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个上帝与魔鬼的新世界。”
这句话是普瑞托里尔斯博士对弗兰肯斯坦博士说的。在提议成为合作伙伴之前,两人正举着一杯杜松子酒(“我唯一的弱点”)为他们新的友谊干杯。普瑞托里尔斯拿出一系列微缩的活人,每个都装在单独的钟形玻璃罩里:他说,这些是小矮人,他们为真人大小的生命创造实验指明了方向。他告诉弗兰肯斯坦:“你独自造出了一个男人。现在,让我们一起给他造一个配偶。”
他们的追求成为詹姆斯·韦尔( James Whale)拍摄《科学怪人的新娘》的灵感。这是弗兰肯斯坦电影里最好的一部——它既狡猾又具有颠覆性,用恐怖片的外衣把令人震惊的素材偷偷伪装起来,以此躲过了审查的目光。有些电影随时间而衰老,有些变得更加成熟。在今天看来,韦尔的杰作比当时更加惊人,因为现代观众对片中隐秘的暗示更加警觉,他们看到了同性恋、恋尸癖和对神灵的亵渎。但你不一定非得通过解构才能欣赏它;《科学怪人的新娘》充满讽刺意味,令人兴奋,逗人发笑,是一部艺术手法拍摄的杰作。
上世纪三十年代恐怖片的爱好者们长期以来一直很重视韦尔。不过在 1998年,由克里斯托弗·勃拉姆( Christopher Bram)的小说《科学怪人之父》( Father of Frankenstein)改编的传记电影《上帝与魔鬼》( Gods and Monsters, 1998)发行了,韦尔的人生由此被赋予新的意义。在那个时代的好莱坞,同性恋还只能不屈不挠地躲在衣橱里,但韦尔被描绘成坦白而公开的男同性恋——不仅是在生活中,在他的作品里也同样如此。这个观点可能受到了某些主观意愿的误导。像安东尼·斯莱德( Anthony Slide)这样的传记作者说韦尔是“一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不向别人透露自己的个人生活”。但像加里·莫里斯( Gary Morris)这样的影评人却把《科学怪人的新娘》解读成大胆的同性恋寓言,两种看法大相径庭。莫里斯的解读有时候很折磨人(怪物和双目失明的隐士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但他可能正确地指出了普瑞托里尔斯和弗兰肯斯坦是怪物的同性双亲(“亨利作为父亲给了他生命,普瑞托里尔斯则是养育他的母亲”)。普瑞托里尔斯(由恩斯特·瑟赛格[ Ernest Thesiger]扮演,他有种坎普式的拿腔拿调)在和怪物相处的某些时候确实像比较暴力的同性恋一方。但无论电影是不是寓言,还是让它的含沙射影乖乖留在暗处作为浮动的潜台词更有趣些。
作为韦尔的《科学怪人》( Frankenstein, 1931)的续集,电影出色地达到了它想要的效果,把怪物重新塑造成一个受到抛弃却渴望友谊的生物。《科学怪人》的字幕说它灵感的来源是“珀西· B.雪莱夫人”的一部小说。《科学怪人的新娘》给了这位崇尚女性主义的女主人公更高的地位,管她叫“玛丽·沃斯通克莱夫特·雪莱”,并在电影最开始加了一场戏。戏里玛丽和她丈夫雪莱以及两人的朋友拜伦一起为第一个故事构想续集:怪物从磨坊的大火中幸存下来,继续在别人的遗弃和误解中蹒跚向前。
艾尔莎·兰切斯特( Elsa Lanchester)扮演了玛丽·雪莱,同时也演了没有出现在演员表上的新娘。这个角色是电影史上不朽的形象之一,她的头发古怪地高高束起,上面扎着闪电一般的银饰带。电影的视觉风格以德国表现主义为基础,建立在轮廓分明的阴影和参差不齐的倾斜镜头之上(这一类的恐怖电影催生了四十年代黑色电影的视觉风格)。新娘的角色受到了玛莉亚的启发,后者是弗里茨·朗( Fritz Lang)的《大都会》( Metropolis, 1927)里一个人造的女机器人。韦尔也从这部电影中吸收了一些普瑞托里尔斯实验室的点子,特别是那个把新娘升上屋顶去接收闪电的平台。(在梅尔·布鲁克斯[ Mel Brooks]的《新科学怪人》( Young Frankenstein, 1975)里,普瑞托里尔斯实验室不仅仅是看起来相似——它用了完全一样的道具,都是在库存中发现的。)
电影最核心的角色毫无疑问是怪物(他的名字并不是标题中的弗兰肯斯坦),由鲍里斯·卡洛夫( Boris Karloff)扮演。他在《科学怪人》中只得到这么一行字幕:
怪物……………………?
