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

评分:
6.0 还行

原名:Орда又名:Orda / The Horde

分类:剧情 /  俄罗斯  2012 

简介:

更新时间:2022-03-02

部落影评:《金帐汗国》电影剧本


《金帐汗国》电影剧本

文/〔俄罗斯〕尤里·阿拉鲍夫

译/罗姣

迪尼别汗的宫殿

“门槛!”一个声音从暗处传来。

“他说什么?”

“他说‘门槛’,我们不能踩在门槛上。”懂蒙古语的那人翻译道。

“门槛在哪儿?”

身穿方济各会修士服的使者顿时停下脚步,注视脚下。

“小心,在那儿。”翻译指了指。

两人小心翼翼地跨过脚下的障碍。走廊十分昏暗,只有几盏油灯摇曳着火光。他们听见前方传来的嘈杂声、琴声和含糊不清的蒙古语说话声。

“跪下!”在他们前面引路的蒙古人命令道。

使者看向翻译,等着他说话。但是同样穿修士服的翻译却像骤然被砍断双腿一样,“扑通”跪了下去,并且拽着使者的衣服把他往下拉。使者跟着他跪下,难以理解这样跪着如何能够跨越遥远的距离到达举行宴会的大殿。

引路的蒙古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锐利的黄牙。他觉得好笑,看着两个来自他从未到过的遥远的欧洲城市的肥笨老头如何应对摆在面前的任务。两人开始在冰冷的地上跪着前行,像两只傻头傻脑的屎壳郎,闹不清楚前方有什么考验在等待他们。

“门槛!”引路人愉悦地提醒道,兴奋得一拍大腿。

使者听到这个蒙古词语打了个哆嗦,不需要翻译,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经熟悉了这个词。

“我们这样爬着走怎么能不碰到门槛呢?”他对翻译小声道。

翻译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因为他也没有答案。但蒙古人似乎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

“像虾那样翻过去。”他说道。

“他说,我们应该学女人那样。”使者的同伴错误地翻译道。

他四肢着地,撅起臀部,翻过将大殿和走廊隔开的门槛。使者画了个十字,学着样儿,小心翼翼地爬过那惹祸的障碍物,并留神以防衣角蹭上神圣的门槛。

无数的灯火瞬间令他们目眩。角落里,穿金线刺绣长袍的乐师在拨弄琴弦,乐器有点儿像欧洲的吉他,不过音板是四方形的。在他们的正前方是铺着毯子的木案台。正中的座椅上坐着一个棕黄色头发的瘦小男子,身形像一个羸弱少年,后脑勺扎了一个辫子。他径直用双手从锅里抓起羊肉,分给客人们。油汁顺着手指往下流。坐在他右手边的是一些军事长官,左手边是几个女人。

引路的蒙古人笑着说了句话,翻译对使者耳语道:“迪尼别大汗,王中之王。”

“就这个瘦弱的人?”使者讶然。

他的同伴重重叹了口气。

“头伏低一点儿,不然他不会和您说话。”

“还要怎么低?!”

“额头贴着地毯……像这样!”

翻译额头贴地。使者只好照他的样子去做。他们保持这个极其不舒服的姿势一会儿,把自己变成两座有生命的小山,抑或某种不为人知的无头生物。

棕黄头发的男孩——亦即大汗,用铺在案台上的毯子擦擦手,问陪同他们的蒙古人:“这两个人从哪里来的?”

“大汗,他们是天主教的使者,”引路人道,“受他们的教皇委派。”

“有带礼物吗?”

引路人愁眉苦脸地摇摇头。

“在哪里?”

“一件礼物也没有,大汗。”

老男孩依然兴致勃勃地盯着使者,翻译官急忙向使者翻译他的话。

“告诉他,我们没有送礼的习惯,教皇的致意就是最好的礼物。”使者对翻译低声道。

“不用说了。”大汗说道,他虽然听不懂,但是已经理解了那些陌生话语的含义,“坐下。坐到女人们旁边。”他指了指自己的左手边,那里坐着他的妃子们。

“他想羞辱您。”翻译低语道,“让您坐在左边。”

“我们哪儿也不去,就站在这里。”使者直起身子,低声道。

“我们还是站在这里为好。”翻译官翻译道,声音几不可闻,“一路上长时间骑马。坐累了。”

“那就跪着。”大汗命令使者,“我的客人要么和我同坐一席,要么像尘埃一样匍匐在脚下。”

天主教徒不得不再度回复之前屈辱的跪姿。

“他们想打探我们的消息。”迪尼别转而对领他们进来的蒙古人道。

“没错,打探。”引路人表示赞同。

“不过不能处死他们。为什么呢?”大汗问他,从案台后站起来。

他个头矮小,腿又短又弯。

“因为他们可能还有用。”引路人说。

“不对。”男孩不以为然,“因为我今天很仁慈。”

他从锅里撕下一块肉,俯身将肉送到使者嘴边。

“吃吧,来,吃……快点儿!”

使者感到滚热的肉灼痛了他的嘴唇。

“不行。”他闪避着,低声道。

“大汗,王中之王,”翻译官慷慨激昂地翻译道,“我们的信仰不允许我们食用被杀的动物。”

“那么活的动物呢?”大汗问道,“坐在那儿的是我亲爱的哥哥札尼别。”他指着一个身形笨重、看上去比他年长的人,“他有一次就吃了活羊,骶骨都啃着吃了。”

“他说什么?”使者小声问。

“胡言乱语。用不着翻译。”翻译回答。“王中之王,我们来这里……”他大声道,“……是为了转达来自我们伟大的教皇诺森六世及位于圣城阿维尼翁的圣座的问候。”

“忘了这事吧。”迪尼别劝告道。

“他说什么?”使者问翻译。

“又在胡说八道。”翻译低声道,“出言不逊,蛮子……”

“这么说,你们不会吃我手里的东西?”大汗饶有兴趣地说,“你们不吃是因为嫌弃我。亲吻你们主教的鞋子都不嫌弃,却不愿接受他的主人手里的肉。这里没有人害怕我的双手。谁害怕我的双手?”他饶有兴致地问自己的人。

没有人回答。

“瞧,大家都爱我,没有人说‘不’。我有一双仁慈温暖的手。”

他拿着羊肉回到案台边,停在一个将官身旁,用手撬开他的嘴巴,往他嘴里看了看。把手伸进他嘴里,掏出齿间的一块肉,然后将自己的那块肉塞进他嘴里。将官乖乖地咀嚼起来。

“你们不是为了向我转达问候而来。”大汗道,“你们走遍了我一半的土地,只是为了转达问候?你翻译、翻译。”他吩咐使者的同伴。“干嘛瞪着眼睛?别看我,不然挖掉你的眼睛。”

翻译低眉敛目地开始向使者翻译迪尼别的话。

“你们想打探,我会不会劫掠你们的土地。对吗?”

他顿了顿,大殿里一阵难耐的静默,就连乐师也停止了抚琴。

“继续弹奏,丑八怪。”大汗吩咐道,“怎么停了?”

乐师被他的语调吓得一哆嗦,再度开始用自己的艺术折磨在场人的耳朵。

“姑且假设,”使者通过翻译说道,“王中之王,假设您说得对。我们是来打听袭击的。因为战争对我们的人民来说是最重要的问题。”

“那我的答案是什么?”

“我认为您不会劫掠我们。”使者鼓起勇气小声道,“距离过于遥远。”

“我认为,你不会劫掠我们,因为您英明而仁慈。”翻译官的翻译南辕北辙。

“我会。”大汗愉快地向他们保证,“等化冰了,我就会去劫掠你们。你们的教皇在哪里,我忘了……在哪座城市?”

“阿维尼翁。”翻译提醒道。

“没错。我要把它夷为平地。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我像我的父亲乌兹别克汗一样残暴?”

“不知道。”使者叹了口气,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个问题。

“不是因为我残暴。我一点儿也不残暴。我很仁慈。那是因为我们需要地方放羊。动脑筋想想。把羊儿安置在哪里更合适。石头砌起来的城市里,还是空旷的原野?”

“空旷的原野。”使者表示认同。

“你说得对,笨蛋。我要在空旷的原野上放牧。不过我不会动你们的教皇。我要让他当我的牧人长。”大汗将声音抬得更高,“你们有谁能阻挡我?谁?”

听到这里,使者忍不住了。

“我们深怀基督信仰的无畏的骑兵团!”

迪尼别一咋舌。使者的语气由激昂转为逢迎:“我不知道,不知道……诺夫哥罗德大公根本不是强大的战士,可还是在楚德湖大败骑士团。”

“我们听说,”翻译委婉地说道,“他们出来只是为了狩猎,可俄罗斯人突然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冲来。”

“为什么?”

“我们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为了防止自己的野兽遭捕猎。”

“野兽……”大汗重复道,“跟野兽有什么关系?他们说什么呢?你们有人明白吗?”他问自己的人。

众人摇头。

“瞧。没人明白。因为你们在胡说。一派胡言。不过,你们早就想和俄罗斯人结伙对付我们,这倒不假。可是没成。问题出在俄罗斯身上。为什么呢?”

“因为俄罗斯人软弱。您让他们一蹶不振。”使者脸红了,不情不愿地说道。

“对了。说得太对了。现在他们再也没了血性。对吗,兄弟们?”迪尼别转向自己的将士们,等待他们的附和。

众人鼓噪起来,表示认同,表达自己的兴奋。

“你很勇敢。”大汗走到使者跟前,看着他的脸,轻声道,“你本人想必也是战士。会拿剑吗?”

“会。”使者回答。

“能把这根蜡烛砍灭吗?呐,试试。”他出乎意料地将自己的剑递给使者,“你站起来。莫非要跪着使剑?”

他扶着使者的腋下,将他拉起来。

使者环顾四周。毅然握紧剑柄。一张张黄色的面孔盯着他,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他挥剑,势如闪电,划破空气发出嗡嗡声。蜡烛被砍成两截。

所有人哈哈大笑,大汗捧着肚子,笑声最大。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是砍断,是砍灭。”他笑得喘不过气来,含糊道,“瞧着该怎么做。”

他从使者手里拿过剑。走到另一根蜡烛前,挥剑,刃过烛芯,蜡烛还立着。

蜡烛冒出青烟,烛火熄灭。

“呐,赏给你。”他把剑递给使者,“睡前练一练。不然你的女人不会爱你……但是注意了。我没有封诰你的教皇。至于会不会允许他镇守阿维尼翁,谁也不知道,我怎么决定……”

大汗还想说什么,但是未及出口。因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哥哥札尼别从案台后起身,不疾不徐地走近他弟弟身后,突然闪电般将一个索环套到他脖子上。大汗发出嘶嘶声,挥舞双手,眼睛外鼓……

使者目瞪口呆。一桩谋杀案就在他眼前肆无忌惮地发生,似乎这里只有凶手和被害者,周围根本没有目击者。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座军事长官们的反应,他们仍在吃吃喝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乐师也继续拨弄着琴弦。

迪尼别口吐白沫,瘫软在地,身体抽搐,但是哥哥没有放开绳索,直到地上的躯体一动不动。

乍然寂静。乐师停止了弹奏,灯盏中火苗的噗噗声清晰可闻。

一个女人突然叫了起来,声音低沉嘶哑,但是立刻戛然而止,好像被堵住了嘴一样。

札尼别目光阴沉地扫视在座的人。走到乐师跟前,拿起他的琴在腿上折断,将碎木片砸向天主教客人。

“滚!”

客人的脚磕绊在神圣的门槛上,仿佛被疾风卷裹般,飞奔出了走廊。

“还有你们……都出去!”他命令女人们。

女人们鱼贯跑出了大殿。

“去找泰都拉来。”札尼别对坐在案台旁的军事长官们道。

他们起身。一一在他脚下跪拜。然后走出去,只留下札尼别和死尸。

他回到案台旁。瞟了一眼死去的弟弟,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已冷却的羊肉。

突然他似乎看到死尸的手动弹了一下。札尼别打了个哆嗦。好在是虚惊一场。只是弟弟凉透的手从胸口滑落到了地上。但是,札尼别还是站起身,走到尸体旁,用一块布将它盖上。

这时,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走进大殿。她脸颊上涂着厚厚的白粉,眼睛用特制的炭笔描画过,整张脸看上去像一个面具,在漂亮的同时又令人反感。两个女仆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她身后。女人身上的裙子金光闪闪。

“我们遭遇了可怕的灾难。”札尼别对她说道,“您的小儿子、我亲爱的弟弟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女人身后的两个女仆扯开嗓子,捶胸顿足,大哭起来。一个撕扯着身上的衣服,一个将自己的脸抓出了血痕。

“住嘴。”泰都拉冷冷地喝令她们,“不然割掉你们的舌头。”

两人立刻停止了哭泣,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什么时候的事?”母亲问儿子。

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刚刚,午饭的时候。”札尼别回答,“真不幸。”

“被杀害的?”

“不是。被羊骨头噎死的。”

“这是常有的事。”

“终究还是很遗憾。”

“很遗憾。”她表示认同。

她俯身在儿子的尸体上,掀开布,端详死者的脸,手指抚过他脖子上的淤青。

“看来是一块大骨头。”泰都拉直起身,说道。

“很大一块。”札尼别确认道,“但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正如你所愿。庞大的汗国需要一个高大的汗。”

母亲点点头,浑浊的目光投向大儿子,她的双眼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膜。

“请祝福大汗加冕。”札尼别说道,他在母亲面前跪下,稍稍将死尸推开一点儿,因为它碍了他的事。

母亲从他手中接过剑,若有所思地注视儿子的脖子,似乎在考虑是此刻砍下去,还是将这快意的一刻留待以后。

剑贴着他的头顶扫过,没有碰到剃光的两鬓,从右至左,再从左至右。

她把剑扔到地上。

札尼别没有站起身,狂热地将嘴唇贴在她的手上。

泰都拉轻蔑地把他踹开,向门口走去。女仆小碎步跟在她身后,悄无声息,不再嚎啕,也没有任何表情。

泰都拉的帐幕

帐幕中间燃着干粪生的火。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裹着毯子坐在火边打盹。

“把斧头给我。”泰都拉对老妇人道。

老妇人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用目光搜寻斧头,然后将之递给皇太后。

泰都拉右手持斧,将左手放到桌案上,伸出无名指,手起斧落。

手指弹落到一旁,血喷涌而出。

“线绳!”泰都拉吩咐道。

她用线绳扎紧手指止血。将断指扔进火里。手指很快被烧焦,冒起烟来。

字幕:萨莱城,1357年

泰都拉的帐幕里炉火燃尽,火光渐渐暗淡,只剩余温,周围冷意渐浓。

炉火旁打瞌睡的老妇人醒了过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角落里一层叠一层的毯子下突然有了响动,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太后醒了。

老妇人将灯盏里的油泼到余烬中,火苗腾地蹿起,有火星飞溅到她脸上。

看上去像宽大的条凳一样的木床上,泰都拉的头从被窝里探出来,坐起,双手放在头上。

“镜子!”她对老妇人道。

妇人将镶宝石的镜子伸到她面前。

可汗的母亲、已故的乌兹别克汗的妻子看着自己。镜子里的泰都拉仿佛是一团抹上油彩后擀开的面团,已经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睛……

“我好像瞎了。”皇太后喃喃道,“我找不到自己的脸……”

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但是皇太后的身材仍然像年轻女孩,乳头坚挺,胸部不大,身高相对蒙古人而言出奇的高挑,强有力的腹肌,没有一点儿赘肉。

泰都拉赤脚踩在地毯上,之前和她一起出现在儿子尸体旁的那两个女仆用湿布为她擦拭身体。她不能接受真正意义上的沐浴,因为蒙古人古老的经验之谈反对水浴,告诫真正的战士不要有这种放纵行为,她深以为然。

女仆为她抹上草本香料,穿上暖和的狐皮里子的长袍。脸上涂抹白粉。用碳笔勾画眼眉。用熬制的洋葱浆和红胭脂的混合物涂抹嘴唇。为她编发辫。

皇太后瞪大双眼,再度看向镜中的自己。她看到了熟悉的极致东方化的面具,既像汉人,也像蒙古人,性别难以辨识,但是看上去很高贵,因为只有贵族才化这样的妆容。

她看看自己的手。左手少了无名指,但伤口已经痊愈。为免旁人不安,也免触目伤怀,把一块帕子缠在手心上。

帐幕前的院子

街上积了一层薄雪。她按游牧民族旧习——就像在长途迁徙和劫掠的繁荣期那样——在居住的帐幕周围,建起一座泥土建造的东方城市。她不喜欢这座城市。在她看来,真正的征服者应该骑在马背上一直前进,而定居是罪该万死的背叛。帐幕四周的空地上都有守卫,已故可汗的妻子是万人景仰的人物,她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许多人的命运。

泰都拉俯身抓起一把雪,舔了一下。捏成雪团,然后像孩子一样把雪团扔向背对着她的一个守卫。

正中他的背心。守卫一震,回身,拔剑,但看见是自己的主人,他笑了。

“站在那里别动。”泰都拉命令道。

她又捏了一个雪团,扔向守卫。这一次没有命中。仿佛是因为皇太后眼前的世界焦点模糊了,又仿佛是周围笼罩着一层七彩薄膜。

她又扔了一个,雪团径直击中蒙古人的脸。

“很好。”她自言自语道,“不许擦掉,等它干。”

一匹马被牵到她跟前。泰都拉轻盈敏捷地翻身上马,马受惊之下扬起前蹄,但她轻拍几下便将马安抚住。

一行人整齐地前进。两个骑士在前,后面是两个女仆及另外一个蒙古人。

早晨。冷冷的太阳从云层中露出来。有些商铺已经开门,店主从里面走出来,向这一行人跪拜。

他们远去后,雪地上留下了一些马粪。马粪是很有用的东西,何况还是神圣的皇太后留下的。人们把它抹在伤病部位,可令伤病迅速痊愈。马粪晒干可以用来生火,泰都拉留下的马粪更是好运的预兆。因此,皇太后等人离开视线后,立刻有几个商人向马粪扑去,他们你争我抢,弄得一身脏,甚至大打出手。

札尼别汗的宫殿

“这是你活该,母狗!”泰都拉说着,手里已经揪下了可汗的妃子的一绺头发,“还有你!”

