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节性的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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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Визит вежливости又名:Vizit vezhlivosti

分类:剧情 /  苏联  1972 

简介: 通过描写苏联黑海舰队一艘火箭巡洋舰在地中海某国进行的所谓“礼节性访问”,公开发出

更新时间:2021-01-11

礼节性的访问影评:《礼节性的访问》电影剧本


《礼节性的访问》电影剧本

载于苏修《电影艺术》杂志1971年第六、七期

编剧:阿·格列鲍涅夫、尤·拉茲曼

剧本通过描写苏修黑海舰队一艘火箭巡洋舰在地中海某囯进行的所谓“礼节性访问”,公开发出了要同美帝争夺海上霸权的叫嚣,竭力为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侵略扩张政策制造舆论。剧中的“戏中戏”,还通过隐喻的手法,别有用心地把新沙皇装扮成为拯救人类的“救世主”。

下面是剧本的译文。

主要人物表

安德烈·格列鲍夫 海军大尉,《外国人和留契娅》一剧的作者。

留契娅 意俄混血儿,庞贝古迹的向导。

康达可夫 海军少校。

阿马尔菲太太 意大利贵妇人。

柯西茨基 水兵。

《外国人和留契娅》剧中的主要人物

安德烈·格列鲍夫 向古罗马庞贝预报火山爆发的外国人。

留契娅 奴隶、妓女,后成为外国人的妻子。

潘萨 庞贝的富商。

瓦列里 庞贝市长的儿子。

谢多尼 奴隶、悲剧诗人。

统治者 庞贝的统治者。

费符朗尼 奴隶兼奴隶主。

看守 庞贝狱卒。

符拉基米尔·阿列克山德罗维奇(即伏洛佳) 《外国人和留契娅》一剧的导演。

维赛洛夫斯基 饰外国人的男演员。

尼娜·谢尔盖也芙娜 饰留契娅的女演员。

一艘苏联火箭巡洋舰在舰队驱击舰的伴随下,开进了地中海的一个港口。

在进港口的时候,它的大炮——民族的礼炮——齐鸣了二十一响,同时升起了两面国旗——自己本国的和到达国的国旗。岸上的炮台也用同样的礼炮来问答。在码头上排列着仪仗队,乐队已经准备就绪,载着官方人士的汽车也开到了。

巡洋舰向码头靠拢。现在从码头上已经看得清它的甲板——长长的人员行列,白色的衬衫和制服,蓝色的领子,军官的短剑和乐队的军号在太阳下闪光。

这是一次正式访问。它有一套自己所特有的礼仪,在世界上所有的港口中都是如此。巡洋舰丢出了系留索,就在这时,岸上的乐队吹奏起来了。巡洋舰放下了正面的船梯,岸上的欢迎人群一齐立正,一位海军上将(这支舰队的司令)和巡洋舰的舰长,一边敬礼一边沿着船梯走了下来。

摄影记者们向着他们跑拢来,毫无礼貌地打乱了严格的仪式,电视摄影的镜箱也纷纷移了过来……

以后的经过我们可以从报纸的照片插图中看到:

把上了刺刀的步枪举到肩上的仪仗队……

接受报告时,海军上将的纹丝不动的脸……

同一张脸,但是在微笑:苏联海军上将同意大利海军上将握手……

拿着鲜花的孩子们……

在摩托车护送下的一长列汽车:海军上将及其随从进城去……

在各条街上和海滨林荫道上一群群的水兵……

献花圈的严肃仪式……

宴会上不拘形式的场面——温雅的外交笑容,擎在手里的酒杯……

在不断交替的镜头——报纸和杂志中的照片——之上,映出我们这个故事的片首字幕。

第一章

在一个照满阳光的大广场上,在许多半损坏的建筑物和许多断了的、高矮不等的哥林多式柱子的背景上,站着一个美丽的姑娘。这个姑娘穿着一件皮短外衣,格子裤,肩上挂着一个包。她说:

“这座有两万八千居民的城市,曾经是一个繁荣地区的中心。商业和手工业,寺庙、宫殿和戏院曾经给它带来过光荣和财富。”这个姑娘的俄语说得十分正确,但带有一点勉强,每发出一个字都要用力。“而在一千九百年之前,由于火山爆发,这个城市在一昼夜间就毁灭了……在整整十七个世纪里,它一直躺在一层石头和灰尘下面……总之,你们所看到的就是——庞贝。你们是站在庞贝的废墟之上,先生们。……”

