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杀

《默杀》，柯汶利继《误杀》后的又一“杀”作。



观影结束后的第一印象是——血浆飞溅。虽然是悬疑片，但血浆量多得简直可以媲美一些B级恐怖片。尤其是李涵把玻璃碎片捅进林在福的右脸那段，完全就是两个疯狂的野兽在血中打架。林在福被捅得血流满面，还把口中的血吐了李涵一脸。这一段能过审真是中国电影界的奇迹。


然而，不管剧情如何，其揭露的社会现象——校园霸凌，都是盘踞在学生和家长心上一块沉重的巨石。



一



《默杀》，就我个人观点，即“沉默”足以杀人。



电影开头其实就埋下了伏笔，但直到影片过半我们作为观众才能明白导演的安排——小彤被霸凌，被四个霸凌者用胶水粘到墙上，殴打、侮辱、诬陷……正是她的妈妈李涵因为沉默而要付出的代价。



要讲清楚这一切，我们还是得从头捋一遍故事的经过。（严重剧透，酌情观看）



林在福与女儿惠君相依为命，靠为静华女子中学打零工谋生。惠君很懂事，但智力存在问题，跟不上同龄的正常孩子，只能在特教班上学。



然而，惠君的懂事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而是招来了一群“恶魔”。安琪、钟晓晴、黄雯凌、高静书，四个霸凌者仗着背靠校长的势力（校长是安琪的父亲），动辄以蹂躏其他女生为取乐方式。而弱小又没有背景的惠君就成了她们施暴的最佳对象。



小彤因为是哑巴，也在特教班学习。性格相仿的小彤和惠君很快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在一次霸凌中，看着惠君被那四个畜牲欺负的不成人样，小彤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想要阻止这场霸凌行为，却被她的妈妈李涵拉了回来。李涵也是这所学校的校工，面对校长的女儿，她自然是得罪不起。看到女儿想为被欺负的惠君出头，她只想着赶紧带着女儿逃离现场，一遍遍地说“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得罪不起……”



在罪恶面前，李涵选择沉默。



她不知道，这次霸凌最终导致了惠君的死亡。但她知道，如果把看到的真相说出去，只会让自己被校长记恨。



于是，惠君在所有人的默认下，是“自己跳楼”的。多么好的解释啊，每个人都很满意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只有一个人不接受——惠君的爸爸，林在福。



但一个校工的愤怒，谁在乎呢？



李涵以为她的沉默没有让自己和女儿引火烧身，却不知自己的沉默正是让女儿坠入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霸凌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于是再次举起了屠刀。这次的目标，是曾为惠君出头的小彤。



“沉默”，是能杀人的。



二



我之前在知乎上看过一位小学老师的回答。她说，当我们发现一个孩子被另一个孩子欺负后反击，最终演变成打架，怎样处理才是正确的？

A、批评欺负人的孩子，让他向被欺负的孩子道歉

B、两个孩子一起批评，要求他们为打架的事情做检讨

C、两个孩子都不批评，通知家长让家长扯皮

D、批评被欺负的孩子，告诉他被欺负了可以找老师，不应该还手



你会选什么？



事实上，除了A，其他的选项都是在为虎作伥。如果不能坚定地告诉孩子们欺负人是错误的，被欺负是可以反击的，那就是在助纣为虐。



但在现实中，大多数老师都很难做到A，选择B和C的大有人在，甚至选D的也有不少。



然而，还有一种选项——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漠视，是最能滋生罪恶的土壤。



影片开头，小彤被四个霸凌者用胶水粘在墙上欺侮时，其实是有人发现了的。一群女生冲进了杂物间，同时还有一位保安也被吸引了过来。他们都目睹了这场暴行，但却没有一个人选择站出来阻止。



安琪只是稍加恐吓，本应该主持正义的保安就把其他女生全部赶走，为霸凌者留下一个安全的霸凌空间。



这一幕在惠君被霸凌致死后也曾发生。目睹了惠君坠楼全过程的方老师和一个班的女生，在林在福的苦苦哀求下也没有透露一点惠君真正的死因。他们的沉默，让惠君在身体死亡后，灵魂经历了第二次死亡。



沉默在杀死了受害学生后，又一次杀死了学生家长。



三



即使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大自然用几亿年在我们的基因中刻下的“弱肉强食”也不曾改变。因此，我们需要社会的规训，来抑制兽性的本能。



但孩子是没有接受过文化、道德对人的塑造的，他们仍然凭本能行事。因此，需要学校、老师进行管教。当孩子被纵容，那就是野兽，是未被驯化的豺狼。



霸凌者正是遵循着这么一套逻辑行动。他们下手的目标一定是某些方面比较弱势的孩子，永远是软柿子会被拿捏。



但霸凌者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用自己未成年人的身份作恶，又恰是因为那些比她们更强的成年人已经在社会的驯化下不敢对她们下手了，甚至会对她们进行保护。