她接着揪住可汗另一个女人的辫子,这个年纪稍大。坐在长长的条椅上准备吃早餐的女人们尖叫着跑出大殿。

泰都拉走到灯盏旁,烧掉手里抓着的头发。

“为什么你这么不喜欢她们?”札尼别问,他坐在摆放好酸奶碗的案台旁,愉快地注视着这一幕。

“这些是你的妻子。该喜欢她们的是你,不是我。”泰都拉对他说道。

“我不爱她们,我爱你。”札尼别听了对她道。

泰都拉没有回应。坐在她面前的人又肥又笨,一点儿没有战士的样子,和性格暴躁、喜怒无常的迪尼别截然不同,他对自己感到满意,对所有人感到满意,是一个无能而又幸福的人。

“把你的喜爱留给战斗吧。”她劝谏道。

“战斗需要的是仇恨,不是喜爱。”

“没有爱就没有恨……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这时皇太后才发现,大殿里不止他们两个人。一个可怜巴巴的瘦子正在大殿深处的墙边忙活,长发用绳子扎起,正在对一把宽大的座椅进行最后的完善,用刀子雕刻出别致的图案。

“这是什么人,俄罗斯人?”泰都拉问。

“俄罗斯人。他们是干活的好手,所以不得不容忍他们。”

工匠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谈论,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更加卖力地干活儿。

“你在搞什么名堂?”

“他正在为王中之王打造王座。”

“迪尼别可没有什么王座。”

“我有。”

“座椅上怎么没有窟窿?大便用的窟窿?”母亲问道,平静的语气掩盖了话中的讽刺意味。

“我会去便盆上大便。”札尼别耐心地解释。

母亲坐到王座上,背向后仰,挺起胸膛,展现出真正的女王风范。

“为什么我们不允许母子成婚呢?”札尼别肆无忌惮地欣赏着这个冷酷的女人,问她。

俄罗斯工匠在她脚下皱眉,抿紧嘴唇,显然他听得懂金帐汗国的语言。

“我是决不会被你压在身下的。”泰都拉道,“你现在变得昏头昏脑,又肥又笨。你喜欢的这座城市早就应该被摧毁,夷为平地。”

“但是很多人都生活在城市里。”札尼别道,“他们也过得很好。”

“但这不属于成吉思汗的子孙。他们行走天涯。无所羁绊。没有任何东西能令他们惋惜。你最后一次征讨是什么时候。如果一个蒙古人停下脚步,就意味着他完蛋了。你每天醉生梦死,你以为自己控制着这些东西,其实是你被它们所控制。”

“人们跟在你的马后捡马粪,难道这会令你难受?”儿子问。

“这些蠢人以为马粪能治病。”她解释道,“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我也是如此。人们跟在你后面捡马粪,给我则送奇珍异宝。帝王有帝王的责任,我们不能不承担。”

“我只知道一种责任。把敌人的脑袋提在手里。”

她依然坐在王座上。儿子走到她跟前,突然热烈地亲吻她的嘴唇。伏在她脚下的工匠别过头去,无声地啐了一口。

“这个指环,”札尼别道,“我把它送给你。”

他手上有一枚粗犷厚重的指环,上面是一个镌刻着盘蛇图案的小印章。

泰都拉默然接过指环,在左手上试戴。不管戴在食指还是其他手指上都大了。看起来无名指相对而言最合适,被皇太后自己砍掉的那根。泰都拉甚至将指环在断指指根上套了一下。

“指环很好,可是缺了手指。”

“你留着吧。等手指长出来。”

从札尼别的声调里能听得出他有些高兴。或许是因为指环戳到了母亲的痛处,就像她指责他的话戳伤了他。

众人在桌边饮酥油茶。一个穿长袍的汉人从桌案上拿起一块绣花巾,对它吹了口气,塞进长袍的袖口,一只白鸽突然从袍子里扑棱而出,冲上房顶,开始在众人头顶上盘旋。

札尼别哈哈大笑,兴奋地拍着大腿:“这是来自扬子江畔的幻术师。无所不能!”

这时,一坨鸽粪掉落在桌案上。

“不过他的鸽子不懂幻术。”泰都拉瞥了一眼桌上的鸽子粪,说道。“你会飞吗?”她问幻术师。

汉人微微一笑,摇摇头,从袖口掏出一块彩色的帕子。

“再来!”大汗道。

幻术师从袖口接连抽出帕子。

札尼别双手擂着桌子,流露出孩子般的欢喜,桌上的餐具被捶得叮当响,茶水溅到了毯子上。

泰都拉站起来,走到汉人跟前,解开他身上的袍子。

“这人是个骗子,不是幻术师。他身上塞满了帕子。”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皇太后从幻术师身上掏出一大堆帕子和绸巾,扔到地上。

札尼别的脸阴沉下来。就像一个美好期望被无情辜负的小孩。

他从桌案后起身,走到汉人面前,猛地将他推倒,让他跪在地上。然后转身背对他,脚跟踹向他的胸口。

幻术师仰面跌倒,后脑勺撞到地上。札尼别背朝他站着,继续用脚后跟踹他的胸骨。汉人口中冒出白沫。

“住手。”泰都拉对他说道,“没看见他已经快没气了。”

“把他带出去。”大汗对一个侍卫道。

侍卫抓住汉人的双脚,将他拖出去。

“谁站在那里?”泰都拉突然问道,“你来看看,我看不清。”

她看着窗外。札尼别跟到窗前,看见院子里有十来个只穿内衣的人,光脚站在雪地上,其中还有孩子。

“这些是俄罗斯人。”札尼别道,“我们抓来的。你还怪我不打仗。”

“我想看看他们。”泰都拉对儿子道。

大汗的宫殿前的庭院

二人在侍卫的护卫下骑马到了院子里。

“他们的衣服呢?”札尼别问一个百夫长,“你私吞了?”

“他们本来就穿成这样,大汗。”百夫长移开目光,谎道。

“冬天不穿罩袍?!我绝对不信。”

“嗯,我拿走了一些。就是……一点点儿。免得白打了一场仗。”百夫长坦白。

“你们有手艺吗?”札尼别用俄语问俘虏们。

俄罗斯人面面相觑,不太明白大汗的意思。

“有……有……”几个声音同时道。

“到那边去。”大汗指向自己右边的场地,“这些女人谁想要就带走。孩子可以当劳工。等他们长大以后。”

泰都拉下马,走到俘虏跟前,凑近了细细打量他们。

“这几个怎么办?”母亲问札尼别。

她指的是站在马车旁不知所措的三个男人。

“安排他们去澡堂的锅炉房。”

“用什么养活他们?一个个牛高马大的。”泰都拉提出反对,“萨莱城本来就缺吃的。还是你希望我们像成吉思汗那时一样食人肉。”

“不能吃人。”札尼别理智地回答,“恶鬼会通过人肉缠上人……让他们站到车轮跟前去。”他吩咐百夫长。

百夫长将其中一人推到一个巨大的车轮前。但是这个俘虏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高。他的头与车轮上缘齐平。

“放了他。”札尼别吩咐道。

第二个人走到车轮跟前,比车轮高出了半个头。

“砍头。”汗对百夫长下令道。

为了方便砍头,百夫长翻身上马,挥剑……

泰都拉点点头。无头尸体栽倒在雪地上。

“第三个!”明显兴奋起来的札尼别高喊道。

皇太后别过头去,她本人并不嗜血,只关注她的权力、生存利益以及怎样达到目的更合算。

俘虏吓得哭了起来,开始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哀求。

“饶命,大爷……不要杀我,大爷!”

呼啸的剑声。如砍瓜切菜一般。

这时,泰都拉突然发现她看不见自己的马了。

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她的腿稳稳地站着,身体一如往昔强健有力,可是眼前的世界却突然凭空消失了。

她伸出双手想凭感觉找到马。梦游一般颤微微地向前两步。马被主人惊了一下,后退,猛地挣脱开。

失明的皇太后跌地,初融的雪和泥沙混合在一起,像糨糊一样……

泰都拉的帐幕

“巫蛊之术。”一个汉人方士细看一下她失明的双目,翻开眼睑,说道。

“是谁用邪眼毒害你?”札尼别问母亲。

泰都拉垫着高枕躺在自己的帐幕里,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她体内阴阳失衡。”汉人道,“阴气和阳气严重相互排斥。猴子下树,虎视眈眈。不过,我有妙方压制它们。”

他打开随身带的篓子。先行提醒道:“请捂住鼻子!”

“我也感觉到了——臭不可闻!”札尼别说着,用手捂住鼻子,“你是不是带了具尸体在身边?”

“这是混合了绿茶、蜂蜜的马粪。”方士解释道,“能治疗失明症,帮助伤口愈合。”

“你好歹该把它晒干吧。”大汗建议道,“该不是直接从地上捡来的吧。”

“只有鲜马粪才能治疗失明症。”汉人言之凿凿地说。“还得是热乎的,刚从肚子里拉出来的……太后,冒犯了,”他转向泰都拉,“还请恕罪。很快就会见效……”他把令人作呕的混合物抹到她的脸上,一边喃喃自语:“猴子爬回树上,老虎隐入丛林,巨龙化身飞燕,敌人的尸体沿河漂流……”

“还是看不见。”泰都拉对他道。

“什么也看不见?”方士惊讶地说道,“或者能感觉到点儿什么?”

皇太后的脸上涂满了马粪,就像一张面具。

“看不见。”她低声道。

“好吧。”汉人嗫嚅道,“恶毒的巫术就是这样,不能一次清除……您知道吗,还有一个方法可以一试。新鲜的尿。把尿喝下去,不久就能看到效果……”

“滚出去。”札尼别说道,“趁我还没有杀了你……”

一把剑在火上炙烤。火炉旁站着一个印度人,黝黑的面孔好像刚从地狱钻出来,包着头巾,上身赤裸。

“会不会把她的脸烫坏?”札尼别提心吊胆地问。

“当毗湿奴的手握住炙热的石头,里面流出了奶和水。”印度人道。

“这我明白。”札尼别表示同意,“但是现在情形有所不同,你没发现吗?”

“她肉眼的法轮封闭了。只有强烈的疼痛才能让莲花绽开。”

烤得通红的剑凑近泰都拉的脸。

“毗湿奴对可怜人说:‘你讨厌疼痛,但是如果你喜欢上它,它就会变得像莲花花瓣一样温柔。’”印度人轻声念道。

皇太后感觉到眼前的炙热,惊恐地缩到墙角。

“不行。”札尼别道,“如果有人踩到毗湿奴的脚趾,他会砍断冒犯者的整条腿。”

“这个记录在哪里?”印度人奇道,“我怎么不记得。”

“给他30鞭。”大汗对百夫长道,“或许这样他就能记起来了。”

一个萨满在头顶摇着铃鼓,口里发出含混的喉音。他咳一下,尖叫一声,再朝泰都拉的脸上吐口痰。

接着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吠叫起来。绕着火堆急速转圈。

“这个也抽30鞭吗?”百夫长问札尼别。

“你觉得怎么样?”大汗问母亲,“好点儿了吗?”

“他吐了我满脸的口水。”母亲道。

“怎么样了?”

“一片漆黑。”皇太后嘟囔,“周围一片黑暗。”

札尼别沉思地抚着下巴,看向脚下。帐幕里的地上,萨满像抽羊癫风一样歇斯底里地抽搐、嘶叫着。

“听着,”札尼别对百夫长道,“别让我再看见他。”

“别演了。”百夫长喝令道,强行将萨满从地上拉起来。

萨满立刻停住了癫狂的行为,变得比小猫还安静。百夫长推搡着将他赶出帐幕。片刻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札尼别饶有兴致地探身帐包外,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可没有说扭断他的脖子。”大汗苦恼地说。“唉,野蛮的人,”他喃喃自语,“毫无理智……”

札尼别汗的宫殿

灯火在墙上投下黄色的光影。军事长官们坐在案旁,札尼别则面对他们坐在新打造的王座上。王座还没有最后完工,工匠仍拿着刻刀在忙活,他在雕刻一条盘绕着椅子腿的蛇。大家对这个俄罗斯人并不避讳,根本没有把他当人。

“我们几乎试过了所有办法,”札尼别对手下道,“完全没有用。你们还有什么办法?”

军事长官们不说话。

“还有坟墓的土。”稍顿之后,其中一人说道,“将皇太后放进坟墓,埋上土,再迅速掘开,她就能返老还童,恢复健康。”

“谁告诉你的?”札尼别问。

“老人们常这么说。我的祖母这样做过,一直到死身体都是好的。”

“那她怎么死的?”

“我们把她挖出来时,被土憋死了。”

“不行。”大汗道,“还有办法吗?”

“还有刚宰杀的羊肠。”另一个人建议道,“是一味良药。”

“你试过?”

“没有。我又没有瞎,什么都看得见。”

“那我在你身上试一下。”札尼别提议道,不过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并不是恶狠狠的,而是疲惫不耐。“不,”稍顿之后,他说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可以征服世界。可以让别人当奴隶。但是却没有办法帮助一个自己人。”

“有一个人什么事都能做到。”一个长官突然小声道。

“快说,卡里姆,快说。”大汗感兴趣地道,“你认识这样的人?”

“你也知道的。”那位名叫卡里姆的人说道。

“到底是谁?”

“阿列克巫师。”卡里姆顿了顿,说道。

俄罗斯工匠吃惊地抬起头,甚至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他能解决任何问题,办成任何事情。”

“我把他给忘了。”大汗松了口气,嘟囔道,“记得他去君士坦丁堡的时候泰都拉给他颁发了特许状。但自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他。有他什么消息吗?”

“他当了巫师。”卡里姆说道,“人兽都听他的命令。弗拉基米尔城曾爆发黑死病,你知道吧?”

“我们这里也有过。怎么样?”

“他一去,疾疫就消失了。”

“那就快让他来!”札尼别激动地大声道。

“阿列克巫师在莫斯科。”卡里姆提醒大汗。

“那你就去莫斯科,蠢蛋!”

“父亲,难道你要让俄罗斯人触碰你伟大的母亲?”从桌角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札尼别抬起头。

“别儿迪别,你对这个俄罗斯人有什么不满?”

“我的不满就是他是俄罗斯人。”

对他提出质疑的是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和已故的迪尼别有几分相像,因患有斜视,说话的时候两眼不对准谈话对象,也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

“你还太年轻,儿子,你不懂。”大汗道,“我不管他是哪里的人。重要的是让他为我们效力。”

“阿列克西大主教肯定会治好她。”蹲在地上的俄罗斯工匠突然发声,他的蒙古语说得很流利,“他是圣徒。”

“你敢以你母亲的名义发誓吗?”