姑娘说完这些,就向广场中心走去,她后面跟着一群穿白制服,戴大盖帽的人们——苏联海军军官们。他们大约共有二十个人。

“现在咱们是站在集议广场上,”姑娘停下来,继续说道,同时等候落在后面的人跟上来。“在你们前面的就是维苏威火山。”所有的头都向维苏威方向转过去。“在右面的是阿波罗庙……在苏拉(他为罗马赢得了这个城市)时代,这个广场成了庞贝的政治和商业生活的集中地……”

姑娘大约有二十二、三岁。由于穿着格子裤,个子又瘦削苗条,看上去更年青些。只有她的脸,更正确地说是她的眼睛的表情,是疲乏的,没精打彩的。看来,她重复这一套话总有几百次了。

“在这儿进行过选举前的宣传,发表过演说……可以看得出,在灾难发生之前刚刚举行过选举。墙上的字迹说明这一点,你们将可以看到……现在咱们要进城了,请大家都在一起走。庞贝是一个迷宫,可能会迷路的……”

军官之一,格列鲍夫海军大尉,这时正在起劲地拍照:先拍维苏威,再拍阿波罗庙,最后把镜头对准了姑娘。

在广场上和庞贝的各条街道上。碰到了一群又一群的旅行者;赤脚穿木屐的,戴时髦的大眼镜的,背着电影摄影机的;有的迈着好奇心强的人的矫健步伐,而有的则被太阳晒得受不了,懒洋洋地拖着双腿。在庞贝是没有遮荫的地方的。

军官们现在正走在一条狭窄的古代街道上,这条街的路面还是两千年前铺的,街的两边是一模一样的房子和庭院,不过长满了现代的野草。……这曾经是一个大城市,有自己的经济,甚至水管,有自己的各种店铺、澡堂和娱乐场所;这曾经是一个喧闹的大城市,它在某个时代存在过,而现在死去了,干枯了,就象它的喷泉和水井一样。成群的游客平静地和无礼地掌握了它——在它里面走来走去,进入房子里面,拍照,喧笑,购买明信片,而无动于衷的导游者第几百次地重复着老一套的话……

姑娘领着军官们一座房子一座房子地走过去,有时候只在门口停一下,有时候则领进房子里面去。在一座房子里摆着一尊雕塑——一个老年男子的胸像,看来是这座房子的主人。胸像是用罗马人细致的现实主义风格制成的:秃顶,平民的大鼻子,深陷的眼睛带着冷笑的表情……

“这个人叫做库斯比·潘萨,”姑娘说。“他象许多罗马人一样。还在生前就给自己立了这座不大的碑。据推测,他是个从奴隶解放出来的平民,从事商业,终于成了庞贝最富和最有影响的人之一……这部分的房子就是所谓中庭,”姑娘用手指了一下正中有个水池的方院子,“这是接见来访者用的,主要是顾客。他们每天早晨到这儿来,等待主人出来,就向他说‘早上好’,然后得到食物吃……”

“这是什么样的顾客呢?”军官中有人问道。

“请原谅。顾客——这照现在的说法就是……怎么说呢……就是食客——有这样的字眼吗?”

这引起了笑声和对话,但姑娘已经走到房子的里面,继续说道:

“这几个房间就是主人和他的家属住的……这是饭厅……这三个榻就是吃饭时用的。罗马人是躺着吃东西的,只有妇女才必须坐着吃……”

下一座房子的门前地上有嵌成地毯模样的图案,上面画着狗。这图案保存得很好。军官们走进这座房子。围墙后面也是一个正中有水池的方院子——中庭。姑娘说道:

“我们现在是在悲剧诗人的房子里。房间的安排也和别处一样:中庭……饭厅……圆柱列……请注意壁画……”

所有这一切都是用平淡的语调来介绍的。姑娘就好比在背诵一本老的、早已背熟了的书。军官们则用一种特殊的、越来越大的好奇心看着她。

“为什么这是悲剧诗人的房子呢?”格列鲍夫大尉问道。

“是这样:庞贝城里几乎所有房子的称呼都是假定的。它们都是在发掘时起的。我们对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们了解得很少。据推测,这儿住的是诗人。”

“那么为什么是‘悲剧的’呢?”

