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爱丽丝

记忆对于一个人而言有多重要？艾略特曾在他的长诗《荒原》中写道：“在死去的土地里哺育着丁香，混合着记忆与欲望。”他用记忆与欲望借代了人的全部灵魂 。

《依然爱丽丝》正是关于疾病，关于记忆。作为一部曾获奥斯卡金像奖的电影，《依然爱丽丝》并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剧情和鸿篇巨制的气势，长达99分钟的家长里短，是如散文般零碎的叙事，平淡且真实。

奥斯卡似乎格外钟情于边缘型人群的关怀，矛盾和冲突。影片中的主人公爱丽丝，是一名哥伦比亚大学的语言学教授，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是令人羡慕的上流阶级。可在五十岁那年，爱丽丝发现自己的记忆变得越来越差，医生的诊断彻底改变了她的生命，也改变了她与家人和世界的关系。

当高级知识分子和早发性阿尔兹海默症碰撞，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爱丽丝是无意坚强的，不屈于命运的安排，大胆地与疾病抗争。她坚持每天跑步，按时服药，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每天要做的事，积极地配合治疗。 她甚至有一个美好的幻想：等到病情痊愈，就可以继续专心于学术研究，回校任职。

如果按照励志片一般的套路，应该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爱丽丝应该在苦难中涅槃重生，得以拥抱崭新的未来。可一切尽如指间之沙，记忆跟不上遗忘的步伐，生活正在褪去它原有的色彩，疾病正在剥夺她的自理能力和令人可耻又卑微的自尊心。

爱丽丝逐渐失去了自己的思想，也失去了与外在世界的连结。

朱丽安·摩尔完美演绎了爱丽丝的沦陷，她起初的乐观、坚强、试图自救与控制生活；到最后她的惊恐、迷惑与孤独，生活在渐渐失控，她变成了木然固坐在沙发上的一尊雕像。当她跑步时，突然忘记了回家的路。镜头变成了短焦镜头，原本清晰的背景顿时变得模糊，只有近景中的爱丽丝能被看到，周围一切的建筑物和人都融进了模糊中，远景虚焦暗示着爱丽丝的失忆和焦急，她认不出环境，忘记了归途。

很显然，清醒而富有智慧的爱丽丝更适合这个世界，于是，她曾替失去记忆的自己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死亡。

她把安眠药装进瓶子里封好，录好视频，一步步耐心地指导。可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步骤，对于一个失去思考和判断能力的人来说，也太过困难了。当外界的声音突然将其打断，下一秒，爱丽丝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看啊，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多可悲，被迫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事业，家庭甚至自尊后，想要做一个了断，可却连自杀都会忘，连最后的退路也不配拥有。

与其说这部电影是悲观主义，倒不如说它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是现实生活中注定会发生的一切。

爱丽丝在失忆，其实我们也是，只不过我们失忆的慢一些，悄无声息地与过去的自己作别。世界总是以他独有的方式将不被命运眷顾的人甩在身后，如同一条无法逆溯而上的河流，江河涛涛，昼夜不舍。

主人公尽了几乎自身全部的力量，却终究迎来一个残忍的结局，这样的选择让人感到钦佩，可命运的卷宗依然无法被改写。是的，影片本身不提供救赎，而是用细节再现一个微观又具象的人间，又残酷又美丽。像爱丽丝反复提及的蝴蝶，终其短暂而绚丽的一生，却终究飞不过沧海。导演和编剧都很专心致志去表现一个过程和一种煎熬，那就是当一个人渐渐失去所有却无能为力的那种无助感，这部电影把这种过程和过程里的痛苦刻画得入木三分。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无法否认人性的伟大，“灵魂在上升，从远在下方的地球上。由于饥荒，战争和瘟疫而死去的灵魂，他们飘舞而上，像反向的跳伞员，都双手叉腰，旋转上来。这些逝去的灵魂，手挽手，脚靠脚，组成了一张网，伟大的灵魂之网。”这是在影片的结尾，小女儿向彻底失去神志的主人公读的故事。“妈妈，你知道我刚刚读的是什么吗？” 她问道。

是爱，爱丽丝回答，她双眼失神，却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是的，它说的是爱，即使失去了一切，我们也不会失去为人的本能，不会失去感知爱的能力。

影片中还有一段很精彩的演讲，几乎可以体现主人公的全部心路历程，借此一同分享给大家。

诗人伊丽莎白 毕肖普曾写道：“失去的艺术并不难掌握，很多事情看起来终究会失去，这种失去并不意味着灾难。”

我不是个诗人，我只是一个患有早期阿尔茨海默症的普通人。正因为如此我发现我每一天，都在学习失去的艺术,失去了我的理智和方向，失去了目标，失去了睡眠，然而最重要的是失去了记忆。
我的一生，都在累积各种各样的记忆。某种意义上成为了最珍贵的财富。我遇见我丈夫的那一晚，我第一次拿着我写的教科书的时候，有了孩子，交了朋友，环游世界。每样都是我生活中的累积,都是我如此努力工作的原因，现在这一切都被剥夺了。你们可以想象或者你们也知道，这简直就是地狱，然而情况还在变糟。

我们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谁还能认真地对待我们呢？我们怪异的举止和笨拙的话语改变了他人对我们的看法，也改变了我们对自己的看法。我们变得可笑、失去能力又滑稽。但这都不是我们该有的样子，这是我们的病。和其它疾病一样，它有某种原因导致患了这种病，同样会有一剂良药治愈它。
我最大的愿望是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下一代不用面对我正在面对的一切。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活着，我也知道我还活着。我有深爱的人，我还有我人生中想要完成的事情。我责怪自己不能记清事情，但每一天我都经历着纯粹的幸福和愉悦。请不要认为我是在经受痛苦，我并不痛苦，
因此我告诉自己要活在当下，这确实是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了。活在当下，自己不要被击垮，不要为了掌握失去的艺术而把自己击垮。

人世多艰难，希望大家在前行的道路上，即便深谙现世之艰辛，也依然不畏远方。

原稿首发于2019/04/16 WMU vo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