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武英雄

四、精武英雄（1994）

一、英雄不问出处

谈精武门，离不开陈真。“陈真”这一虚构形象的诞生，背后有复杂的历史成因。追根溯源，须回溯到72年李小龙的《精武门》。再进一步的话，甚至要追索到张彻的《报仇》。

1972年，导演罗维打算为李小龙量身打造一部动作片。彼时，李小龙已凭借《唐山大兄》破了香港影史票房纪录，声名鹊起。罗维请来倪匡，意图再造辉煌。倪匡已与张彻合作了《独臂刀》、《报仇》，成为炙手可热的编剧。

倪匡从霍元甲的讣告中摘出“陈真”一名，敷陈了一出传奇。名字中有个“真”字，巧妙地增加了可信度，又与美梦“成真”谐音。一个虚构的人物却冠之以“真”，颇有些荒诞色彩。

倪匡是出了名的鬼才加快枪手，正是他撰写的《报仇》，一举捧红了姜大卫。《报仇》虽然是一部武侠片，却是华语影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片中将关玉楼肠破而死与界牌关罗成惨死交叠一处，产生奇妙的蒙太奇效应，直接影响了文艺电影《霸王别姬》。《报仇》的主干是弟弟为兄报仇，参考的是《水浒》中武松杀嫂的段落。

陈真的故事当然是虚构的，可以视作《报仇》模式的二次演绎。分析《报仇》与《精武门》之间的异同，可以找到许多有趣的改编思路。前者是关小楼为兄报仇，后者是陈真为师报仇。身着白色中山装，身形像刀片一样削瘦的关小楼，也与那个愤怒且劲瘦的陈真如出一辙。甚至关玉楼去找封开山的拳馆踢场子，怒砸牌匾的举动，也被陈真继承到了虹口道场。

《报仇》与《精武门》，外形相近，但中间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式的“内科手术”，精神内核已经大不相同。前者纯个体复仇，格局较小。后者为师报仇，复仇对象换作了日本侵略者，仇恨提升到了民族恩怨。这一次跃迁，意义非同寻常。

《精武门》最具标志性的场景有二：一是李小龙凌空一脚，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警示牌踢得粉碎。二是前文提到过的，李小龙去虹口道场踢馆，扛着“东亚病夫”的巨大牌匾。这两幕场景，表现了港人摆脱殖民歧视的诉求，是民族精神觉醒的外化。报刊写上一万篇民族复兴的战斗檄文，怕也不及荧幕上的那一脚更形象，更深入人心。

然而，在殖民地的舆论环境中，宣扬民族主义，要付出血与火的代价。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中西舆论战中，文艺创作都是冒着生命危胁进行的。某种意义上来说，陈真形象的树立，是李小龙牺牲生命换来的。

二、风月无情人暗换

回头审视初代陈真，会发现角色形象比较符号化，嗜血偏执，最后大绝战时有凄绝之感。这种气质产生于激烈的中西对峙环境中，也继承自关小楼冷血决绝的复仇形象，经过李小龙的爆发式演绎更加凸显。唯有颠覆，才能超越，这是艺术创作中颠扑不破的规律。《精武英雄》对原著的改编却反其道而行，走了另一条路，平衡。

为各条单线增添对立面，是本作改编遵循的总体思路。以此规避武侠类型的诸多通病，使骨肉精气更加均衡。

为陈真增加了对立者霍庭恩，一个好色好烟不知自爱的掌门人，具有传统武行的本土特性，固守传统不知变通。以此突出陈真的现代性，不断吸收新鲜技术，具有国际视野。甚至为反派也增添了对立面，日本军部内部分裂，用和平主义者来制衡军国主义。

这些大刀阔斧的改编，建立在李连杰本身具有的调和、理性的个人气质上，立足于演员自身有足够的自信。此时的李连杰，已经凭《黄飞鸿》系列、《笑傲江湖》等影片，在香港影坛具有统治力。

导演陈嘉上曾说：“李连杰有自己很强的东西，就不需要模仿李小龙。”

