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拉

（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大半年过去了，在日本上映的《阿基拉》杜比影院版，总算借着北京国际电影节的机缘，来到了中国。

大友克洋这部传奇之作在八十年代横空出世时，就已经引发过影坛与动漫界的轰动，并成为无数科幻题材作品的灵感来源。历经三十多年的传播，这部思维超前、预言无数的老电影固然历久弥新，但要知道，如今我们再次观看与评价它的时候，已经可以依赖于一个最能体现其艺术构思和效果呈现的版本，也就是这个杜比影院版了。

一句话，此次在杜比影院再刷《阿基拉》，就仿佛之前从未看过它一样。那种视觉的冲击与音效的震撼，让这部本就烂熟于心的动画，产生了奇妙的陌生感，不是老树开出新花，而是等了三十多年，这棵树本该有的面貌，终于完整而真实地出现在观众面前。

众所周知，去杜比影院观影，在视觉和听觉两个层面，都会得到截然不同的进阶体验。

先说「视觉」，杜比影院装置了能够支持4K分辨率、120帧高帧率放映的杜比视界双机激光放映系统，这意味着画面亮度、对比度和色彩方面都会有顶级呈现。

之于《阿基拉》，杜比影院就很神奇地，在保留动画异想世界的同时，拉近了它跟现实的距离。我头一次觉得，片中的「新东京」，成了一个可亲可感的有机体。

核弹留下的大坑周边，重新建立起一座规模宏大的都市，但人们再也找不回1988年，「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前那种亲善和睦的氛围，取而代之的是战败思想、末日危机潜伏多年后所形成的浑浑噩噩与蝇营狗苟。

要凸显极度繁华以及败坏，极度混乱以及颓丧，大友克洋的办法是，使用强烈对比的色彩，来勾画城市环境与人文环境，呈现绝对幽深的暗色和极其耀眼的亮色之间的反差。如果没有杜比影院超过100万:1的超级对比度（是普通影厅的好几百倍），这种包容感极强的构思在视觉上是无法实现的，起码，效果会差很多。

通过对比早初的版本，我们可以看到，以下这个建筑，是以蚕白与土黄为主的，但在杜比影院版，则换成了金黄与橘红。色调转暖不只是显出建筑及其代表的阶层的辉煌，而且突出了带有偏执性、霸道气、距离感的威严。

早期版本，截图取自IMDb预告片

同场景杜比影院版

这种色彩的饱满运用，给新东京带来了真正的霓虹，甚至赛博朋克效果。

而在一座崩坏的大都市里，色彩越是绚烂，越是显得出这里的糜烂、荒唐，以及自我放逐、自我厌憎的强烈心态。特别是，当底层建筑普遍以青蓝冷色示人时，足够分明的色彩差异才好譬喻社会分化。如此，这乱世，就能更好地栽种紊乱与凶险。

大场景的光亮撑得很足，而更能凸显混乱时局的夜戏，更是让这一版本称王的绝活。大友克洋想要让现状与画面同步达到「比黑夜更黑」，如今实现了。

举个例子，铁雄起初一意孤行骑车疾奔，在撞见高志后出车祸那段，就很有代表性。高桥以灰白姿态刺入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城市，昏黑中自有错落层次，而明暗的对比与交融都十分明显，可以指他与城市混沌切割不开的关系，也可以指他终将以一个自小向大的趋势介入这场城市的灾难。

有这样的场面与这样的情绪渲染，金田的红色摩托更能代表此时此地的末日情绪。它固然能够象征冲破黑暗的炽烈希望，但是同样可以指涉这座城市遍布的血债，反正它的主子，本来就不是端端正正的英雄，而是一个被时势拖累又为时势续命的痞子。正是这样的凡人，在城市随着人性崩塌的时候，才更显出那种血性来，车子的艳红，就成了不屈的象征，越是大张旗鼓，越是激荡人心。