“大概他是写悲剧的。很明显,在这儿找到了他的像,可能还有手稿……”

“连手稿也能保全下来吗?”

“甚至食品也保全下来了。面包、蛋、豌豆。火山灰层有七公尺厚。庞贝因此而毁灭,庞贝也因此而保存。”姑娘大声地讲,让大家都听到。“请注意,先生们。这个房间叫做下房,是供奴隶和牲口住的……”

“象这样一个主人能有多少个奴隶呢?”

“或者五十个,或者一百个,或者两百个。最穷的罗马人有两到三个奴隶。”

“喔!”

在前庭里已经聚集了一群新的游客。等待着轮到自己。参观是流水式进行的。

军官们现在在一条长街上走。这条街比其余的街稍宽一些。在有些地方,墙上挂着布帘。姑娘在一幅布帘前停了下来,拉一下绳子,揭开了布帘,露出了墙上的字。这是用红色和蓝色写成的半磨损了的字行。

“努麦里·波比奇·鲁夫给城市以最丰富的角斗游戏,”姑娘流利地,纯热地读道。“请选努麦里·波比奇·鲁夫进元老院”。

人群中笑了起来:

“大概是他自己写的吧!”

姑娘已经走到另一幅布帘前面。

“这儿写着:‘洛莱,邻居们要求你:选阿姆普里亚特!’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吗?”

“对不起,您的名字和父名叫什么?”

“我叫留契娅。”

“您是俄国人吧?”

“有一半是,……请注意,先生们。被选进元老院在当时是一种最高的荣誉。人们甚至为此付钱。然而那时有一条这样的法律:选举没有结束之前,候选人无权举行宴会,甚至无权邀请九个以上的客人。”

“这倒不笨!”有人指出。

“我们的祖先在许多方面不比我们笨,”姑娘指出,并且终于微笑了一下,这使许多人也跟着微笑和活跃起来。

格列鲍夫大尉和他的一个同志在一座有高高的、保存得很好的墙头的房子里面耽搁了一会,因此落在大伙的后面了。这所房子的一堵墙上有一个洞。大尉走近洞边,看到了一种使他极为吃惊的景象。他把同伴叫了过来。

透过破洞看到的是一个地下室,平坦的泥地上用玻璃罩罩着许多用石膏制成的人体,姿态千奇百怪。这些姿态都表现出体力的极度紧张、斗争和绝望。这是一些企图从石牢中挣脱出来时突然死亡的人们的模型。

两个军官在这里默默地站了一会,就走到街上去了。

他们在城墙的废墟旁追上了自己人。军官们正在登上一座塔。

从塔上望去,视野十分广阔——蒂勒尼安海及其岛屿的侧影,维苏威火山的双峰,以及就在脚下的巨大的(从这儿看下去它显得巨大)半毁的城市。……

“这是一条去海边的路,”留契娅指点道。“那边,在尽头,是圆形剧场,角斗士的营房……这部分的城市在一九四四年美军轰炸时遭到了破坏。在那边,西北部,还在进行发掘……如果没有别的问题……”

“有一个问题。”刚刚跟上来的格列鲍夫大尉说。

“请提吧。”

“对不起,您的名字和父名叫什么?”

有好几个声音一齐代答道:

“留契娅!留契娅!”

“您难道不是俄罗斯人吗?”

军官们一齐哈哈大笑。留契娅惊奇地冋头望了一望,平淡地回答道:

“有一半是。”

“明白了,”大尉说道。“请告诉我,那边地下室里面的石膏人型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留在那里的人的模型。身体本身都腐朽了,但它们的痕迹留了下来,后来就根据其形状铸出了人型……”

“一共死了多少人?”

“大约两千个。”

“总共吗?”

这个惊叹——显然是不由自主的——是一个年轻的中尉发出的。留契娅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死的只是那些不能够或来不及及时离开的人。例如,有关于一对舍不得分别的爱人的传说。有关于狱中的一个囚犯和看守他的一个狱卒的传说。这两个人后来就这样一起被发现,他们中间隔着一道铁栅。……请注意,先生们。在出去时你们可以买到书和印有庞贝风景的明信片……”

归途中,大家在车上热烈地谈论,欣赏纪念品。格列鲍夫大尉买了一大叠明信片和几本书。他的好朋友,身材高大、屑膀宽阔的康达可夫少校坐在他的旁边阅读俄意会话手册,他不时地推推格列鲍夫,朗读几段选出来的地方:

“‘我很高兴同您认识,先生’……‘莫尔托 康坚托奇 科诺歇尔拉,西尼奥尔’。懂吗?”