“我不能。但是不管我发不发誓,他都无所不能。”

“就这么办。卡里姆,你收拾一下,今天就上路。”

“要是他拒绝呢?”为防万一,卡里姆问道。

“他不会拒绝。给大公传话:如果阿列克巫师固执己见,我将亲自攻到莫斯科。毁掉一切。把莫斯科大教堂夷为平地。让他们日月无光,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卡里姆默默重复着,以便记住这些话。

“要不然给你写下来?免得你搞混了……”

“不会搞混的。总而言之,意思就是踏平一切。”

“没错。想带上谁就带上谁,赶紧上路。”

“我要带上易卜拉欣。”

大汗点点头,走到卡里姆跟前,亲吻他的额头。

“眼看金帐汗国就要变成俄罗斯兀鲁思了。”别儿迪别恼怒地小声咕哝,“我的父亲则要改名叫伊凡。”

但是将官们都装作没听见他的话。

草原,晚上

他们在日出前离开了汗国。路面的薄冰在马蹄下噼啪裂开。马有四匹,两个骑士各骑一匹,另外两匹是备用的马,路途预计很遥远,骑士驭下的马很快就会疲惫,换骑马匹是必不可少的。

“你最后一次离开汗国是什么时候?”那个名叫易卜拉欣的人问道。

“我也不记得了。一次融雪,两次、三次……三个雪季前。”卡里姆好不容易才算清楚。

“我的时间比你还长。我们在这片地区徘徊。所有人家都已被劫掠一空。在这里还能干什么?”

“没什么可干的。”他的朋友深以为然。

“我们为什么还要待在汗国?”

卡里姆没有回答,加速拍马前行。

“你有什么建议?”稍顿之后,他问。

“去他妈的,离开这里。”易卜拉欣说,“我们的大汗就是一坨屎。他老娘是个破烂货。这个地方又破又烂,毫无希望。”

“你的话有点儿道理。”卡里姆表示认同,“值得考虑。”

小树林,早晨

太阳像睡眼惺忪的美人,懒洋洋地从东方升起。不时躲入云层打个盹,不愿意全力以赴照耀大地。易卜拉欣在马上打瞌睡,随着坑洼起伏的路面摇晃。

“你认为应该逃到哪里去?”卡里姆突然问他。

易卜拉欣一哆嗦,睁开眼,醒了。

“随便去哪儿。”他半睡不醒地回答,“天大地大。马札尔人那边有好些年轻的国家。那里有温暖的海水、漂亮的女人……休息一下吧。”

“我们到那里也是死路一条。”卡里姆道,“一看见你头上的狐狸皮帽和辫子,人家立刻就会砍掉你的脑袋。”

“或者留在莫斯科。”易卜拉欣说道,“那里有很多我们的人。都生活得好好的。”

“莫斯科有什么好?”卡里姆反驳道,“一年有九个月结冰,三个月旱灾。”

“要不,我们不要去莫斯科?”易卜拉欣期盼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

“考虑一下。这里你是老大。不是我。”

卡里姆低眉蹙首,陷入沉思。

“好吧。”他忽然说道,“我们不去莫斯科。”

“太棒了。”易卜拉欣赞许道,“那我们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卡里姆说,“至高无上的神会指引我们。”

前方出现了一座满目疮痍的村庄,一些烧焦的房屋骨架矗立在废墟中。

村庄,白天

“还有人活过来了。”易卜拉欣用马鞭指着两个在冻结的土地上垦地的农人。

前面的女人肩背缰绳,拉着沉甸甸的犁。他的丈夫——一个年约五旬的大胡子农夫——全身压在犁上,吃力地向前走,在硬土上耕出了一道槽沟。

“受不受压迫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卡里姆说道。

“这么说来我们压迫得还不够。”易卜拉欣推论道。

“要不要活动一下?驾!”卡里姆用力一踢马腹,催马前进。

一人一骑向前冲去,将其它马落在身后。卡里姆手拿皮鞭,甩起鞭子,发出劈啪的响声。

农夫看到灾难临头,丢下犁头就跑,向右边的农舍逃去。农妇被肩上的缰绳绊住,待她解开绳子,卡里姆已近在眼前。

他一鞭接一鞭抽她,像赶野兽一样将她赶向树林,鞭鞭都落在她身上。

终于,农妇倒在了地上。卡里姆打了个唿哨,哈哈大笑,回到伙伴身边。

林边,夜晚

他们跪在地上做礼拜,膝下铺着小毯子。易卜拉欣念念有词,曲调凄凉地曼诵古兰经,卡里姆只是不断地点着头。

林中道路,白天

“不,”卡里姆突然说道,“我们走不远的。如果我们逃走,札尼别会把我们的女人通通杀掉。”

“再娶就是了。更好。”

“你无所谓,可我觉得可惜。”

易卜拉欣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四周是云杉林,树枝遮住春光。杉树里间或长出几株白桦,表明这里离莫斯科公国的边界已然不远。

“有点儿渴了。”卡里姆道。

他停马,从口袋掏出刀子,忽地在马腿上割了一刀。此时易卜拉欣改乘到这匹马背上,安抚吃痛受惊的马。

“你喝吗?”卡里姆问道。

“暂时不想喝。”他的同伴道。

卡里姆把嘴贴到割开的伤口上。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抹在割伤处。

他换乘另一匹马,让受伤的马休息。

林中旷地,夜晚

“生不如死……还是死不如生。你记得大汗是怎么说的吗?”

他们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易卜拉欣扒拉着卡里姆的头发,捡出虱子。在发黄的指甲上摁死,扔进火里。卡里姆则在思索面见莫斯科大公时该说的话。

“忘了。”易卜拉欣睡眼惺忪地咕哝道,“说什么对你来说不都一样吗?”

“那到底说什么呢?”

“就说莫斯科要完蛋了。他们立马就懂了。”

卡里姆啧了一声

“大汗说话让人听不懂。”他说,“我应该记住他的每句话。”

“他根本就是个蠢蛋。你说说看,为什么要建澡堂子?”

“他父汗乌兹别开始建造的……”

“他们都是一路货色……真正的蒙古人难道会去洗澡?水会把好运气冲洗掉,他不知道吗?”

“行了,睡觉吧。”卡里姆说道,“明天还要赶路。”

他直接躺到地上,屈膝,蜷作一团。

“你至少也去过一次澡堂吧?”易卜拉欣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去过一次。回来浑身火烧火燎的,像被鬼挠了一样。不过刮胡子、剪指甲的还是干得不错。”

易卜拉欣叹了口气,躺到卡里姆身旁,摘下狐皮帽盖住眼睛。

莫斯科城郊,早晨

他们先听见钟声。接着看见圣母升天大教堂的金顶在树林外闪现。大教堂周围坐落着许多木建筑的教堂,低矮的城市依教堂而建,仿佛在寻求保护。

袅袅炊烟飘上蓝天。一条宽阔的河流环绕着外城的工商区,污浊的冰凌顺流而下,表明最寒冷的季节已经过去。

呈现在眼前的景象让两位骑士感到震撼。

“是不是比萨莱城漂亮?”易卜拉欣问。

卡里姆决定报以沉默。

“我觉得比萨莱城漂亮。”他的同伴道。

卡里姆一踢马腹,打起唿哨,从山坡疾驰而下,仿佛在发动奔袭。

莫斯科的街道

马蹄敲打着木板地面。易卜拉欣左顾右盼,想找到城里的居民,但是整座城市仿佛空无人烟。街上空荡荡的,房屋的院子里也看不见一个人影。

“人都去哪儿了?”易卜拉欣不解。

“不知道。也许都飞到月亮上去了。”卡里姆猜想。“那边,”他突然道,“那边有人!”

他们看见三个穿军服的蒙古人蹲在马匹旁玩骰子。

“你们好,兄弟!”卡里姆对他们喊道,“莫斯科人在哪里?”

“我们就是莫斯科人。”其中一个蒙古人欢快地回答道,“你觉得太少了?”

“其他人呢?”来客惊讶地道,“难道都被你们杀了?”

“斩尽杀绝。一个不剩。你们从哪里来的?”

“萨莱。”易卜拉欣颇有优越感地回答道,“来找莫斯科大公。该死,你们把他弄死了。”

“萨莱城情况如何?还在吗?”

“能有什么事?很快就会比莫斯科城还要大了。”

“那大汗呢?他怎么样?”

“还没死。”卡里姆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们现在怎么办?”他转而对自己的同伴道,“原路返回?这里一个人都没了,只剩我们的人……”

“我们开玩笑的。”蒙古人仍然蹲在地上,其中一个说道,“他们都去做礼拜了。上午城里没人。”

“大公呢?”

“他在教堂。和大家一起。”蒙古人向圣母升天大教堂的方向摆摆手。

“昨晚我看见你老婆死了。”卡里姆告诉他。

“什么?”蒙古人沉下脸,“你胡说什么?”

“你能开玩笑,我们就不能吗?驾,我们走!”

卡里姆抽了马一鞭,向蒙古人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圣母升天大教堂

他们将备用马停在教堂的台阶前,自己则像征服者一样,骑在马上进入教堂,也不摘帽子,傲慢地俯视安静的人群。

教堂里人山人海。

“基督复活了!真的复活了!(注1)”声音从四面八方突然响起。

转眼间两个骑士周围就出现了一片空旷的区域。人们顾不得这是一个重大节日,你推我挤,向圣坛退却。

不过两位蒙古人不打算妨碍他们做礼拜,因为他们尊重别人的信仰。两人下了马,蹲下休息。

“看见那个大胡子没有?”卡里姆对易卜拉欣耳语道。

后者点点头。

“他就是阿列克巫师。”

“神圣的正教都主教、大主教、主教,各圣职神甫、修士,所有教士们,在天国的上帝祝福你们和全体信徒,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阿门……”一个年逾五旬高大男子庄严地面对教众,手里拿着一个带盖的杯子。

看见圣殿上的马匹,他知道有不速之客驾临,并且是远道来的客人,因为当地的蒙古人早就不这样行事了。

马儿竖起耳朵,仿佛在仔细倾听都主教的祷告。卡里姆和同伴仍然蹲在地上,耐心地等待弥撒结束。

“来,吃吧,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而舍,使罪得赦。”声音透过背对他们的人群传到耳中。

“阿门。”众人齐声道。

“这是我的血,盟约之血,为你们和众人倾流,使罪得赦。”

“阿门。”众人齐声道。

突然,他们前面的人群让出一条道来,一个矮个子向客人走来,身穿短皮衣、头上没有戴帽子,精力充沛,行动敏捷,眼中看上去似乎带着欢喜。

“你们是谁?”他问道。

“我认识你。”卡里姆用俄语对他说,“你是伊凡大公。”

“你不会是卡里姆吧?”

客人咧嘴一笑,没有回答。

“我们可否出去……”莫斯科大公向客人提议,“请把马牵出去。我们没有这样的习惯……”

“驾,走!”卡里姆拍了一下马臀,用蒙古语对自己的马道。

马在前面走,他们跟在马后面走到教堂外的台阶上。

圣母升天大教堂外

“王中之王,天地间的君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主宰……札尼别大汗向你表达问候。”卡里姆微笑着用蒙古语道。

“也请向大汗转达我的问候。”大公平静地道,同样用的蒙古语,“你还服侍他,卡里姆?”

“还能服侍谁?”使者重重地叹了口气,“前不久是迪尼别当大汗。现在换成了札尼别。谁知道不久后是谁?”

“别儿迪别。”易卜拉欣插话道。

“他们谁好一点儿?”伊凡大公好奇地问。

“我死去的老祖母好。”卡里姆道,“因为她不说话,也不会把人赶到极地去。”

“我们永远欢迎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莫斯科大公道,“住到我的宫殿里……”

“美丽的节日……你们的仪式做得很好。”大汗的使者夸赞道。

“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大公解释道,“请问你们此次为什么而来……”他抽空问道。

“为了你的脑袋。”卡里姆说道,他的同伴郑重地点点头。

伊凡大公扫了两人一眼。伸手到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坚果。

“随便吃点儿,卡里姆。看样子我也享用不了它们了。”

“这是什么,哪儿来的?”使者问道,高兴地将坚果塞进嘴里,大声咀嚼起来。

“榛子。我们这里到处都是。”

“我们那里什么也没有。”易卜拉欣从同伴手里抓了个榛子,“太阳光倒是多,可没什么用处……”

“如果我拒绝交出脑袋呢?”大公问,“它长在我头上挺好的。那会怎么样?”

“那样……那样的话死不如生。”卡里姆吐出果壳,说道,到底还是把大汗交待他的话说乱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伊凡大公咕哝道,“死了本来就不如活着……如果下地狱的话。”

“他不是这个意思。说反了。是生不如死。”易卜拉欣再度插话道。

“一句话,莫斯科完蛋了。”使者直截了当地道,“那个傻蛋会亲自过来,踏平一切。留在萨莱城的人就有好日子过了。他不在的时候可以休息。我可不羡慕你。”

“什么时候?”大公也直截了当地问。

“化冰后就来。不过你也有机会让征讨推迟。”

“什么机会?我的脑袋?”

“我不要你的脑袋。我要你的巫师。阿列克巫师……榛子还有吗?”卡里姆问。

“没有了。请原谅。”为免对方怀疑自己吝啬,大公把口袋里朝外翻出来。

“真可惜。看来,谈判没有结果。这样接待使者可不对。易卜拉欣,我们回家。”

“你们为什么要找都主教?打算信仰基督?”

“我们遭遇了一件不幸,”卡里姆道,“只有你的巫师能帮上忙……”

圣母升天大教堂的侧祭坛

弥撒结束了。教徒们向门外走,伊凡大公则从外面迎面走来。人们纷纷为他让开一条路,大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脸色比乌云还阴沉。

他走进教堂的饭厅,随手关上门。

靠墙的长凳上坐着大胡子男人,脱掉了法衣,脸有些浮肿。看起来他曾经很瘦削,但近年开始长出大肚腩。他身上穿着亚麻长内衫,双脚放在装了水的木桶里,一个还没长胡子的年轻修士用盆往桶里注入热汤。桶里冒出氤氲的白汽。除了都主教,长凳上还蹲着一只蓝黑色的乌鸦,它用浑浊的目光斜睨着来人。伊凡大公站到一旁,捋了捋胡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都主教的脚。

“倒的是什么,费季卡?”他问修士。

“云杉球果浸剂。”都主教代修士回答道。

“有用吗?”

“谁知道呢……似乎好了一些。”阿列克西咕哝道,“否则在圣礼上站一上午,腿早就没知觉了……擦干吧,费季卡。”他吩咐修士。

“擦干,狗崽子!”乌鸦十分清晰地叫道。

都主教从桶里抬起脚,修士双膝跪地,用毛巾为他擦干脚。

“我还没有和你三吻面颊、相互祝福呢。”伊凡大公道,“基督复活了!”

“真的复活了!”

他们互吻三次。

“球果省着点儿用,”大公建议道,“过不久我们就得用它们来充饥了。”

“怎么回事?”

“异教徒要来莫斯科。他们的使者前来通告。夏天之前就会到这里。”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阿列克西道,把脚搁在修士身上,让他为自己穿上厚实的袜子。

“的确,我们已经习惯了。”莫斯科大公搀着他,“我们俩可以去别的城市。待一段时间再回来,怎么样?”

“那人民呢?”乌鸦出人意料地问道。

“雅科夫说得对。”阿列克西对乌鸦的话表示赞同,“人民躲到哪里去?”

“人民会死在这里。”大公道,“当然不是所有人。有人会被赶到金帐汗国去,年轻女人可以当老婆。没关系,我们承受得起。当然,城市有些可惜。会被付之一炬……要不我也泡泡脚?”伊凡朝桶里嗅了嗅,“费季卡,给我也准备这样的汤。”

修士鞠了个躬,将用过的汤端出去。阿列克西盯着莫斯科大公的脸。

“我有点儿听不懂。异教徒为什么派使者来宣布侵袭的事?”

“一语中的。聪明。难怪人民爱戴你。”大公对他深表佩服。

“到底什么事?”

“异教徒需要你过去。彰显神迹。这是他们提出的条件。”

“你在开玩笑吗?什么神迹?”阿列克西太过意外,甚至忍不住笑了。

“你可以的。”伊凡大公拍拍圣人的背,朝乌鸦雅科夫看去。

乌鸦轻蔑地别过头去,开始用喙梳理羽毛。

这时,修士费多尔为大公拎来了一桶干净水。

“拎回去。”都主教吩咐道,“最好是给他腌过黄瓜的盐汤。大公喝了复活节祭酒后脑子不清醒。”

“小心我干掉你。”伊凡大公晃动拳头威胁费季卡,“给我脱鞋……”

修士跪在地上,给大公脱掉羊皮靴。

“他们想要什么神迹?”阿列克西看着大公把脚泡进溶液里,忍不住问。

“让瞎子复明。”

“就这个?谁瞎了?札尼别?”

“他的母亲。泰都拉。你知道她吗?”