但是续集的字幕把他的名字“卡洛夫”用粗体写在片名的上面。尽管怪物的角色比较粗犷,卡洛夫还是为微妙的细节和小动作找到了空间。尽管他反对让怪物说话的决定,却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在《科学怪人》里,他只能可怜地低声叫唤,但在《新娘》里他跌跌撞撞地走进一个林中小屋,屋里的盲人小提琴手教会他一些单词(“酒……酒!”)。这些词最终发展成他对普瑞托里尔斯提出的痛苦声明:“我要一个跟我一样的朋友!”
1931年的电影中有一场著名的戏,怪物碰到了一个小女孩,女孩正在让野菊花漂浮在池塘里。怪物加入她一起把花往池塘里扔,当花都扔完之后他采取了合乎逻辑的下一步行动,把她给扔了进去。结果女孩淹死了。续集一开始,女孩的父母为了确定怪物的死亡,在烧毁的磨坊废墟中寻找他的身影。父亲被杀之后,母亲攥住一只废墟中伸出来的手,却发现这只手来自怪物而非自己的丈夫。这样冷血的场景在一定程度上比电影里直白的暴力场面还要令人震惊,但有趣的是韦尔让自己对怪物的同情心软化了第二个故事。(这一次,怪物救了一个落水女孩,尽管他的见义勇为之举被误解成攻击。)
怪物和隐士( O. P.海基[ O. P. Heggie]饰)一起吃饭的那场戏宁静而感人(隐士感谢上帝给他带来这位访客,让他不再孤独)。如果说第一顿饭感人至深,第二顿则显得滑稽可笑,怪物逃进一个地下墓穴,碰见普瑞托里尔斯停下寻找残骸的活准备点着蜡烛吃晚餐。他邀请怪物加入,怪物满意地抽上了一支雪茄。
《科学怪人的新娘》主要是普瑞托里尔斯和怪物的故事,尽管情节支线也牵扯到弗兰肯斯坦(柯林·克莱夫[ Colin Clive]饰)和他的未婚妻(两人的婚期被博士在实验室中的事务延后了)。高潮发生在普瑞托里尔斯的哥特式高塔中,里面摆着一台怪异的闪电接收设备,可以把生命带给用残骸拼成的新娘身体。这场戏给人以无法磨灭的印象,很容易就会忘了新娘在电影中出现得多么少。
韦尔和他的编剧威廉·赫尔巴特( William Hurlbut)在适当的地方加入了一些黑色幽默。他们在米妮(乌娜·欧康纳[ Una O' Connor]饰)这个角色身上得到很多乐趣,她是弗兰肯斯坦的管家,尖叫声足以震碎玻璃。他们也很享受另外一些片段,比如怪物救下掉入水中的牧羊女,然后沉思:“恩,一个女人,这真是有趣。”
恐怖片的一大优势在于它们可以容忍现实世界里难得一见的极端行为。从《诺斯费拉图》( Nosferatu, 1922)中无声的吸血鬼到六十年代的汉默恐怖片里克里斯托弗·李( Christopher Lee)和彼得·库欣( Peter Cushing)兴高采烈的放纵,这一类型鼓励演员们用怪异而做作的风格和精心摆出的架势来为影片添油加醋。角色们通常有一定的说话模式,而且极为扭曲以至于无法戏仿。
恐怖片也鼓励视觉实验。自打《卡利加里博士的小屋》( 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 1919)以来,恐怖片就意味着意料之外的摄影机角度、容易引起幻觉的建筑和毫不掩饰其人工色彩的布景。随着主流影片变得越来越没有想象力,越来越遵循现实主义的视觉风格,恐怖片把观众带回默片时代更加无拘无束的设计。一个离奇古怪的扭曲场面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于壮观的现实场景。阴影中突然伸出的手爪会比《世界末日》( Armageddon, 1998)中所有的特效更加震撼。因为《世界末日》看起来是现实的,恐怖片则嘲笑我们说现实不过是一场幻觉。
有关詹姆斯·韦尔( 1889—1957)的许多传记细节都短暂地出现在《上帝与魔鬼》中。这些细节提到他早年曾和一个死于战争的朋友有过一段恋爱,也提到他在三十年代拍了一批出色的好莱坞电影。韦尔 1941年就不再拍片,过上了安静而奢华的生活,一边画画一边参加社会活动。在《上帝与魔鬼》里,我们能看到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伊安·麦凯伦( Ian McKellen)把他演成一位举止文雅、仍然抱有希望的男同性恋,在他新的园丁(布兰登·弗雷泽[ Brendan Fraser]饰)身上看到了最后一次勾引的机会。尽管如此,弗雷泽的平头可能过分强调了作为上帝的导演和他们所创造的魔鬼之间的平行关系。(周博群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