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害之畿

把the banality of evil拍得太好了。远离城市的生活A面是田园牧歌，B面是意识形态宣传。房子花园A面是平常的阶层好的家庭生活，B面是一墙之隔的奥斯维辛。为屠杀勤勤恳恳的人有一套A面的语言：工程、设计、流程、效率，但B面才是它们真实的意思：集中营、大屠杀、奴役和人口灭绝。

以往描述恶之平庸，总在说“人毫无思考遵从上级指令”，但这部电影里，恶之平庸是一种创造。将生活去政治化，并按照倡导走向光明未来。男性执行屠杀好似今天的上班族努力升职加薪。女性则以女性的方式参与这种把B面粉饰成A面的运动：在死亡废墟上用双手打造舒适的居住环境、永恒的幻觉，花园里种上迷迭香、向日葵、蔬菜、可供观赏的花朵，甚至安装了小小的游乐园。把暴力装扮成生活，这种生活越体面就越无耻，无耻又是一个力量太小太小的词了。

这种生活远不是密不透风的。人被焚烧有味道，人们都闻得到；但是忽略它也很简单，只需要皱皱眉，拿一块手帕盖住鼻孔。炉子有火光，按照那种杀戮的规模，漆黑的夜晚火光也把女儿的房间照得像一个阴郁的白天；忽略它也很简单，拉上窗帘就是了。集中营建造成一个像完成工业生产的设施，骨灰总要找到去处，比如顺着水流划过纳粹军官家庭出游的小船；忽略这个有点麻烦，回到家要搓搓洗洗才能清洁掉皮肤上的污染。

中间一段配乐和画面真的太有效也太惊悚了，画面上是藤蔓和花朵，但是环境音里是惨叫，配乐也听得人坐立不安。卫报的影评说配乐像是a chorus of tormented souls。这种试听的不和谐，让人觉得花朵也在尖叫，地狱就在特写的花蕊里。

还有其他细细碎碎的画面。平常的睡前时间，儿子玩的却是人的牙齿；平常的挑选衣服和涂口红，衣服和口红都是从被杀的人那里掠夺的；平常的吃早饭，女主在餐桌前对女佣用唠家常的语气说：I could have my husband spread your ashes across the fields of Babice. 平常的兄弟玩耍打闹恶作剧，哥哥把弟弟关到花棚里，坐在外面听弟弟祈求，嘴里发出模仿释放毒气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说，这个一尘不染的家庭、这种秩序井然的生活，是邪恶的。

边看的时候我边想，这个电影到底要怎么收尾，想不到要怎么收尾。这也让最后那一幕更有力量了。这一头是女性撑起的一种名为谎言的邪恶生活，那一头是女性在清洁博物馆，扫灰吸尘、擦拭玻璃。那一个带我们影像穿越的小孔好像一双眼睛，让我想到很俗很俗但我已经不确定的一句话：history has its eye on you。最起码，像电影里的男主继续下楼梯一样，“历史会记住你的所作所为”这句话在最该起作用的当下恰恰是不对作恶者起作用的。

这个画面纯净的电影里只有红外成像拍下的、在夜里抵抗的女孩不是谎言。Sunbeams的那一幕真的好触动人，她弹着琴，字幕是幸存者的诗。为什么不读出来而只是字幕呢，也许呐喊总是被迫沉默的，也许其他人总能选择听不到。

因为看的时候百感交集，所以想说的很多很多。这个电影有多brutally meticulous，就有多让我迟疑我们需要的是不是brutal meticulousness。看的时候也想到很多次Elie Wiesel的Night，也因此又有了其他的疑问。想把他书里的一段和Sunbeams（的链接）都抄在这里。可能也跟很多事一样，我们需要在影像之外找答案。

“Never shall I forget that night, the first night in camp, that turned my life into one long night seven times sealed.Never shall I forget that smoke.Never shall I forget the small faces of the children whose bodies I saw transformed into smoke under a silent sky.Never shall I forget those flames that consumed my faith for ever.Never shall I forget the nocturnal silence that deprived me for all eternity of the desire to live.Never shall I forget those moments that murdered my God and my soul and turned my dreams to ashes.Never shall I forget those things, even were I condemned to liveas long as God Himself.Never.”

Joseph Wulf sings "Sunbeams" (in Yiddish), written in Auschwitz III. https://collections.ushmm.org/search/catalog/irn6714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