“如果我拒绝呢?”阿列克西没有谈论有关泰都拉的问题,几乎语带愉悦地问道。

“你不会拒绝。”大公说道,“这是公国的事。目前的事惟此为大。”

“既然是公国的事,大公自己解决吧。你会有办法的。”都主教由衷地对他说。

听到这话,大公突然把脚从桶里拔出来,扑通在阿列克西面前跪地,俯身,额头触地,毕恭毕敬地念念有词:“啊,神父,显神迹吧……显神迹吧!……这对你来说算什么?”

“别装疯卖傻了!”都主教厉声道。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连浓密的大胡子也遮挡不住,嘴唇颤抖。戏谑的心情刹那间变成怒火中烧。

“难道你不知道,神迹不是人能创造的?!”

“我们的神是不是真神?”伊凡恭顺地问。

“是真神。”

“那为什么不相信他会显神?难道你根本不信上帝,嗯,都主教?!”

“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逐出圣餐礼。”

“我能怎么办,去找霹隆(注2)行神迹?!”大公嚷道,“你告诉我!去问娘儿们要神迹。找搓澡的大爷!”

“别耍无赖,起来!”都主教强行将大公拉起来,“上帝不会听从谁的命令。”他恢复自若,叹息着说,“不会听你的,也不会听我的。”

“可是弗拉基米尔的黑死病疫情好转了!”

“没错。”阿列克西勉强同意道,“是偶然或是其他……我们不得而知。”

“来,我给你看点儿东西……”大公抓住都主教的手,鞋也不穿,走出饭厅。

圣母升天大教堂祭坛下的地下室

他们走下楼梯。大公仍然拉着阿列克西的手。

“躺在这里的是谁?”大公悄声问道。

他们身处一间逼仄的石室内,一盏长明油灯闪烁着微光,石室内还燃着几根蜡烛。

“都主教圣彼得。”阿列克西低声道,在墓龛前跪地,前额贴着冰冷的地面。

“如果你能创造奇迹,死后定将和他一起躺在这里。”大公信誓旦旦。

他稍顿片刻,等待都主教对自己的话做出回应,但是他没有等到回答。

“我现在没有能力抵挡异教徒。”大公道,可阿列克西还是一声不吭,“一旦他们来了,他们在克里姆林的卫队就会从背后夹击我们。到时我们腹背受敌。等待我们的只有死路一条……怎么,你是聋了还是在听我说?”

他再一次期待着答复。但是阿里克西沉默不语,嘴唇无声地翕动。大公知道都主教在做无声的祷告。

“行了。你在这里想一想。我暂时把你关起来,请勿见怪。”

他看一眼都主教匍匐的身影,走出去,关门,落下厚重的门闩。

圣母升天大教堂前的院子

“他同意了。”大公对蒙古使者说。

外面飘洒着细密的雪糁。这在春天是常有的事,风雪突然来袭,不过一小时就散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人在哪里?”卡里姆问道,他正和同伴在地上玩骰子。

“我暂时把他关起来了,”伊凡大公道,“以免他逃跑。”

“和我们一起玩吗?”

“你不管怎样都会作弊,卡里姆。跟你怎么玩?上一次脱得我身上只剩一条裤子。”

“有这回事。”使者表示认同,对大公所言之事颇引以为荣。

“不过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们也有自己的神,为什么不求助于他?”

“他不管用。”卡利姆说道,“听不见我们说话。或许是吃饭去了。”他带着促狭的笑解释道。

莫斯科城郊

一队看不到尽头的队伍沿着狭长林带行进,好似宗教游行。队伍前面两个修士端着巨大的圣母像,大主教在圣像前捧神香。随后是以阿列克西都主教为首、手执神幡的教士们。后面不远处,大公、蒙古使者和卫队士兵骑在马上。再往后是步履沉重的普通莫斯科民众,宛如大河波涛般绵延不绝。

“仁慈的母后,我们的希望,圣母啊,”声音时而从大河的上游、时而从大河的下游传来,“您看见我的不幸,看见我的忧苦,求您帮助软弱无能的我,为迷途的我指明方向……”

支离破碎的声音最终汇聚成狂热的祈求……

“啊,圣母。请保护我,庇佑我,直至永远。阿门。”

阳光照耀,新叶齐绽。筑巢的鸟儿仿佛也在祈祷,用天使般嘹亮的声音为人类兄弟伴唱,它们曾被人类摧毁巢穴、用箭矢射杀、关入囚笼,但在今天,它们悲伤而肃穆,或许它们亦在陪伴自己的都主教走完最后一程……

“……您知我所怨憎,请依你所愿为我化解。因为除了你,再没有其他助力……”

一阵急雨,像梳头一样从连绵的山包上扫过,雨后的阳光变得更加灿烂……

“……主耶稣,您用慈爱抹去我的欲念,用自己的伤救治我的伤,请赐予我这罪人感激的泪……”

阿列克西身上的庆典装束在阳光下闪烁金光,费多尔修士走在他后面。

突然,人群中传来声音:“彩虹……上帝显圣了……吉祥之兆!”

阿列克西向上看去。一道七彩虹桥悬于上空,仿佛顺着它就能登上天堂……都主教的眼眶湿润了,严肃僵硬的表情也变得温和了……

“耶稣亲自欢迎你,神父。”大公在马背上对他说,“那些马驮着什么?马儿都走不动了……”

大公指的是都主教的四匹马——两匹用来骑行,两匹备用,由于背上的包袱太沉,马蹄迈着沉重的步子。

“圣水、圣油……”都主教心事重重地低声道。

“好、好……”伊凡大公表示赞同,“谁知道呢。不过如果是我,这么远的路程我只会带上吃食和给大汗的礼物。”

“……求您赐福于我,让我重新活出您形象。求您丢弃那过去的,不要丢弃我……”祷告声从人群中传来。

太阳西斜。森林像原野的围墙,在吐出新绿的枯草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公国的边界到了。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大公对都主教道。

阿列克西转身,一开始还有些恍惚,不明白怎么回事。在他身后放眼所及,田野仿佛被一辆重型马车碾过,翻垦出的黑土带向远处绵延。攒动的人头不见了。难以数计的人群跪在地上,额头贴地。祈祷和颂圣诗的声音停息了。就连鸟儿也不再叽叽喳喳。

远处传来一声啜泣。立刻就有几处啜泣声响应。

“不许哭!”伊凡大公在马上高声嚷道。“瞧瞧,愚蠢的人民。”他对阿列克西道,“像参加葬礼似的。”

“我是这么想的。”都主教轻声道,“我们在做一个交易。如果上帝愿意,他将向我们彰显神迹。那我们给他什么报答呢?”

“我们能给他什么?”大公恼怒地道,“我们已经交出了一切。给这些人……”他指着坐在马鞍上打盹的卡里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信仰和眼泪。还能怎么样?”

“我不知道。”阿列克西没有正面回答。

“行了。我们就此别过。”大公冷冷地说。他翻身下马,与都主教互吻三次。“如果不能显神迹,你不用再回莫斯科了。”他亲密地凑在都主教耳边道。

阿列克西向教士们鞠躬致意,再对着人群一揖到地。面对他们双膝跪地,亲吻莫斯科神圣的土地。

“与主同在!”他自言自语道。翻身上马,鞍子上拴着装乌鸦雅科夫的笼子。他对修士费多尔道:“走吧,费季卡,快一点儿。”

“再见了,教友们!”费多尔神情异常紧张地喊道,吃力地爬上马背。

“啊,我们走!”卡里姆醒了过来,说道。

鞭子在空中甩得噼啪响。由四人四骑和三匹备用马组成的队伍消失在林中。

“你准备好,接任都主教一职。”大公突然对站在自己右手边的老者道。

“在都主教还在世的时候?”老者不解地道。

“我觉得他会把事情搞砸。”莫斯科大公喃喃道。

“天上出现了吉兆——彩虹。”老者辩驳道,“上帝不会抛弃他。”

“什么吉兆,你说什么呢?”伊凡大公恼怒地道。

他调转马头,向莫斯科驰去。

林边

星光乍现,夕阳的一线余晖仍在天边泛着暗淡的白光。林边点燃了两堆篝火,都主教阿列克西和修士在一个火堆旁举行晚祷仪式,稍远处的另一个火堆旁,卡里姆和易卜拉欣在做礼拜。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他以自己的死亡,消灭了我们的死亡,并以复活,恢复了我们的生命!”阿列克西和费多尔颂唱着,竭力想盖过从另一个火堆旁传来的穆斯林的祷告声。

但是卡里姆的声音总是更大。

“主啊,怜悯我们,因我们信靠您,勿发震怒,但求您现在垂顾,因你富于慈悯……”阿列克西大声祷告。

“圣神父……”费多尔突然转头向他说,“您能不能叫他们唱得小声一点儿?不然我没法从内心深处祈祷。”

他向大汗的使者那边示意。

“不要叫我‘圣神父’。”都主教打断他的话,“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叹着气道,“除了自己,他们谁的话也不会听。我们先开始吧……现在该你念了。”

“怜悯我们,主啊,怜悯我们,”费多尔尖细的声音开始颂唱,“因为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罪人……”

这时,阿列克西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奔到马匹旁,一掌拍向易卜拉欣向他的包袱伸去的手。用蒙古语对他大叫道:“异教徒,你的手往哪里伸呢?这不是你的东西!”

“我要喝水。”易卜拉欣道,“马已经不能再放血了。我需要水。”

“这是行圣礼的圣水,不是给你喝的,蠢货!”

“好吧,好吧,”易卜拉欣出乎意料地顺从地嘀咕道,“嚷什么?不要嚷嚷!”

他走到自己的火堆旁。片刻后,从那边传来两人的笑声。

“等他们睡了,我们再接着做祷告。”阿列克西对修士道,“不管是人还是上帝,谁要听心不在焉的祷告?”

林间道路

几位旅人坐在马鞍上打瞌睡,随着坑外起伏的路面摇晃。马儿机械地迈着步子向南走。透过高处绽绿的树叶可以看见恍若夏日的骄阳。

“圣神父,你去过萨莱吗?”都主教在朦胧睡意中听见声音说。

他睁开眼睛。问话的是与他并辔而行的费多尔。

“不要叫我‘圣神父’……去过。”都主教不乐意地答道。

“异教徒们都是什么样子?”

“他们也是人。”

“行神迹后,他们会奖赏什么?”

阿列克西驱散睡意,盯着同伴的脸。

“只有赞美的话。因为我们不需要其它任何东西。”

“怎么说呢,”费多尔含糊地嘀咕道,“您的确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您什么都有了。可别人……”他没有把话说完。

“为什么你不长胡子?”都主教问他,将敏感话题岔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像之前与大公谈话时一样,嘴唇因激怒而颤抖,“所有修士都有大胡子,唯有你只长了一点儿茸毛?”

“或许是因为上帝对我不满意。”费多尔叹着气道。

“因为你贪婪,所以才长不出胡子。等到了下一个宿营地,我用刀子帮你刮一下吧。”阿列克西说道,竭力控制被修士关于赏赐的话挑起的愤怒,“或许问题就在于此。应该好好刮一次胡子,这样才能长得快。”

“我们怎么给她治疗?”费季卡突然问道,“用什么方法?”

“问得好。”都主教道,“的确,怎么治?”

“我不知道。您呢?”

阿列克西沉默不语。

“我觉得,首先应该让异教徒信仰基督,然后再治疗……”费季卡提议道。

都主教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去飞一下吧。”他打开鸟笼,放乌鸦出笼,“不过别飞远了。”

雅科夫懒洋洋地向四周看看,飞出笼子,开始在一行人头顶盘旋。

“卡里姆,唱首歌吧。”阿列克西用蒙古语对前面的骑士道,“不然要打瞌睡,真受不了!”

卡里姆昂首向天,用家乡话大声地唱了起来:

“阿尔达,阿尔达,啊,阿尔达!……”

奇特的呼麦演唱就像是气泡冒出水面,在春天的森林里震荡。鸟儿从头顶飞过,密林中传来响亮的、骇人的回声。

原野,夜晚

“啊——啊——啊!”费季卡坐在火堆旁声嘶力竭地喊叫。

都主教阿列克西像刽子手一样高高站在他面前,将一团团的茸毛从他脸颊上刮下。

“……放开那小孩!……别欺负小孩!”阿列克西听见蒙古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易卜拉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在他面前。他双眼迷蒙,两手撑地。看来醉得很厉害。

“你什么时候喝够了?”都主教诚恳地问他。

“刚刚。”

“你想让我干什么?”

“你放开小孩。和我们一起喝酒。”

“我不喝酒。”阿列克西说,“爬回去吧。”

为了给易卜拉欣一点儿动力,他用脚在他的臀部轻轻踹了一下,蒙古人向自己的火堆爬去。

“别叫了。”都主教呵斥道。

“我不是因为疼而喊叫,而是因为委屈。”修士解释道。

“我现在给你一点儿安慰。”

他拿起一截水葱,用刀子在茎杆上挖出小孔,把一端削光滑,递给费多尔,说道:“拿着,试一下……”

费季卡不叫嚷了,着迷地将小孔凑到唇边,悦耳的声音像小鸟的歌唱,充满了林中旷地。

费多尔像孩子一样露出怡然自得的笑容,眼泪顿时干了。

“我们呢?”

卡里姆摇摇晃晃地站在阿列克西面前。他的同伴趴在他脚边。

“你们也有。”都主教温和地说。

他快速用另一截水葱再削出一根小木笛,递给卡里姆。卡里姆吹响木笛,兴奋得直拍大腿,哈哈大笑。

“好样的,阿列克巫师!太棒了!”

他把木笛递给易卜拉欣,后者毫无章法地胡乱吹奏起来。

“看在你尊重我们的份上,我请你喝酒。”卡里姆说。

“看在我尊重你们的份上,请别烦我!”阿列克西不耐烦地打断他道。

“唔……无聊的老头子。没意思。”卡里姆扫兴地嘟哝,“易卜拉欣,我们走。这里不欢迎我们……”

他们向自己的火堆走去,紧接着那边传来木笛的声音。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喝那么多酒。”费季卡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您不给他们喝圣水。”

“我该怎么办……随便什么人都把圣水给他喝?”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给,而是给想喝水的人。”费多尔道。

“难道你也喝酒了?”阿列克西发怒了。“胡言乱语……够了!给你点儿事干!”他怒吼道。

他伸手到绑在马背上的包袱里摸索,掏出一本厚厚的皮封面的书。

“从《福音书》里找到耶稣是如何治愈盲人的……”

“大概在什么位置?”费季卡慌了。

“笨蛋!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不知道……”都主教愈发暴怒,“看一下《约翰福音》……大概在第九章。”他略显信心不足地补充道。

“阿列克巫师……听我说,阿列克巫师!”他再度听到熟悉的声音。

卡里姆又一次摇摇晃晃地站到了他们的营地范围。

“一家人,用一个火……”蒙古人竖起右手食指加以确认。

“不。”阿列克西断然道,“两家人,用两个火!”

他对卡里姆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家人,用两个火……”使者扫兴地重复道,“不对……不应该是这样……阿列克巫师,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喝酒吧?”他迟疑地说,“就算是为了萨莱和莫斯科永恒的友谊?”

都主教看了一眼费季卡。后者对他挤眉弄眼,意思显然是说,即便出于外交考虑,他也应该听从蒙古使者的话。

“喝吧。”都主教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一个火、一家人干杯。”卡里姆从水壶里将一种散发着恶臭的液体倒给阿列克西。

“两家人,两个火。”阿列克西说道,不过还是抿了一口木碗里的恶臭液体。

“那么,为王中之王札尼别大汗干杯。”卡里姆盯着他说。

都主教点点头。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仁慈、更公正的君主了,不是吗?”

“除了莫斯科大公,再没有了。”阿列克西再度表示认同。

“你很爱戴自己的大公吗,阿列克巫师?”

“那你呢?”都主教反问。

“我们先喝酒,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荣耀归于札尼别!”

四人的木碗碰到一起,各自仰首喝干。费季卡立刻拼命地咳嗽起来,像溺水的人一样双手乱抓。

“这是什么玩意儿?”都主教声音嘶哑地问。

“波扎酒。”卡里姆满脸无辜地回答,易卜拉欣点头,以示确认。

“你们觉得这波扎酒哪里好?”

“要想品尝到波扎酒的香醇,”卡里姆说,“一次是不够的,只有第二次才能品出它惊人的香。喝吗?”

“喝。”阿列克西说。

“为王中之王札尼别汗的健康干杯。”

“为健康干杯。”都主教点点头。

第二碗喝完。费季卡躺在地上,嚼起干草来,以缓解喉咙像被火烧一样的感觉。

“品到了吗?品到香味了吗?”卡里姆问。

费多尔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唔唔声。

“那么,你刚才问到大汗……关于我对他的爱戴……你问了吧?”

