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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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Traitement de choc又名:吓人的治疗 / 休克疗法

分类:剧情 / 悬疑 / 惊悚 / 恐怖 / 犯罪 /  意大利   1973 

简介: Doctors at a rejuvenation clinic discove

更新时间:2016-06-24

夺命怪医影评:《休克疗法》电影剧本


《休克疗法》电影剧本

文/〔法〕阿兰·热苏亚
译/胡滨、罗芃


艾莱娜匆匆赶路。
她驾驶汽车,沿着曲折多弯的海岸,高速行进。
海面上,浪花被阳光镀成金色;夕阳渐渐西沉,在日落的地方,一群羊在吃草。
汽车飞驶过一个村镇,在镇口突然出现一个没有路标的弯道。前面,一辆卡车缓慢行驶,挡住了路,艾莱娜只好刹住车。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站在车厢里唱歌。这是些葡萄牙人。他们围着一个吉他,显得无忧无虑。艾莱娜无奈,只能等有机会再超过这辆鬼车。这时一个目光深沉,满面笑容的小伙子冲她嚷道:“漂亮!真漂亮!”(注,此处是葡萄牙语》)
透过马达声响,她听到了大海的涛声和海鸥的鸣叫。
艾莱娜将车停在“海浴疗养院”门口。这是一座非常现代化的工字型大楼,建筑在一块岩石轔岣的岬角上。
一个年轻的搬运工赶上前来。他个头矮小,黑发棕肤,可能也是葡萄牙人。
艾莱娜随他走进大厅。
“玛松小姐?”登记处的办事员说:“嗯,不错,您是吉罗姆·萨维亚先生介绍来的。”
他查阅登记簿。
“劳驾您填一张卡片。”
她的笔在卡片簿上沙沙作响。这时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正与办事员开着玩笑。后者殷勤地说,“您别担心,上校,按老规矩,我们绐您留了522号房间。”
房间明亮整洁,摆设朴实新颖。艾莱娜想,至少这儿的宁静对她会有好处。她步入阳台,面前的大海与灰蒙蒙的天空连成一片。传来一阵歌声,夹杂着马达的隆隆声。她探出身,只见那辆卡车停在侧楼前,年轻的葡萄牙人快活地跳下车。他们立刻受到严厉的呵斥。
艾莱娜回到房间里,坐在床上,旅行弄得她有些心神不宁。不一会儿,一个女人温和的声音在床头的扩音器里响起来:“玛松小姐,吃晚饭了,晚餐每天19点30分开始。”

夜色苍茫,海风呼啸。悬崖下,浪涛翻滚。饭厅的一扇大窗面临大海。
就费的疗养员常常逛俩人一桌,他们默默地吃着东西。侍者步履轻盈,服务周全。
艾莱娜坐在一个成年男子对面。此人仪表潇洒,面孔晒得黑黝黝的,看不见一丝皱纹。
“我垮了!”她向此人吐诉着:“我不停地干了五年,也不知自己成了什么样。活没少干,钱也越赚越多,可我很孤独。我有时也找男人玩玩,可我却是孤独的。”
“就因为和安德烈吹了?”
“嗯,不过这也无所谓,吉罗姆。”
“艾莱娜,是你把他甩了?”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答道:“不是。”她寻思:“我一定是太虚弱了,才情愿说出这些心里话。不过吉罗姆是老朋友了,大概会理解的。”
“老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老了。我不能再这么糊里糊涂地混下去了。我必须振作起来。”
吉罗姆朝她一笑,热情地说:“在这儿住些日子,你就会发现你将变成另外一个人。首先是这儿的气候,使你风吹日晒,学者们称之为‘小气候’。再有就是海,海水冲洗你,使你纯净。人本来就离不开水。你会感到如获新生,象个婴儿一样。”
艾莱娜也不怕刺痛他,说道:“本人可没有这么高的奢望。真的!”
“然后开始治疗……”
吉罗姆的动作和声调有时显得不那么自然。他朝她探过身子,眼睛闪着亮光,轻轻拍拍她放在桌上的手。
“这种活细跑疗法真那么灵验吗?”她问。
“奇迹呀,亲爱的。你瞧瞧我,瞧瞧这些人。那位上校,谁会说他到退休年龄了?还有这些漂亮迷人的娘儿们,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是不是?可你最少要加上十岁才是她们真正的年龄……”
“不过,吉罗姆,你可一直是个漂亮小伙子。”
“就算是吧,不过他们不是!你的医疗将由德维累医生负责,他会帮助你,指导你。这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说你是不是爱上了谁?”艾莱娜不安地问。
吉罗姆仅仅耸了耸肩膀,宛如一个大人在小孩面前:“没的事!没的事……你不懂……还不到时候!”
他抓住艾莱娜的肩头说:“喏,这是他的第一助手贝尔纳医生,也是个实干家。”
艾莱娜转过身,看到一个中等身材、金黄头发的男人正微笑着从桌子中间穿过。
吉罗姆忽然发现艾莱娜不吃了,向碟子里闻着。
“这是什么玩艺儿?”
“牛排藻。”他回答:“你知道,大海无所不有。”
“可这东西真恶心!”
“你会习惯的,艾莱娜。牛排得慢慢吃,要多嚼几遍再咽下去。这是饮食规定,你看我……”
他鼓起肌肉,摆出一副照镜子的模样,得意洋洋的劲头使艾莱娜发出一阵感染人的狂笑。

第二天早晨,艾莱娜穿着疗养员的睡衣,走过疗养院宽阔的游泳池。光线从拱形的玻璃窗射进来,窗外是大海。
她坐在德维累医生的候诊室里。这是个宽敞通风的长廊,两侧是一扇扇门和闪亮的牌子。上校维克多与他的夫人丽茨也穿着白衣服,坐在离她不远的电镀椅上。一个葡萄牙小伙子刚把烟灰缸擦干净,上校夫妇满意地注视着他。他走了以后,上校转向他的妻子低声说:“这些小葡萄牙人真讨人喜欢。”
丽茨赞同道:“嗯,不错。我看他们比去年的西班牙人强多了。”
一扇门打开,吉罗姆走在前面,贝尔纳医生跟在后面。吉罗姆神色忧虑,经过艾莱娜身边竟没看到她。上校匆忙起身,医生笑着,做手势示意他坐下:“不,不,上校,该玛松小姐。”
艾莱娜走进诊室。
贝尔纳医生坐在办公桌后,艾莱娜在他对面坐下。
“德维累医生请您原谅,他在巴黎有事,明天才能回来。”
他打开病历,翻阅起来,尔后长久凝视艾莱娜。医生五官端正,面部皱纹却很深,一双榛果般的眼睛目光直射,使人觉得他有一种内在的力量,一种甚至近乎严酷的力量。
“您多大岁数?玛松小姐。”
艾莱郞犹豫片刻,没有回答。
“三十七岁吧?”他又问。
“不,三十六。”
医生笑了笑。
“您至今没害过什么大病吧?”
“没有。”
他做了些记录,立起身来,揣摸她的情绪。
“好,现在请您脱衣服。”
艾莱娜站起来,脱掉睡衣。医生领她来到后面一个小房间,随意问道:“我想,您同吉罗姆·萨维亚很熟吧。一个漂亮的男子汉,很有钱,是不是?”
她吃了一惊,可不知为何并没反驳。医生请她站在一个高台上。
“好,站直。”他检查得很认真。
“现在,转过身去!”他的手顺着她的脊背摸,先停留在腰间,又在臀部停下。
“嗯,嗯!”他嘟嘟哝哝:“腰部与臀部开始发福,注意,这是接近更年期了。”
医生从天花板上降下一块半透明的塑料板,打开灯,艾莱娜身体的轮廊映在板上。
“请您来回走走,玛松小姐。好,停!”
贝尔纳拿起一支粗铅笔,用两道线勾出少妇的体型,然后请她穿上睡衣走出来。
“德维累医生告诉我,人的体型、体态远远要比详尽的检查更能说明一个人的心理状况。您看这些线条,玛松小姐,它说明您身不由己的心理内向,活力衰退,这是一种忧郁状态。若不及时就医,便会愈加严重。”
沉默片刻,他又说:“您正在丧失自我控制的能力,这恰是衰老的起始。”
他领艾莱娜到办公桌前。
“您承办一家妇女服装厂?”
“是的,大夫。”
“看得出,工作一定够忙的。成年累月积劳在身……您劳累过度。”
他又记下些什么。
“我们先开始海浴治疗,等您恢复一定的平衡之后再进行医药治疗。为此我们要验一下您的血。”
贝尔纳医生拿着绷带与针管走到艾莱娜身旁。艾莱娜转过脸不看针头,而贝尔纳医生却以一种职业性的冷漠表情望着她。
贝尔纳按了一下揿钮,一个护士从侧门进来。
“玛松小姐今天开始治疗,立即进行医药治疗检查。”
护士拿起注射器走开。
艾莱娜被带到门口。
“关于费用问题,您可询问会计室。萨维亚先生一定对您大致介绍过。”
“是的,介绍过。”(她好象生活在软绵绵的梦中,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头脑里驱散这种感觉。)
“玛松小姐,我担保您不会后悔这笔开支的……德维累先生说过:‘千金难买老来少’。”
“我明白,贝尔纳大夫,再见。”


“15点30分——热水澡,23室,德尼丝小姐。
16点——喷疗,27室,法朗索瓦小姐。
16点30分——大冲,31室,吉拉尔先生。
17点——深海浴,40室,日安娜小姐。”
艾莱娜坐在23室门外,翻阅手里的卡片。她的日程表,连同负责护理她的男女护士们的名字都在上面。
在这条长廊上,各室门编了号,一个接一个,活象海浴疗养院的大脑中枢。门前,身穿白睡服的疗养员,坐在椅中,安然静候。他们开玩笑,进出相逢时客气地打招呼。
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子坐在艾莱娜的对面,他有些瘦,脑门宽阀,神态可亲,象个少妇一样忐忑不安,他们都发觉了这一点,几乎同时笑起来。
这时,23室的门打开了。
“您好,玛松小姐。”穿着一身白制服的胖女人德尼丝小姐请艾莱娜进去。室内,一个葡萄牙人正在刷洗瓷砖地。
“快点,就等你了!”德尼丝小姐不客气地对他喊。
离开时,那人望了艾莱娜一眼,艾莱娜认出了在卡车上向她微笑的弹吉他的年轻人。
艾莱娜进入水中,德尼丝小姐忽然变得尽可能地殷勤,她像只大胖熊似地弯下身来:“水够热吗?玛松小姐。今天天气多好哇!等着瞧吧,在这儿住几天后,您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海洋气候,风吹日晒,什么都比不了。这叫‘小气候’,您知道吗?”出门时她又说了句:“您要什么,就按电铃。”
海水使艾莱娜逐渐感到平静,她从不爱赋予事物神秘感,此刻也不例外。一会儿,她眼中只剩下那些巨大的气泡。它们在水面迸破,在她胸前裂开。它们爬满她全身,像要为她按摩。
不一会儿,她坐到刚才在走廊里向她表示亲近的瘦男子身旁。
“怎么样?”他问:“那些小气泡好吗?”
“真舒诞!”
他做自我介绍,他姓卡桑,名勒内,在巴黎律师会工作。
“这是我来的第一天,您呢?”
“我也是。”
他未及说更多的话,一个身穿白衫衣白裤子,体格像运动员的男人喊起来:“玛松小姐!”
她马上来到31室,横身躺下。吉拉尔先生请她脱掉衣服,靠着墙躺。他用水柱从远处射向艾莱娜,水喷射在她脊背上,腰上和腿上。然后他加大喷力,在十米远的地方,以精确的水柱,雕磨这年轻女人的身体。
“转过身!”他喊了一声。
她像个机器人似的服从着。
喷力那么强烈,她感到周身被万粒石珠穿凿,水喷在她面部时,她像淹没在一片巨浪中。
她又一次在长廊等候,弹吉他的葡萄牙年轻人边哼着歌边擦水洼。
艾莱娜也跟着唱起来,年轻人朝她笑了笑。艾莱娜用葡语问他的名字。
“我叫亚奥。”
“你是哪儿人?”
“葡萄牙。”忽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职员走近亚奥,他面容严厉,用葡语招呼他。
“好,好,来了,阿勒维拉先生。”