“完全懂。”

“‘您要什么?香槟,白兰地,伏特如?’”康达可夫有表情地读着。“‘开科扎 坚杰拉?斯普孟捷,科涅亚克,伏特加?’”

“请注意,”留契娅用扩音器宣布,“我们的左面是有名的珊瑚加工场。在右面你们看到的是十六世纪的修道院‘卡马尔多麦西’,就是修士——住在修道院里的人……”

车子开过了修道院。

“‘太太,我想把内衣送去洗’。这用意大利文怎么说?”

“你算了吧,”格列鲍夫说。

“‘西尼奥拉,伏来依 达来 依里 布卡托’”康达可夫告诉他。

格列鲍夫坐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选了前面一个座位,就在司机室旁边,这是因为其他座位都已有人,但也可能是因为这样一来就坐在向导旁边了。

留契娅坐着不响,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

“对不起,”格列鲍夫说。“留契娅在俄语中不就是留霞吗?”

“大概是的。”姑娘说。

“您是在俄国生的吗?”

“不,我生在意大利。”

“妈妈是俄国人吗?”

“是的。”她终于转过身来。“是您问起了悲剧诗人的房子吗?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去了解得详细些。”

“不,用不着。”格列鲍夫说。

“我们有顾问。”

“算了!”

她从包里拿出香烟吸起来。

“导游是您的经常职业吗?”格列鲍夫问。

“夏天。”

“那冬天呢?”

“冬天游客少。”留契娅没精打彩地回答,她对谈话完全没有兴趣。

“那么您在冬天做什么呢?”

这时康达可夫在自己的座位上说道:

“格列鲍夫大尉,如果不困难的话,请了解一下,我们现在正在经过什么历史胜地……”

留契娅拿起了扩音器:

“在我们的右面是维苏威火山,钢缆铁道,左面可以看到海中的加普里岛,或者象人们所称呼的那样‘睡着的姑娘’。它的侧影象一个睡着的姑娘……”

“谢谢!”康达可夫从自己的座位上应声道。

军官们把脸贴近车窗。坐在另一边的人都站了起来。

“那么您在冬天究竟做些什么呢?”格列鲍夫问。

留契娅抬眼望了望他。看来,她现在感到惊奇了。

“今年冬天我在米兰的一家家具公司工作。”

“为什么在米兰呢?”

“我的父母亲在那里。”

“您在这儿是一个人吗?”

“是的。”

“您不感到寂寞?”

“您接着马上就要问我是否出嫁了,有没有朋友,我今晚是否有空等等了。”

她平静地,没有恶意地,甚至不带可以看出的冷笑说了这些话。同时很快地瞥了格列鲍夫一眼。

“您瞧,给您猜到了!”格列鲍夫说。

“这并不难。我早就在导游公司里工作了……”

“大尉,请打听一下,”有人从座位上说,“我们今晚几点钟去戏院?”

“时间安排将在舰上宣布!”格列鲍夫应声道。

车上笑了起来。格列鲍夫恼怒地向康达可夫那边看了一眼。

姑娘还是十分安详。

“您为什么不翻译翻译俄国书呢?”格列鲍夫忽然想到。“您不是能读俄文吗?”

“是的,当然啦,”她同意了。“这是很合算的工作,但是找不到。要有门路才行。”

“需要有靠山。这明白……”格列鲍夫带着毫不掩饰的好感看着她。“那么您的打算怎么样?您最好能有一个比较固定的职业……”

“是的,可能是这样。”

“您自己希望什么呢?”

“然而您为什么要对这感兴趣呢?”现在她几乎是凶狠地看着他。“而且我又为什么一定要希望某种东西呢?这算什么,是我们的民族特点吗——非要追究到人们的灵魂深处不可?”

格列鲍夫窘了。

“请原谅……”

在余下的路程上他们不再吭声。现在汽车沿着市区走,接近了港湾。

“明天我们兵舰接待参观。您要来吗?”格列鲍夫建议。

她客气地回答道:

“谢谢。明天我大概还要到庞贝去。”

“那么晚上呢?”

“什么晚上?”

“晚上您有空吗?”

