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的胜利

《意志的胜利》，纳粹神片。据说这一部片将成百上千万人洗脑成为狂热的纳粹分子。欲澄清并解构这部片的魅力，只从盟军的正确二战史观去攻击它，其毁灭是不够彻底的，我们应当从普通德国人的视角看看纳粹狂热是如何被建构出来的，如此才能将其反向工程，彻底地瓦解掉。

彼时德国的政局远非局外人和史外人所能想象。如今的我们马后炮地对纳粹的邪恶门儿清，但在当时全德人民所看到的景象，是一片祥和，国富民强，积极向上，每个人都被一种伟大使命感所激励而奋进。这种使命感伟大到个人都无法把握，只能交给国家——黑格尔所云“行走在大地之上的意志”——来完成。当然，国家等于领袖，领袖就是国家，“希特勒就是德意志”。

这部纪录片所想呈现出的魅力实在难以抵挡，大多数德国国民都会自然地陷入披着理性的伪装的癫狂之中。想象一下这是我的祖国（德语称祖国为Vaterland，即fatherland, 而不是motherland——这很德意志），这时它的苦难自一战始已经十六年，曾经富饶的土地被蹂躏得山河破碎。在整个国家完全被缴械后，敌人又在一贫如洗的我们身上加诸完全无法承受的经济剥削，比之辛丑、马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整个鲁尔区——德国乃至整个欧陆的煤炭命脉，我们的父亲和儿子被驱赶去挖矿，煤一挖出来，就直接被列强瓜分运走，半点都不会留给德国。所有的德国人身上背负的债务长达几十年，这相当于强制劳动的无期徒刑。是的，敌人要的就是让整个德国几十年翻不了身。

这不只是战败。这是彻底的羞辱。德意志民族已经彻底失去了其作为一个欧洲强族的尊严。母亲在黑暗中哭泣，亲人在饥饿中苟活，整个民族被打入毁灭的深渊。

而希特勒对于德国人来说，是毛泽东和邓小平的结合体。普通德国民众首先看到的是经济腾飞：整个国家从废墟之中骤然崛起、一飞冲天，在十年间焕然一新，和改革开放的中国一样令人惊叹。并且，希特勒确实做到了他宣称的“消除阶级”，抹杀掉了一切出身的区别——平时高高在上的大学教授、犹太商人，如今都和我们这些八代农民一个地位，所有阶级的人都受到同等的尊重，因为我们如今都在从事同一个事业——为建设一个更强大的德国而奋斗和牺牲。生活水平提高，社会矛盾消除，这怎么不是一个明君！

他不仅是位明君，更是我们的伟大导师。作为世所罕见的表演艺术家，希特勒的演讲能力令人叹为观止，现代人从他举手投足的离奇夸张很容易诊断出精神病的症状，然而他在当时，就像一个发疯的先知，吐出的每句话，都来自一个看似完美的意识形态的箴言，一个更高的伟大意志，他说的每个字都能掀起所有听众的宗教狂热。这全场山呼万岁、不能自已的场景，能与之相比的只有东亚国家某些主席出场时人民的精神状态了。那时的德国神似大跃进和文哥时期的中国、甚至比之更甚。一贯理性的德国民众，切实地看到了希特勒当政以来国家的日益富饶，从经济殖民地的深渊一跃成为无可争议的欧洲第一强国，令邻国青目，旧敌拜服。可以想象，如果中国在大跃进后果然赶英超美，那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主义的伟大、主席的伟大？

在意识形态上，希特勒确实几乎做到了完美。他把德意志民族优秀深厚的文化、军人的品德、国家的绝对权力和纯净的血统这几个概念完全捆绑在一起，从而达到血统即权力和美德、民族即文化和国家、领袖即全民导师和国家本身这几重效果。对犹太人的迫害是这一逻辑的自然延伸，对普通德国民众来说，犹太富人身居高位、剥削人民，他们的被惩罚，在国家整体的巨大进步面前也无伤大雅，况且由于纳粹的消息封锁，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集中营的存在。