傍晚,艾莱娜一丝不挂,躺在床上休息。她蓦地站起来,想看看自己。她盯着小梳妆镜内自己的面容,做了个鬼脸,又在壁镜前来回走着,用眼角观察自己。这壁镜用以“每日观察德维累疗程。”她捏了捏腰,扭转脖子想看看脊背。
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吉罗姆走进来,他楞住了:“你在搞什么名堂?”
“没什么……没什么……无关紧要。”
吉罗姆得意洋洋,举起一只手:“不,我明白,你在察看脊部,你怕发胖,我的老朋友。”
“那么你呢?你说啊!”艾莱娜生气了:“瞧你自己的模样……”她冲向他,脱他的衬衣。他挣扎着,艾莱娜把手伸到他衬衣里:“你的胸肌真不错呀,你到底多少岁了?”
吉罗姆受到恭维,没有答理。艾莱娜不肯罢休:“等等,让我察看察看你的臀部。”她伸手解吉罗姆的裤扣,吉罗姆嗓子眼里憋着笑,闪开了。她抓住他,把他推到床上,两人滚在一起,友好地打斗,拥抱。
“多遗憾啊,我不喜欢女人!”吉罗姆叹口气,满腹懊悔:“否则我一定同你结婚,我的艾莱娜。”
“好主意!像梦里一样!迎财庆喜……你好象发了大财了,是最近的事吗?”
“谁告诉你的?”
“贝尔纳大夫。”
吉罗姆整理好衬衣,一本正经地问:“但愿你没有对他否认这事吧?”
“没,没有。可是,你为什么要撒谎?”
“噢,为了和他们并驾齐躯,就算我略有夸张吧。”

晚饭后在大厅里,艾莱娜和吉罗姆坐在疗养员们中间,他们喝着果汁、浓茶。首先看到这儿的常客,议会多数派议员多米尼克·热奥瓦内里和他的夫人嘉米耶;一个左派周刊的负责人玛赛尔·卢萨克和他的夫人昂丽爱特;丽茨和上校维克多·德里布罗勒。众人一齐向新来的艾莱娜和卡桑律师进言,忠告解释,注意事项,如雨纷纷:
“第一天,海浴使您精疲力尽,保证无误!”
“还有气温变化,急骤猛烈。”
“要当心海风,它袭人不止。”
“起初,我丈夫担受不了这海风!”
“列位可知,此称‘小气候!’”
“恢复起来,只待须臾瞬间……”
“一经医药疗程开始,您如获新生。”
嘉米耶凑近艾莱娜说:“起初,我讨厌疗养院的气氛、伙食、规定,可现在是求之不得,您在这里清除污秽,拋却烦恼。”
多米尼克·热奥瓦内里添油加醋:“夫人言之有理。日后您既便离去,也每每归心似箭,渴望与老熟人重聚一堂。何況我们之间从未失去接触。”
艾莱娜和吉罗姆有点听烦了,他们会意地笑笑。然后,吉罗姆搂着艾莱娜的脖子,假意抚摸,故作情态,用人人听得到的声音悄悄说:“亲爱的,我作梦都没和你失去接触。”
议员恼火了,向吉罗姆投以责难的目光:“我们组织起一个大家庭,互相帮助,尊从其中的一定之规。不是吗?吉罗姆。”
艾莱娜看到吉罗姆表情尴尬地随声附合多米尼克·热奥瓦内里。
卡桑律师紧接着问:“什么一定之规呢?”
议员夫人伺机而入,她紧盯着吉罗姆,向众人作解释:“什么规不规的,这词不合适。我看不过是一种契约,一种自尊自敬的契约,吉罗姆最清楚这一切了,您对他们讲讲吧?吉罗姆。”
一阵沉默,大家都转向吉罗姆。后者突然站起来,没和任何人道别就走了。
艾莱娜呆了一会儿也溜了。夜晚,睡觉前,她在悬崖上散步,却没找到她的朋友。
艾莱娜看到崖下小海湾处的一个仓库里,两个葡籍工人在贝尔纳医生与阿勒维拉先生的监督下,往一些大筐里塞装什么东西。

吉罗姆和艾莱娜在滩地边的小路上肩并肩地骑着车,如醉如痴。海浪击岸,击水声混杂在海鸥沙哑的鸣叫中。吉罗姆疾驰如飞,将艾莱娜甩在后边。艾莱娜也不甘示弱,奋起直追。白费劲,她留着流苏的清瘦面容上,由于用力而汗流如雨。
“站住,吉罗姆,站住!我不行了,你把我拖垮了!”
吉罗姆在右边的路尽头等到她,他们撤开自行车。
“真的,”她喘着气,“我体力不行。”
“等你医药治疗开始后就不会这样了!”吉罗姆信心十足地说:“你现在还不服这儿的水土,而且……”
“知道,知道,我都背下来了。这里有吹着你的海风,这叫‘小气候’,等等,等等。”
她大笑起来,吉眾姆却没笑,他领艾莱娜走上通往悬崖的小路。
“吉罗姆,告诉我……”她刚开了个头。
一架红白双色的旅行飞机闯进他们的视野,它正向地面俯冲,惊散了羊群后,它飞走了。
“瞧,德维累回来了。”吉罗姆欣悦地证实说。
“多漂亮的座骑啊!”艾莱娜叫起来:“告诉我,你的财运撑得住吗?”
“你明明知道,有钱难买老来少。”他亲切拥抱她。他们来到悬崖边,坐在长满苔藓的岩石上。吉罗姆沉默不语,像是被脚下浪花击石的场景迷住了。
“有钱难买老来少。”他忧伤地重复了一遍。艾莱娜抓住他的胳膊:“什么事不顺心吗?吉罗姆。”他眼光茫然,没有问答。
“因为钱?”作为一个老朋友,艾莱娜要刨根问底。
“嗯,”他回答:“其实,比起以往来,钱也缺不到哪儿去。”
“你和罗贝尔的恋爱顺利吗?”
“凑凑合合……可能是由于钱的缘故,我也搞不清。”
飞机的轰鸣声再次传来,这次艾莱娜径直抬起头:飞机在距悬崖几米处的空中惊险驶过。艾莱娜又一次莫名奇妙地害怕了。
次日晨,三声敲门声唤醒艾莱娜:“进来。”
亚奥羞怯地走进房间,递给她一封信,即刻离去。艾莱娜拆开信封:“我的小艾莱娜:由于‘财运’不佳,我必须马上离开。三天以后再回来。好好休息,充分利用‘小气候’!拥抱你。吉罗姆。”


“玛松小姐!玛松小姐!半小时后德维累大夫在他的寓所等您。”扩音器里响起一个女人软绵绵的声音。
吉罗姆的不辞而别使她难受。她整好自己柔软的短发,在耳上方洒了两指深的香水,纯粹出于条件反射。然后顺着疗养院后墙走去,她听到葡语的片断谈话和从地下室厨房里爆发出的笑声。路过时,她看见十几个青年雇员坐在一张长桌前,吃着大块的面包。阿勒维拉先生端详着他们,给他们大杯大杯灌红酒。
半路,她碰上两个葡萄牙人,他们驾驶运输车,驶向疗养院。车上装的海带肯定是运到主楼地下室去的。身穿油布衣的老板看上去在监视着他们。
艾莱娜准时来到德维累医生寓所前,它座落在花园的另一端,这是一所现代化的平房别墅,与实验室相通。实验室的窗户又小又高,简直贴上房沿。
门应声而开:嘉米耶·热奥瓦内里身着晚宴深色裙,朝艾莱娜笑着,带她走进一间既做客厅,又做办公室用的大房间。
“我是德维累大夫。”他健步迎上前,眼里闪着略带嘲弄的目光,这一切很协调。他高个子,身材硕长,面庞线条匀正,不显老,要不是他头上的几缕白发,他看上去顶多三十五岁。他穿一条普通的兰布工装裤和一件透明的花衬衫。他热情握了艾莱娜的手,请她坐在宽大的皮沙发上。
“您好,玛松小姐。终于见到您了,我很高兴,听到很多议论谈起您。请您随便些。”
嘉米耶狡黠地轮流打量他们,象要说什么。她拿起泉上的一盒烟,书架上的一支口红,将它们塞进包内。她拖着长裙,风度翩翩地离去。关门前,她话中有话地说:“好,你们谈吧!一会儿见。”
德维累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块头巾,折好放在一旁。他有一种迷人的微笑:“请您原谅这儿的混乱,可是我还是喜欢在这里接待您,这怎么说呢?这儿更……”
“更亲切些!”她提醒道。
“是,是这样。”他补充说:“您想喝点什么?”
“不,谢谢。”(艾莱娜想:这人竭尽全力献媚。)
他现在坐在工作台前,翻阅贝尔纳大夫准备好的资料,他望着艾莱娜沉思起来,有意使沉默延续下去。艾莱娜竭力不打破它。
“玛松小姐,”他终于开腔了:“您愿意继续治疔吗?”他声调既含威力,又带亲切的幽默。
“当然愿意。”她说。
“好,我看明天就开始吧。”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玫瑰色的卡片,递给艾莱娜:“办个手续。好比做手术,哪怕良性手术,也要签字同意。”他一边站起来,一边递过笔来,却又改变主意,摆弄着笔,前后踱步,并时不时望望艾莱娜,自言自语般地说:“有件事我不懂。我不明白您到底为何来这里……您年轻漂亮,尽管眼下积劳过度,可您仍是完全平衡的……对您来说,到远离噪音的地方度度假,做少许体育运动就绰绰有余了!”
“一定要我实话实说吗?”艾莱娜问。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的一只沙发上:“如果您不充分信任我,我对您无能为力。”
艾莱娜避开医生说:“我被甩了。”
德维累没作声。
“当然,很多人都遇到这种事,可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
德维累一边用手玩弄那支笔,一边聆听她诉说心里话,艾莱娜站起又坐下:“几天后,我碰见他和……怎么说呢?就算我的替身吧。她除了长得漂亮还有什么。二十二、三岁,撅着个小嘴,不要脸的小东西。他说什么她都笑,象个傻瓜。我在饭馆里撞见他们,我眼前是块镜子,我望着自己的模样,想弄个究竟。当晚回家后,我在镜子面前足足呆了一个钟头……”
“您从未这样照镜子吗?”医生善意地问。她骤然愤慨起来:“即使修容时,你也看不到自己。这倒象修钟表,你看到眼皮、睫毛、嘴唇、眉毛或者面颊,却看不到面容全貌,最多看个表面。这一回,我把表壳拆了……”她突然感到很伤心:“就是这些!”
“我不信。”德维累轻声说。
她气冲冲回答:“可是其余的您应当明白。你是干这行的难道还不懂?您的来客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他们会用发抖的声音跟您谈起那些日愈加深的,使他们日愈变丑的皱纹和线条。这些信号后面,隐藏着他们对衰老的担心和惧怕,对死亡的恐惧。”
医生带着一种完全理解的心情望着她。
“我曾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艾莱娜象招供一样:“因此不大注意自已。我以为自己是强者。然而这事落到我头上……现在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了,起码我更理解他们了。我老了,我要及时止住衰老,不然就太晚了……在这儿签字叫?请把笔给我。”