“问了。”

“现在我问你。把刀尖从肚脐眼捅进去会怎么样?”

“很不好。”易卜拉欣插话,“很难受。不舒服。”

“答案正确。”卡里姆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如果再把刀从左向右转动呢?”

“肠子会缠在刀刃上,”易卜拉欣再度回答道,“很难受。不舒服。”

“完全正确。所以我们要再喝一碗。为英勇的王中之王札尼别汗干杯。”

“我不能再喝了。”费多尔说。

但是卡里姆无视他孩子气的嘟囔。

“就是这么回事。”他喝干自己碗里的酒,“那肚脐眼就是札尼别。肠子也是札尼别。尖刀则是卡里姆。卡里姆就是这样子爱戴王中之王札尼别汗的。现在你说说看,阿列克巫师,你怎么爱你的大公,说吧。”

“我来提醒他。”易卜拉欣口齿不清地说,“抓住伊凡大公的肚脐眼,把刀插进去,从左向右旋转……对吗,阿列克巫师?”

但是都主教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

“是你们教会了我们喝酒。”久久的停顿后,他突然说道,“在你们到来之前罗斯人并不酗酒。”

他的脸变得扭曲,似乎内心深处正在经受极大的痛苦。一把无形的火在他内心熊熊燃烧。

“没这回事。”卡里姆驳斥道,“是你们把我们的骑兵灌醉,甚至以酒代水给马喝,结果马带着我们乱跑。”

“谋杀也是源于你们。”阿列克西固执地说,“哥哥出卖弟弟,甚至把他处死,在俄罗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暴行。我们不会背叛别人。可自从你们来了,短短几年,一切都变了。”

“这些话你应该对泰都拉说,而不是我。”卡里姆打断他,但是语气温和,并未推究他话中的意思。

“现在说说看,你有多爱泰都拉。”易卜拉欣向卡里姆提议道。

“爱得很。我要抓住她的两只脚,倒提起来,撕成两半。别打算治好她。”他对阿列克西补充道,“这只母狗受到了真主的报应。如果你治好了她,我会亲手掐死你。”

“你的手短。”乌鸦用喙梳理着羽毛,哇哇叫道。

卡里姆惊喜地盯着乌鸦。

“这是圣鸟?”他好奇地问都主教。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都主教讶然。

“因为它能说出你脑子里想的。你藏着不说的话。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阿列克西含糊道,“从来没想过。”

卡里姆走向乌鸦,惊异地上下打量,接着,不知为什么,伸出一根手指。

乌鸦想了想,猛地啄了下去。

“好战士。”卡里姆笑着说,“像真正的蒙古人一样战斗。”

“这乌鸦是一位长老的。我本想要鹦鹉。”阿列克西坦承,“请天主教徒给我带一只。结果他们不知去向。”

“他们滞留在萨莱。”卡里姆解释道,“他们没有返程的马。我们也没有多余的马给他们。”

“我闭着眼睛都能骑到萨莱。”易卜拉欣突然自夸道。

“你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骑马。”

“我不管怎样都能骑到萨莱。”

易卜拉欣吃力地爬上鞍子,走了几步,摔下马,脑袋狠狠撞到地上。

卡里姆和费季卡哈哈大笑,就连都主教都露出了笑容。

“一家人,用一个火。”卡里姆再次重申自己的主张。

“好吧。”阿列克西认输,他实在太累了,“一家人,用一个火。”

“喂,费季卡,帮一下忙。”卡里姆用蒙古语吩咐修士。

后者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猜得到他的意思。两人一起用脚把他们那边阴燃的柴火踢到阿列克西的火堆里。卡里姆洒了些酒在火炭上。两堆渐渐熄灭的火合二为一,霎时蹿起了高高的火苗。

一连串火星飞向夜空,就像耀眼的星星。这样的美景让人心驰神迷。

“火焰里存在两个世界。”卡里姆说,接着又用俄语补充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圣徒?”

“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圣徒。”修士插话道。

“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叫更方便,那就随你们的便。”都主教突然表示同意。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卡里姆好奇地问。

“阿列克西——意思是保护者。”主教有气无力地解释道,“你的呢?”

“卡里姆的意思是刽子手。”汗国的使者说,接着又改口道,“我开玩笑的。”

费多尔躺倒,看着飞上夜空的火星,微笑着沉沉睡去,一觉到天亮。

草原

头昏日炙,简直让人不想活了。

“你找到基督治愈盲人的章节了吗?”阿列克西问费多尔。

“找到了。”昏昏欲睡的修士回答。

“读一下。”都主教提议道。

费多尔从包里抽出《福音书》,在马鞍子上晃悠着读起来:“耶稣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生来是瞎眼的。门徒问耶稣说:‘拉比,这人生来是瞎眼的,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稣回答说:‘也不是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显出神的作为来。趁着白日,我们必须做那差我来者的工;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做工了。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的光。’耶稣说了这话,就吐唾沫在地上,用唾沫和泥抹在瞎子的眼睛上,对他说:‘你往西罗亚池子里去洗。’他去一洗,回头就看见了……”

修士停了下来。都主教听着熟悉的经文,神经质地咬着胡子,仿佛在深刻自省,陷入沉思中。

突然,他的神色一亮。眼睛牢牢盯着前方的某个点。

费多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啊”了一声:他们前面出现了一条像大海一样宽阔的河流。淡蓝色的波涛泛着粼粼金光,河水在欢唱。

修士被这天堂般的美景所震撼。

“这是什么,神父?”他不由自主地轻声道。

“西罗亚池子。”都主教回答道,“伟大的伏尔加河。”

“伏尔加河……是我们的河流。”费季卡高兴地说道。

“不对,是我们的河流。”卡里姆听见他们的话,用俄语纠正道。

“可是你自己说了:一个火,一家人。”阿列克西用蒙古语提醒他。

“一家人,一个火。但河是我们的。”汗国的使者强调自己的立场。

“打倒汗国。别手软。”停在都主教肩膀上的乌鸦雅科夫恶狠狠地叫道。

“再不住嘴,我可要砍了你的脑袋!”卡里姆亲昵地对它说。

“我们稍事休息。我要解手。”都主教说。

他下马,走到一旁。向前伸出左手,乌鸦停到他屈起的手肘上。

“雅科夫,你把我的外交手段全打乱了。”阿列克西对乌鸦嘀咕道,“你瞎说什么呢?谁教你说话这么放肆?”

“打倒。别手软。”乌鸦固执地重复道。

“我们还没有能力把他们打倒。”都主教的声音几不可闻,“这也不符合基督的教义。我们不应该和野蛮人一样,你觉得呢?”

雅科夫沉默以对。

“我们应该向其他民族展示道德榜样。知道什么是道德榜样吗?”

“不知道。”雅科夫回答。

“你是都主教的鸟嘛。”阿列克西难过地叹了口气,“不像在修道院,倒像在小酒馆养大的。总而言之,你不要给我丢脸。想一想永恒。你比我活得久,应该比我更接近永恒。”

“我们会同时死去。”乌鸦不认同他的话。

“别转移话题。”阿列克西生气了,“我命令你不要说话。否则就把你扔掉。让你在森林里,吃动物的尸体。”

雅科夫决定不再反驳。它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把自己当成一声不吭、对所有哲学辩论毫无反应的标本。

“这样好多了。回到肩膀上去。”

都主教放下手,乌鸦转移到了他的肩膀上。

“我好了。我们走。”说着,阿列克西翻身上马。

前方远处,一座土城出现在雾色中。既不是穆斯林的城市,也不是基督教的城市,有着怪异的城楼,被风雨侵蚀的高墙。这样的城市天上地下,不论今时还是往后,都是独一无二的。

在城门处,三个蒙古人骑在马上向他们迎来。

“从哪里来的?”

“莫斯科。快让路。”卡里姆向他们厉声呵斥道。

三个骑士对他的命令毫无反应,自己交头接耳起来,不时斜睨使团成员。

“马上该问我们要彩头了。”阿列克西对费多尔耳语道,“我了解他们。进汗国一个铜板。出来两个。”

“运的什么?”终于,卫队长问道。

“你不会有兴趣的。一百普特黄金,一些宝石和葡萄酒。”卡里姆道。

“为什么不感兴趣?”卫队长若有所思地说,“感兴趣得很。”

“是这么回事,拉维尔,”卡里姆直截了当地道,“我奉札尼别之命去了莫斯科。看见这个强壮的老头没有?”他指着阿列克西那边,“他是大巫师。他眼睛一眨,就能让你家里变得一无所有。”

“让受贿者上断头台!”乌鸦在笼子里恶狠狠地叫。

拉维尔呆呆地看了一眼乌鸦,没什么反应,因为他听不懂外语。

“行了。我们走。”卡里姆对使团成员说着,一踢马腹。

但是三位勇气可嘉的骑士没有离开。他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阿列克西耳中传来队长可怜巴巴地祈求:“给点儿金子吧,啊?”

“不给。”卡里姆头也不回地断然道。

“给点儿宝石,啊?”

“去地上捡。”大汗的使者建议道。

“给点儿葡萄酒吧,啊?”

“我的马尿给你喝。”

他们走到了一条窄路上,路两旁是挨挨挤挤的土平房。

“我忘了提醒你。千万不要踩他们房子的门槛,不然他们会撕了你。”都主教对修士说。

“随便给点儿什么呗,啊?”拉维尔仍在纠缠不休。

卡里姆听了,将一个小铜板塞到他手里,显然已经是不耐烦了。

拉维尔知道不会再有其他收获。三人策马疾驰起来,超过卡里姆,向大汗的宫殿驰去。

“我是这么想的,”费多尔犹豫地说,“在你行神迹之前,咱们先问他们要点儿什么。派人运回莫斯科去。比如狐狸皮什么的……都派人运回去。”

“为什么?”阿列克西竭力压制怒火,反对道,“等我显了神迹再要赏赐。”

“如果神迹……没有出现呢?”

“会出现的。”雅科夫在笼子里说。

“你明白了吗?连乌鸦都比你有信心。”阿列克西奚落修士道。

“我算什么……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费季卡哀号起来,为自己辩解,“上帝听不见我的声音……”

他们来到了位于城市中心的开阔广场。泰都拉的帐幕坐落在广场正中央。远处矗立着大汗的宫殿,拉维尔和两个同伴在宫殿旁匆忙地点燃两个火堆。

与此同时,卡里姆翻身下马,开始活动因长时间骑马而僵硬的背部。

“俄罗斯人怎么说来着?”他问阿列克西,“这就是我的家乡?”

“让它见鬼去吧。”易卜拉欣喃喃自语道。

“他们在做什么?”费多尔不安地问都主教,言下指的是点燃的火堆。

“火的考验。”阿列克西轻声道,“所有异乡人面见大公之前都要经历这种考验。”

“我不去。”修士惊恐地说。

“他们会强迫你。你口念‘我们的父’或者‘圣母’……火就伤害不了我们。”

“怎么样,阿列克巫师,你先来?”卡里姆高兴地问都主教。“为什么烧这么旺,丑八怪?”他对拉维尔大声斥道,“你想把我的巫师烧死吗?”

事实上,熊熊的火焰几乎蹿得和宫殿的屋檐一样高了。阿列克西把装乌鸦的笼子放到地上,在身上画了个十字,大胆地踏上了两个火堆中间的狭道。

“为什么你嘴里说一个火,”他转身对卡里姆说道,“可自己却点燃两个?”

“走吧、走吧。”大汗的使者和蔼地说道,“反正你不会有什么事。”

“主耶稣基督,我们的神……怜悯我这个罪人。”阿列克西说着,走向火堆。

火焰凶猛地燎到了他的头和肩膀,但没有进一步肆虐。

他平安地踏上了宫殿的台阶,只有胡子末端被烧焦了。

“上帝……请保佑我,渡我过去!”费多尔大声叫道,像扎进冰窟窿一样一头扎进火里。

他浑身都烧着了,冒着烟,脸被熏黑,像从地狱出来。蒙古人剁着脚哈哈大笑起来,终于帮他把火扑灭了。

“能走吗?”阿列克西问他。

“可以爬。”费季卡声音嘶哑。

这时,都主教忽地双腿一弯,俯首,额头碰地。

“行礼,笨蛋!”他低声道,“没看见谁来了?”

他指的是在卫队扈从下走下宫殿台阶的札尼别。

“你要什么才能显神迹?”他直截了当地问,省去问候,直奔主题,“要不要情妇?从15岁到40岁的?”

“不。”阿列克西说。

“处女?真正的、漂亮的处女。”

“不需要。”

“金子要吗?”

这时费多尔想说话,但是都主教抢在他前面说:“不要。”

“美酒?马肉?羊肉?”

“行神迹时我们需要空腹。”

阿列克西瞟了一眼费多尔。

“给他狐狸皮。先行送到莫斯科去。还有……”他看看笼子里的雅科夫,“给我的乌鸦喂食。喂得饱饱的。”

泰都拉的帐幕

“门槛!”阿列克西提醒道。

修士小心翼翼地迈过帐幕的门槛。

“阿列克巫师来了。”札尼别告诉母亲,“你很快就能重见光明了。”

泰都拉睁着眼睛躺在角落里一张叠起来的毯子上。尽管天气温暖,帐幕里仍然烧着火炉。

都主教跪在地上,爬到太后跟前,在她面前垂首。

“是你吗,大长老?”泰都拉用手触摸他的手臂和胡子。

“是我,太后。”

“是啊……”她轻声道,“我记得你。不过你的胡子更长了。”

“我也一直记得你。”

“快点儿开始吧。”札尼别吩咐道,“别拖拉了……”

“马上就好。费季卡,帮一下忙……”

阿列克西站起来。费多尔把包袱放到地上,解开,取出都主教的法衣。取出基督和圣母的折叠神像,帮阿列克西穿上盛装的节日法衣。

都主教向圣像鞠躬,亲吻圣像。

“请吻一下,太后……”

他和费多尔一起将基督像敬奉到泰都拉嘴边。

“这是什么?”她问。

“这是我们的神。”都主教说,“弱者和被压迫者的神。却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

“他们的神很好。”札尼别安慰母亲,“吻一下,别怕。”

太后勉强亲了一下基督像。

“嗯,我走了。在晚上之前把她治好。”札尼别说,“晚上之前她能看见吗?”

“凭上帝的旨意。”都主教含糊地回答。

这时,费多尔借炉火点燃香炉。

“仁慈的上帝,”阿列克西用神香绕帐幕熏了一圈,“圣父、圣子、圣灵……跟我念。”他用蒙古语对泰都拉说。

“什么?”她不明所以。

“圣父、圣子和圣灵。”

“圣父、圣子和圣灵。”太后吃力地跟着说。

“敬拜赞美不可分割的三位一体,请慈悯地垂顾你的仆人……说出你的名字。”都主教再次用蒙古语指示泰都拉。

“泰都拉。”太后轻声道。

“求你垂顾你的仆人、被疾病困扰的泰都拉,赦免她所有的罪,求你治愈她的疾病,让她的身体恢复健康,恩赐她永久幸福的生活、地上的和永生的幸福,让她和我们一起为你、全能的上帝、我们的创造主献上感恩和祷告。主极光荣的母亲,请以你全能的转求代我向你的儿子祈求,治愈上帝的仆人泰都拉。诸圣以及上帝的天使,代我祈求上帝治愈他生病的仆人泰都拉。阿门……跟着说‘阿门’。”他再度转向病人说。

“阿门。”泰都拉说。

“廉洁圣徒和显奇迹者圣科斯马和圣达米安,苦难圣徒圣季米特里,苦难圣徒圣朗基努斯,殉道者圣劳伦斯大主教,苦难圣徒和医师圣庞大良,圣使徒路加,神的医生、伟大的奇迹创造者圣尼古拉,请为仆人泰都拉向上帝祈求,治愈她的眼盲……拿圣水来。”阿列克西低声对修士道,“快。”

费多尔连忙把装圣水的壶递给都主教。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都主教庄严地说。

他用圣水涂抹泰都拉的眼睛。

“睁开你的眼睛看吧!”

泰都拉睁眼。从一边看向另一边。

阿列克西感到神迹出现了,跪到太后面前。费多尔欣喜地张大了嘴巴。

一时间三个人都感到震撼,沉默不语。

“看得清楚吗?”终于,都主教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清楚。”

“说说看,你能看见什么?”

“和原来一样。”泰都拉用蒙古语回答道,“一片漆黑。”

阿列克西站起来。

“看来,我们要从头再来一遍。”他对修士声音低微地说。

他的额头因紧张而冒汗。费多尔更像是刚刚从冰窟窿里被捞出来一样。

“怎么会这样,主教?怎么会这样?”