她笑了一笑。

“我不知道,假定说有空,又怎么样呢?”

“您瞧,一切都安排得多么顺利。我也有空!”格列鲍夫笑了。

大客车突然刹住了。前面交通停止了。汽车挤满了整个街区。前面有人群在横穿马路行进。

已经听得见这人群的闹声——哨子声,喊声。横幅标语在摇摇晃晃地浮动。这是示威游行。

军官们都挤到窗边。“标语牌上写的是什么啊?”有人问道。“大概是罢工。”有人回答他。“是大学生。”留契娅说。

横幅标语接近了。现在已经看得出上面写的字。“滚出越南!”其中一条这样写着。“意大利退出北大西洋公约!北大西洋公约退出意大利!”另一条这样写道。留契娅高声把这条标语译了出来。

大客车慢慢地开动了,艰难地,开开停停地考进了一条小街。这条小街非常窄,好象两排房子中的一条走廊。上空,房子和房子之间,晒满了内衣,象一串串花环。前面的汽车停住了,后面又来了新的汽车,大客车夹在中间,现在看来要停很长时间了。

挤在车窗边的军官们立刻成了公众注意的焦点。一个上了年纪的、衬衫没有塞进裤子的意大利男人激动地向一扇开着的大门里喊了起来。从那儿一下子走出好儿个人——显然是他的全家老小。接着。人们从四面八方出现——男人、女人、小孩都有。他们都是住在这些房子底层的居民,所以都是在家的打扮——有的穿着汗衫,有的赤着脚穿着拖鞋,有的系着厨房的饭单。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好奇,不拘礼节的、然而是友好的好奇。大客车被包围了。

还是那个上了年纪的意大利人从家里搬来了一只椅子,站到上面。现在他可以同俄国军官谈谈了。他用力地指指格列鲍夫的肩章,又指指自己,说明他也是一个军官。

留契娅不安地一会儿望望大客车的车厢,一会儿望望街上。这里已经在进行普遍的对话——街上人用意大利文叫喊着,而车中则用点头和手势来回答。街上已经出现不是一只,而是好几只椅子,所以一下就有好几个人站得同车窗一般高。两个小男孩站在一张椅子上,向军官们建议交换徽章。有一个人向窗口塞来一包未拆的香烟,有一个人兜售他的金表。一个健壮的女人敲着康达可夫的窗口,要他伸出头来向二楼上面看看。在二楼的窗口有一个年青的意大利姑娘在微笑。她一看到康达可夫,就否定地摇揺头。下面的女人又指给她另外一个军官(“这个?”),接着又指第三个。最后姑娘点了头。当这个被选中的军官伸出头来并向她抬起眼睛时,她送了他一个飞吻。军官也同样回敬了她。四周的人们笑了。

这时,前面的汽车动了,大客车也跟着慢慢地爬行起来。军官们友好地挥着手,整条街快乐地送他们。还继续站在椅子上的人们在他们后面挥手。

市政府举行招待会。市长和苏联海军上将互相致词。

“我们很高兴,”市长说。“在你们军舰的武器中有这样真诚的微笑和善良的感情。请相信这在我们这个不平静的时代里并不是一种最坏的武器!……”

“我们很高兴,”海军上将说。“能在这个不平静的时代里带着友好的使命来到你们这里。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最最愉快的使命。……”

乐队轻轻地演奏着。在两间相连的大厅里佳宾云集——军官们的白制服在文职人员的礼服和太太们的多彩的时装中间闪动(这一年流行的时装确是十分丰富多彩:夜礼服和轻佻的裤子,冒险的“超短”和无可非议的“特大”——所有这些都享有平等的权利)。在海军人员中主要是苏联客人和意大利人,但也有其他国家舰队的代表——法国人、英国人、土耳其人……他们或者是在走动,或者一小群一小群地聚在一起,或者拿着酒杯站着……译员们一会儿到这边,一会儿到那边,忙得不可开交。

“您喜欢我们这个城市吗?您是第一次来这儿吧?”

“您有没有到过加普里?您一定得去一次!”

“庞贝怎么样?您到过庞贝吗?”

“当然到过!印象非常深!”

“先生们,我个人是欢迎你们待在地中海的。”一个戴金边眼镜,头发花白的上了年纪的太太高声宣布。“当人们说,为什么苏联人要待在地中海?这,请原谅我,全是胡说。请问,那美国人又为什么呢?”