傍午,大部分疗养员都聚集在游泳池周围。四周浪涛翻腾,浪花飞溅,远方的小船象在他们脚下。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太阳照射着池水。这池水象与大海暂时割开的一片液状物。这景致既豪华又自然,气象壮观。疗养员们躺在橡皮褥上,坐在躺椅上,围在矮桌旁。葡籍雇员奔走忙碌,发送毛巾、浴巾、菜汁和果汁。
稍远处,一些疗养员在巨大的反光器下晒太阳。
艾莱娜游了一会儿,便走出水,坐到池边。嘉米耶和她丈夫开着玩笑,然后突然跳入水中,不一会儿,又珠水淋淋地蹲在艾莱娜身旁。“怎么样?大冲过了?”
艾莱娜没有回答。“好了,好了。都是从这一步走过来的。以后经过……您会感觉好得多。反正您的疗程明天就开始了。”
“我也说不上有什么感觉。”艾莱娜道。
“当然,”嘉米耶友好地笑笑:“头日忏悔,次日酬报,这是规矩!”她指着水池那边的桌子补充:“您就到我们这儿来吧。”
艾莱娜和热奥瓦内里夫妇,卢萨克夫妇,上校和他的夫人,卡桑和雅克·德·布瓦西埃检査官坐在一起,上校向着“蓝制服们”(注:指新来的人)微笑着。
“遗憾,不能喝香槟。”卡桑叫着:“第一疔程,理当开盏相庆。”
艾莱娜忍不住悄声问律师:“啊!原来您也……”
卡桑律师诚实的脸上堆满笑:“对,我们共失童贞,实属动人心弦!”
“来份胡萝卜汁,”上校建议:“保证味道可口!”他转向夫人,“丽茨,记得我们的第一疗程吗?”
“至今整十年了。”她算着说。
一阵沉默,这伙人同情地望着新客。
“德·布瓦西埃先生,您来了多长时间了?”卡桑律师问。
检査官思索了一下:“等等,我记性不佳,算来是……勒卡斯事件前两个月来的。”
“九年了。”律师马上算出来。
这时艾莱娜一直注视着一葡籍雇员的奇怪的行为。他在池边蹒跚而行,拿在手中的托盘象走钢丝人手中的伞,他象喝多了,发出一阵傻笑。他神奇般地维持着平衡,尔后,他一步踏空,掉入池中。随着托盘落地,摔碎的玻璃和瓷器哗啦啦响起来。救生员跳入水中,拖他上池边,其他的雇工前来抱着他上身拖走了。
“又一个喝多了的。”嘉米耶转过身:“他们不服这儿的气候,于是就喝酒。”
“怎么……这儿的气候?”艾莱娜问。
玛赛尔·卢萨克接着说:“对,是气候。就象您初来时一样……。”
“我看去年的西班牙人还糟糕,”丽茨说:“他们一个个倒下,象些小苍蝇。”
检查官为驱除掉艾莱娜的忧虑,献媚说:“无须顾虑,小姐,良辰已迫,静待明晚吧。”
“疗程总在晚上进行吗?”艾莱娜心中不免几分担心。
“对,总是在晚上。”戴墨镜的昂丽爱特·卢萨克回答:“清晨醒来,您有再生之感。”

沉默寡言的贝尔纳大夫来到艾莱娜的住处。在阳台上给她量血压,艾莱娜正想入非非。
她看到太阳渐渐消失在海上。
夜骤然降临了。
医生看表:“时候到了,玛松小姐,请随我来。”


他们乘电梯默默来到一楼。
时刻已晚,疗养院的走廊空空荡荡,穿过时只有几个雇员在阿勒维拉先生监管下冲洗地面。他们来到一螺旋形楼梯上。楼道入口、他们发现一个葡萄牙人正抱着一大杯酒喝,见有人即刻躲起,艾莱娜一楞,感到有点惊奇;贝尔纳大夫竟置之不理。他们来到一大门前,门上写着:“闲人免进”,走下几层台阶,门发出金属声,在他们身后关上。随后他们穿过一段窄长的走廊,来到实验室。又一扇钢门关上,房间巨大无窗,两名女护士照看着飞速运转的离心器。
灰墙仿佛涂了漆,墙架上摆满研究用的仪器,有玻璃的、钢的、镍的和塑料的。
贝尔纳扶艾莱娜进入一侧室,让她躺上诊台。这时德维累走进来,他穿着外科大夫的绿衫,对艾莱娜笑笑,然后转向他的助手:“可以开始了!”
贝尔纳大夫紧抓住艾莱娜胳膊。甚至连静脉注射都不曾觉察,她已坠入一片昏黑中。

在房间里,她醒来首先着到的就是鱼肚白的天空渐渐变为火红色,她觉得精神饱满,浑身有劲。她看了下表,刚到早晨七点钟。她自己对着大镜子笑了笑,然后起床。
一小时后,她来到一楼客厅,大部分住客已在那儿,他们高兴地相互打着招呼。
“您感觉好吗?您瞧我没说错吧!”昂丽爱特·卢萨克叫起来。
“您瞧,他们变样了。”丽茨赞同道。
“来,我们一块儿用海藻洗澡,怎么样?卡桑律师。”嘉米耶建议。
“可是……”艾莱娜犹豫起来。
“来,来,听我指挥!”上校快活地下起令。
他们走进宽大的木壁房,脱掉浴衣。艾莱娜和卡桑微微犹豫,也跟着脱下衣服。他们很快和大家一样无拘无束了。
看看这些赤条的身体,使人振奋:没有一两多余的脂肪,没有一块松肚皮,人人身强体壮,他们出够汗,将成把的海藻,相互投到身上降温。海藻都在木桶中浸过,这是疗养院食谱上的第一食品。他们乘兴打起仗来,笑呀,叫呀,跑呀,追呀,向对方投掷粘滑的海藻,并用它们拭身。
“开始下海!”玛赛尔·卢萨克喊了一声。
“就这副样子吗?”艾莱娜吃惊地问:“雇员们会怎么想?”
“他们习以为常,毫不在乎。”检查官说。
积储周身的热量,使他们毫不犹豫跳入大西洋冰凉的水中。他们在起伏的海浪中冲洗,滚动的波涛有时压身卷过。嘉米耶和丽茨忽然发现远处海滩上,德维累独独自徘徊,她们舞膊招唤,呼声恳切:“大夫,来呀,到这儿来,水很舒服。”
他傲慢地撅起嘴,向他们游去。他象老师来到学生们中一样受到一片欢呼。人人争着追他,向他打水,甚至想灌他几口水喝。
他们终于离开水,在沙丘后互相擦身。德维累跑了两步蹲下身子,艾莱娜注意到他的矫鍵的身体。医生从她眼中看出这点,走到她跟前,嘻笑地问:“还好吗?玛松小姐。”
“我有好长时间没这样舒服了。”她答道。
医生帮她擦背,把他的浴巾给她披上身,艾莱娜本能将手放在医生脖后,搂住他:“我想拥抱你!”
过了一会儿,大家又聚在疗养员食堂里。
“我饿疯了。”艾莱娜叫起来。
“真够劲的。”卡桑律师喘着气说。
“我们头一次也是如此。”嘉米耶应声凑趣。
艾莱娜看看食谱:“海草牛排、大米、海带羹,啊,不,不要!”她表情那么恐慌,以致大家都笑起来。议员俨然救世主一样解围:“她会习惯的。我邀诸位去码头。我请客,诸位请饱餐痛饮!”
这顿饭他们吃的东西足够几天吃的,有螯虾,布列塔尼里脊和各种凉菜。渔家酒店在码头正对面,室内摆设陈旧——墙上吊着挂盘,家俱简陋——这倒增加了进餐乐趣。他们开玩笑,为区区小事而乐,感到生活妙趣横生。
艾莱娜吃完螯虾角,愜意地长出了口气,然后向同伙宣布:“我高兴和你们在一起,因为我觉得轻松自在,不拘小节。”
“我早跟您说过,”嘉米耶附合:“我们建立了一个大家庭,我们有不少共同之处。”
“比如哪些?”小心谨慎的(也许是天真的)卡桑律师问。
嘉米耶踌躇起来,检查官代之回答:“某种同谋……。”
他的话被柜台那边一片吵嚷声打断。这儿的老板娘,一个面孔带毛的粗俗女人,正和阿勒维拉先生争吵。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她生气地喊叫:“不给添了……没有酒量别充好汉,六法朗二十生丁。”
阿勒维拉手持钱夹,操葡萄牙腔骂着:“我要到德维累大夫那儿告你!”
“那好啊,”那女人说:“到贝尔纳大夫那儿告去,哪怕到警察那儿告去,反止我们问心无愧,听见没有!”她一直把阿勒维拉推到门口。然后回到柜台,她丈夫走来。
“瞧,他滚了!”她说:“他肯定要对魁莱克说我们的坏话,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玩艺儿!”
从酒店的玻璃窗看去,艾莱娜看见阿勒维拉上了渔船,手挥动,指着酒店方向,与船长谈着什么,艾莱娜认出,那水手模样的人正是在疗养院监视卸海带箱的那个人。
玛赛尔·卢萨克向艾莱娜咬耳说:“码头的人不大喜欢我们。”不大一会儿功夫,一杯接一杯的红葡萄酒使他们忘了刚才发生的事。
他们手挽手,唱着歌,象一帮准假登陆的水手,步行返回疗养院。时光不早,天快亮了。

走进大厅,艾莱娜惊呆了。她看到吉罗姆,一个老了十年的吉罗姆。他面容憔悴,脸色灰白,肌肉抽动,侧着大半个身子,倚接待室柜台站立。办事员一本正经坚决地说:“不行,萨维亚先生,我接到了很详细的指示。您只能再住一夜,磨也没用。”
“可是德维累大夫对我说……”
“萨维亚先生,”办事员忿然打断他:“请您不要磨了!”
吉罗姆转身看见艾莱娜,扑向她怀抱:“噢,艾莱娜,我的小艾莱娜,帮帮我吧!”待他平静下来,艾莱娜建议上楼去谈。
艾莱娜坐在床上,看他在屋里来回背手踱步,手里揉弄一个小物件,焦躁不安,一劲重复者:“我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艾莱娜。”
她指指身边的椅子:“你先坐到这儿来。”他坐下后,艾莱娜握着他双手问:“有这样严重?吉罗姆。”
他点点头——神情那样沮丧,与第一天见到的吉罗姆判若两人。
“你缺钱?”艾莱娜问。他又点了点头。
“如果就为这个,我可以帮你的忙,你是知道的,吉罗姆。”
“不……我四处碰壁,一败涂地了。即使在这里,我也欠着账,你那天看见他们给我的脸色了!我先到巴黎借,没有成功;又到波尔多借,罗贝尔拒绝了,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罗贝尔……其实是他父母。”他站在那里,满腹苦衷,浑身无力,他高大的身躯好象散了架,六神无主。
“归根结蒂,他们总不至于为此抛你入狱吧?吉罗姆,你忍耐一时,我帮你度这难关。这么说,把你折磨成这样的,原来不过是这个疗法啊!”
他站起来,愁容满面:“你不知道,艾莱娜,为了这个疔法,我牺牲了一切。这个疗法就是我的生命,它给我青春,使我能得到爱,也能爱人。如果我中断疗程,我会变成什么样啊……”
他站在壁镜前,厌恶地望着自己:“看吧:一幅漫画,一块老东西,好象那些围着我转的老朽不堪的家伙一样。艾莱娜,你不知道,这些色鬼涂脂抹粉,胜于女人,他们涂用鸡仔、火鸡或瘤牛胎盘脂膏,日夜都用,最后不得不吊鬓角,打药针,催生出雏菊似的头发,让人看见指着鼻子喊,‘瞧,老婆子,老婆子来了!”他说着说着,几乎喊起来:“老婆子!老婆子!老婆子!”然后,一阵呜咽。
这男子曾是她的朋友,曾对她忠诚坦率。艾莱娜不会从性观念出发判断人。她要拯救他,吉罗姆太不幸了。
“过来,吉罗姆!”他来到床前。艾莱娜躺下,搂住他,象对孩子似地边抚摸边对他说:“你刚才哭了好一阵,这样轻松些。现在别哭了,我是你的朋友。”
他很快不哭了。艾莱娜轻声问:“你没有找德维累大夫谈谈吗?”
他苦笑起来:“德维累,德维蕾!看你说的,他眼中只有一件东西:钱。有什么好谈的……”
她铺开床,在枕边又加了个枕头,脱了裙子,给吉罗姆脱去衣服,躺到他身边:“我的吉罗姆,你今晚和我在一起。明天,我们俩人总会找到个办法。”
她关了灯。月光从镜子、家具顶端反射出来。他们这样无声地拥抱着。过了一阵,她听到吉罗姆用昏昏欲睡的声调悄声说:“艾莱娜!”
“嗯,吉罗姆……”
“当心自己,我亲爱的……这个疗法很容易变成一种麻醉剂。无人能摆脱,它就是这样抓住我们的!”
“我们明天再谈,好不好?”
“艾莱娜,我当初不该让你到这儿来……”
“吉罗姆,现在先睡觉。”
“首先接受些许恩惠,然后是种种丑恶……不可自拔……”
“好了,好了,睡吧。”