“安静。”都主教对他道。“仁慈的上帝,”他重复道,“求你垂顾你的仆人、被疾病困扰的泰都拉,赦免她所有的罪,求你治愈她的疾病,让她的身体恢复健康,恩赐她永久幸福的生活、地上的和永生的幸福,让她和我们一起为你献上感恩和祷告……”

帐幕外

“里面怎么样了?”易卜拉欣问,“他还要弄很久吗?”

“整个帐包里都是烟。”卡里姆小声说,偷偷往泰都拉的帐包里看,“他在驱鬼。他做得对。这个帐包里有很多恶鬼。”

他的伙伴若有所思地看着渐渐西斜的太阳。

“依你看,明天会下雨吗?”

“不是明天,但会下雨。”卡里姆猜测道,“瞧见没,太阳坐在云堆上?要变天了。”

拉维尔骑着马过来了。他没有下马,居高临下问卡里姆:“大汗问是不是快完事了?还是需要继续等待?”

卡里姆不急于回答。他看了看卫兵的封锁圈以及广场上拥挤的人群。市民都在激动地等待奇迹。都主教的马在帐幕旁来回踏步。乌鸦在笼子里打盹。

“就说快了,但是暂时还没有完。”他懒洋洋地对拉维尔说。

“已经快到晚上了。”骑士恼怒地指出,“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怎么知道。”卡里姆斜睨着他,“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那就亲自进帐子里去看看。”

拉维尔跳下马背,往太后的帐幕里看去。

泰都拉的帐幕

“你干你的、干你的……”札尼别派来的人安慰阿列克西,“我不打扰你们。只是看一下……”

他站在门口,没有任何动作,但仅只他的身影就给人一种可怕的压力。

阿列克西用浑浊的目光打量了拉维尔一下,看起来他已十分疲惫,他的自信随着时间在慢慢消失。

“廉洁圣徒和显奇迹者圣科斯马和圣达米安,苦难圣徒圣季米特里,苦难圣徒圣朗基努斯,殉道者圣劳伦斯大主教,苦难圣徒和医师圣庞大良,圣使徒路加……”

他用圣水涂抹太后的眼睛。

“看得见吗?”

“看不见。”泰都拉低声道。

“你最好是离开这里。”都主教用蒙古语对拉维尔说,“没必要监视我。”

拉维尔恼怒地摆摆手,离开帐幕。

帐幕外

“你的老头不行啊。”他对卡里姆说,“什么能耐也没有。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人?”

“那里就他一个这样的人。”卡里姆断然道。

“我就这样回禀札尼别——他不行。什么能耐也没有。”

拉维尔翻身上马,向大汗的宫殿驰去。易卜拉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蹲在笼子里的乌鸦,转身背对它。

“我们是不是真的找错人了?”

“老头一路劳累。”卡里姆猜测道,“这叫什么事儿啊。长途跋涉后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创造奇迹。”

但是卡里姆的声音并不自信,他一边说,一边移开了目光。

“我觉得我们搞砸了。”易卜拉欣对他说。

两人想到一起去了。

泰都拉的帐幕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费多尔胆战心惊地低声说。

都主教沉默不语。他满头是汗,眼下有浓浓的黑眼圈。

“你在嘀咕什么?”泰都拉用蒙古语问道。

“在说等你复明了我们离开萨莱的事。”阿列克西说,“我们是马上返程还是逗留几天?”

“可怜的老头……徒劳无果。”稍顿后,泰都拉轻声道,“出去。我受够你了。”

“我们要再祈祷一次……再来一次,太后。”他几乎祈求道。

“不。”太后断然否决。

这时,一个大黑影钻进了帐包里,四周都暗了下来。这是大汗札尼别。他已怒不可遏,但表面仍在克制自己,灰白的嘴唇紧紧地抿了一条线。

“怎么样?”他问。

阿列克西默然不语,泰都拉却回答道:“把他赶走!”

大汗疑惑地看着都主教。

“马上、马上……”都主教喃喃低语着。

“他吐了唾沫在地上,用唾沫和泥抹在瞎子的眼睛上。”费多尔援引《福音书》的经文道。“试一试吧,神父。”他低声说,“试一下有什么关系?”

阿列克西没有答话,走出了帐包。

帐幕前的院子

他的目光和卡里姆、易卜拉欣相遇。他别开视线,在地上找着什么。从地上捡起一块泥土,吐了口唾沫,用手揉匀,回到帐包里。

泰都拉的帐幕

他走到病人跟前,把混合唾沫的泥抹在她的眼睛上,凝聚全部信念和力量说道:“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睁开眼睛看吧!”

帐包里笼罩着紧张的静默。外面突然传来笑声。狗吠声。远处有马车经过,车轮的辘辘声仿佛在都主教的心头敲打。

“看不见。”太后说。

听到这话,费多尔绝望地号哭起来。他突然站到门槛上,暴躁地跳起来:“去你的!去你的,异教徒!”

“行了。”札尼别叹了口气。

两个侍卫抓住费多尔的手臂,把他拖出帐幕。

札尼别则亲自抓住都主教的胳膊——他觉得他的胳膊仿佛棉花做的,软绵绵的。他将都主教拉到院子里。

泰都拉的帐幕前的院子

阿列克西环顾四周。费多尔大喊大叫,挣扎着,想咬那个抓着他的脚在地上拖行的蒙古人。另一个蒙古人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他。

大汗向卡里姆微微示意。后者不情愿地站起来,走到阿列克西身后,用刀割烂他的法衣和内衣。

都主教一丝不挂。用碎布遮住下体。

卡里姆走到鸟笼旁,打开,放出乌鸦。

“他的马背上是什么?”札尼别问。

“圣水。”卡里姆回答。

“浇到他身上。”大汗吩咐道。

卡里姆和易卜拉欣从马上卸下水桶,将水泼到赤裸的都主教身上。

阿列克西倒在地上。

警卫圈外的人群大叫起哄。

“现在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札尼别说,“我对你没兴趣。”

都主教吃力地站起来,浑身湿淋淋的,用破衣裳遮着下体,从人群中往外挤。市民们吹着口哨,往他脸上吐口水,甚至有一个蒙古人朝他扔石头。

“这老头受的羞辱够不够?”札尼别问卡里姆。

卡里姆没有回答。

“跟着他。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但是不要让他自杀。不能让他死。耻辱地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你的英明一如既往,大汗。”

“那是当然。”

卡里姆不太情愿地翻身上马,慢悠悠地向都主教消失的方向走去。

萨莱城

夜晚寒气逼人。阿列克西冷得直打哆嗦,牙齿打颤。

周围像喧闹不休的巴比伦。这座城市的民族性很难定义。都主教看见艺人将长剑从嘴里插进去,毫发无伤。

旁边一个流浪艺人在表演喷火。几个看上去像茨冈人的小乞儿在用听不懂的语言行乞。

阿列克西浑身无力,在一辆没有套马的大车旁坐下,双手捂脸。在金帐汗国的这段时间他变了,身上的浮肿消失了,大肚腩也收紧了,虽遭遇可怕的挫折,他看上去却仿佛变年轻了……

“您是从基督教国家来的吗?”他突然听到头顶传来拉丁语的说话声。

“是的。”阿列克西用拉丁语回答。

“希腊人?”

“俄罗斯人。”他更正道。

“感谢上帝!总算找到了能说话的人!”

一个穿方济各会修士服的胖子从大车上探出身子,正是故事开头和已故大汗迪尼别谈话的那个修士。

“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年了。靠行乞勉强度日……我们从阿维尼翁来的。他们不给我们回程的马,因为我们没有给他们带礼物。我们自己又不够钱买马。您呢?”

“什么?”

“您给他们带礼物了吗?”

“我……我也在这里生活。”阿列克西避重就轻地回答道。

“您一直在发抖。要给你拿件衣服吗?”

都主教没有回答。他现在的状态,每说一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他实在不愿意开口。

使者在自己的物什里翻找,从里面抽出一件麻布袍子——就像普通的麻袋,留有伸出头和手的开口,看不出属于什么宗教派别,递给阿列克西。

“我以前见过您吗?”

都主教摇摇头。

“我觉得我认识您……”

都主教穿上麻袍,也没道别,走向一条小巷,污水沿着巷子流淌。

“听着,卢奇奥诺……这个人好像是俄罗斯都主教。”侍者对大车角落里不时发出呼噜声的同伴说道。

“为什么他光着身子?”后者半梦半醒地问。

“或许是某种特殊的苦行?”

“俄罗斯人的苦行本来就够特殊了。还能有更特殊的?”卢奇奥诺反驳道。

使者无言反驳。躺到卢奇奥诺身旁,闭上眼睛。

萨莱的东正教教堂前

阿列克西在胸前画十字,敲响教堂的门。这座东正教教堂看上去和清真寺几乎没什么两样,只是竖立在唯一的大圆顶上的不是新月标志,而是十字架。

都主教等了很久。终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门闩发出咔嚓声。门开了。

一个童仆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湿抹布。看见面前的阿列克西,他张大嘴巴,像见了鬼一样。一言不发,朝教堂的侧祭坛奔去。

东正教教堂的侧祭坛

阿列克西迈过教堂门槛。教堂里大部分蜡烛都没有点燃。一盏油灯在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前摇曳着火光。圣像壁黑乎乎的,几乎已经看不清楚。

一个穿修士长衣的矮个跪在圣像壁前擦地。童仆跑到他跟前,对他耳语了一阵。修道院院长起身,惊奇地看着来客。他颤声道:“是你,大主教?”

连手上的抹布都掉了。

阿列克西认识他。正是几年前被派到金帐汗国来领导东正教徒的修士。他头顶几乎全秃了,胡子却更加浓密。

“有剪子吗?”都主教问他。

“有……”

“拿过来。”

“去拿剪子来。”院长吩咐童仆,“嘴巴张那么大做什么,傻瓜?”

为了让他回过神来,院长轻轻打了他一个嘴巴。

阿列克西若有所思地看着抹布。俯身擦掉自己踩出来的泥脚印。

“这怎么能行……”院长讷讷道,“放下吧。这不应该由你来做……”

他想夺过阿列克西手里的抹布,但阿列克西不肯。院长一不留神踢翻了水桶,污水流得满地都是……

“我来擦。”阿列克西轻声道。

他趴在地上,擦拭污水。

“你到萨莱很久了吗?”院长疑惑地问。

“今天到的。”

“去哪里?”

阿列克装作没有听见他的问题。

“请祝福我!”院长双手合拢,手指内弯成小船状。

“我不行。”都主教对他道。

童仆拿着一把沉甸甸的大剪刀回来了。阿列克西坐到长凳上,用剪刀剪胡子,先剪了中间的,再剪左边、右边。

“我不是阿列克西。”都主教说,“你认错人了。”

“那你是谁?”

“我来帮他为泰都拉治病……”

他的大胡子变短了,一绺一绺的,和世俗之人一样。

“我想吃东西。”他突然说道。

“我们还有什么吃的?”院长问童仆。

“两个圣饼。”

“去拿过来。”

童仆消失在餐厅里。

“怎么样,太后好了吗?”院长声音几不可闻地问。

“你怎么希望的?”

“我希望她好了。”

“上帝的想法正好相反。”阿列克西笑了笑。

童仆拿着两个圣饼回来了。都主教从他手里接过圣饼,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他小心地咀嚼着,不让一点儿碎屑掉到地上。

“现在怎么样?又要打仗了吗?”院长的声音颤抖。

“打仗……”阿列克西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我们一直在打仗。”

他仔细地将剩余的饼屑塞进嘴里。

“谢谢你,教友。我吃饱了。”

他向院长深鞠一躬。再向耶稣受难像鞠躬行礼,亲吻耶稣的脚掌。

“到你的教堂来的人多吗?”

“萨莱有各种各样的信仰。”院长含糊地回答,“很多我们的人改换了信仰。他们丧失了希望。”

“再见。”阿列克西对他说。

他走出教堂。

“你叫什么名字?请问……”院长在他背后问。

“谢缅。”都主教回答。

他消失在黑暗中。

“他怎么了,神父?”童仆好奇地问。

“祈祷吧。”院长喃喃道,“我们被遗弃了。我们再也没有都主教阿列克西了。”

他关上厚重的大门。

河边

他在黎明时分出了城。没有人阻止他,也没有人跟他说什么。

百灵鸟在草丛中歌唱,四周无数的昆虫开始鸣叫。一轮红日在壮阔的河面上升起,水面雾气氤氲。大河广阔而宁静,仿佛沉睡的英雄。阿列克西跪下,掬起伏尔加河水,贪婪地喝了起来。

他用水拍湿脸,洗洗眼睛。浅滩处有一条大鱼,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鱼鳍懒洋洋地摆动着。

都主教想抓住这条鱼。他把麻布袍子卷到膝盖上,轻手轻脚地蹚进温热的河水里,猛地向大鱼扑去。

大鱼生气了。轻巧地滑过,游向深处,去告诉其他鱼,别相信人类,即使在你盯着他的眼睛看的时候。

新的一天开始了。

草原

阿列克西用两根小木棒相互摩擦,试图点燃火堆。但是毫无结果。

于是他找了两块石头,尝试敲打出火星,但却无法点燃枯草。

他绝望了,站起来,张开双臂平伸,一只手对着初升的太阳,另一只手对着相反的方向——肉眼难以辨别的西方。他用这种朴素的方法确定了方向,向北走。在草原之外坐落着他的莫斯科城,几十年前,都主教彼得将教宗所在地从弗拉基米尔迁往莫斯科。没有马、没有食物、徒步行走,需要多久才能到达莫斯科?半年还是一年?

他突然停下脚步,再度坐到地上。在这次不成功的经历后,莫斯科还会接受他、承认他吗?会接受的。会承认的。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回去而已。

他在草丛中找到了一个鸟窝,里面有几枚尚未孵化的蛋。一只百灵鸟扑棱着翅膀在他头顶不断盘旋。

“对不起。”阿列克西对着它说。

他捡起一枚鸟蛋,又捡起一枚,敲开将蛋液直接送进嘴里。

太阳已行至中天。

小树林

草原上一片狭长的小树林,树木扭曲歪斜,几乎没有什么叶子。

都主教突然看到了一行俄罗斯人,大概10至15人,三个蒙古骑士驱赶着他们。

阿列克西从灌木丛后走出来,仔细观察俘虏们的脸。他们的神情中没有那只刚刚被他捣了鸟巢的百灵鸟的惊惶,只有对不可避免的、不能用语言和行动来反抗的现实的顺服。突然,其中一个疲惫不堪、满脸病容的人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都主教走到他跟前,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以免他再摔倒。守卫对阿列克西的出现毫无反应。

他和俘虏们一起回到了萨莱。

萨莱的广场

“你会什么?”百夫长用俄语问一个俘虏。

他们在距离大汗的宫殿不远处排成一行。

“会烧制瓦罐。”

“去左边。”百夫长指挥道,“你呢?”他问下一个俘虏。

“会修房子。”

“去左边。你呢?”

“会给菜园子翻土。”

百夫长抿着嘴冥思苦想了一下。

“先站着吧。不知道怎么处理你。你呢?”

“会打猎。”

“去左边。”蒙古人判决道,“你呢?”

站在他面前的是都主教阿列克西。

“你会什么?”

“不会什么。”这是他听到的回答。

“什么都不会?”

“不会。”

“你肯定会吃东西。”百夫长笑了,“会上女人。瞧你这大块头……想必很能吃吧?走到轮子那儿去,别怕。”

被带到车轮前的都主教头超出了车轮一截,就像游泳的人头浮在水面上。

“把他处死。”百夫长对押解他们到汗国的卫兵下令道。

突然,一个骑士驰到百夫长跟前。阿列克西漠不关心,因此也没有认出骑马的人是谁。

骑马的人是卡里姆。他向百夫长耳语了几句,然后离开。

“我开玩笑的。”百夫长用蒙古语对都主教说,“听不懂笑话的人怎么活得下去……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像个瘦鬼似的?”他等了一下,没有听到回答,于是接着说道:“你去当烧炉工。身体好,大块头。那里最适合你。”

萨莱的澡堂

清澈的水池里,两个穿短裤的人在下棋。他们的民族属性很难判定。棋盘在水面上微微晃荡。池壁和天花板上挂着小水珠。轻柔的音乐在空中回荡,笼中的鹦鹉彼此叽叽喳喳地交谈着。树枝上挂着青绿色的柠檬。

而在澡堂的下面却是名符其实的地狱。炉火熊熊,浑身赤裸、仅裹缠腰布的炉工们将干粪抛进火炉。为了让火烧得更旺,干粪上面还要放置干草,火焰瞬间腾起,像浇了酒精一样。阿列克西走进地窖,热浪顿时让他感觉窒息。

“你的位置在这里。”队长递给他一把铁铲,说道,“去那个炉子边,开始干活。”

队长是俄罗斯人。都主教铲了一铲干粪抛进炉膛。打量四周。在他旁边干活的是一个年轻的烧炉工,这个人他认识。他十分瘦削,赤露的肩胛骨让人不禁联想到被折断的翅膀。

“费多尔。”阿列克西惊讶地嘘了口气。

修士双目无神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都主教知道,费多尔没有认出他,抑或根本不想认出他来。

“是我……你的主教。”

“主教……”队长滑稽地学他说话,“我们的主教!”