相应地，对于这部动作场面一流的作品来说，色彩的张扬与流动同样起到至关重要的助攻作用。金田等人的飙车场景，大友克洋本就通过帧速的切换来制造新鲜的速度感，如今这饱满色彩的涌动，更见动态的流畅以及冲击。

说到动作场面，各式大战、混战都被视觉牵引。尤其是最后铁雄异化时的诡奇，无论是右肢的变幻，还是身躯的膨胀，五颜六色的驳杂汹涌都在宣示本体失去控制的恐惧、外界对异物的惊怕，以及动画本身的想象与野心。在杜比影院，这类场景的表达，全都给放大了。

正因为可以看到比原来更多的色彩，甚至是表情上的光感变化，观众可以感知更多细节，从而转变曾经单一方向的注意力，比如只盯着中心，或者动态，因为周遭人物的心理，还有场景与人的互衬，全都浮现出来了。而这，自然强化了观众对人物的共情、剧情的理解，这实在没有辜负大友克洋动用的17万张赛璐璐片。

当画面步入全新阶段，声音更是脱胎换骨。

适才所说的大场面，无论是飙车，还是打斗，抑或是变异，我们所熟悉的商业类型片那种激昂的、轰动的声效，一应俱全。大桥力谱写、艺能山城组演奏的乐韵穿插其中，内里印尼传统甘美兰敲击乐和电子乐调配成的声音颇具特色，而且充满着末世科幻的迷幻与悲凉。

此外必须要提音效的细腻呈现，比如不同的爆破声，会有不同的处理。高志在闹市因为悲恸而引发玻璃震碎时，我能感受到四面八方都有响动，仿佛玻璃也会从周遭或透顶掉落。而铁雄撞向高志时车子爆破，就有一种迅速由远拉近的牵引，继而在视线正前方，随同画面一同爆开。

在细节上体现得出这些细微差异，那么，飞机在上空盘旋时给人带来的头顶嗡鸣，杯子碎裂时觉得单边耳畔轻轻泛起声响，甚至当角色呼气时觉得近在咫尺，这些感觉就不足为奇了。

之所以能做到这样，得益于杜比影院引以为傲的杜比全景声。这是继环绕声之后的一个大突破，不再受限于声道的划分与规划，而是通过引入「声音对象」这一全新概念，在影厅的三维空间里，让每一个声音对象都能够实现准确定位，顺滑移动。这样一来，电影的动静就更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效用了。

这技术不仅用到闹热声响上，对安静的处理，也实现了各有千秋。阿胜在桥上空降时对高志喊话，一瞬间飞机引擎声响全部隐去，暖色调也变作冷色调，空余他们之间隔绝外人的心灵沟通。阿胜超能力这种「闹中取静」的展现，如同故事里的一个奇特但顺滑的变调，瞬间吸引所有人屏息凝视，那种在场感，十分强烈。

当铁雄穿过大气层，飞到太空的时候，又有幽微声响的处理。这时候依然是绝对安静的，但是声音无法全然引导，只剩一些机械的响动，更添了几分空寂，仿佛影厅里的空气也在被迅速抽干。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观赏《阿基拉》这种特为影院而生的视听巨作，杜比影院也许确是当下的不二之选。在这里被电影打造的梦境包裹，让人产生更接近幻梦，更接近电影本质，更接近电影主创的感觉。

你会剥开那些揪斗与争执的皮囊，探到里头经久不散的悲观情绪以及恐慌心理，察觉那是集体的，社会性的，几乎无人幸免，于是末世成了定局，崩坏成了必然。再往里钻，又有战败的怀疑，或者说战争对人的腐蚀，本源上还是人性永恒的贪欲、虚无，甚至自我毁灭的倾向。

哪怕到了当下，这样的质问，依然毫不过时。《阿基拉》的寓言性，很大程度上也在于此。而每个人在面对这部作品的时候，自然会有不同的需索以及触动、反思，这就是《阿基拉》的又一大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