次日晨,艾莱娜猛然惊醒,吉罗姆已不见了。她还记得他们谈过的话。
艾莱娜叫通他房间的电话,没有人接。她飞速穿裙,胸衣只系到一半就飞奔出来。
穿过大厅时,她察觉到人们打量她,个个表情尴尬,尽量躲着她。
她问接待室的人萨维亚先生是否离院了,未等回答,嘉米耶走过来,面色苍白:“艾莱娜,我应当……”
“通知我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人们领她来到出事地点。
艾莱娜看到悬崖上的一群人,几天前,就在这附近,她曾同吉罗姆逗留过。“这么说,他早有打算了!”艾莱娜心中盘算。嘉米耶站立在一辆警车和两辆小车旁。
一幕幕景象在艾莱娜脑中闪过:“他说过有钱难买老来少……他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他好象被悬崖下浪击岩石的景象迷住了……”
艾莱娜奔上前,穿过人群,直到崖边。崖下,一个被礁石撞碎得难以辨认的身体,正是吉罗姆。尸体附近,一个警察在本上写着,他的同事手持米尺,面无表情,象干活一般量着。艾莱娜合上眼,她支持不住了。一只热情的手抓住她肩膀,她转过头,认出德维累大夫,便心烦意乱地闪开了。
客厅角落。坐在她对面的男子有四十岁左右,看上去稳重,给人好感。来者一面客客气气地提问题,一面细细端详艾莱娜:“您与他最后一次谈话是在什么时候?”
“昨晚。”她答道。
“你觉得他神情正常吗?”
“不正常,吉罗姆很慌乱。”(她为自己此时如此平静感到莫名其妙,在分局长眼里,她该是个什么角色呀。)
“他对您说了原因吗?”
“他缺钱。我感到他特别害怕中断他的疗程。”
分局长记下来,抬起头,坚持问:“您说,他再没有说什么别的吗?”
“没有,没有再说什么。局长,可我了解吉罗姆,他一生总是缺钱,可昨晚,他却神魂颠倒。”
分局长站起来:“我仔细察看了尸体位置和留在悬崖上的脚步、衣服,凭十五年的职业经验,八九不离十是自杀……验尸会证明的……”
“他肯定是自杀的!”艾莱娜赞同地说:“我并不是谈这个问题,我是说,我不明白他自杀的内在动机……”
分局长双臂一举:“玛松小姐,警察的作用到此为止了!事实与合乎逻辑的结论。其它的我们管不了。我们干的这行不是心理学研究。”出于职业的本能,他又补充说:“总之,如果您需要找我的话,这有我的名片……您还打算在这儿住些时候吗?”
“我不知道!”她目送分局长远去,看了看名片:让·鲁贝,公安分局局长,电话26—91—12,邮政号码327,她将名片塞入提包。

她从壁橱取出裙子,抛到床上,衣裙飞舞,议贝夫人呆立房中,手足无措,却仍坚持己见:“艾莱娜,决定前请你再考虑考虑。”她反复说。
艾莱娜匆匆叠好衣物,放入箱内。
“你可能有所不知,”嘉米耶继续说;“象你这样儿头脑一发热就离院的人再也没权利回疗养院来了。”
艾莱娜停止脚步,盯着她,双目逼人:“吉罗姆是不想离院的,可是谁也没出来挽留他!”
嘉米耶仍然坚持:“艾莱娜,我们大家都对犮生的一切表示遗憾,我们愿意帮助你,大家都是一家人……”
“滚开!”艾莱娜断然打断她。
在接待室,她正要求算账。办事员彬彬有礼回答说:“很好,玛松小姐。可是我们必须通知贝尔纳医生,由他签准您的离院证。”
艾莱娜耸耸肩,向汽车走去。
她打开车篷,检查了一下油箱。打算到尾仓拿只桶,一抬身,望见亚奧趔趄走来。艾莱娜见他面如土色,大吃一惊,用葡语问:“你嗯儿不舒服吗?”
“我不服这儿的气候,小姐。别的人也都一样,可您,您是要走了吗?”
“是啊,亚奥,我要走了。”
“噢,玛松小姐,您带我一起走吧!”这哀求的腔调使她呆楞住了。
“亚奥,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不愿留在这儿,带我走吧,我求求您,到哪儿去都行。”
“你有证件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阿勒维拉先生与我父母商量好,一切他担当。”他警惕地四下望了望:“别让他们瞧见我与您谈话,这要犯禁的!可是,您带我走吗?”
她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亚奥,别发愁了,我决定再留些时候。”亚奥心绪稍定,离去了。
艾莱娜加毕油,放好油桶,将车篷一甩。
她此刻坐在诊疗室贝尔纳对面。医生从未如此客气:“萨维亚先生是您的朋友,您刚刚经历了一次沉痛打击。可如今,您应持重自身,战胜考验!”
艾莱娜故作顺从:“这么说,您是不放我走了?”
他拿出艾莱娜签过字的粉红卡片:“玛松小姐,您完全清楚这个疗程的作用,您又要……”
他忽然站立起来,身着白大褂的德维累走进来,接着他的话头讲下去:“您完全清楚这一疗程的作用,您又要突然中断它。这是冒险。我做为一个医生,没权利让您冒这个险,在这点上,我完全同意贝尔纳大夫的意见。”
“当然。”艾莱娜双目下垂,悄然说。
“要明白,此疗法之成功,半属患者,半归同人。”德维累又说。
艾莱娜平静地问:“那么要我呆多少天呢?”
“十至十五天……这取决于您的反应,当然,如果您执意离院,您即刻可走,可您这是拿生命安全冒险。”
“事先讲好,”贝尔纳冷冷地说:“对您可能遇到的一切,我们概不负贷。”
艾莱娜沿游泳池边走着,卡桑律师穿着游泳裤,皮肤晒得黝黑,他起身,走上前:“我能陪您一会儿吗?”
“当然。”他们向大庁走去。一阵尴尬,律师不好意思地开口:“您知道,我为吉罗姆遗憾……”
“谢谢!”
他们又走了儿步,沉默片刻,他突然转向艾莱娜,羞涩已烟消云散,他用一种几乎抒情般的自信声调说:“我想我们都难免产生片刻动摇,可是我们始终是胜者,动乱本应是觉醒之初。其实,德维累大夫倒不失为智者。”
艾莱娜无言以对,她目视卡桑掉转头,向由狂热信徒们组成的无忧虑的小团体走去,律师变了,他被征服了。
艾莱娜坐在阳台上,凝视远方日落。
脚下,羊群缓行。她能看到在长长的躺椅上静卧的疗养员,他们身裹呢毯,在海风吹拂下进行每晚一小时的休息。艾莱娜顿时明显地觉得他们正顺从一种可笑的成规。他们大概不象她那样复杂吧。她身上这种精灵般的洞察力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卷入与她毫不相关的事物之中?“我只有一个理由,”她想,“帮助亚奥,我对他许过愿。”她侧身倾听从海滩传来的只言片语。
她认出热奥瓦内里的声音,他正和一个几乎秃头的矮子对话:“亲爱的阿兰,您呢?您亏得多吗?”
“三万法朗……”
“我运气比您好点,吉罗姆这可怜虫只借了我一万……”他又转身向卢萨克:“你呢?”
昂丽爱特虚荣心盛,替丈夫回答:“差不多六千法朗。幸而我早就警告过玛赛尔……身为左派也无济于事。”
“这人真与我们小团体格格不入,”嘉米耶插进来:“大手大脚,我没意见,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你神经倒结实点呀!”
吉罗姆今晨故世,他尸骨未寒,竟招致如此议论。忽然,她脑海闪过一个不成形的念头:“如果吉罗姆并非因为欠债,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死呢?”她尚未及分析这新念头,房间里传出一阵轻微的丁铃声,扩音器里德维累的声音在呼唤她,她按下揿钮:“是,我是玛松小姐。”
“玛松小姐,”德维累的声音响起来:“今天我不想惊扰您,但是您知道我很荣幸您能留在我们中间。现在,请休息吧。”
月光微微照亮室内,恰似昨晚。昨天,此时此刻……艾莱娜身不由己,倒在床上。
她埋下头,头一次为吉罗姆流下眼泪。


走廊里,艾莱娜在椅上等候。
“您好!”德尼丝小姐快活地说。
艾莱娜进入冒热气的澡池。
德尼丝拿开手套,毛巾,嘴里不住唠叨:“多好的天气啊,气候实在……”
艾莱娜直立起身,宛若水妖:“请原谅。”她向吃惊的胖女人说。她披好浴巾,走出来,穿好衣服,然后向刚骑车兜风返回的上校表示,她不同大家共进午餐。与其听那些左右派的陈词滥调或无稽之谈,倒不如调査一下疗养院葡籍工人工作的真实状况更有意思,顺便还能吃顿真正的烤牛肉。
酒店正厅深处,除了老板和老板娘,空无一人。艾莱娜吃罢饭,招呼老板算账,并乘机拉起话题:“这些疗养的人,给你们带来财运了。”
老板娘笨重地走来,递上找回零钱的托盘。“对不起,小姐,正相反,”她咕哝着:“我们这地方可沾不上这帮财主们的光。我不是说您……”
老板也走来帮腔:“在疗养院工作的没有本地人,雇工都是些没手续的外籍人。阿勒维拉那混小子专干这勾当。”
“警察不知道吗?”艾莱娜问。
老板本能地望望大门,好象怕被人听见:“来疔养的都是些议员、部长们,还有什么不好通融的!”
“那个魁莱克呢?”她又顺便问了一声。
老板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谁不知道他是什么玩艺儿!他后来到南美去混,准是在那儿碰上这个德维累的……”
“这是多久的事?”艾莱娜边向脸上扑粉边问。
“十五、六年前。”老板说。
“这家是出了名的,”老板娘又插起话来:“他家的人尽耍手腕、出鬼点子,我不骗您。”
“就说他的船吧,用什么钱买的?”老板嫉妒地咬紧牙,嘴都歪了:“靠出海吗?不错,算你说对了,靠给他们运海带。可您想想,靠运海带能买回一条船吗?在那会儿,这点钱怕连个手推车都买不来。”
艾莱娜离开饭馆。迎面,在“靠运海带买来的船”的甲板上,魁莱克和阿勒维拉似乎窥测什么。不过也许是她多心了吧。
她驾车驶向悬崖,阿勒维拉骑车经过她身边,她不想开快,阿勒维拉几次向她转过头。
不,不是她多心。

