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前阵子看完《记忆》可以说特别沮丧吧，就觉得理解无能，看了第二遍也一样，去看影评又觉得写的人自我发挥更多而产生怀疑，本来想借着这次把阿彼察邦看完的，但现在都下好了也没有勇气看了。但后面看到杨超导演在回答怎么欣赏老塔的时候说，要积累了足够的类型片欣赏经验后，有基本的分析能力了，表层趣味得到满足了，对模式化的东西厌倦了，你才会去追求那些更具有底层趣味的，那些只有电影才能表达的或者电影表达得更好的作品，况且这还是最先锋的艺术家的最新作品，虽然这么想有些安慰，但还是蛮泄气的，一直积郁在心里，盘桓在脑中。

直到前两天，我一下把影片之外的经验和影片联系了起来，就是片中有一段爵士乐演奏嘛，然后很多人在网上找那段音乐，我一下想到我自己就有很多次这样的经验啊，穷尽心思去找一段音乐、视频，而未找到时的那种状态和杰西卡在影片前半段面对那个声响时特别类似，抽象化提炼一下我自己为什么想要找到某个音乐或视频，首先是可能是寻求美感和快感的复现，接着就可以说是想要获取一种给定的有序性，我需要一个明确的名字或固定的路径能去找到它，然后给它在记忆里分好类，最后才能心安。迁移到影片，可以看到杰西卡最初听到那个声响时是比较平定的，我们可以从后面得知她当时以为那是隔壁装修的声音，而前半段（我把遇见中老年埃尔南后看作后半段）几乎每个声响出现的场景杰西卡都显得非常不安、慌张、失措，稍作分析可以得出这是因为声响的来源未知，出现无规律，意义不明，可以概括为无序、失控。

接着再看下前半段那个声响没有出现的场景和杰西卡状态的联系，这些场景里有听诗、听歌、读书、看画、念诗，虽然不是每一个其他场景都有，但那些声响出现的场景里是没有这些举动的，而这两种场景下，杰西卡的状态是截然不同的，比如两场也是仅有的两场出现真的狗的场景，前一个杰西卡如履薄冰如临大敌，好像特别害怕狗一样，但后面杰西卡给朋友念诗，表演小魔术的场景里，杰西卡的脚边就有一只狗，而杰西卡的神情不能更平静了。所以或许可以得出通过接收和创作艺术作品，我们可以获取到构建起有序性，从而获得认知上的安定。而前半段的最后一段对话貌似也能够佐证——“治标不治本……这种药会让你失掉同情心，你将会对这世界的美好感到麻木，对这世界的悲怆也不为所动，你知道达利吗，接待处有一副他的画，达利理解这个世界的美好”——药非解药，画却可化。最好的说明可能是杰西卡第二次去工作室找埃尔南时却发现根本没有这个人，然而记忆与现实（至少是她当时以为的现实）不符的失控感在她偶遇到那段音乐后消弭于那美妙的出神瞬间里。

但阿彼察邦没有止步于此，后半段时埃尔南说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不看电影和电视”（这似乎也暗合了阿彼察邦在接受采访时说他对电影的兴趣好像下降了，就是看自己的电影时都会睡着）或许可以作为切入点，这不仅因为他有着一个如完美鲜花冷藏设备的大脑，能记住任何事，所以他不追寻更多的经历，那些会在他的记忆里释放更多的混乱和慌张；也是因为“这里已经有许多故事了”，这仅仅是指他生活的小镇上人的故事吗，我想应该远不止如此，他能够听懂猴子的语言，能通过石头上承载着的余波读取许久之前的故事，他对杰西卡说的电影、电视、音乐、体育、新闻那些“宇宙美好”都不感冒是因为他能从这一小方天地中读取到无垠时间里万物所历所感，这时再看杰西卡说的不接受艺术等人类活动是对宇宙美好的错失就有些可笑了，其实也很像我对这部电影写下的这些，因为对有灵万物的理解无能，我们通过科学、艺术构建起非常局限的有序性，我们身体的异常成为疾病，会把汽笛交响视作故障，自然地认为地震是灾难，这里面或多或少都有些人类中心主义的自大吧。

但影片好像又进一步说人类是可以获得更多维的感知力的，不止口说，还能心授，不仅初见的两人可以深刻共情（区别于人们看到把爆胎听为枪声而卧倒表现出来的漠然、滑稽），而且石头上真的有温度，风而的确能够带来消息，一个声响承载着的是远古的秘密。影片通过所谓的超现实、超自然重新阐释现实与自然，也借此给了空镜头一个再定义，那些山川树木、风起云涌镜头可能也是和人类在广播一样在做有主动性的信息传达，摆头的埃尔南和那个考古学家一样是信息的读取、接收者，片尾的雨声仍提醒着我们人类认知的局限——白噪音是太傲慢的指称，我们把人物之外的事物都视为客体，但可能那雨声中包含的信息量不少于任何一首片尾曲。

尽管阿彼察邦要表达反形式时仍要借用电影这一形式，但我觉得他已经拍得非常自然了，一个固定长镜头拍风吹草动，就能拍出生命蓬勃的生机与活力，超越一切机巧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