“这位太太是谁?”

“阿马尔菲先生的夫人。”

“你们应当互相平衡。不幸的是,那些制定我们政策的先生们不懂这一点。”阿马尔菲太太继续说。“我们意大利人总是苦于缺乏健全的思想……我为俄国人干杯!”阿马尔菲太太喝干了一杯香槟酒。

一个矮胖圆脸的人通过翻译向一个海军中校自我介绍:

“马乌里齐奥·特朗基,参议员,共产党员……”

“海军中校科瓦尔斯基。我很高兴。”

“特朗基同志说,他感到双倍的高兴。他五十岁。他是在‘共产党员’这个词只能低声耳语的时候加入共产党的……他说:见鬼。既然今天我和您都成了这里的贵宾!这个世界倒是有些变了。”

大厅中央,人们继续在互相认识:

“马里奥·斯坎契蒂先生。”

“海军大尉格列鲍夫。”

“斯坎契蒂先生极其崇拜俄国音乐。他的第一个妻子是俄国人。”

“我很高兴。”

“他问您,您曾经看到过一个活的资本家吗……”

“在童年时代,在漫画里,”格列鲍夫微微一笑。

“那么,他问您,他象不象?”

“多少有点象!”

“他说,他有两个儿子,都是革命家。一个拥护毛泽东,威胁着要炸毁一切。另一个经常组织罢工……”

“这可真糟!”

“斯坎契蒂先生说,他喜欢革命,但是不喜欢罢工!”

“谢——谢,再——见!”斯坎契蒂先生高声地用俄语说道,并且放开了他一直抓着的格列鲍夫制服上的一颗钮扣。

相互认识在继续:

“吉奥万尼·加托先生……加托太太……”

“海军少校康达可夫。非常愉快。”

“提一个问题。这不会牵涉到军事机密!”

“那太好了!”

“加托太太想知道您对意大利姑娘的看法。”

“喔!倍利西莫!”(注1)

“详细点呢?”

“老实说。我们还投来得及研究。现代的时髦风尚稍微有些妨碍。譬如说,昨天我们遇到了一个漂亮的意大利女人——长头发,长裤子。结果原来是个男人。”

这时候有人拍手,周围立刻都静了下来。客人们停在原地不动——英国海军上将等了片刻,开始讲话:

“尊敬的太太们,先生们!……”又停了一下,给译员让个地方。“请原谅我说几句严肃的话。我们和你们都是军人,每个人都这样或那样地把手指放在一个按钮上。在这个按钮上写着——‘和平’或者‘战争’,‘生’或者’死’……”大厅中现在很静,因此演说的结尾在一片静默中显得很响亮。“让我们举杯,祝愿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永远都不去揿这个按钮!……”

翻译重复了这最后一句话,海军上将干了杯,放下了杯子。周围一齐鼓掌。

谈话慢慢地又重新开始。人们的声音很低。

“可惜,有些东西比我们和我们的思望要强……比方说这位斯特劳威尔海军上将,他的话多么动人,不是吗?我甚至认为他可能是真心地说这些话的。但是你们倒去试试要他离开这个按钮!……”

这话是一个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男人说的。他穿戴高雅而又随便,戴着眼镜,衔着烟斗——从一切方面来判断,这是一个记者或者律师。他的听众是三个军官。他向他们和翻译说着话,间歇时就抽烟斗。

“或者拿这位先生来说——看到吗?在窗边。”所有的人都转向窗边。“他握有一家著名的公司的股票,这家公司生产燃料。包括火箭用的燃料……你们以为,他想要战争吗?我请你们相信,他不想要。但是这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已经是这个称为军事——工业综合体的机器的一部分。而这个机器正在消灭我们的一切高尚愿望。呜呼,事情就是这样,先生们……”

“您可真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个军官指出。

律师摊了摊双手。翻译译出了他的话:

“那么您呢?”