电话在室内响起来,总机告知是巴黎来电。
艾莱娜立刻通上话:“喂,伊维特吗?我是艾莱娜!是的……是,一切都好。我再过十几天回去……金丝边裤解决了吗?好,好……如果要快发出的话,你请罗森斯基帮下忙,红利均分……。”
她听到两声轻微的敲门声,房门打开了。
“谢谢,再见!”她放下听筒。亚奥摇摇晃晃走进来,他向艾莱娜投来哀求的目光,随即摔倒在地。
他好象憋住了气。艾莱娜连忙跪下拍打他的双颊:“亚奥!亚奥!你怎么啦?哪儿难受?”
门又开了。贝尔纳大夫同阿勒维拉冲进来,跑到亚奥身边,一人抓手,一人抬脚。
“你们要干什么?”艾莱娜喊起来。
“他有病,我们得给他看看。”贝尔纳不慌不忙地回答。
艾莱娜大声嚷道:“我要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病。我也去。”
“不行,玛松小姐,您会碍事的。”
他们推开艾莱娜,把亚奥抬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
艾莱娜紧跟着跑出来,只见他们已经把“病人”抬进电梯。她快步上前,电梯门“哗啦”关上了。
她并不罢休,飞步下楼,跑过大厅。
疗养院大楼的走廊里。嘉米耶挡住去路,和颜悦色地问:“出了什么事,艾莱娜?”
艾莱娜伸手把她推到一边,穿过花园,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地跑到德维累大夫的房前。
她没按电铃,径直推门进去。
客厅的门被撞开。德维累斜倚在沙发上,旁边靠着一丝不挂的昂丽爱特。
昂丽爱特十分尴尬,急忙穿上衬衫。艾莱娜没理会她,冲到德维累眼前:“亚奥,亚奥病了……”
德维累竖起拇指一点,叫昂丽爱特出去:“去吧,快一点。”
昂丽爱特手忙脚乱地站着套上裤子,扔下其他东西就走。
艾莱娜双手揪住德维累的衬衣,来回摇晃他:“亚奥快要死了……已经死了一个吉罗姆,这会儿又轮到亚奥……不行,不行!”
德维累从她手里挣脱出来,站起身:“玛松小姐,您说些什么,我不明白!您何必激动!”
艾莱娜机敏地转到书桌后面:“您不明白?这儿的一切都是您的安排!”
她把红木书桌上的文件一推,文件纷纷飘落。
“德维累大夫,如果您不马上去给亚奥治病,我可要喊警察了。”
德维累的声音低沉而含糊:“你给我住嘴!”
他朝艾莱娜逼过去。艾莱娜向门口跑,高声喊道:“来人呀!不许碰我!”
德维累提高嗓门:“够了,艾莱娜!”
艾莱娜伸手去拧门把,德维累一个箭步窜上来,双手抓住她的肩头。艾莱娜放声尖叫。几记有力的耳光从德维累手里飞出。
“对不起,”他说,“我这是不得已……”
他的手毫不放松。
“好,您慢慢讲到底出了什么事,吵吵嚷嚷于事无补。”
艾莱娜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这时,贝尔纳走进来。德维累与他会意地交换一下目光。
德维累:“你知道她怎么了?”
“很可能是药力过了。”贝尔纳冷冷地回答:“我昨天就警告过她,停止治疗是危险的。她的注射时间早就过了……”
德维累当机立断:“马上给她注射。”
艾莱娜挣扎、呼叫:“不!不!”
两只铁手钳住她的胳膊,胳膊麻木了。她左右瞅瞅,明白他们主意已定,反抗也是枉然。
艾莱娜被带到一扇门前。门里是实验室。
德维累和贝尔纳把她推进屋,拖到诊床上,用两根皮带捆住她。
艾莱娜面如土色,有气无力地问:“你们要杀我?”
德维累不理睬她,向贝尔纳打个手势,一根针扎进艾莱娜小臂的血管。
艾莱娜沉入黑暗。

艾莱娜醒来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大海的上空,天幕渐次泛白。
德维累大夫坐在床头。
艾莱娜感觉休息得很好,精力充沛,心情愉快。她向德维累嫣然一笑。
德维累亲切地问:“好些吗,艾莱娜?”
“好些。”
可是,一幕幕场景好似恶梦的余波忽地揪住她的心,她挺起身问:“亚奥呢?”
“亚奥吃不消这里的气候,我们送他回国了。今天一早我亲自送他走的。”
“太好了,您的心真好。”
艾莱娜了却心事,心平气和了。
容貌秀美的德维累显得温存和顺。在他面前,艾莱娜周身上下有一种安逸而懒散的感觉。她有点想入非非。
德维累望着艾莱娜,表情不大自在。
“艾莱娜。”
“嗯……我听着哩。”
“您知道,吉罗姆的不幸真叫我痛心。”
“您本来是能够救他的,可是您却见死不救。”艾莱娜责备他。
“您也能够救他呀。可是他根本没有央求过我。我又不是慈善家。再说只要下本就能得利,吉罗姆是赌场老手,这个道理他是懂的。不幸,他输了……”
两只海鸥在空中翻飞,犹如一对情侣。德维累抬眼望去,一时间沉默不语。
接着,他又推心置腹地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人们爱听也罢,不爱听也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是建立在力量对比上的。您闹了一场,反倒受到优待,既然如此,就因势利导吧。”
德维累站起来,脸上又浮起一层阴云,大概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临走又加上一句:“跟别人学着点,少管闲事。”
“好的,大夫。”

艾莱娜心中充满了欣悦,喜盈盈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一束阳光照射在她脸上,她眨巴着眼,觉得很有趣。过了一会儿,她提起精神,模仿白己的声调:“好的,大夫。好的,好的,好的!太好了。”
她猛地蹦下地,高声大气地说:“我这是怎么啦,浑身软绵绵的!”
安德烈和她初交时曾用充满爱抚的嘲讽口吻称她“犁牛艾莱娜”。算了,别去想这些晦气事了,还是想想现在吧,她拿起电话,要了一份早点。
她跑进浴室,在白瓷盆里放满水,头在水里来回沒了好几次。
“吉罗姆的话一点也不错,这玩艺儿比毒品还凶!”
有人敲门。
一个年轻的葡萄牙侍者用托盘端来早点。
艾莱娜操葡语问道:“亚奥不在了?”
“不……不在了,他回国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小姐。”
“昨天晚上?你没弄错?”
“没错,是昨天晚上走的,他们一直把他送到车站。”
(艾莱娜思忖:“一个说今天早上,一个说昨天晚上,其中有什么名堂?”)
艾莱娜细细端详这个侍者。他约摸十八、九岁,身材比亚奥高大,却象亚奥一样腼腆。那天她超车时在卡车上唱歌的就有他。她想起亚奥喊的那句话“漂亮,真漂亮”,心不由收紧了——尽管这是一句夸大其词的恭维话。
小伙子是亚奥的朋友。
艾莱娜和气地问:“你在这里快活不快话?”
小伙子轻轻耸耸肩。他看上去精神不振,大概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您知道,小姐,这里的气候我不大受得了。不过伙食倒是挺好的。”
“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好吗?”
“我叫马努埃尔,小姐。”


晨曦微露,滩地上阒无一人。
艾莱娜在花园里漫步。小树林中,海涛的轰鸣,海鸥的尖叫,夹杂着树枝的断裂声,听起来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艾莱娜的便鞋鞋底太薄,鞋面和裤脚都沾湿了。这种身体和大自然的直接接触令她高兴。
她走到德维累的住房后。一条土路婉蜓曲伸,通向码头。路侧有一座库棚。里面,卡车隐约可见,还有两个人影在闪动。
阿勒维拉和魁莱克忙着往一个筐里装东西(远远望去似乎是羊皮)。他们把筐盖好,抬上车,开车离去。
艾莱娜朝着库棚姗姗走去,同时环顾四周,以防有人看见。
库棚里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羊皮胡乱堆作一处;一张工作台上放着几样工具;一只大筐靠在墙角,里面空空如也;两辆破旧的自行车。
后墙有一扇铁门。艾莱娜使劲一拧,门把居然转动,她心中一惊。开门钻进一条狭窄的过道,尽头又是一扇门,还有一堵玻璃隔墙,里而射出强烈耀眼的灯光:原来是实验室,德维累和贝尔纳都在里面!艾莱娜闪身藏进黑影之中。
里面正在工作。贝尔纳和二名年轻的护士给德维累当助手,随他的手势行动。德维累立在大理石台前,从贝尔纳手中接过一个个鲜血淋漓的内脏器官,小心翼翼地分解开,然后递给两个护士,护士把它们分批装进离心器。离心器发者低沉的嗡嗡声。
艾莱娜不敢久留,提心吊胆地往回走。刚刚出门,有人拍拍她的胳膊,她不由发出一声轻轻的喊叫,回过头去。
“啊,原来是您,卡桑律师。您吓我一跳。”
卡桑神色不安:“这里不能久留。”
他扯着艾莱娜走出库棚,直到进入离库棚很远的小树林才开口。
“艾莱娜,我能助您一臂之力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艾莱娜心怀戒意。
卡桑挽起她的手臂:“这里的事不太正常,我和您有同感。您想深入了解,可是好家伙,这么冒冒失失可不行啊!”
“勒内,您说说看,德维累的疗法准确地说是怎么回事?”
“从小羊的胚胎里提取活细胞制成血清。”
“就这些?”艾莱娜追问,一面搜寻着卡桑躲躲闪闪的眼神。
“这个……也可能还有什么,不过对此德维累可是守口如瓶啊!”

他们走到大楼附近。检査官迈着矫健的步伐向他们跑来。卡桑指着他对艾莱娜说:
“不管怎么说,他的疗法看来是很成功的。我算过,布瓦西埃至少有五十五岁。可是,艾莱娜,据您看他有多大年纪?”
“四十二、三岁。”她估量地说。
“怎么样!”
她和卡桑一样感到不可思议。这时,检查官朝他们打着手势,嗔怪地嚷:“喂,你们俩,快一点!到处找你们。我们要出海啦!”

魁莱克的拖网渔船沿着海岸行驶。空气清新,海风平和,碧空如洗,令人心旷神怡。
船上的乘客都是疗养员,三五一群,不拘形迹。其中有热奥瓦内里夫妇、卢萨克夫妇、检查官、上校夫妇。
艾莱娜同卡桑律师并肩站在后甲板上。艾莱娜指着一个个头矮小,头发几乎秃光的老头叫卡桑看。有一天她曾在阳台上看见这个老头同议员谈话。
“这是谁?”
“阿兰·鲁瓦耶,国际金融中心董事长。国际金融中心是欧洲五大商业银行之一,您一定早有所闻。要知道,这可是个有用的人。”
艾莱娜同卡桑一起伏在栏杆上。
“知道,知道。”
律师数落开:“旁边是他夫人,是鲍杜家的小姐,苏克尔家的……”
艾莱娜戏谑道:“就是不能吃……”(注:“苏克尔”法文原文是Sucre,意为糖,故有这样的玩笑话。)
鲁瓦耶太太细高身材,尖鼻暴牙,模样活象凶悍的野猪。
卡桑忍住笑,接着说:“鲍杜家同热奥瓦内里家又是联姻,所以多米尼克才有这么多的钱竞选。卢萨克在他的报纸上把这事一五一十地抖落了好几遍……”
艾莱娜断言:“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如今称兄道弟。”
“一点不错,艾莱娜,您很有眼力。”
魁莱克突然在驾驶台呼唤卡桑去掌一下舵轮。

艾莱娜来到嘉米耶和昂丽爱特身边。这俩人趴在甲板上,孩子气地又说又笑。
“什么事使你们乐成这个样子?”艾莱娜边说边在旁边坐下。
嘉米耶毫不隐讳:“我们在议论可爱的大夫哩。相互交换体会,评品比较……”
艾莱娜话含叽讽:“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嘉米耶语锋突转:“您知道吗?您很讨他欢喜。”
昂丽爱特若有所悟:“真的,我原来想他是不喜欢母老虎的……因为昨天……告诉我,艾莱娜,出了什么事?”
艾莱娜轻描淡写:“没什么。他们给我打了一针,我就全好了……不管怎么说,我看不上德维累这样的人。”
“那您可错了!”朋友俩异口同声。
“他在各方面都是好样的。”昂丽爱特肉麻地点明。
嘉米耶大方地问:“那么卡桑怎么样?”
艾莱娜忍俊不禁,实心实意地说:“他呀,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不过人倒是个好人。”
卡桑把住舵轮,魁莱克给他讲解船舶的行驶。艾莱娜为自己与律师之间突然而起的好感喑自吃惊。
她俯身舷外,把手浸在浪花中,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岸边。海岸急速地向后退去,滩地上曲曲弯弯地排开一大群羊。
伏在她身旁栏杆上的检查官叫起来:“看哪!那就是给我们用的活细胞!”
“您怎么能这样开心取乐!”艾莱娜责怪他。
检査官神气十足地望着艾莱娜,那样子似乎在教训一个小孩子:“那您说我该怎么说?难道要我跟教皇一样去怜悯这些永无出头之日小生命不成!如果那样只会更糟,我认为。它们的死,换取了我们更美好的生活,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他压低嗓门,艾莱娜听出这低沉的声音里字字句句含着警告:“玛松小姐,您知道,我混事多年,学到的东西大概只有一样,就是懂得了虚伪乃万恶之首。假如您真想加入我们的团体,坐享其利,那么鄙人以为,您必须把温情抛开。说到底,温情和虚伪是殊途同归的。”
艾莱娜心不在焉地“聆听”布瓦西埃的“教诲”,心里却在暗自盘算,想定一个主意。耳闻目睹的事总有些蹊跷,应该摸摸底细,倘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她会头一个笑话自己的。
卡桑从驾驶台出来,艾莱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他拉到舱口。
“现在您可以帮助我了,勒内,而且非您不可。我想到底舱看看,请您站在楼梯口,有人来了就叫我。”
“您可千万小心。”
艾莱娜轻手轻脚地跑下舷梯。她在底舱搜寻,一无所获,只找到缆绳、虾笼、靴子和鞋油一类什物。然而她终于发现,昏暗的舱底里,在一大堆渔网的后面贴船壁放着一只带盖的筐。
她伸手去掀筐盖,突然传来卡桑低声的呼喊:“艾莱娜,艾莱娜!”
她不敢迟疑,向通向甲板的舷梯奔去,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心口怦怦直跳。魁莱克走下来,神态安详地说:“小姐,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还是去看看风景吧。”
魁莱克死死地抓住艾莱娜的胳膊,一直把她送到舱口才撤手。卡桑已回到驾驶台。