可既然她们如此尊崇“弱肉强食”的强盗逻辑，就应该做好因为弱小而沦为“鱼肉”的觉悟。当她们的霸凌触及底线时，社会对她们的保护便不再那么有效。当被霸凌的孩子家长扯破被社会套上的枷锁，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在此转变。



影片中，除了安琪因为生病回家了，剩下三个参与霸凌的女生结伴前往废弃古堡探险。她们当然不会想到，她们年轻而罪恶的生命，将在这里终结。



坠楼、砍头、在即将拨通求救电话时被勒死，她们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如同恶魔一般的黑色雨衣人影，看着他手起斧落像杀小鸡仔一样杀死自己的同伴。在她们因为极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中，倒映出的是林在福厉鬼一般的凶恶面庞。



原来……你们也会恐惧、也会颤抖，你们现在的感受，惠君死前是不是也经历过呢？



看着害死女儿的仇人被自己亲手虐杀，林在福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他的心似乎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只是泛起了一点思绪。

还差最后一个。



四



直接下手的凶手只剩最后一个了，但包庇凶手的校长、沉默的学生与老师就不应该受到惩罚吗？你杀的了一个，杀的了全部吗？

林在福迷茫了。



只有一个办法——

以高声彰高义。



在《觉醒年代》中，陈独秀和李大钊有一段非常经典的“闹钟炸弹论”。五四运动被捕的学生，要“以死唤醒民心”，拒不出狱。陈独秀先是把大家教训了一番，又很强势地带走了所有人。

李大钊得知后，对陈独秀说：“仲甫兄，你这个闹钟也得尊重一下炸弹的决绝吧。”

陈独秀：“什么意思？”

李大钊：“打个比方，一片大地上，躺着一群沉睡的人，远处就是火山，马上就要爆发了。



你就像个闹钟，面对这些沉睡的人，你想把他们叫醒，你持续不断地响着，有的睡得浅的人被你叫醒了，跟你一块儿去叫醒众人。



但是人数太多了，你们的声音太微弱，叫醒的人毕竟有限，而且保不齐有的人嫌烦，时不时还踢坏两块，那么有的闹钟怕来不及，就拿自己的生命当做原料，化成了炸弹，一下子就炸醒了一大片人。”



林在福没有时间了，想要刺穿沉默的众人织成的网，将罪恶公之于众，只能以生命为火药化作炸弹。



最后一个凶手，也是四个霸凌者中的首恶——安琪，成为了这个炸弹的引信。被林在福用已死的三个霸凌女生的身份诱骗出来后，死在了她们经常聚会的“老地方”。



林在福没有像处理前面三个霸凌者的尸体一样悄悄埋掉安琪的尸体，而是将它藏进巨大的礼花中，在万众瞩目的总彩排中高调出现。



引起公众和警方的注意，这是炸弹的第一响。

林在福不会停止，炸弹已经被点燃，需要源源不断的祭品。

而他会是最后一个。



五



有两个镜头给我的印象很深。



一个是钟晓婷失踪后她的妈妈在学校门口发寻人启事时无助的呐喊，一个是出现在回忆中惠君失踪后林在福在学校门口询问真相时痛苦的哀嚎。



这两个镜头多么的相像啊——无助的家长竭尽全力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



不同的是，一个人的孩子是受害者，一个人的孩子是施暴者。



钟晓晴与背景强大的安琪不同，她的妈妈只是个卖早餐的小贩而已。按理来说，她跟小彤、惠君的距离显然要更近些。



那她是怎么成为一个霸凌者的呢？



以下内容电影中都没有出现，仅为我自己的猜测。



为虎作伥，古代迷信，传说被老虎吃掉的人变成伥鬼，专门给老虎带路去吃别人，用来比喻做恶人的帮凶。



钟晓晴或许曾经也是被霸凌的一员，却选择了加入霸凌者的队伍，向更弱者抽刀。但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解释——钟晓晴是出于自身的意愿主动成为了一个霸凌者。她跟其他三个女生可能正是因为痴迷于那种为非作歹还不被管束的“自由”，甘愿成为安琪的“闺蜜”，仗着她的权势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她人的痛苦上。



这种“伥鬼”之恶，比吃人之虎的恶犹甚。

所以在看到钟晓晴的妈妈无助地向每一个女儿的同学求助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施以援手时，我作为观众心中只有痛快之感——你也有今天？



但看到钟晓晴的妈妈在得知女儿的死讯歇斯底里的模样后，我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同情。



校园霸凌，受到伤害的可能不只是被霸凌的学生和家长。结局往往是两个甚至多个家庭的破灭。



当然，这并不是说霸凌者就值得同情、可以原谅，而是想告诫那些欲用暴力伤害别人者：动手之前，想想后果。



六



最终，林在福用自己的生命，在小彤的帮助下，揭开了静华女子中学和共念慈善会的黑暗面，让世人知道有那么一群女孩生活在校园霸凌的水深火热之中。



我为什么会共情林在福？因为他很像我曾经写过的一个现实中的杀人者——王小建。



王小建是一个杀人犯，更是一个爱自己女儿的父亲。



王小建的警情通报中，最震撼我的一点是他杀完人后的行为。“王小建持刀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直到公安人员将其抓捕。”



