：“我要给你写一篇影评。”

失去形体的湖

“盛浩江因孤母去世回到故乡，这里一切人事都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他准备卖掉母亲留下的房子远离家乡。在这期间他偶遇了自己儿时的发小蔡璃冰和周生鹏，听他们谈起龙筱山上那个绿色的湖，多年未见的三人开启了一段游荡之旅，在旅程中三人的关系也逐渐微妙。在这个类废墟般的小镇上，盛浩江感受到了自己对故乡认知的缺失以及时间的流逝。”

以上是15分钟时长里，《南京喀纳斯》所讲述的故事。按照芽俩的自述，男主角盛浩江是她自身的投射。18岁离开南京龙潭去北方求学后，芽俩很少回到南京，但故乡的形象并没有就此远离她，而是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回忆、创作当中。或许在触碰异乡的过程中自我的身份被一次次叩问，置身两个地理世界的裂缝里，芽俩重新发掘了故乡留予她的烙印。

湖，就是这样一个始终位于记忆的迷雾中，却寻访不得的意象。作为一个从家乡漂流出去的人，主角盛浩江不断向自己灌饲着走向一个更浩大世界的理由——其中必定含有一缕骄傲。因此面对儿时的伙伴，他谈及他所见识过的天地，那远在新疆，绿得不真切的喀纳斯湖。这对发小的反应却是咬定：“我们本地就有绿色的湖啊，小时候我们常常去那儿玩耍，但你却从不知道。”这一刻浩江作为“出走者”的骄傲失去了支撑，反而被他错过的往昔秘密所倾吞。因此他必须要弄清楚他错过的是什么，那一块把他与年少伙伴命运分流的石头是什么。故事也就在这一刻，扣动了扳机。

是什么把盛浩江引向了出走者的身份？短片中简洁而隐晦地给出了一些暗示：父亲早逝，初中起住校，浩江所沉溺的与小镇氛围格格不入的文艺符号，还有内向、抽离的性格。蔡璃冰和周生鹏则是那类更普通的本地小孩，享有完整的少年时光，他们在龙筱山的绿色湖边度过了嬉闹、轻快的青春期。

三个人在游荡中寻湖未果，直至天黑。暗夜的废弃建筑里，浩江与蔡璃冰间迸发了倏忽闪过的情愫。周生鹏举着火把出现，迫使两人折返回各自的现实。这一次折返，启发了角色对于“失去”的确认。影片的后半段，浩江彻底浸入了对于“失去”的确认当中，全然进入了独自一人的漫游行动。凭借一抹手机照明的光束，视线给到龙潭监狱工厂水七4号宕口生态修复项目的对比图，上图中的一汪绿影在下图中改造为了某块人工绿地。浩江找到了湖泊存在过的证明，同时也找到了再也无法撼动、追回的，对失去的证明。

由于浩江未能亲眼见到传说中故乡的湖泊，所以这种失去是模糊的，就像和蔡璃冰之间可能的爱情。你仿佛错过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但因为没看清它的形体，它的重要性也由此无法估量。浩江永远失去了把故乡的湖与旅途中见过的喀纳斯湖进行比较的机会。《南京喀纳斯》触及到的这个议题令我心有戚戚。随着绿湖的永久性消失，芽俩在影片中取得了一个完美的喻体。

湖泊的另一重隐喻是家乡在现代化进程中一层层的剥脱与重塑。影片开头，浩江站在龙筱山山顶的亭子上，打量柱子上重重叠叠到此一游的刻痕，它们随着光阴磨损已然模糊。镜头转向远处，从树林的豁口处，袒露出一片崭新的开发区，那是正在兴建中的龙潭。新生意味着旧的记忆势必遭到抹除。作为一个出走者，一个放弃了与故乡联系又先后失去了父母的人，这种变化的感知是以一种雾态的形式萦绕在浩江的知觉里的。他缅怀过去的方式只有静静见证，让这些变化流穿自己。而他的命运，也像这湖泊一样，或主动或被动地被家乡的历史所清除。

手电，火焰，镜子与斧头

在小说《南京喀纳斯》里，芽俩已经显露出她对于情欲刻画的擅长，往往在细微片刻处碰出一片电光火石。短片中的情欲片段，同样受到了电影从业人士的高度好评。这是一场大胆的夜戏，在有限的道具条件下，芽俩的直觉为她圈定了“手电-火焰”这一组对比意象。

上山寻找湖泊的旅途中，主角三人迷陷于夜幕下一方弃置的厂地。当周生鹏兀自走向建筑体内勘探时，浩江与蔡璃冰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奏。杂草丛生的废墟里，蔡璃冰的脚不慎碰到金属锐器被割伤，浩江借着手机电光蹲下查看女孩的伤势，随后，微暗的手电光如同一只暧昧的手掌，从下而上顺势摩挲过蔡璃冰的腿、裙子、身体，定睛在她的脸庞上。而蔡璃冰也举着自己手中的光束，对照在浩江的脸上。良久，是两人缓慢而灼热的对视，两束手电光代替他们抚摸彼此的脸，引导他们翻涌出内心潜藏的情欲冲动。

漆夜中的偷吻被周生鹏的火把驱散。周生鹏返回时，手举着一根燃烧的木头，携带硕大、熊熊的光明而来。充满热力的人间之火压倒了手机电力的惨淡冷光，也揭示了江、冰二人关系的脆弱性。周生鹏的“火焰”代表一种世俗系统的力量，对应蔡璃冰即将进入的婚姻，本地人的小日子。芽俩采用了黑白影像处理这段夜戏，克制之下，短促的秘密情事仍显得张力十足，染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除此之外，芽俩对于其它道具元素的运用也富有文学性的想象。影片起头部分，蔡璃冰以一面小小的化妆镜泄露了她对于盛浩江的微妙心思。“镜子”在片中以不同的样貌出现，通过对现实的折射和间离，反映人物与周遭连接的无能。

还有一个例子，是起先割伤蔡璃冰的斧子。短片结尾，它在盛浩江梦呓般的游荡中再度出现。这把陈旧的斧头无疑对应着“到乡翻似烂柯人”式的南柯一梦。面对故乡沧海桑田之变、不知所踪的往昔生活，浩江行走在一场恍如隔世的梦游之中。

从与斧头的重遇开始，摄影由平行转化为俯角，随着无人机镜头的拉高不断吞入更多远景——绿色植物侵蚀着废弃的人类建筑，兴建的楼盘又铲向龙潭的森林和绿地，树木藤曼的森林和钢筋水泥的森林彼此绞杀着，翻滚出龙潭的城建史……而主角在故乡的生活，也在一片过曝的白日梦中怅然退场。远景泛白的边缘，带领我们从具体的现实里脱色，完成对梦境的确认。

2023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