船停靠在码头。
跳板立刻搭好。众人匆匆下船,各自走向自己的汽车。艾莱娜刚要钻进卡桑的车,却被德维累拦住了。他站在汽车后面,所以艾莱娜事先没看见他。
“对不起,玛松小姐,劳驾您来一下。”
他转向卡桑:“卡桑先生,我送她回去。”
鲁贝分局长守候在他的雷诺牌车旁,德维累领着艾莱娜向他走去。
鲁贝解释来意:“小姐,我已经通知德维累大夫,验尸的结果证明是自杀……不出我的意料。”
德维累补充说:“他没有家室,尸体移交和坟墓迁移由我办的。另外还有什么事要我们做?”
可怜的吉罗姆!艾莱娜考虑片刻:“没……没有了,我想不起还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他真的死了。”

分局长告辞了。艾莱娜和德维累朝他的汽车走去。德维累抬头瞧见那爿渔民酒家,不由转过脸来,一绺头发于是披到额前。他兴致勃勃地对艾莱娜说:“去跟我喝一杯……您有必要换换脑筋。”
他俩刚跨进酒店,老板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德维果大夫,您好。”
“大夫,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啦?”老板娘细声细气地说,那副高兴劲倒是装得很象:“快拣个雅座儿!”
艾莱娜蓦地发现老板向她投来惶恐的眼神,他一定在嘀咕她有没有把昨天的谈话泄露出去。
“二位要点什么?”
艾莱娜装着在考虑。
老板诌媚地建议:“来点62年的陈葡萄酒怎么样?我还留了几瓶。”
德维累半推半就:“哎哟,不必了,不要客气。”
老板还是坚持:“那里,那里,您是大忙人,是稀客。”
老板回身去取酒。德维累趁机煞有介事地向艾莱娜宣称:“我很喜欢他们俩,是一对热心人。”
老板取来酒,斟上,恭候一旁等德维累评品他的酒。老板的态度使艾莱娜坐立不安。
德维累下了好评:“香得很,确实不错。”
他又呷一口酒,放下酒盅,大模大样地打量起老头子。
“有人跟我讲,说我那个忠实的阿勒维拉好象给您惹了麻烦?”
老板娘从柜台里转出来,一惊一咋地接过话头:“这话从何谈起?是谁对您说的?”她一边喊,一边狐疑地瞅住艾莱娜。
德维累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咱们是老相识了,但有不便,绝不能相瞒。”
“不敢。”老头子毕恭毕敬地应允。
“还记得吗,大老板?上回要不是您及时告诉我,您这大买卖的营业执照就付之东流了。”
老头子只管垂着眼睛。艾莱娜心里有数,他被吓住了。她自已有两、三次就有这种恐怖感。
老板娘却又蠢头蠢脑地插进来:“大夫,时下人心真坏,瞅什么都眼红,无非有些闲话,说……”
德维累打断她:“对了,我差一点忘了,罚款的事已经解决。我对稽察讲了,这一次不封您的店,往后留点神!”
“我们也正要谢谢您哩,大夫。我们已经接到通知。好吧,我们还有点事,失陪了。”
老板拉着老婆走了。德维累的话中有弦外之音:“您想多多了解此地人是有道理的。大海使他们更加开朗,更加热情,更富有人情味,对吧?”
一桌之隔,艾莱娜发现德维累眼神中的诡秘色彩倏忽为一种忧郁温良的表情所替代。
“艾莱娜,您在瞧什么?”
他坐的地方和她相隔咫尺。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却好象从来没有今天这般美貌。艾莱娜心慌意乱,不知怎样回答。
“艾莱娜,您可以自已作主。您要想走的话,我对贝尔纳大夫打个招呼就行了。当然,这样做免不了担风险。您要是不走哩,很快就会同其他人一样;第三条路是没有的。”
他追问:“艾莱娜,请您回答。”
她终于显出十分诚恳的神情:“原谅我,我也搞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现在,请您别拋弃我。”
她紧紧攥住德维累的手:“我确实离不开您。”
过了一会儿,德维累把手抽回来。

他们驱车返回疗养院时,余晖尚存,不用开灯。
车棚大敞,和煦的海风卷起艾莱娜的头发。她想:他们都叫我只顾自己,也许他们是对的?
德维累:“您不冷吧?”
“不冷,舒服极了。”
艾莱娜碰到德维累握方向盘的手,一把攥住不放。这一次,德维累没有把手缩回去。

疗养院门口。他们刚要下车,发现嘉米耶立在两百步开外的地方。嘉米耶看见他们便跑过来。
德维累面带愠色:“不行,今天晚上不行。”
他神情异样地望着艾莱娜:“艾莱娜,别扭扭捏捏地,痛快点,我请你吃饭,去不去?”
艾莱娜兴致勃勃:“当然去。”
德维累踩动油门,当着嘉米耶的面掉转车头。


水顺着艾莱娜的身体淌下,她使劲搓冼,然后在一团水雾之中伸着懒腰。
“我的天,真舒服。”
艾莱娜冲完淋浴出来,德维累还躺在床上。电话铃响,德维累走进办公室,抄起电话机。
屋里留下艾莱娜一个人。她东张西望,漫不经心地拉开抽屉,几乎把所有的角落都翻遍了。隔壁传来德维累微弱的打电话的声音。艾莱娜一无所获,便大胆地走进办公室。看看一个跟你寻欢作乐的男人屋里的小玩艺儿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么?
她从德维累身边侧身而过。德维累双眉紧蹙,象是急于要同对方结束谈话。
“不行,不行,阿勒维拉,您对我讲好来四个,结果只来了三个,这样办事太轻率了。”
艾莱娜走到书橱前翻阅德维累的书。德维累仍在用葡语讲话,不过只剩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好,好……不行……还没有……”
她感觉出德维累对她的出现十分恼火,两只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
她的眼光扫过许多书名,最后落在《亚马逊流域印地安人之礼制》、《巴西原始医术》、《印地安人部落战争祭典》三本书上。
她抽出《印地安人部落战争祭典》翻阅。此时德维累正向阿勒维拉轻声细语:“不对,不是这个问题!”她翻到一页插图,画的是一个印地安人举刀刺进反绑在柱子上的俘虏的咽喉,另一个印地安人托盆接住喷射而出的鲜血。她赶紧把书插回去。
德维累的手指烦躁地敲打一个铁制的大卡片柜。这个卡片柜艾莱娜一直没注意到。
“好吧,好吧,以后再谈。”他咯嚓一声挂上电话。
艾莱娜用葡语说:“您办事很干脆,不过您的葡语带巴西口音。”
“是的,是的,玛松小姐,谁都知道您葡语讲得好。对不起,我忙得很,请穿上衣服吧。”他已全然不理会自己的态度。

艾莱娜离开德维累住房时大概将近十一点钟。
大楼后面葡萄牙人住的楼里,三个窗口闪出灯光。等她走近时,一个窗口灭了灯,接着又一个窗口灭了灯,只剩底楼的一个窗口亮着。好奇心驱使她上前看个仔细。
这是一间单人宿舍,陈设简朴,整洁舒适。一个破衣烂衫的葡萄牙青年坐在床沿。他忽而站起来,忽而坐下,忽而又蹦起来,满脸的笑容难以掩饰喑自得意的心情。他把电灯开关和水房里的龙头拨弄一通,看来他是头一次见到这些“豪华”设施。
传来脚步声,艾莱娜踅到树丛后。阿勒维拉从楼里出来,朝德维累的房子走去。艾莱娜远远跟定他。他按了电铃,走进屋内。他们今晚有事。
艾莱娜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觉睡到天亮。

每天将近午时,疗养员们习惯地在游泳池边聚齐,游泳跳水,聊天喧闹,喝不掺酒的饮料。他们的皮肤很快就晒得黝黑发亮。
“喂,您也是今天晚上注射?”上校问检查官。
“是的,多米尼克也是。”检查官同答。
马努埃尔端来一盘食品。他步履发飘,脸色比昨天显得更加苍白。他打个趔趄,一个杯子落地,应声而碎。
卢萨克惊跳起来,喊道:“怎么搞的,小心点!”
马努埃尔收拾起碎玻璃,然后把食品端上去。他的手巍巍颤抖。
“不对,不对。”上校提醒他,“萝卜汁是我的,芹菜汁是我夫人的,芒果汁是这位太太的。”
马努埃尔把第三杯饮料放在嘉米耶面前,摇摇晃晃地走了。
上校对丽茨说:“我真担心他也不服这里的气侯。好在又新来了三个。”
嘉米耶喜上眉梢:“对,我已经看见了,都很讨人喜欢。”
艾莱娜终于忍不住,高声地:“老是不断地换人,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
丽茨亳不迟疑地回答:“不,一点也不奇怪。就说我吧,一年里换了三个保姆。我猜想德维累碰到了同样的问题。”
报社社长卢萨克插进来:“本人近日著文专论外籍劳力不适应我国环境的问题。更有幸者,本人亲自参加了对贫民区的调査,真是骇人听闻。不过眼下诸位正在休养消假,不宜详谈……”
艾莱娜口气生硬:“我并不想伤您消假的雅兴,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异乎寻常。”
卢萨克神色冷峻地望着艾莱娜,抑制不住满腹气恼:“玛松小姐,您的心思真叫人猜不透。您一方面不放松治疗,另一方面却又无事生非,庸人自扰。请您莫自轻自贱,也请您莫浪费別人的光阴。”
他说完便猛地转过身去。
嘉米耶对昨晚的失宠耿耿于怀,乘机来个一针见血:“艾莱娜,如果您真想知道更多的情况,何不直接去问德维累大夫,这对您只是举手之劳。”
“你说得很对。”艾莱娜不想争论。
举座失欢。艾莱娜喝完芹菜汁,一头扎进游泳池。
卡桑从水下潜过来。
“艾莱娜,我有话对您说。”
“好,说吧。”
“不,这里不行……五分钟后在浴室见。”
蒸汽浴室里没有旁人。艾茱娜和卡桑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一本正经地熏着蒸汽。
“您要当心,艾莱娜。”卡桑警告她,“这样下去,您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亲爱的勒内,我做错了什么事他们要攻击我?”
“他们不知道您想干什么。您到处搜,到处问。我承认,连我也搞不清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方面您瞧着什么都可疑,另一方面您又同德维累打得火热,……这岂不自相矛盾?”
艾莱娜窘然,只好自嘲自解:“哟,勒内,您总算找到碴儿了。”
卡桑的神情一时间黯然下来:“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我是无缘跟您……我太瘦了。喂,转过身去。”
他温柔而抑郁地用海草给她擦背。
沉默片刻。
“可是,勒内,您自己也怀疑过……”
“有人来了,别说话。”
上校走进来,脱掉睡衣。
卡桑为艾莱娜按摩,然后两人又坐到凳子上。
上校冲他们微微一乐,他们也报以一笑。

