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

艺术创作者是否都喜欢重复自己？

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小说《情人》，其实一共写过三个不同的版本——《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情人》、《中国北方的情人》。提炼一下，故事的主干都围绕贫穷白人少女和中国富家子弟展开，但每个版本的走向脉络都各不相同。

这种“重复”不是无效的，任意翻开一本，它都独立存在。同时，通过创作者的反复书写，拥有了多视角的可能。

因为人记忆的偏差、情感的主观和某种执念的发生——人生这么复杂，情感如此多变，一种口吻和视角，怎么能够穷尽？

这也是一种自我致敬——为了那些不容易理解的、和极易被人遗忘的东西。

黑泽明拍了一部《罗生门》，几个人被困在同一个故事里各说其话；而有些创作者一路走来创作了好几个看似不同的故事，然而内核都在指向同一个东西。

于2018年上映的电影《江湖儿女》，正是如此。

从1995年的电影《小山回家》开始，历经二十余年的电影生涯，一部部作品的推出，贾樟柯的“电影宇宙”终于在《江湖儿女》中搭建完成。

熟悉贾樟柯电影的观众一定会嗅到重复的味道：煤矿气息、小镇氛围、边缘人物和现实主义。拍了二十年这些依旧拍不完的，也拍不透。他好像用电影这件多棱镜，每次小心翼翼只折射出一个切面，就够令人琳琅满目的——只不过电影的表现对象从叼着烟头无所事事的小镇青年小武，变成了威震一方的“大佬”斌哥。

而另外一位主角像是被锚定了，依旧是赵涛。

每次贾导有新片推出，都有被网友吐槽是否“含涛量”过猛的可能。但在看完贾樟柯的所有电影之后，你会发现，赵涛真的很重要。

赵涛不是典型意义上的美女。偏平质朴的五官可以代表千千万万的中国女性形象，低头皱眉、浅笑害羞间都深藏着内敛温良的柔情——她们可能埋首于工厂流水线、可能劳作在田间地头、可能围着厨房忙得不可开交、可能踩着单车为全家生计来回奔波——她是耐看的；透过那张脸，令人有想深入探求的欲望。

这张脸承载了许多故事，她是复杂的，有着丰富的可塑性和生活感。观众看着这样一张脸，不再有艳光四射大明星的距离感，发生在她身上属于小人物的故事因此也极具可信度和说服力。我们看着她，就是在看自己。

她如同一个见证者，在贾樟柯几部不同的电影中生活着——既扮演着故事中的角色，同样这种戏剧感随着赵涛一次次在不同电影中的出现、重复，重复又出现，从而与现实世界逐渐模糊，她仿佛成为了一个亲历者——就像影片中的她自己亲口所说：我见过飞碟——那么真实。

影片中某几个静止的近景镜头，赵涛的瞳孔格外浓黑——她和巧巧合二为一，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你，如同晋祠中的泥雕塑像。一方斜阳照射下来，菩萨似的模样。瞳孔深不见底。

对于斌哥来说，巧巧就是菩萨。女性在贾樟柯电影中展现出无比包容的形象，她是“江湖”中流动的水源，给一切带来温暖的母性气息。

贾樟柯在2001年的电影《任逍遥》中就已经有过一对叫“巧巧”和“斌斌”的男女主角。那套枚红色纱衣和黑底彩色蝴蝶肚兜在赵涛身上已经出现过一次——那是同样都留着波波头的“巧巧们”年轻飞扬时候的模样——01年的“巧巧”被装进了时间胶囊，重新被截取，从她之前的故事中跃出，出现在17年之后的《江湖儿女》中。

2018《江湖儿女》中的巧巧

2002《任逍遥》中的巧巧

还有巧巧为了斌哥在街头开枪，在出狱后去到奉节找寻斌哥身上穿的那件浅黄色短袖衬衫，棕灰拼接单肩皮包，用发圈扎起的低马尾发型——这一身也是直接从2006年的电影《三峡好人》中复制过来的——《三峡好人》中同样有一对男女，也是从山西前往奉节县城的三峡，分别寻找自己的配偶。

2006年《三峡好人》中独自寻夫的沈红

2018年《江湖儿女》三峡游轮上的巧巧

在这里，名字和服装都成为一种链接，不断被重复；包括从宿舍过桥到公交车站等车这一条动线，贾樟柯都让两个“巧巧”在两部电影中重复了两遍。

2002年《任逍遥》中巧巧在矿区等公交车的路线

《山河故人》（2015年）中的绿皮火车，同样在《江湖儿女》中被提及，它们和本应该慢下来的时间捆绑在一起——我们不是在天上，就是在地下，不是在云雾里起起伏伏，就是看着一个个黑影撞进我们的眼皮。也只有在绿皮火车的窗户外看着一帧一帧掠过的风景，才算是真正数着时间的纹理，一起同行。

这些元素在不同影片中的重复，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时空跳接——几部电影间的角色跨越令人有恍惚之感，好像人的生命的确可以在地上凿开几条不同的道路，不断交叉，又就此分离。

