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长恨

1794年7月17日，法国大革命的“恐怖统治”时期尚未结束，十六名贡比涅加尔默罗会修女被押往位于巴黎的王权广场（Place du Trône，今名民族广场Place de la Nation）行刑。她们因为忠于教会、忠于所发的圣愿以及将自己奉献于耶稣和圣母圣心而被判处死刑。在通往刑场的路上，这些修女们不停地祈祷、吟唱着圣歌，最终一个一个从容不迫地登上断头台。

1931年，德国女作家盖特鲁德·冯·勒福（Gertrud von le Fort）根据这十六位修女的殉道故事出版了小说《断头台上的最后一位》（Die Letzte am Schafott）。40年代末，贝尔纳诺斯受邀将小说重新改编为剧本，剧本更名为《加尔默罗会修女对话录》（Dialogues des Carmélites）。据说，当贝尔纳诺斯改写剧本时，在他面前仅有故事剧情概要，并没有盖特鲁德的小说，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讲，《对话录》所呈现的内容更多的是贝尔纳诺斯自己所想表达的情感与观点。贝尔纳诺斯改编的这部电影剧本在当时并没有付诸于拍摄，直到1960年，该剧本经再次改编后，终于登上了黑白荧幕。

电影《加尔默罗会修女对话录》从布朗什和康斯坦斯成为初修修女开始讲起，当布朗什走进自己的房间，在黑暗中被桌上的骷髅头骨所惊吓时，老院长对布朗什说：“你的面前是一场巨大的考验，我的女儿……”布朗什回应：“无论是什么样的考验，但愿天主赐予我力量。”老院长却说：“祂在你身上所要考验的，不是你的力量，而是你的软弱。”老院长的这句话不仅暗示了布朗什和贡比涅加尔默罗会的命运，也道出了整部影片中不断回响的主题。

当老院长病重行将去世时，她毫不掩盖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她对一旁的玛利亚修女吐出心中的孤独感：“我很孤单，完全的孤单，没有任何的安慰。”老院长所感受到的这种孤独，很容易让人想起贝尔纳诺斯在他的小说《一个乡村神父的日记》中所描写出的小神父的感受，那是一种自己的心声无法获得回复的失落感，仿佛世界上只剩自己一人面对死亡作战。老院长拼劲全力直身做起，激动的语言显示出她内心的抗争，她的姿态如同《在撒旦的阳光下》中的多尼桑神父垂死前面对纠缠于他的魔鬼所做的抵抗，在这种抵抗之中，老院长反复地质问着如何才能脱去已沁入皮肤的焦躁不安。

老院长临终前的形象就像是贝尔纳诺斯从前小说中人物的重新演绎，他们惶惶不安地面对死亡的阴影，他们在革责玛尼园里寻找出口直到最后一刻，然而天主为人们许诺平安和救恩，却没有扫去怀疑，于是在面对各种险境的时候，怀疑成了幽灵，怂恿人心头的不安，人们抵抗着死亡，不如说人们抵抗着所面临的不确定带来的不安，而老院长的不安和抵抗在旁人眼里成了谵呓，在床头谵妄中，老院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老院长临死时的场景又在布朗什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随着老院长的去世，革命的喧闹声也渐渐临近这座隐修院，对教会、修院不利的法令也愈来愈多，首先是一切教产归共和国所有，紧随其后是不允许初学修道者发愿，驻会神父也因为不愿宣誓效忠国家而遭驱赶。在这一系列事件中，玛利亚修女表现得极为勇敢，面对特派员也毫不让步，她这样说到：“无论哪里有一个大德兰的女儿，哪里就有一座加尔默罗隐修院。”面对外界日积夜累的压力，玛利亚修女第一个提出所有修女宣发殉道愿的建议，电影在此对剧本进行了改编，在贝尔纳诺斯的剧本中，当玛利亚修女提出殉道愿的时候，这一建议立即遭到了新院长德兰修女的反对。

新院长对于殉道愿最大的反对是出于对骄傲的担忧，因为致命的荣冠不是人所能决定的，殉道者的光荣只能得自于天主，同样希望在健康状态下致命，也会是一种幻觉，院长对于修女的期望是要站得稳妥，不然骄傲会使他们双脚离地，一阵风就能让她们迷失于云端，结局无非是像失衡的热气球般重重摔在地上。当故事一直在讨论死亡、软弱和如何勇敢的时候，院长的这段话揭示了宣扬勇气的某种内在可疑性，这种勇气仿佛是追寻天主，实际确是在追求荣誉。然而作为一个加尔默罗会修女，当她希望学习她们的圣会母大德兰那样拥有勇气的时候，她也应当像她一样勇于舍弃，舍弃的不仅是世俗中的财富和名声，还有对获得荣誉的诱惑。玛利亚修女的问题或许在于，对她而言，舍弃生命要比舍弃荣誉更容易一些，恐惧仿佛在这里玩了一个花样，叫人认不出它的另一副面具来。