一小时后。艾莱娜和卡桑佯作散步来到滩地,刚才的谈话又继续下去。
“勒内,您当真认为这些葡萄牙人的状況很正常?”
“无非是害了点病。”卡桑慢吞吞地说:“再说这与我们毫不相干。我只关心自己能否恢复精力。相信我,那些人的话多少有点道理。”
“我现在倒感到他们都有眼无珠。”艾莱娜挖苦道。
律师感到蒙受了侮辱:“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们是我们这个社会全部精华的象征……有地位,讲信义……而您却把他们比作木雕泥塑!”
艾莱娜清澈的目光直射卡桑的双眼:“可是说到底,勒内,您究竟怎么想?”
卡桑一时间无言以对:“我……我……”
艾莱娜猛然抓住他的胳膊,“等一等!”
他们走在离库棚不远的路上。厍棚里,马努埃尔正在把扔得一地的羊皮堆成堆。他时而停下来,显得疲惫不堪。
“这么结实的小伙子也累垮了?”艾莱娜想,不禁悚然。
“等我一下,勒内,站在这儿别走,有人来了就吹一声口哨。”
她撇下律师,向马努埃尔跑去。律师惶惶不安地站在路上。艾莱娜把马努埃尔领到一堆羊皮的背后,这样从库棚外就看不见他们。
艾莱娜用葡语讲话,声音压得很低。
“你怎么啦,马努埃尔?”
“我有点不舒服,小姐。我想回家。”
“那为什么不走?”
“现在不能走,小姐。工资到星期六才发。”
“多少钱?”
“四百五十法郎一个月,一共一千八百法郎。”
这对他确是一笔财产。他虽然在发烧,艾莱娜看见他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仍然闪出光彩。
“别发愁,马努埃尔,钱我给你。你如果愿意的话,今天晚上我就带你走。”
“不行呀,小姐,他们不会让我走的。”
“你几点钟睡觉?”
“八点。”
艾莱娜用手指着蒸汽浴室:“看见没有?今晚八点半,我开车在浴室那里等你。”
“好……愿老天爷保佑您。”


艾莱娜穿着长裤、黑衬衫,准备出发。
八点四十五分。
艾莱娜的汽车停在蒸汽浴室旁滩地的路上,车灯全部关闭。她坐在驾驶座,又看了一次手表。她早就预感到马努埃尔今晚来不了。
艾莱娜小心地启动汽车,见四周无人便慢慢地把车开到停车坪的尽头。
必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艾莱娜机敏地把身体除蔽在暗影里,向葡萄牙人住的楼房走去。
她躲在一簇树丛后从正面观察楼里的动静。
二楼的一间屋子亮着床头灯微弱的光。马努埃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
艾莱娜不敢莽撞。她朝四下张望了许久,确信没有人站岗。一个办事员走出大门。艾莱娜沉住气,等他的脚步声在远处消失后才向大门跑去。
楼梯上一团漆黑,但她不想打开动控制灯。
二楼的走廊一片沉寂,就象无人居住一样。模模糊糊的黑影可以让人感觉到那是一扇扇门。
艾莱娜在楼梯口摸索一阵,然后挨门数过去,蹑手蹑脚地推开第三扇门,把门从身后掩上。
“马努埃尔!马努埃尔!”她轻声唤道。
昏暗的灯光照着马努埃尔,沿上去睡意正浓。“马努埃尔!起来,该走啦!……”艾莱娜使劲推他,他依然沉睡不醒。
艾莱娜忽然听到走廊上有动静,立刻关掉灯。何处可以藏身?她闪进盥洗室,摸索中手指触到澡池的布帘,她跨到池里,拉上布帘。只消把布帘拨开一条缝,就可以看见屋里。
门开处溜进一个男人的身影,唤道:“马努埃尔!马努埃尔!”身影象刚才艾莱娜那样摇晃马努埃尔,随后打开吊灯,原来是阿勒维拉。他拉开门:“大夫,进来吧。”德维累大夫走进屋,熟练地翻开马努埃尔的眼皮,低声说:“没问题,三四个小时之内醒不了。”
阿勒维拉放下窗帘。借着吊灯朦胧的光线,艾莱娜看见他帮德维累脱掉马努埃尔的长裤,德维累从包里掏出一支长大的注射器扎进可怜的年轻人的大腿,抽足一管血。
这时,阿勒维拉走进盥洗室,点亮壁灯。他和艾莱娜相隔咫尺。他弯腰拧开洗脸盆的龙头,灌满一杯水喝下。艾莱娜紧张得屏住呼吸。阿勒维拉朝镜子里端详一阵——至少在这可怕的几秒钟里艾莱娜猜想是这样;关掉灯走回屋内。
德维累又抽了一管血,然后整理好器械。阿勒维拉替马努埃尔穿好衣服。德维累窃窃细语:“快一点,快一点!贝尔纳等着咱们哩!”
他们灭掉电灯,走出房间……
艾莱娜刚要拉开帘子,房门又开了。
“我忘记把窗帘拉起来,大夫。只要一分钟。”
幸好不到一分钟阿勒维拉就走了。艾莱娜如释重负。
两人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消失。艾莱娜不敢动弹,又过了一会儿才回到屋里。她把答应给马努坆尔的钱塞进他的上衣口袋,又瞅了他一眼。他还在酣睡,嘴巴大张,十有八九是中了麻醉。今晚是走不脱了。
艾莱娜探身窗外,见周围无人便从阳台翻出去,很快就消失在树丛深处。

临海的峭壁顶上,艾莱娜同布瓦西埃坐在一起。从前她同吉罗姆也是这样坐着。是呀,令人陶醉的日子早已流逝,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变成遥远的过去。
艾莱娜激动地讲述。对她的惊惧不安,检查官保持着法律界人士特有的平静态度。艾莱娜已把昨晚的事重复了好几遍,然而检查官依旧无动于衷。
“我看见了……亲眼目睹。他们把马努埃尔弄得迷睡不醒,然后抽他的血。”
检查官故弄玄虚:“玛松小姐,即使您的话完全可靠,也不能成为指控的根据。”
“您当我在信口开河?”
“这很难说。反正……对德维累大夫我绝对信赖。他招收这些外国人,毫无疑问是出于好心……需要我向德维累谈谈这件事么?”
“不,不,千万别谈。”
“您是懂事的。”检查官抿嘴忍住笑。
他站起来,又扶艾莱娜起来:“回疗养院吧?”
艾莱娜仍不服气:“原来您也和那些人一样!你们谁都闭眼不看真实情况,这里……”
“真实情况?玛松小姐,好一个真实!何处有所谓的真实?”
他长叹一声表示不相信什么真实:“重要的是法徉,是准则,它们支配着整个社会,维持社会的秩序。这些准则涉及到每一个人,而您却似乎忘掉了。”
身后传来几声狺狺的狗吠,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阿勒维拉一手牵着一只巨大的德国牧羊犬,一手粗暴地推搡着马努埃尔。
“很可能是逃跑的雇员。”检查官神态安然地说。
“就是他,我刚才讲的就是他。巧极了!”艾莱娜对他窃窃耳语。
阿勒维拉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从衣兜里揽出一叠钞票递给艾莱娜:“玛松小姐,这是您的钱。”
“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也没丢……”她竭力掩饰。
阿勒维拉冷冷一笑,看定身旁的马努埃尔。马努埃尔垂着脑袋,不敢看艾莱娜的眼睛。艾莱娜注意到他越发苍白了。
“我想马努埃尔不会撒谎!(此话意味深长,可以理解为艾莱娜给他钱是因为……)反正我必须向德维累大夫报告。”
牧羊狗拽着绳索,呜呜地叫。它是用来看门和巡夜的。“别吵,别吵,瓦斯戈!走吧!”阿勒维拉推着垂头丧气的马努埃尔向疗养院走去。
检查官挽起艾莱娜的手臂,俨然象是搀扶盲人穿过十字街口。
“听见没有,他也要向德维累大夫报告。”
“求您别把我们的谈话告诉他。”
“行,玛松小姐,我什么也不说。不过恐怕说不说都一样,他迟早会知道的,次次如此。”


疗养院的花园里,德维累和阿勒维拉并肩而行,谈笑风生。德维累看见在大路上漫步的艾莱娜和检查官,便蓦地转身向他们走去。
“我正等您哩,艾莱娜。跟我去飞一趟吧。”
艾莱娜下意识地看看检查官。检查官仍旧挽住她,脸上却是毫无表情。
艾莱娜不无勉强地答道:“好,我就来……”

机舱里,德维累叫艾莱娜坐在他身边的位置上。
德维累手握操纵杆。
艾莱娜心神不安。
飞机越过半岛,不一会儿就飞临大西洋上空。
“您要带我上哪儿去,大夫?”
德维累斜了她一眼:“我也不知道。到冰岛?非洲?巴西?”
“别开玩笑了,我求您。”
“这样的小飞机能飞远?”
“能,远得足以叫这批蠢猪们看不见。”
说话间,德维累已经把飞机翻转回头。他对阿勒维拉的汇报怎样想?能探出一点口风么?飞机向前斜栽下去,然后又拉成水平飞行。艾莱娜弄不清他是卖弄高超的技术还是拿生命开玩笑。
他们从疗养院上空飞过。红白相间的机身摆动数下,一群细小的人影挥动手臂表示回答。艾莱娜强打精神同德维累讲话,可能是为了抑制自己内心的不安,也可能是为了平复这位驾驶员的情绪。
“您是怎样干起这一行的?”
“哪一行?”
“给这些人治病……”
德维累默不作声。飞机向半岛俯冲。当他们低空掠过疗养院的建筑物时,他才洋洋得意地说:“瞧这些家伙!这是我们社会的缩影……他们奔波忙碌,大吃大喝,穷奢极欲……”
“坐好!”他提醒艾莱娜。
引擎越加凶猛地吼叫,飞机低头俯冲,贴着地面飞过,疗养员们惊吓得豕奔狼突。艾莱娜的心越收越紧,可是她感到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畏畏缩缩是不行的。
德维累发出冷笑:“我们的大人先生们都藏起来了。这些家伙怕衰老,怕自己,害怕一切。”
他又把飞机拉起来,朝大海飞去。
“幸亏有好心的大夫照顾他们,指点他们……吃得消吗?”
艾莱娜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没问题。”
“太好了。”德维累微微一笑。飞机倾斜着,转了一百八十度角,又飞回海岸。
“您不喜欢这个国家?”
“我讨厌这个国家。它诙谐,温和,讲理智。它是文明的摇篮……是文化的杂烩!”
“那您为什么不留在巴西?”
“在巴西,所谓的野蛮人把我奉若神明,可惜我未能立住脚……几年以后我回到这里倒成了异乡来客。我同这批老相识又见面了,他们变得越发卑鄙……最后,我离不开他们了,他们供给我一切:金钱、舒适和力量。”
飞机又俯冲下去,从几个游泳的人的头顶掠过,几个脑袋赶紧缩回水中。
“我要看看他们往哪儿躲。这倒是一场好戏……”
飞机追逐着海滩上的疔养员。他们有的吓得爬在地上,有的东逃西窜。直到这套把戏玩够了,德维累才又把飞机拉起来。
德维累叫艾莱娜坐好。飞机略微升高,朝着正在吃草的一群羊冲过去,羊被冲得七零八落。马达的轰鸣、机体的颤动同羊群惊恐的叫声乱哄哄地搅在一起。
德维累自鸣得意。他望着艾莱娜,越来越亢奋。
“羊群!羊群!羊群!”
飞机第四次俯冲时,艾莱娜差一点叫起来,但是她奇迹般地忍住了。她用指甲死命抠住坐垫,几乎把指甲折断。

黄昏时分,飞机降落在疗养院旁边一块不大的场地上。
艾莱娜周身上下松软无力。两人向德维累的车子走去。
“今天晚上跟我走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危险吗?不至于!再说无论如何在德维累的房间里并不比在自己的房间里更危险。亚奥就是先例。
“嗯,跟你走。”艾莱娜赶快回答。
德维累神魂飞荡,喜形于色:“你真想跟我走?”
“那还用问,大夫?”
德维累风度翩翩地把她扶上车。

