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

他为什么不去看巧巧，为什么连一次也不去探望他的救命恩人？我和巧巧有同样的疑问。直到看过电影后的两天，一个闪念之间我突然明白了。其实他已经讲给了巧巧听，经过了好久的躲避和沉默，只能汇成可以说出口的两句话：“他们一个都没来”，“你当初应该让我死在大街上”。

巧巧出场时是个长镜头，一路都有男人与她调笑，男人围着她，她只围着他。巧巧坐下来，撒娇地咬了他一口，他哎了一声，可是连眼皮都没抬。那个世界都是他的，在有纠纷的小弟面前抬出关二爷，欠钱的马上认错；老大哥有事儿也来求他帮忙；帮派里的、刚出来的都需要他照顾。他处事公正讲义气，他仿佛是关二爷在这世上的代言人。大家敬服他，出狱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接他。显然，这是个他没有想到的结果。

在里面的时候，他兴许还盘算过，出来后哪些兄弟还会认他，从哪里开始东山再起。那一刻，他愣在当场了吗？他会不会想，要是我没进去，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这样羞辱折磨的活，还不如死了干净。要是她当初没救我，让我死在街头该多好，至少他们还会敬重想念我这个斌哥，活着却什么都没了。死了升极乐，活着却要在地狱里熬。你救了我，这难道不比死了痛苦？你知不知道我不怕死，我怕被指指点点，我怕被羞辱，怕被活生生地毁灭。你要真的是知心人，当初就不该救我。

这些不幸、不甘和痛苦都归咎于这个女人，他太该恨她了，但他怎么可以恨她呢？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任谁都觉得怎么谢都不为过，何况他还喜欢她。他该怎么办呢？见了面，他该对她说什么呢？说恨，张不开口；说谢，是假话。不能爱又不能恨，既爱也恨。除了逃走避开还能怎么办呢？永远不见她，永远不把这些话说出来，压在心底里，也许慢慢就好了吧。可是她找来了，一次比一次倔强，还是没躲开，她执意要一个答案。从哪里说起好呢？好像哪一句都不合适。他没法把心里的痛苦、不甘和恨说给她听，最后只说得出一句：“他们一个都没来。”他补给她一个火盆，算是把她从里面接了出来，让她与过去做个告别。可没人给他一个火盆，他没有跟过去告别，他的现在、未来，都与过去紧紧相连。从此以后，她有了自由，他仍然被禁锢。

唯一一次他坦白了他的恨是瘫痪之后，退去了成人的理智，像个耍脾气的孩子一样大吵大嚷，摔盆砸碗。巧巧气得咒他：“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救你！”他马上喊回来：“当初你就该让我死在街上！”然后别过脸露出了极委屈的表情，像个孩子一样瘪着嘴要哭。两个人都沉默了。这一来一回的互呛，好像有什么拧着的劲儿卸掉了。要说兵哥坦白了他的恨意，也似乎有点刻意了，恐怕在喊出那句话之前，他也是没想到的。他把这句话藏的那么好说出来，突然说出来不知道有没有让自己也吃了一惊。

当巧巧千里穷追不舍，只为得到一个答案的时候，在那段时间里她是强迫的。见到了面，没得到答案，却也得到了答案。没得到等不来他的理由，得到的是这个男人不想再与自己有任何关联的明确的回答。她好像没死心又好像真的死心了。得到这些的巧巧心里的一部分枯萎死掉了。踏上火车的时候，她似乎很迷茫，甚至差点跟随一个陌生男人去到新疆，去过他的日子。想起电影开始不久，她对老邻居说：“去新疆干啥？种哈密瓜？”中途她还是下了车，现在她无法去新疆了。因为想一起去的人不在了，曾经憧憬的新疆与此刻开往的新疆，根本不是一个地方。灰蒙蒙的夜安安静静，一个飞碟停在了空中。她抬头望它，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一个外来者，一个他者。从它的视角看着这个世界，好像也看着她和她的生活。那样的视角之下，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呢？所有的人都活动着，奔忙着。因为并不带入任何感情，只是观察，所以悲苦和欢乐好像都失去了强烈的感受，所谓的生活也都失去了意义。这时候，她做了一个决定，与其说是一个决定，不如说她早就知道的答案—回家去。家也是唯一吸引着她不愿离开的地方，那里有她在乎的一切。

差不多十年后，她穿着一身黑衣，盘起头发，还是曾经简陋的麻将馆，打麻将的还是曾经的那一批人，他手下还是曾经的那个司机，她成了曾经的斌哥，她生活在他曾经掌控的地方。有什么比成为那个人更好地哀悼呢？她也成了江湖儿女。她撑起一个曾经属于他们的小世界，那里有他们最好最风光的年华，同时停留在大厦将倾之前。

无疑，她是抑郁的，但这份抑郁就好像是她的选择，她自愿留在其中，抑郁与生活难舍难分，她并不渴望走出来。同时，抑郁又像是一种自我保护。逝去的人和旧时光都是令人怀念的，可如果是抛弃自己的人和被浪费掉的青春呢，又该如何面对和定义？

而哀伤并不是始于此。她的生命中早已在不断的面对丧失。不知何时离去的母亲，江河日下面临关闭的工厂，因为不甘心而大声疾呼却不被人理睬的父亲的离世，她的骄傲，她的青春，她的活力，一个没有污点的人生，甚至是为修建三峡被沉入水底的村镇。生命中好像无一处不充满逝去与悲伤。

收到斌哥的信息“我走了”，她马上追了出去，追上一个腿脚不便的人想必不难。她停在了门口，恼恨的踢脚：又是这样！可这一次，她不想再追了，追到了说什么呢？无非是挽留。十年前她追了那么远，挽留过了，她知道结果。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再离开了。在这里她什么都有，有活着的斌哥，也有死了的斌哥；有老伙计们，也有往昔的回忆；这里有她的青春，也是她的坟墓。这里是在她身上种了根、无论走多远都想回到的家乡，她还没有待够。

从这部片子开始，好像有一点看懂了贾樟柯。以前觉得他留白太多，信息太少，好像并没有讲清楚。可这一次发现，留白里包含着所有真实的、无法被言说的情感，留白才是更真实的处理方式，因为贴近生活。生活中许多东西是非言语的，微妙地感受到却又说不出，但它们在那儿也不会消失。就像我在两天后才突然想明白斌哥为什么不去看巧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