这部片的罪恶在于用最完美的手法展现最邪恶之物，从而为其赋予最高的魅力。那军人的飒爽英姿，那军队整齐划一的一轮轮正步中所蕴含的压倒一切的力量，希特勒的演讲中体现出的完美意志和无上光明的未来，作为历史的真实群演的人民山呼海啸的集体狂热，都汇成了一种极度的魅力，一种裹挟一切的浪潮，使得所有人都无法不萌生强烈的欲望投身于这股洪流，从而将平凡、短暂的个体汇入一个伟大、永恒的事业中去。当你的国家从废墟之中突然变得如此强大而团结，在整整一代人的时间中陷入混乱和冲突的祖国转眼间被一个人变得如此激情万丈和秩序井然，不论是实用主义者还是理想主义者，都可以从希特勒提供的“德国梦”中找到自己支持的理由。

那么问题来了。人本身是如此脆弱而无助的个体，所有人无时无刻不忙于寻找一个永恒而完美的价值，从而得以把个人价值附着其上，因着这个价值的永恒而（虚假地）感受到个人生命的永恒，因这个价值的完美而使个人心灵在每时每刻得到净化、得以解脱无常之苦。人永远难以不陷入某种浪潮中。你去皈依某个宗教，几乎完全地信任某一个哲学家说的所有话，或者找一个（和你一样活生生的、脆弱而摇摆不定的）人托付一生，都是在放弃对自我的控制和负责，哄骗自己进入无极状态。

对于此时的德国国民来说，现实已经给自己完全充足的理由去拥抱这个崭新的国家，当此之时，避免独立思考、放弃自我，放弃掉生命中最沉重的负担，在历史上从未显得如此轻易而值得。

从《我的奋斗》看，其实希特勒本人早已把自己献给了在他脑中生根发芽、逐渐枝繁叶茂的那个主义，如果刨去这思想本质的邪恶，他的一生可谓清晰而忘我。他早已不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精神。搁在上古，他就是迦南大地上的犹太先知，是阿拉伯沙丘里三十岁蒙了神启的穆罕默德。议论至此，又不得不叹现代理性文明对作为人类本能的另外一面的疯癫的规束和终结。

个人的意志是如此地脆弱，而他一直在寻找去依附的价值当下就在眼前，那么，如果再来一次另一种形式的全民思潮，我们如何保证整个社会不会再次这样全面失范？

更进一步，现在在人类社会流行的各种价值观，哪个不在性质上和纳粹有相似之处：

哪个不是统治着一个乃至一大片国家的思想？而哪个又不是因其信条和规定，从抽象理念中下降为人世间的法，以其（因片面而蛮横的）意志完全地改造了社会？

向全世界输出革命和血腥报复的伊斯兰极端主义，当年时刻准备着一统全球的苏修，如今步履蹒跚、逐渐从全球王座跌落的西方新自由主义，各国达沃斯精英联合而成的全球主义，欧美发达国家和一些发展中国家普通民众合流而成的反全球化民粹主义，田园环保主义者，超人类主义者……哪个又没有它自身的傲慢与偏见、成功和盲区？

冷战期间一些红色政权的内部大肃反、现今新自由主义带来对全球像火烧圆明园一般的扫荡破坏、各种民族宗教极端势力的大谬和西方从事多年的名为捍卫言论自由和人权、实则侮辱其他文明的弱智行为（如2015年查理周刊事件），哪个不是满身谬误、浅薄智陋？

哪个，又不是深切地改造了人类社会，坚信自己是那唯一的正确、是人类社会的最终路线，然而这个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世界百衲衣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其实是个超巨混沌系统，根本非人所能预见？

“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道守者乎？……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理固如是。

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对主流价值观的质疑，不要放弃独立思考。这世上从没有任何东西是天经地义的，现实决没有先于你自己的绝对价值。万物皆虚。

任何时候，作为少数派的独立知识分子，虽为隐士，却都是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珍宝和火把。因为他们是守望者，是医生，是引路人，是革命者。

我们在黑暗中工作，服务于光明。

作于2015年9月，改于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