他笑了,还有力气笑的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费多尔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像梦游一般拿着铁铲从干粪堆走向火炉,再往回走,对一切漠不关心、毫无反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里没有主教,”队长宣称,“只有圣徒。因为圣徒会下地狱。有时候。像耶稣那样。而这里就是地狱。”

“水。”都主教喘不过气来,低声道,“有水吗?”

“水在上面,我们运干粪时还可以在灌渠里洗澡。”队长说,“忍到晚饭时。他们会给我们要的东西。”

烧炉工的睡觉处

他们围坐大木桌上放着一只装着泡胀的黍米的大陶碗。换班后来到这里的七个烧炉工只有一个烧饼做晚餐。

“不要一下子就把自己那块饼吃掉。”队长教导道,“先把饼放到碗里蘸一蘸,舔一舔,等汤没了,再吃饼。最好是压在舌头下面,让它自己溶化。记住,这里没有什么主教。所有人都一样,一两个礼拜后我们都会死……”

阿列克西想了想,接受了队长的建议。他把自己的一小块饼放到舌头下面,让它慢慢地溶化,享受着这少得可怜的简单食物的美味。

“说说看,都主教,你最后一次和平民从同一个碗里吃饭是什么时候?”队长问。

“我一直和他们从同一个杯里领圣餐。”阿列克西说,“至于从同一个碗里,我不记得了。”

靠墙摆放着板床。队长就睡在都主教的上面,他继续说着:“我们活不过三个礼拜。体内的水分会全部流失。你会亲眼见到的……知道蛾子飞进屋里后会怎样吧?水分全部流失的人也一样。到处乱撞,从这个角落撞到那个角落,然后升天……很可怕,不是吗?”

“不,”都主教回答,“不可怕。”

“也对。这里挺好的。瞧,没有苍蝇,也没有牛虻。它们还没飞到炉子旁就被烧死了……”

阿列克西看见费多尔在角落摊开一张小毯子,开始做乃玛孜礼拜。

“这里就他一个人这样,”队长解释道,“接受了他们的信仰。或许是以为这样有用,他们会放他出去。可他们根本无所谓。他们需要的是健康的劳动力,不是信仰,即便是信仰真主。”

一墙之隔,火炉冒着烟,熊熊燃烧。

札尼别的宫殿

“阿列克巫师怎么样了?”大汗问卡里姆。

他坐在自己新完工的王座上吃瓜,瓜皮呈淡绿色,瓜瓤是暗红色的。

“他痛苦吗?”札尼别说着,往手心吐了几粒籽。

“我想是的。”

“他为什么不回莫斯科?”

“或许因为他属于这里。”

“可见他并不太痛苦。如果痛苦,就会走得远远的。”

卡里姆沉思地抿着嘴唇。

“你不了解他们的上帝,大汗。”他突然说道。

“有什么特别的?”

“他们受苦,说明上帝很爱他们。”

札尼别将没吃完的西瓜放到一旁。

“这有什么用?”

“我不是在说用处。我说的是上帝。”卡里姆强调道。

“用处和上帝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卡里姆说,“用处和上帝是不一样的。”

“也就是说,阿列克巫师在莫斯科当都主教是为了受苦。”札尼别嘀咕道,“你的意思我理解得对吗?”

“我想不对。”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他现在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卡里姆小心地说,“他很快就会领悟到一些我们无法领悟的东西。”

“既然如此……”札尼别搜寻着恰当的字眼,“该给他一点儿帮助,让他领悟我们永远无法领悟的东西。我甚至有点儿喜欢这个疯老头。你呢?”

“我用不着喜欢任何人。”卡里姆想了想,回答道,“我的任务就是完成您的指令。”

“那就当着他的面,数到第三个人,处死。两天一次。好不好?”

“好。”卡里姆赞同道,“这对我来说很简单,容易得很……最主要的是你身体健康,不要死……”他补充道,“不要猝死。出人意料地。”

“我永远都不会死。”札尼别轻松地说,“我这么认为。”

“我也是。”卡里姆表示支持,“给我吃点儿你的西瓜吧。”

“接着。”大汗扔了一块暗绿色的西瓜到他手里。

卡里姆身手敏捷地接住西瓜,但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西瓜好像在他手上溶化了似的,软塌下去,汁液把他的手和衣服都弄脏了,流到地上。

札尼别看到自己的使者手足无措的样子,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腌西瓜,蠢货。”大汗边笑边解释道,“俄罗斯人腌制起来留到冬天吃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卡里姆说,“愿你长命百岁。”

他鞠了一躬,离开大殿。

他走到了走廊上,在札尼别寝殿的门上擦拭手上的汁液。

“愿你长命百岁。”他低声道,在门上和墙上留下一个个湿印子,“长命百岁。直到永远。”

城外的草原

早晨,烧炉工们被驱赶到灌溉渠里。他们奔进浅浅的水里,脱光衣服,用手掬水喝,而费多尔则双膝跪地,像小狗一样啜饮起来。有人像溺水者一样直挺挺躺在渠底。草原上充满了笑声和叫声,仿佛一群孩子在游泳。

“到我们这里来,都主教……怎么站在边上?”队长叫他。

阿列克西脱掉衣服,想了一下,将已变得瘦削的身体没入温暖的水里。

“行了!”骑在马上的看守用俄语对他们喊道,“该干活了。干活!”

他们顶着烈日走在草原上,徒手捡拾干粪,马群或羊群在吃草时排泄的。

“别把羊粪和马粪搞混了。”队长指导都主教,“马粪用来抹炉子,羊粪用来当柴烧。明白吗?”

阿列克西点点头。

“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贵族。”都主教不太情愿地答道,“我的家族是切尔尼戈夫的后裔。”

队长惊奇地吹了一声口哨。

“我第一次看见贵族赤手捡粪便。你怎么会混成这样,说说看?”

“说来话长。”阿列克西轻声道,“10岁那年,我在森林里用套索捕鸟时睡着了。梦中有一个声音说,我以后要捕捉的是人,不是鸟。20岁时,我落发修行,改名阿列克西——属神的人。”

“你的真名呢?”

“谢缅。”

“你觉得用哪个名字活得更轻松?”

“阿列克西祈祷能让自己摆脱傲慢。”都主教轻声道,“他出身于富有的罗马家庭,为了信奉基督抛弃了一切,长期游方苦行,回到家之后,他没有告诉父母自己是他们的儿子……他历经嘲笑、殴打、侮辱。他本来富裕而尊贵,但是他却选择了过乞丐的生活,放弃自我……”

“为什么?”队长不解地问,“既然本来就拥有一切,为什么要考验命运?”

“还记得《福音书》里那个有钱的年轻人的故事吗?他想追随基督,却不愿放弃自己的财富,而这是和救世主一起进入天国的唯一条件。”

“不记得了。”队长说,“但是如果我是你,我会做回谢缅。那会更安定、更快乐。”

“我无法解释……就好像有人在强行牵引我……在这里面,”阿列克西指着自己的后脑勺,“抓住我、拽着我。我可以回莫斯科。几个月或者半年后就能走到。而我却加入了你们……”

“我叫瓦西里。”队长轻声道,思索着都主教的话,“我想当有钱人。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的。你是城里人。有学识,接受洗礼信奉东正教……却在这些粪便里结束生命,为什么?”

“当有钱人并不需要人为之努力奋斗,我是这么想的。”阿列克西说。

他们将篮筐送到一辆大车旁。胳膊肘往下都沾满了粪便。又感觉渴了,但是现在守卫不会让他们去喝水。

“你捡了什么?”看守的声音,“你捡的是土。你拿的是什么?”

蒙古人将装干粪的篮筐倾倒在费多尔的脚边,里面果然装满了泥土。

守卫的鞭子抽向费多尔的脸。他像受伤的野兽般嚎叫起来。

“别打他。”都主教请求道,“这才是他的筐子……我们换了。”

他把自己捡的干粪放到蒙古人脚边。守卫看了一眼篮筐,同样开始抽打阿列克西,却没有用力,也不凶狠。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两个骑士驶近了,其中一个对守卫耳语了几句。

“好吧。”看守回答。

他打量了一下身边这些筋疲力尽的烧炉工。用手指点着,口里数着数:“一、二、三……这个!”

他指着站在费多尔身边的烧炉工。

一个绳套套在了烧炉工脖子上,他仰面倒下,在地上被马拖行。他的头开始不断撞在土墩上,像一个破布娃娃。

“他们在干什么?”瓦西里惊异地嘀咕,“以前没有过这种事……”

萨莱的澡堂

浴池边上设有理发室。

一个阿拉伯人理发室为卡里姆剃净额头和鬓角,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在为这位大汗的使者修剪脚趾甲。

旁边就是浴池,还有一个冷水池,里面有鱼在游动。有人用专门的渔网将鱼捞起,仍在活蹦乱跳的鱼被开膛破肚,放在炉子上烧烤。

卡里姆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脚下——命如草芥的奴隶们在地底下煎熬,他似乎想让意识穿透地面,看看下面正在发生什么。

此时的地下,一个烧炉工开始出现奇怪的举动:他铲起干粪,在原地打转,似乎找不到火炉的所在,铁铲从手里脱落。他转来转去,撞到墙面,急促喘息。咳嗽。接着倒在地上,开始抽搐。

“水!”瓦西里对看守喊道,“给他一点儿水!”

“听不懂。”看守回答,别开目光,他刚刚还在拿着一个小水壶喝水。

地上的人又抽搐了几下,眼睛翻白,口吐白沫。

他不再动弹。

“死了。”瓦西里说道,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于是守卫走到死者跟前,抓住他的两只脚,把他往锅炉房外拖。

“等等!”都主教用蒙古语制止他,“我们的习惯不能这样!”

他甚至轻轻打了一下守卫的手。如果还有力气,他或许会打得更重。守卫顺从地放下尸体,没有反驳。

“把他抬出去。”都主教轻声道,“我们不应当变成野兽……”

他们把尸体放到木板床上。

“他叫什么名字?”都主教问。

“菲利普。你为他祭祷,我们还得干活。”

队长把烧炉工们带回锅炉房。

“万人之灵的神,凡有血气者的神,求赐你仆役菲利普的灵魂安息于无疾病、无忧伤、无哀叹的永生之所。赦免他思、言、行所犯的一切罪过,因你是良善而爱世人者,神啊,求你宽恕。因活着的世人都会犯罪。你是唯一的、无罪的,你是真理,永恒的真理……”

他独自和死者在一起,开始为他举行安魂弥撒仪式,嘴里几不可闻地喃喃念叨,甚至小声地轻唱,右手下意识地挥舞着,仿佛拿着看不见的香炉。

“……我们赞颂你,主啊,求以你的公义教导我们!”

夜晚

阿列克西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倾听夜的声音。烧炉工中有人发出鼾声,有人在呻吟,墙的另一边传来炉火的呼呼声,轮班工人仍在干活。都主教口中默念圣诗第91篇,希望能睡着,哪怕一小会儿:“住在至高者隐秘处的,必住在全能者的荫下……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

他看了看费多尔。后者躺在木板床上,也没有入睡,眼中含着泪。

主教感到很忧虑。他取出一根在捡干粪时找到的水葱,已经做成了木笛。他起身,将木笛递给费季卡。

修士仔细看了看木笛,却没有放到嘴边吹响。他把木笛扔到墙角,突然掐住都主教的喉咙。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阿列克西顿时喘不过气来。费多尔的脸因愤怒和仇恨而扭曲。

“都怪你!”他低声说,“全都怪你!我恨你!”

主教艰难地想把他的手掰开,好在这时有瓦西里帮忙。他一把抱住费多尔,将他甩到墙角,准备用脚踹他……

费多尔蜷缩在地上,额头顶着膝盖,以此应对不可避免的一顿痛打。

“别打。”都主教请求道,“不要。”

“完全疯掉了……”瓦西里低声道,“给我小心点儿!”他向费多尔挥舞着自己的大拳头。

接着回到自己的床铺,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其实他说得对……”

“什么?”

“昨天你给菲利普举行祭礼的时候,他们又处死了一个人。”

“因为我?”

“有可能。”队长说,“我想,札尼别想让你明白一件事。用他习惯和擅长的方式……”

白天

地狱之火在炉中熊熊燃烧。干草噼啪作响,蹦出火星,阿列克西摇摇欲坠。他忽然明白了菲利普临死时的感觉:眼前的火炉开始出现重影,你不知道应该走向哪一个,把干粪抛进去。

他也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拿着铁铲毫无意义地转着圈……

锅炉房里走进来一个人,正是之前用马拖死他们其中一人的那个长官。他仔细打量每个人。用食指点着他们,开始数道:“一、二、三……”

手指停在了都主教身上。

“你。”

“感谢上帝!”阿列克西轻声道。

他仿佛突然卸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就连呼吸也变得轻松起来。

“不,不是你!”长官改变了主意,“是你!”

他弯曲的指头突然指向费多尔。守卫抓住小伙子,将他向门口拖去。费多尔没有反抗,面无表情,似乎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把我的命拿去。放过他。”阿列克西用蒙古语请求道,“这是一笔好交易。札尼别会喜欢的。”

“不行。”长官断然道,指着费多尔,“你会活着。他不会。”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他们会把所有人一一杀掉。”瓦西里喃喃道,“到底怎么回事?”

阿列克西沉思地看着火焰。将铁铲扔到一边,迈步径直向火焰走去。确切地说,是钻进了火焰中,头和身体。

最初他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只看见一圈圈的火光在眼前闪耀。

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只能感觉得到,却看不见了。

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他,将他拉出火炉。他感到身上有水——这里稀缺的水,很多水……

那双手把他从地下推到了户外。

澡堂前的院子

外面下着大雨,伴随狂风和雷鸣。

阿列克西平躺在一个大水洼里,看见卡里姆的脸出现在上方。

“今天是最后审判日。”卡里姆细细打量都主教的身体,“烧伤很严重吗?”

阿列克西没有回答。

“我们都要接受真主的审判。谁也逃不了。”大汗的使者说完了自己的想法。

他看看低垂的天空,轻声一笑。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剩下都主教独自一人。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脸上、手上和胸口的灼痛。如果他能看见自己就会发现,本已很短的胡子烧焦了。脸上起了水泡,前额和头顶的头发已经烧没了。

“这一切是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他对着天空轻声道,“我备受屈辱,难逃一死……我是你脚下的尘埃。你本可以减轻我的痛苦,取走我的理智。但是你没有这么做。我每一分钟都可能死去。因为我的渺小。因为自责、羞耻。我没有力气忏悔。我完全不明白。但是你听不见我的声音。你永远听不见我……”

这时,一声炸雷巨响,地面为之震动。

“你能听见?”都主教惊讶地道。

一道闪电划过,又是一声雷鸣,天空被撕裂成两半。雨更大了。

“如果你能听见,那么求你立刻这样做。我不需要满足自己的骄傲的奇迹。我不需要荣誉和人们的赞美……什么都不需要,除了对神的信仰。如果你在,请取走我的性命,用我的命交换费多尔修士——一个笨蛋、一个叛教者的命……取我的命吧,取我的命吧……求你救救那个孩子,取走我的性命!”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语不成句。水洼变成了河流,水流卷着路上的垃圾和泥土向他身上冲来。黑骑士在天空中奔驰。正如卡里姆所言,最后审判日来临了。

最后审判日的早晨显得格外宁静。暴风雨向南边去了。

太阳穿破乌云,将萨莱城街上的河流烘干了,地上只剩泥泞和垃圾。

都主教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恍如梦境。他身旁是骑在马上的卡里姆,身后跟着一群军事长官,他们神情紧张,犹如面临一触即发的战争。而在札尼别的眼中,阿列克西看到了敬畏。都主教明白,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大汗下马。直接跳到了阿列克西所躺的水洼里。他的靴子湿了。他在都主教面前单膝跪下。

然后站起来,重新坐上马背,抡起鞭子向卡里姆抽去。从左抽到右,再从右抽到左。迎面抽打着他的脸。鞭子落在额头、眼睛、脸颊上。

卡里姆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像多神教的神像,像东方的神,对世界无动于衷,对自己无动于衷。

“瞧你干了什么好事。”札尼别对他说,“让我神圣的长老受折磨!”