“我们并不认为这个机器在今日的世界上真是那么万能。所以我们是乐观主义者——这位格列鲍夫大尉和我……”

“我羡慕你们。”律师说。

先前的活跃气氛逐渐恢复了,阿马尔菲太太重又在男人们的圈子里优雅地微笑,共产党参议员和海军中校也继续谈话。

“您知道吗,第六舰队还不是最可怕的东西,”参议员说。“我们的危险不是来自海上,而是来自陆地。他们不是用大炮,而是用金元来征服我们——征服我们的工业、我们的政治……”

交谈在继续。那些没有参加任何交谈的人,在大厅里随便走动。康达可夫碰到了格列鲍夫:

“你听我说,他们是不是准备给我们吃些东西?我不知为什么饿得慌……请原谅!”他忽然发觉,格列鲍夫正在和一个姑娘谈话。姑娘穿着一件长到脚跟的连衫裙,戴着几乎遮住了她的半个脸的时髦的大眼镜。她手里拿着笔记本。

“有一度你们的舰队称为红色的。红军,红海军。”姑娘用俄语说话,但带有浓重的当地口音。“你们怎么啦,现在改变颜色了吗?”

“不,太太,或者,请原谅,小姐,我们没有改变颜色,这个颜色照旧是红的。”格列鲍夫微笑着回答。

“请告诉我,如果在地中海的某一个国家发生了革命,你们的军舰会来帮助吗?”

“我不知道。”格列鲍夫说。

姑娘透过眼镜认真地看着他,脸上不带笑容。

“但是如果共产党人请求你们去帮助呢?”

“哈,”格列鲍夫笑了一声。“您在套我上钩。要是我回答您说‘是的’,明天您的报纸就会说我们输出革命。而如果我说‘不’,您就可以写道,我们背叛革命,出卖阶级兄弟!对不对?”

还有一场谈话发生在大厅中央:

“请原谅,军官先生,阿马尔菲太太请求您答应和她一起照个相。她要同一位最漂亮的军官照相。”

“谢谢,我感到荣幸,但是为什么偏要找我呢?”

“显然,她认为您最漂亮。”

“那好吧,我同意……”

“谢尔盖·帕夫洛维奇,当心点!”

“谢尔盖·帕夫洛维奇,我要把这照片寄给你的老婆!”

“谢谢,先生。真优美!”

“真优美!”

镁光灯闪耀。

留契娅立在广场上但丁纪念碑旁边。当她看到前来赴约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军官的时候,她稍微有点惊奇。格列鲍夫是和康达可夫一起来的。

“您好!”康达可夫说。

她把眼光从格列鲍夫转到康达可夫身上,然后收起笑容,又转向格列鲍夫:

“我们将做些什么呢?”

“听您的命令。”格列鲍夫说。

“博物馆已经关门了。”

“真的吗?那此外还有什么?”

“夜生活?”她带点讥讽地问。

军官们相互看了一眼。格列鲍夫先说:

“好极了!”

在昏暗中挤集着许多人,起先除了人们的脸、手和肩膀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后来逐渐地看清了房间的轮廓:低低的拱形天花板,房间深处有一个戏台,桌子都只有膝盖一样高,沿墙是一张同墙一样长的沙法,上面坐着或半躺着一些人。戏台上有乐队在工作,一个穿短外衣的人手拿扩音器一边唱一边跳舞。现在已经看得出,所有这些拥挤着的人原来都是在跳舞。

格列鲍夫和康达可夫在黑暗中困难地跟着留契娅挤进去,几次失掉了她,最后总算找到了空位子。这位子也是在那张墙边的矮沙法上。留契娅和格列鲍夫被紧紧地挤在一起。

在大约隔开两个人的地方,康达可夫也坐了下来。他旁边睡着一个少年。

他们把头转来转去,向同围看了很久。但是谁也不去注意他们。脚、背,肩在他们旁边飘过去,一对对的人只顾自己跳舞。

“您坐得不舒服吧?”留契娅问。

“不,没什么……正如我们那里说的那样,挤虽挤,可是不生气。”格列鲍夫说。他感觉到她的头发就在近旁,所以一动也不敢动。

“人们在这里花钱就是为了这个。”她微微一笑,把手伸给康达可夫——他邀她跳舞。

起先他们就在格列鲍夫近旁踏步,后来消失了,他们的地方来了别人,而在留契娅坐过的位子上一下子挤进了两个人:一个穿丝绒上衣的小青年让他的女朋友坐下后自己也挤了进去。坐定之后,他们立刻低声耳语起来,谈话中间还不断接吻。格列鲍夫就在旁边,但这没有使他们觉得难为情。

乐队不停地演奏着,不断给跳舞的人们提供新的节拍。一对对舞伴逐渐移动位置,一会儿进入强烈的白光下面,一会儿又消失在阴暗处。康达可夫熟练地带着留契娅,他的脸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只有在某一瞬间,他壮起胆子把留契娅抱紧,她用惊奇的眼光向他看了看。

格列鲍夫仍旧用原来那种不舒服的姿势坐着,被两边的人夹在当中。小青年和他的女朋友拥抱着不动了,女朋友的头搁到了格列鲍夫的肩上,他只好一动也不敢动地坐着。大概这从旁边看起来很可笑,所以留契娅和康达可夫在走近他时都忍不住笑。

“您在这儿怎么样?”