拿《动物世界》举例的二勇哥，看尽了江湖上的人为了利益争到头破血流，和动物互相厮杀没什么区别，所以他要高雅，追求双人热烈互动的国标舞——但他依旧死于一场没来由的凶杀——简单粗暴地被捅了几刀。和斌哥走在路上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小流氓痛击迎面骨的性质一样。

这意指着江湖在日益走向衰败，而衰败从何开始无人知晓。不仅仅是新人急于冒头取代旧人，破坏规矩，还在于利益的大量涌现点着了人们心中贪婪的火焰，这场熊熊大火灼烧着每一个人——人被欲望所蒙蔽，想要抢夺更多的利益。

这些集中都表现在巧巧出狱后遇到的一系列社会乱象。只不过才几年时间，社会风气巨变，还想用之前约定俗成的规矩行走江湖完全行不通。

巧巧明显也失去了斌哥为她营造出的一场“江湖乌托邦”，没有了那个会为她一句“想吃烧麦”就掉头两百多公里去呼和浩特的男人——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面对险象环生的社会环境，巧巧的生存策略也被磨砺得愈发熟稔和坚韧。

而在《三峡好人》中出现过的飞碟和腾空而起的火箭建筑——这些曾经令我觉得突兀和费解的桥段，终于在《江湖儿女》中巧巧抬头看天、整个人和旁边废弃的建筑物被无数弧光照亮之后——瞬间明白了。

2006年《三峡好人》中腾空而起的空置纪念塔

2018年《江湖儿女》中被UFO弧光照亮的巧巧的脸

这是电影中巧巧的一场“自我放逐”。她跟随那个满嘴跑火车的男人，隔着一个矿泉水瓶子牵手，想要去到所谓的新疆外星人旅游项目——他其实只有克拉玛依的一间小卖部。所有浮光掠影而过的元素只为烘托那极具黑色幽默的一句，原来——我们都是宇宙的囚徒。而我们在地球上大兴土木、找寻爱人，在上帝的视角看来，就是搭积木的孩子。

这是一部男性荷尔蒙消亡史，诚然，如实反映了每个从小就有英雄梦的男孩，进入雄性世界的命运轨迹。导演过滤掉现实生活中黑道上种种不可言说的地带，收束于自己镜头中。中国的“侠义”精神，于传统古装武侠片和香港黑帮片之外，在贾樟柯的镜头下以他独有的方式呈现出来。

年轻时候的巧巧一定对斌哥充满了因为崇拜而生的爱，她的世界观、包括对江湖的认知都是来源于斌哥。而当江湖的滤镜粉碎一地，他们俩都为这一场热血的美梦付出了代价。

2018年《江湖儿女》中巧巧开车载着已经瘫痪的斌哥

去到奉节“千里寻夫”的巧巧，注定走上了一次心碎之旅。但倔强的巧巧一定要从当事人嘴里讨要个说法。斌哥在大同也因为入狱失去了自己的江湖，出狱后想要去到外面的世界重新开始，夺回自己的江湖，于是把巧巧一起打包抛回了过去。我甚至一度以为女大学生只是斌哥想出来阻挡巧巧的一个幌子，只是究竟斌哥有没有移情别恋，影片没有交待。到最后，也变得不再重要。

相对而言，这也是一部女性心灵成长史——因为对你没有“情”，不“爱”了，所以也不会有“恨”。只是年轻时候巧巧跟着斌哥学会的江湖道义，她没有忘记。当斌哥再闯江湖失败，铩羽而归，还因为饮酒过量瘫痪在轮椅上，巧巧保留了这份“义”，收留了他。

斌哥从轮椅上挣扎着起来，还是同一片山头草地，只是绿色稀疏了一些，不是在春天——在这里，年轻的时候，斌哥教巧巧如何开枪。斌哥气血翻涌要坐稳江湖上的大哥位置——而如今时过境迁，寒冬凛冽，风吹着巧巧烫卷了的长发。巧巧向斌哥张开双臂，就像一个对待蹒跚学步孩子的母亲——看着斌哥柱着拐向她一步步走来。

整部电影固定镜头居多，特写极少，配乐几乎没有，只有在关键处的点睛几笔。就任由自然环境音、人物对白、内心世界组成的一种“时间流”缓缓而过，像把一个个的人浸在生活这条长河中，从浑浊洗涤到清爽，再由清爽回到浑浊，如此周而复始。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不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电影，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被导演的镜头所记录下，放置在银幕上。尤其是最后摄像头画面中的巧巧——在得知斌哥病愈之后，靠墙而立，像素颗粒愈发模糊。这是一场无声的告别，我们无法得知巧巧的面部表情。只能在越拉越远的像素颗粒中，看着黑幕出现，等待着一切缓缓结束。

隐没在摄像机之后的贾樟柯导演，也完成了一场属于自己二十多年的回望，同时他致敬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