他做了个手势。四个蒙古人给阿列克西抬来了一把带篷的木躺椅。小心翼翼地将他从水洼里扶起来,安置到躺椅上,抬着他向澡堂走去。

萨莱的澡堂

他没有被抬到地下室去,而是进入了从来没有见过也不敢窥视的极乐世界。

澡堂里没有其他人,水面如镜。鱼在摆尾。人造的树丛里鸟儿在歌唱。

都主教环视四周。陪同的人陪着小心谄媚地看着他。他选择了有鱼的池子,坐到池子边。把双脚放下去,然后整个人泡入水中。潜入水底。鱼受到惊吓,从一边游到另一边。

他浮出水面,爬起来。

他被安置到木躺椅上。两个阿拉伯人用柔软的毛巾小心地为他擦拭身体,然后用专门的药膏涂在水泡上。

接下来一个装了烤鱼、肉、水果和酒的大盘子摆在了他面前。

阿列克西和站在不远处的卡里姆目光相遇。大汗的使者向他微微点头。于是都主教给自己撕了一小块鱼。

像瓦西里教他的那样,他没有立刻吞下鱼肉,而是将它放到舌头底下,慢慢地将之溶化。

他喝了一点儿葡萄酒,觉得恶心,呕吐起来……

澡堂前的院子

札尼别仍然和自己的军事长官们待在院子里。其中两个人为都主教穿上一件金光闪闪的、绣满十字的法衣。

“我伟大的母亲送的。”札尼别说,“她亲手绣了两个十字……这是封诰。”他递给阿列克西一张卷成筒状的纸。“你的教会不用再向我们进贡。还有什么想要的?”

阿列克西没有回答,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什么,令他最终失语。

他看到的是费多尔,以胜利者的姿态坐在马背上,像一位真正的都主教,活生生,毫发无伤。虽然胯下的马有点儿奇怪,又矮又肥,更像一头驴子。

“啊……还有他。”札尼别说,“我没有忘。他想要狐狸皮。给他穿上皮大衣。”

费多尔肩上搭上了他人生的梦想——红褐色的狐皮大衣,毛茸茸的围领上还耸立着龇牙咧嘴的动物脑袋。

“天不冷?”札尼别问,此时的太阳当真如火烤一般。雷雨过后天气尤其潮湿闷热。

“不冷。”费季卡幸福地摇摇头。

“真的不冷?”

“不……”

“再给他穿上一件皮大衣。”大汗吩咐道,“穿上三件。还有帽子……”

费多尔转眼在众人面前变成了一颗大白菜,又像是一座毛茸茸的小山,他在马上坐不住了,在三件狐皮大衣的重压下直往地上滑,他在鞍子上勉力坚持着。

“现在走吧。”大汗说,“再也不许回来。”他转向阿列克西:“你也可以走了。卡里姆为你送行。”

一匹毛色乌黑的马被牵到阿列克西面前,几乎比大汗骑的那匹马还要漂亮、强壮。卡里姆想扶都主教上马,但是都主教拒绝了他的帮助,自己吃力地——这段时间的惊恐和流浪让他变得十分虚弱——爬上马背。

萨莱的街道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进。最前面的是五匹马和三个骑马的人——阿列克西、费多尔及卡里姆。两匹备用马是为主教和他的修士准备的,马背上驮着装了吃食的包袱。札尼别没有来为阿列克西送行。

居民纷纷从家里走出来,被都主教身上金灿灿的披风晃花了眼——他们恍惚觉得是那太阳要永别萨莱城了。

突然,易卜拉欣追上了队伍。装乌鸦的笼子拴在他的鞍子上,乌鸦看上去十分不满,似乎刚刚从发生有趣且非常重大事件的现场被强行带离。

“是你的吗?”易卜拉欣问阿列克西,意指乌鸦。

都主教看见鸟笼,神色一亮。

“打开!”乌鸦不满地哇哇道。

“它在市集上找食吃。”易卜拉欣笑着说,“它说人话,生意人就给他马肉吃……出来吧!”

雅科夫飞出笼子,停在都主教的肩膀上,易卜拉欣和他们并辔而行。

“你觉得最后审判日怎么样,圣神父?”卡里姆问阿列克西,“我觉得一切都顺利解决了。”

“我们尽了自己一切所能。”费多尔用蒙语自豪地说,在萨莱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学会了一些当地语言。

“我一直都知道你会成功。”卡里姆对都主教说,“从来没有怀疑过。”

“我能做的都做了。”费多尔再度插话道。

“你能做的就是差点儿一命呜呼。”卡里姆纠正他道。“泰都拉的消息传来时,”他对阿列克西说,“他正要被砍头。”

“什么消息?”阿列克西终于开口道。

“怎么,你还没猜到吗?”

“没有。”

卡里姆表情丰富地看向易卜拉欣。后者睁大眼睛,甚至一拍脑门,以表达对都主教的话无言以对的感觉。

“愚昧。”乌鸦说,“什么都不懂。”

突然,都主教看见前方出现了一辆熟悉的大车,旁边站着来自圣城阿维尼翁的两位方济各会修士。他们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乞求地看着阿列克西。

“这两个人……放他们和我一起走吧。”都主教轻声说。

卡里姆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们也没有拦着他们。不过没有多余的马。”

“用我的马。”阿列克说。

“没有换乘的马你走不回去。”

“能走回去。有上帝的帮助。”

“谁知道呢。上马!”卡里姆对圣城使者喊道。

两位天主教徒几乎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奔向大车,拿了两个装着个人物品的袋子,骑上都主教的马。

“圣母听见了你的祈祷,卢奇奥诺!”使者高兴地对自己的翻译说。

“是他的祈祷,他的!”卢奇奥诺指着阿列克西说。

前方出现出萨莱城门的哨塔。我们之前见过的拉维尔站在路上。

“运的什么?”他以一贯的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没什么。”大汗的使者回答,“一点儿金子、钻石……你不会有兴趣的。”

“没兴趣。”拉维尔表示同意,却紧紧跟着他们。

“给点儿金子,啊?”过了一会儿,他请求道,“给点儿宝石,啊?”

卡里姆不屑于回答。

通往北方的道路就在他们前方。

萨莱城郊

“我不远送了。”卡里姆对阿列克西说。

眼前的草原干枯发黄,听不见鸟叫虫鸣,让人感觉到秋天的来临。

“谢谢你的招待。”费多尔致谢道,他已经被身上的狐皮大衣压得疲惫无力,“如果再有什么事,派个信使。我们立刻过来。”

“再见,圣长老。过去如有得罪,请原谅。”卡里姆走近了,拥抱阿列克西。

“这是令牌,拿着,路上不会有人为难你们。”大汗的使者递给他一块在阳光下闪烁银光的牌子,“还有一件礼物。泰都拉送的。”

他手里拿着一枚宝石戒指,正是札尼别杀害弟弟那天送给母亲的那枚。

“送给我吧,主教。”费多尔眼睛盯着戒指,钦羡地请求道,“我更需要。”

都主教一言不发地将戒指转送给修士。费季卡急忙在手指上试戴了一下。

“我会为你祈祷。”阿列克西对卡里姆说,“还有你,易卜拉欣。”

后者在马背上彬彬有礼地向他鞠躬。

“我想问一下,”卡里姆突然轻声道,“你能给蒙古人施洗吗?”

“我可以为所有人施洗。你想吗?”

“不想,不过我会考虑。”大汗的使者说道,“行了。一路平安。”

他打了个唿哨,挥挥手。几匹马向前疾驰而去,尘土飞扬。

卡里姆和易卜拉欣站在原地,目送这几个月来已成为他们的朋友的人。

“他什么都不明白。”卡里姆看着渐渐远去的一行人,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不明白。”易卜拉欣表示认同。

“俄罗斯人……所有事都做了,却不明就里。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没见过。”易卜拉辛说,“那又怎样呢?”

“不怎么样。”

“我们也应该跟着他们。”易卜拉欣说,“离开这里。什么时候做这件事?”

“很快。”大汗的使者说,“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做另一件事。”

但是他没有解释另一件事是什么。他调转马头驶向萨莱,扯开嗓子唱起了奔放的草原歌曲:“阿尔达,阿尔达,啊,阿尔达!……”

易卜拉欣也充分发挥游牧人的强大肺活量,跟着唱和:“阿尔达,阿尔达,啊,阿尔达!……”

莫斯科的街道

莫斯科敲响了钟声。阿列克西受到了有如在世神明一般的迎接。外城工商区的街上挤满了人。正教徒们跪在结了薄冰的路上,向都主教跪拜致敬。

“蒙古人撤出了克里姆林宫。”伊凡大公对阿列克西耳语道,“一听说你创造的奇迹,他们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克里姆林宫。”

“我什么也没有做。”都主教答道。

他看上去精疲力竭,和迎接他的教士们一起,艰难地走在队伍前面。费多尔则相反,容光焕发,穿着狐皮大衣骑在马上,向欢迎他的教众慈爱颔首,矜持地微笑,自觉在各方面都高他们一等。两位天主教徒也很满意——他们每走一步都在向故乡阿维尼翁迈近。

“愿莫斯科都主教阿列克西平安长寿!”人群中传来声音,“莫斯科大公伊凡平安长寿!”

他们走向圣母升天大教堂。

身穿隆重的节日法衣的大司祭走出来,向阿列克西跪拜。都主教则跪下亲吻大教堂的台阶。

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进入教堂。

莫斯科的圣母升天大教堂。

“惩罚这个叛教者。”阿列克西突然指着费多尔道。

“把他吊到拷刑架上。”伊凡大公没有一丝惊讶,直接吩咐侍卫。

“上什么拷刑架?不要上拷刑架,带他去禁闭室。”主教更正他的命令。“熟背全部《福音书》。”他转向费多尔道,“什么时候记熟了,背给我听,再放你出来。”

“我么……很乐意。”费季卡说道,心里盘算着这种处罚对他的利弊,“我已经记住了《约翰福音》第一节。”他高兴地说,显然已经认定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太初有道……’”

都主教对他摆摆手,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显然已经疲累到了极点——主要是因为费多尔。

“把狐皮大衣交给我。”伊凡大公提议道。

“让他穿着皮大衣去吧。他在刑房里穿正合适。”都主教道。

莫斯科大公没有反对,费多尔被带走。

“一路劳顿,休息一下吧,主教,回头还要进行感恩祷告。”大司祭对他说。

阿列克西没有回答,在离祭坛不远处找到一扇隐蔽的门,下到地下室去。

大司祭和伊凡大公跟在他后面。

圣彼得的墓龛前

阿列克西走到第一任莫斯科都主教圣彼得的墓龛前,跪下,嘴唇翕动,开始祷告。这时,他体力终于不济,向右歪倒,失去了知觉。

“是不是死了?”大公疑惑地问大司祭。

“我哪里知道?”后者画着十字低声道,“或许吧。”

伊凡大公用水壶给主教喂水,往他脸上洒水。

“不要死。”大公道,“我们要活着,要战斗。把异教徒踩在脚下。只要我们还能喘气……我们必须活着。活着!快站起来!”

“不行。我在这里躺一会儿。”阿列克西回答道。

他平躺在地上,双手交叠在胸前,闭上眼睛。

伊凡向大司祭点点头,两人一起离开了地下室。

“他很虚弱。”伊凡大公轻声道,“活不长了。”

“像他这样的大主教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大司祭说。

“那这样的大公呢?”伊凡酸溜溜地问。

“也不会再有。”大司祭别开视线,“除了你的儿子德米特里……”

“瞧瞧。”大公感到很满意,“现在你很会说话了。”

札尼别汗的宫殿

札尼别的宫殿里正在大宴宾客。摆满食物的桌案后坐着众多的军事长官,大汗居首,大家在观看江湖艺人将两个燃烧的火把在两只手上倒腾着。

“泰都拉在哪里?”易卜拉欣对卡里姆耳语道。

卡里姆耸耸肩。

“老太婆疯了。”一直竖着耳朵细听客人们说话的札尼别说道,“自从阿列克巫师治好了她的眼睛,她就变成了十足的巫婆。我们坐在这里为她庆祝,她却不出现……为了我伟大的母亲干杯!”他站起来,高高举起自己的杯子,大声说道:“愿真主保全她的理智和敏锐的眼睛。

“为了健康……为了泰都拉的健康!”桌子四周纷纷响起声音。

这时,江湖艺人向在场所有人深深鞠躬。捡起脚边的绳索,抛向房顶。绳索顿时变成了稳稳立在那里的杆子。

大殿里安静下来。蒙古人像孩子一样,为眼前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而屏气凝神,注视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一个穿灯笼裤、光着上身的男孩儿走到江湖艺人身旁。向手心吐了口唾沫,开始沿着坚固的绳缆向房顶爬去。

“真是奇迹。”札尼别说道,一副行家的样子,“阿列克巫师可创造不出这样的奇迹。”

“没错……”宾客们赞同道。

拉维尔已经酩酊大醉,从自己的位置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绳缆边,边走边说:“往哪里爬?小心掉下来!”

他也向手心吐了口唾沫,跟在男孩后面往上爬。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札尼别拔出马刀,从最底端砍断绳缆。男孩和拉维尔摔到了未及闪避的江湖艺人身上,硬绳缆又变回了普通的绳子,掉到他们身上。

大殿里的笑声震耳欲聋。

就在这时,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大汗突然脸色苍白,抓住自己的前襟,撕烂身上的衣服,因为他感觉衣服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嘴里流涎,倒在地上,开始抽搐。

在座的军事长官们安静下来,耐心地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垂死挣扎结束了。又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卡里姆起身,走到躺在地上的大汗身边,仔细观察他的脸。

“死了。”他对没有任何表情的在座诸人宣布道。

油灯火苗的噗噗声清晰可闻。

“去找别儿迪别。”卡里姆向一个军事长官吩咐道,“就说他的父亲、王中之王……”他没有说完。“总之,你自己知道。”

泰都拉的帐幕前的广场

已故大汗的儿子别儿迪别在两个军事长官的陪同下走在广场上。

他看着自己的脚下,小心地迈过门槛,走进祖母的帐幕里。

泰都拉的帐幕

“你伟大的儿子、我伟大的父亲死了。”他说着,跪到泰都拉面前。

她停下了手中的绣活。

“我知道了。”她声音平稳地回答,没有流露一丝情感,“怎么死的?”

“大概是噎死的。”别儿迪别猜测道,看着她,因为斜视,他无法正眼看她,“被羊骨头噎死的。”

“又是?”祖母惊讶地道。

“请祝福大汗加冕。”孙子深深垂首。

“我不能。”泰都拉出乎意料地说道。

她从毯子上站起来,把绣活放到一旁。

“为什么?”

“上帝不希望这样。”

“他希望怎样?”别儿迪别气得血气上涌,放肆地说。

“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泰都拉回答道。

“那么我登汗位不用你祝福。”

孙子站起来。转身背对祖母,对着她的帐幕的门槛吐了一口痰。用脚碾一下。走了出去。

泰都拉沉思地注视他的背影。拿起斧子。看了看为纪念前一个儿子的死亡而砍断的手指。她知道自己不会再砍自己的手了。

把斧子扔到角落里,跟在别儿迪别后面走了出去。

萨莱城郊

她没有要别人帮扶,自己登上马背。向城外缓缓驶去。

哨塔旁的守卫纷纷向她深深鞠躬行礼。

她没有回应他们,策马疾驰起来。

经过一个个的山坡……泰都拉来到了大河之畔。

太后在这里放慢了速度,停了下来,深深呼吸着潮湿的空气。

河岸很高。轻盈的燕子在岸边衔走泥土。秋日暗淡的太阳缓缓坠入水中。

马儿向太后回过头,不知道主人想干什么。而泰都拉似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马鞍上,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对自己聪明的马儿做任何解释。

字幕:距离库利科夫战役(注3)还有23年……

(全剧终)

注释:

注1:俄罗斯人在复活节这一天见面打招呼的用语。——译注

注2:斯拉夫神话的神祇,为万神殿中位阶最高的神明,掌管雷电。——译注

注3:1380年,罗斯军队在库利科夫原野大败蒙古军队,这是俄罗斯人民最终摆脱金帐汗国压迫的转折性战役。——译注

PS:译自俄罗斯《电影剧本》杂志2013年1-3期。——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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