饰演陈真，本身具有丰富的象征意味，它是戴上“功夫皇帝”这一桂冠的证明。重拍精武门，其文化上的象征意味更浓：李小龙虽然故去，身后还有李连杰，一个更完美的李小龙。但在鱼龙混杂的环境里，谁不担心前任的悲剧会不会重演？比较两者不同的生活方式，会有极大帮助。后者能存活下来，靠的是机警与韬晦，经历本身就是一段传奇……

新版还有两点较为重要的改编：一是把原版中的师妹（苗可秀饰）替换成山田光子；二是增添内部成长线，与求道派船越文夫互较武技。分析这两点设定，不得不提到80年代徐小明在丽的拍摄的《霍元甲》，以及梁小龙版《陈真》。

《霍元甲》中陈真爱上了日本女特务王秀芝（魏秋桦饰），因其执行任务时妖冶撩人，一度成为无数少男的启蒙对象。新版吸取了这一版的设定，把王秀芝这个角色一分为二，化身为白月光与红玫瑰。白月光指的是光子，她是“日本恋人”的概念与苗可秀的清纯形象结合的产物。白月光给了陈真，大约考虑到李连杰并不擅长处理风月戏。“红玫瑰”则给了霍庭恩，也就是妓女素兰（蔡少芬饰），她继承了王秀芝的“妖冶性感”。

求道派船越文夫的形象，则来源于《陈真》中的“柳生静云”。柳生静云是岛国的一名剑客，一心追求剑道的最高境界，多次与陈真较技，并且互相倾慕，是地位颇为特殊的男配角色。新版也吸收了这个设定，将他老龄化，升格为黑龙会的总教头。

丽的电视版《陈真》在形象塑造上，也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陈真”这个形象，就这样层累式地丰满具体起来。

三、自出洞来无敌手

《精武英雄》被喻为教科书式的功夫片，武打设计是以袁和平领衔的袁家班。设计风格以工整的套招为主，视觉效果凌厉，兼具实用与美感。

难得的是几场打戏风格定位明确，绝无雷同，涵盖了几乎所有武打情境。它明确地提出一个设计理念：用过程来诠释目的，说白了就是：“为什么打，决定了怎么打。”这在武打设计史上，应该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与霍庭恩是同门相残，意气之争，被逼到悬崖边不得不出手。与船越文夫是求道之战，双方捍卫的是本国武道尊严，讲究点到为止，阐述理念为主。

最激动人心的，是双方破天荒采用了盲打（是否首次仍存疑），拍摄、设计难度极大。观赏效果类似传统京剧剧目《三岔口》，整剧的核心在于演员无实物表演，把光天化日“演”成黑灯瞎火。《精武英雄》则真的蒙上眼睛对打，实现的难度无疑更高。

与藤田刚是生死相搏，力量悬殊，只能以退为进。尤其陈真在折损一臂时，隐忍，迂回，保全，接驳，再行反攻。藤田刚是军国主义的象征，这一场生死战隐喻了什么，明者自明。这一战的精彩程度，足够体现原版与新版之间二十年中工业的进步。也体现了真功夫演员与武指完美配合，在正统的功夫片中已经做到了极致，很难再有突破。

一个代表性的场景是，本片复刻了李小龙在《龙争虎斗》中的倒立飞踢。这个高难度动作其实是由元华替身完成的（因为李小龙的弱项是翻跟斗），故借位只露背面。而在本作中，李连杰与周比利采用的都是侧脸，表明不用替身。这是对经典的致敬，也是对经典的超越。（下一个在荧幕上做这个动作的，想必是AI了吧，不知道这是喜剧还是悲剧？）

有趣的是，梁小龙版《陈真》中也有过类似的招数。在最后的大决战中，陈真与江户八忍首脑生死相搏，梁小龙展示了一招连续后空翻倒立回踢。难度系数虽然较低，但也为影迷津津乐道。饰演这位忍者大BOSS的，正是袁家班另一骨干袁祥仁，他在本片中饰演英租界巡捕。诸多武打设计中，自然少不了他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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