进入隐修意味着人不断地将自己奉献给天主，奉献自己不只意味着奉献出个人的时间、精力和生命，更意味着奉献出自己的意志，以天主的意志作为个人的意志，这也正是革责玛尼园里和十字架上的耶稣对我们每一个人诉说的一切。“尔旨成行”，是天主的意志展现在个人的意志之上，当一个人为天主的意志奉献自己的所有时，他才堪当和圣母同声念出这句短语。奉献意志、交出自由，这是现代人多么抗拒的话语，但是天主并不要求人们交出自由，祂只等待人们交出自由，在交出自由之前，人依然可以自由地选择留下自由。然而留下自由使人禁锢在世俗的虚妄中，只有放弃自由，让天主是天主，才使人获得真正的自由，以抵御人的私欲。

电影中删去了玛利亚修女的第一次建议，直接根据剧本中殉道愿第二次提出的场景拍摄，在院长缺席的情况下，由众人一起投票决议是否宣发誓愿，这个改动省略了对殉道愿的慎重讨论，也改变了对玛利亚修女结局的评论。在贝尔纳诺斯的笔下，他不仅关注着这些修女的命运，也同样是在讨论人们面对死亡时的痛苦与慌张，省略对殉道愿的讨论虽然意在增加电影中所表现出的圣洁性，却也忽略了人性面对困苦时对自身生命审思的厚度。

当剧本中玛利亚修女无法参与殉道时，她说：“我失去了荣誉！”这种无法与修会一起殉道的结局变成了玛利亚修女的另一种考验方式，巴尔塔萨在评论《对话录》的剧本时这样写道：“准确地说，这一情形变成了玛利亚修女的一个机会，让她经受一次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精神殉道，这种精神殉道在她的孤独之中召唤着她，使她在众姐妹中也能获得一席之地，也使她同她们一起拥有一层更深的共融。”电影中，由于删去了第一次殉道愿的建议，玛利亚修女并没有被陷于渴望荣誉的指责，当她意识到自己将担起重振加尔默罗会的重任时，玛利亚修女的形象也被太高到了某种高度，她明显地而不再是隐晦地加入到众修女的殉道之中。

《对话录》中玛利亚修女对殉道的热心，如同一面镜子一般反射出初学修女布朗什的害怕。入会时，布朗什将自己的名字奉献给耶稣的临终一刻，然而她害怕黑影、害怕骷髅、害怕老院长垂死的喊叫声、害怕一切让她想起死亡的事物。她为获得幸福和平安入会，却不曾意识到隐修乃是进入另一个战场。老院长临死之前，将她托付给玛利亚修女，于是对死亡的惧怕成了布朗什身上的一个符号。她为殉道愿投下同意票，却又逃离殉道的道路，她对寻找她的玛利亚修女说：“死亡、死亡，在你口中只有死亡一个词语！”

刑场上，修女们吟唱起《造物者圣神请降临》（Veni Creator Spiritus），我们不知道究竟从哪一刻开始，也许是和玛利亚修女谈话的刹那，也许是跟随赴刑队伍的瞬间，布朗什的心中忽然扫去了忧虑和害怕，在修女们一一登上断头台时，她的歌声分开围观人群，“比之他人更为清澈、更为果断，还带着一些稚气”的声音一直歌唱着，歌唱着，直到等待布朗什的铡刀落下之时。

如果说布朗什和老院长身上的彷徨不安有着贝尔纳诺斯其他作品中人物的特质，那布朗什决心走向断头台时，她也和那些人物一起走向了革责玛尼园的出口。耶稣在革责玛尼园里体会到人性至弱之处，祂体会这种软弱，却没有苛责这种软弱，当我们在痛苦之中进入革责玛尼园时，不是我们去陪伴耶稣，而是耶稣在那里陪伴我们，并告诉我们从哪里可以获得力量来征服软弱而不是消除软弱。

贝尔纳诺斯写完《对话录》剧本不久以后，他因手术失败于1948年7月5日离世，或许如同他笔下的老院长，他时时刻刻都在默想死亡这个主题，在他临死前夕，他说出极具他作品中人物特征的一句话：“现在我正进入祂神圣的临终时刻。”《对话录》于是成了作者生前最后一部对死亡沉思的作品。

值得欣慰的是，当布朗什充满勇气的时候，当康斯坦斯脸上始终挂着孩童般的笑容时，当十六位殉道修女在贝尔纳诺斯笔下再次兑现自己对天主的许诺时，贝尔纳诺斯想必也已接近他的革责玛尼园出口，正如他给这本剧本这样题词：

“从某种意义上说，恐惧还是天主的女儿，

在圣周五的晚上被赎回。她看起来不怎么美丽

不！要么是嘲弄她，要么是诅咒她，并被所有人唾弃……

可是，你们不要弄错了，正是她伏在每个临终者的枕边，

为他们代祷。”

参考：

1. BERNANOS: AN ECCLESIAL EXISTENCE, HANS URS VON BALTHASAR, TRANSLATED FROM THE GERMAN AND THE FRENCH BY ERASMO LEIVA-MERIKAKIS, IGNATIUS PRESS

2. Dialogues des Carmélites, Bernanos, Editions du Seu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