这说明什么？王小建不是一个杀人的疯子，他只是一个想保护女儿的父亲。



当然，王小建死不足惜——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杀人的事情能这么解决，校园霸凌的事又要怎么解决？



这个事件中暴露出的学校管理的无能、老师的不作为、家长的不负责任，甚至是政府的和稀泥，又要怎么处理？



无论是林在福还是王小建，他们面对的都不只是几个霸凌者。当他们决定为自己的孩子讨个公道时，他们的敌人就变成了那个叫做“人性”的庞然大物。



我在去支教之前，其实从来没正面接触过校园霸凌。或许小学时候有被高年级的勒索过几次？但是我受到欺负第一时间绝对会告诉爸爸妈妈，所以在爸爸妈妈出手警告那些高年级的后就再也没发生过这种事了。



对我来说，校园霸凌就像镜子里的花，经常听说，却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



因此，当我在支教过程中真正了解到校园霸凌的恐怖时，我才感受到一种真切的痛苦。

勒索、威胁、殴打、辱骂、孤立……当我深入了解到我学生正在经历的一切时，荀子的“性恶论”逐步在我心中占领高地。孩子的恶，往往比成人之恶更甚。而越是在无人看管之地，“弱肉强食”的风气越是严重。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尚且如此，在我看不到的千千万万个乡村、城镇中，还有如恒河沙数般的孩子们正处于地狱。



七



比这一现状更令人绝望的是，改变这一现状面临的阻力。

（以下内容仅根据我支教中见闻写就，存在一定的片面和主观臆断，如有冒犯，可联系删除。）



首先是老师。村里的老师大多是外面聘请过来，或是被分配过来的。对于学生来说，老师就是最直接的管理者，是他们遇到校园霸凌时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

但对很多乡村老师来说，村小只是他们的一个跳板。不过是待几年就走的地方，他们的舞台在大城市，何必为这些留守儿童倾注太多的心血？

再说，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从分辨校园霸凌到和家长协调进行教育，哪一步不费心费力？哪一步处理不好不会让自己染上一身腥？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做法。

“被欺负了你找我干嘛？”“被欺负了找其他老师去，别来找我”“你跟她打架你就没有错？自己解决”……于是，这种沉默成为了杀死被霸凌孩子的第一把钝刀。



其次是家长。家长永远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但有些家长却缺席了。

“留守”，最初是一种官职。皇帝离京时，由太子或亲王留守京都，并有一帮大臣辅佐，代为守国，称为“京都留守”。

把这个“皇帝”替换成外出打工的父母，所谓“太子”，便是孤守乡村的留守儿童。运气好，或许还会有爷爷奶奶这样的“大臣”辅佐。运气不好，便只能自生自灭。

没有父母的第一引导，孩子便只能依照天性行事。无论是霸凌者还是被霸凌者，想找家长？出来一个老眼昏花的老人，颤颤巍巍地问你“老师，我家孩子怎么样了？”你忍心冷着脸告诉她孩子犯事了要严加管教？

父母的缺席，是另一种“沉默”，是第二把钝刀。



再次，是学校，乃至村政府。

“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让多少学生死得无声无息。对学校而言，校园霸凌这种事传出去影响学校名声，自然是希望往下压一压。

对村政府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村里要的是发展，发展肯定要做出成绩让上面看到，上面才肯向村里倾注资源。资源就这么多，怎么分呢？当然是哪个村子精神面貌做的更漂亮，哪个村子倾注得多。这个节骨眼上爆出校园霸凌这种事，不是断村子的财路吗？

所以，压一压，大家都好。至于谁家孩子被霸凌了，不就是小孩子打闹吗，这点小事有必要闹大？

社会的“沉默”，是第三把钝刀。

……

钝刀不止三把，但杀人只需要一把。

这还只是我在乡村中见到的，在城市中的孩子，又面临着怎样的处境？

我不知道，甚至不敢想。



八



所以《默杀》到底是不是一部好片？



不算是，影片后面出现的偷拍、强奸、家暴、绑架、邪教等元素，就像是导演为了“大尺度”而硬加上去的，如无根之萍，反而冲淡了对校园霸凌这个点的思考。



观众就像坐过山车一样，被各种突破底线的刺激冲击得很爽，但爽感过后，只剩空虚。

如果能抛弃那些不必要的设计，聚焦在校园霸凌上，这部电影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写这篇影评，也只是因为林在福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在现实中因为校园霸凌奋起杀人的父亲，只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太多人的沉默让我不想再沉默。



我又能做什么呢，一个个体的力量怎么面对无数人性深处的黑暗交织成的绝望。



只能借鲁迅先生那句话，向那绝望呐喊：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