深夜。德维累的房间。
艾莱娜身旁,德维累裸着身体仰面而卧,脸埋在枕头里。艾莱娜久久地望着他,已经忘了在他的怀抱里是否得到过快乐。她在睡梦中看见自己朝着羊群俯冲,看见剥下的羊皮……
她控制住自己,匀均地呼吸。
她悄悄地下床——幸运的是床又宽又低,走向德维累的办公室。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看。德维累的呼吸依旧深沉平稳。
艾莱娜点亮书桌上的小台灯。她想打开电话机旁边那个铁制的卡片柜,可是柜子上锁了。她翻了几个抽屉,没有找到钥匙。
她走回卧室,看见德维累还在酣睡,便放心地往他的衣服里摸索,从一个裤兜里找山一串小钥匙。
很走运!试到第三把钥匙,柜门开了,里面放的似乎是病历卡。艾莱娜随意抽出一张,上面写着:雅克·德·布瓦西埃,1916年生,巴黎法院国家检查官。
接着是一列人名:拉克达尔、汤利特、捷法尔、赛莱斯底纳、热阿干、米盖尔、瓦斯戈、亚奥、马努埃尔。
“再看一张,对,看我自己的。”
上面写着:艾莱娜·玛松,1935年生,妇女服装厂厂主。
下面只有二个名字:亚奥,马努埃尔。
她把卡片放回原处,锁灯柜门,关掉台灯。
钥匙放回裤兜。
艾莱娜犹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在德维累身边轻轻躺下。
德维累仍在梦中,头发披散在脸上,显得宁静、安祥。
艾莱娜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直到东方发白。

十一
第二天上午。
艾莱娜可能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几小时后她醒过来,德维累已经不在房里。
她走回疗养院。
为了避免惊动,她决计不去取手提箱。
她坐进汽车,按下揿钮,可是却打不着火。她掀开发动机罩,蓄电池不在了,只剩两截被剪断的电线。
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提包里找出鲁贝分局长的名片,依照上面的号码给鲁贝拨电话。
总机,“小姐,电话出故障了。”
“什么时候能修好?我有急事。”
“很难说……十分抱歉。”
过了片刻,扩音器喀嚓一声响,接着传来德维累的声音:“艾莱娜!艾莱娜!你在不在房里?”艾莱娜没有回答。
疗养员们正在大楼前的平台上休息,看上去就象聚集在轮船的甲板上。他们一边玩牌,一边聊天。
艾莱娜一口气跑到平台上,从人群中穿过。疗养员们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
卡桑律师躺在靠椅上读《费加罗报》。艾莱娜走到他身旁席地而坐,放开嗓门说:“他们把我车上的电池拿走了,我要打电话,他们又不给我接。帮帮我勒内,我心里害怕。”
律师惊惶失措地朝四周看看:“轻一点,人家会听见的。”
艾莱娜跳起来,声音高得简直是在喊:“听见怕什么?他们早就知道有人要杀我。”
“艾莱娜!”卡莱苦苦哀求:“别胡闹了!”
“你们是一丘之貉!”
检查官漫不经心地扔下手中的纸牌,站了起来:“今天天真好,出去走走。”
“我陪您去。”多米尼克·热奥瓦内里说。
“我也去。”玛赛尔·卢萨克随声附合。
他们站起来,跟着检查官走了。
艾莱娜凶狠狠地盯住卡桑:“勒内,把汽车借给我!”
“艾莱娜,我很难过,可是我不能……”
看到他凄惶的眼光,艾莱娜露出哀怜的神色。用他自己话说,在这帮“有地位,讲信义的人”中间,他生活得很满意。
忽然,有人用严厉的声音叫她,同时一只男人的手扳住了她的肩头。她转过脸,看见前来带她的贝尔纳大夫。
贝尔纳冷冰冰地说,“玛松小姐,根据您的病情,我们不得不提前给您注射。”
艾莱娜仰面高叫:“不打了,再也不打针了!”
她猛然挣脱贝尔纳,贝尔纳身体一歪,她跳起来就跑。
几个疗养员伸手抓她,被她冲开。
贝尔纳嚎叫着,煽动大家去追赶:“别让她跑了!她是危险人物,抓住她!”
艾莱娜奔进库棚,抢下一辆轮胎完好的自行车,转瞬间便上了滩地上的大路。

十二
艾茱娜踩着自行车向前奔跑。
她汗如雨注,心慌意乱。
十字路口。右边路上几百米远处,阿勒维拉牵着狗在等她。
她斜向左边。卢萨克同热奥瓦内里跨在自行车上,挡住去路。
她回身向后。上校挥舞手杖,同检查官一道远远立定。
横过滩地那边还有一条路,可是一辆汽车挡在中间,车内坐着嘉米耶、昂丽爱特和丽茨。
艾莱娜喘着粗气,转向最后一条路。前边,卡桑扶着自行车等着她。她加快速度向前骑,双眼狠狠地瞪着卡桑。卡桑背过脸,闪到路旁,艾莱娜冲了过去。
海边崖顶的小路上,艾莱娜在飞奔。她无心去听海浪的飞溅和海鸥的哀鸣,脑子里只有一个字在跳动:逃。她的腿越来越沉重,可是想到“逃”,又似乎增添了气力。
一辆汽车迎面开来。艾莱娜认出开车的是酒店老板,不禁大喜。可是老头子是否愿意让她上车?……汽车加快了速度,艾莱娜猛拨车把,虽然躲开了汽车,却斜栽到路旁的地里,自行车后轮也摔坏了。她心中一阵悲凉,然而没有掉泪,这时候她如果哭泣很可能昏厥过去。她一瘸一拐地向地里走去。
她爬上一个斜坡,迫赶的人已经尾随上来。这是一段临海峭壁的里坡,坡上寸草不生,嶙峋的坡面发出金属般的反光。艾莱娜已听不见海鸥的啼鸣,只觉得燥热不堪。
第一个追上来的葡萄牙人从坡下探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艾莱娜认出来他就是那天夜里拨弄电灯开关和水龙头的那个小伙子。
另外两个沉默不语的葡萄牙人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阿勒维拉先生接踵而至。
艾莱娜被包围了。她用葡语喊:“不要来,你们不要上来!”
葡萄牙人不知所措地停下来。
“放我走。他们想把我杀掉,想把我们大家都杀掉。亚奥已经被他们害死了,还有马努埃尔!”
阿勒维拉的吼声压过了她的嗓音:“抓住她,快抓住她!你们看,这是个疯子!”
最先赶到的葡萄牙人扑上来抓住艾莱娜。艾莱娜甩开他,拼命向坡上爬,葡萄牙人穷追不舍。
葡萄牙人又抓住了艾莱娜,两人厮打开。他显然不敢用全力对付一个妇女。突然,他脚下一滑,双手抓空,直摔到峭壁下的礁石上。
崖下传来呻吟声:“我的背……背……妈哟……”
葡萄牙人跑下去救他们的伙伴。

魁莱克牵着两条狼狗拦在滩地的路上。艾莱娜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急不择路,竟然跑回了疗养院。退路已被截断,魁莱克撒开了狼狗。艾莱娜拉开一扇铁门,反手关死。狼狗在外面贴着门狂吠。
艾来娜又拉开一道门,钻进一条空无一人的过道。猝然转出贝尔纳和德尼丝小姐,艾莱娜掉头就跑,推开一道写有“闲人免进”字样的房门。她把门关死,登上几级台阶,发现自己正站在实验室的门口。她推门进屋,把门锁拧了二圈。
艾莱娜紧张过度,精疲力竭,剧烈地喘着气。她听到离心器熟悉的嗡嗡声便向机器走去。
“您还想了解什么?”一个熟悉的口音。
德维累大夫就站在她身后!她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扑到通向库棚的门前,门锁了。
“您已无路可走,艾莱娜。”
德维累满脸藏奸。他掐住艾莱娜的脖子,把她推到里面一扇包着铁皮的门前。
“玛松小姐,在我们的社会里,一切都是老样子,和原始人一样,总是拿弱者作牺牲。你们的文明世界是使弱者慢慢地窒息而死,你们是借刀杀人。”
他拉开铁皮门,点亮一盏小灯。
艾莱娜被推进冷藏室。一个屠宰场使用的大铁钩上悬挂着马努埃尔的尸体。铁钩慢慢旋传:马努埃尔的胸腔被剖开,内脏全部被摘除……
艾莱娜厉声尖叫。
“我,还有其他的人,艾莱娜,我们都在杀人。不过我是亲自动手,象那些可爱的野蛮人一样。因为这样更合我的口味,在残酷与虚伪之间,我选择……”
艾莱娜又发出一声尖叫,德维累毫不介意。他死死地抓着她把她带回实验室,指着离心器俨然是讲课一般地说:“第一步是抽血;第二步,就是您现在亲眼看到的,从亲爱的马努埃尔的内脏中提取活细胞。这个方法的疔效达百分之百。”
艾莱娜奋力挣开德维累的手,因为用力过猛,把一台离心器撞翻到地上摔坏了。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眼泪扑扑簌簌地掉下来。
德维累又扑上来抓住她的胳膊。她抄起一个试管,朝德维累脸上直砸过去。
试管划破了德维累的额角。他见了自己的血勃然大怒,扯过艾莱娜,狂暴地把她一下又一下地向壁橱上猛撞。
艾莱娜感到只有豁出去了。她的手向一张小桌上摸索,握住了一把手术刀。
她扬起手术刀向德维累猛刺。
手术刀刺向腹部、胸口、脖子、手臂。
德维累颓然倒地。
艾莱娜扑上前跪在他身边又猛刺几刀。
她收住刀,看着自己浑身的血迹,想到马努埃尔悲惨的命运,不禁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猛烈的撞击摇撼着实验室的门。
艾莱娜在电话机盘上拨警察局的号码。
“喂,喂,这儿是德维累疗养院,我杀死了一个人。”
门被撞开,贝尔纳和阿勒维拉冲进来挂上电话。
“太晚了,警察马上就到。什么也别动,动了也没用。”
“看着她!”贝尔纳命令葡萄牙人。随后,他冲进了冷藏室。

十三
鲁贝分局长在同艾莱娜谈话。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德维累的办公桌后面,面无血色的艾莱娜坐在他对面。
“玛松小姐,您给我讲了一个吸血魔鬼的故事,可是谁也无法相信您的话,您太富于想象了。”
艾莱娜有气无力地辩解说她亲眼看见马努埃尔的尸首在实验室里,不过痕迹可能己被销毁……
“我们调查过了,这里从来没有马努埃尔这个人。”
艾莱娜跳起来:“那个铁卡片柜原来就放在这里,在您左手,电话机旁边!还有魁莱克船上的筐,难道都是我编造的?”
“我们已经进行了搜查,也向疗养员们作了调查,他们的证词都同您的话相反,您说的事谁都不知道。”
“果然如此。”艾莱娜凄惋地叹了一口气。
鲁贝神气十足地说:“玛松小姐,您杀了一个人,伤了一个人,而且伤的正是您自诩要保护他们的葡萄牙人。”
“我已经向您解释过,我是……我……”
她唯有抽泣。
鲁贝说出他的“惯用语”:“玛松小姐,我必须逮捕您。”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玛松小姐,我已同贝尔纳谈过您——贝尔纳真是个了不起的青年……自从萨维亚先生自杀以后,您受到很大的打击,一直没能恢复……这至少是我建议您在自我辩护时所考虑的。”
黑色的囚车俘在疗养院大门口。
上校、丽茨和昂丽爱特充满敌意地看着艾莱娜走过。鲁贝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
警察打开车门,艾莱娜上了车。检查官、热奥瓦内里和卢萨克神态安然地看着这个和谐生活的破坏者渐渐远去。
贝尔纳大夫成了疗养院的老板,今非昔比,完全换了一副神气,正在和妖艳的嘉米耶说话。
卡桑律师孑然一身立在砂子路旁,囚车从他面前驶过发出沙沙声响,他默然无语,眼光里充满了羞惭。

太阳即将西沉入海。囚车从滩地上开过,那群狗就是在这里把艾莱娜困住的……艾莱娜与鲁贝分局长并肩坐在后座上。鲁贝对自己这一天的工作颇为得意。
艾莱娜凝视着矗立挺拔的石壁,在苍茫的暮霭中石壁显得越发陡峻威严。她想到吉罗姆,现在她明白了,他是因为发现了真情,害怕而自杀的。
十字路口,疔养院的卡车同他们对面相遇。几个身强力壮的葡萄牙人在车上兴高釆烈地唱着歌。
艾莱娜目送他们远去。
鲁贝觉得应该向艾莱娜讲几句真心话:“玛松小姐,我每年都要到德维累大夫这里来治两个疗程。希望贝尔纳能继续他的工作,我们会尽力相助的。”
艾莱娜默然。
鲁贝斩钉截铁地说:“外籍劳力总是有用的,永远不能少。”
卡车渐渐驶近疗养院。葡萄牙工人的歌声更加响亮,更加欢乐,更加动人。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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