“就象您所见到的那样。我要死了,但不屈服。”格列鲍夫阴沉地回答,一面小心地立起来,绐留契娅让位子。

留契娅与他不同,不客气地挤了挤这一对青年。

“您为什么要死了?”

“当然是由于妒忌啦!”

她转身向着他。

“您要不要我吻您一下?”

“要!”

她带着一种快活的、突然产生的兴趣看着他,然后笑了一声,把眼光引开了。他们重新并排坐着,互相紧紧地挤在一起。在人群中,在聚光灯的光束中闪过了康达可夫的制服。康达可夫在跳舞。他的舞伴是一个矮小的意大利人,穿着拖到脚后跟的长裙。他们的手拉在一起。

“您怎么啦?”格列鲍夫说。

“值得吗?……一次可怜的吻!”

“一次接吻可以翻转整个世界!”

“那就更不行了,”她也用同样的半玩笑半认真的腔调回答。“我们何必要翻转世界呢?”

仿佛为了表示讲和,她递给他一支香烟。

“留契娅,您出嫁了吗?”格列鲍夫问。

她笑了。

“终于忍耐不住,问这个了……不,我没有出嫁。但是我有个爱人,而且他爱吃醋。”

“就是说,他很爱您。”

“您说的爱是什么意思?”

“爱就是爱。没有您他不能活。”

“嗯,可能。”她点燃了打火机。“他没有我,没有自己的汽车,没有香烟不能活。他不能同我们分离。”

“这使您满意吗?”

“完全满意。”

“这样说来您也爱着他。”

她以一种快活的好奇表情看着格列鲍夫。

“你们毕竟是一个令人惊奇的民族,”她最后说。“你们不相信上帝,但是又一定要向某种东西膜拜!你们不断地创立的这些功勋——一会儿是为了爱,一会儿是为了人类……‘爱’,‘不爱’!爱情应当带来快乐!这本是一种极好的游戏,而你们却想把它变成天知道是什么东西!……”

但是格列鲍夫不投降。

“而您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过,可能在某处正有一个人在流浪,而这人正是命运注定要给您的人?那个属于您的,唯一的人……您还没有见过他,不认识他,但是他已存在着。而且正在找您!”

她微微一笑。

“真的?……一个流浪汉,我可不羡慕他……”她丢掉香烟,找到了自己的小包。“走吧?……”

……现在他们是在酒吧间里。在近门口的高高柜台边和房间内矮矮的桌子边,人们在吃喝谈天;这里的人比较简单。从一切方面来判断,一伙青年顾客都是大学生,还有两三对夫妻和一些独自坐着喝酒或咖啡的人……

“请坐,先生们,”留契娅找到一张空桌子,用意大利语说道。接着又用俄语说:“请吧。我们吃些什么?葡萄酒,威士忌?”

格列鲍夫和康达可夫环视四周的人们。看来他们的制服在这里引起了注意。隔壁桌上一个头发花白的意大利人向他们友好地挥挥手。一个坐在柜台边的有连鬓大胡子的男人笑着向他们做了一些手势。

桌上出现了斟满的酒杯。康达可夫立即行动起来:

“为您干杯,留星卡!我必须对您说,您不但使我的朋友,而且也使我们这个战斗单位的全体成员极为喜爱。”

“谢谢,谢谢。”留契娅说。她惊奇地看到,康达可夫一下就喝下了自己的酒杯。他干杯之后,就自然而然地看看桌上,找寻小菜。桌上没有菜。

这时从柜台旁边站起了一个穿军服的人,他手拿酒杯,走近他们的桌子。这是一个美国人,空军军官。他满面笑容,拍了一拍康达可夫的肩膀,用英语说起话来。接着他用手做出一种正在飞行的飞机样子,指了指康达可夫和自己。这些手势想要说明,不是别人,而正是他本人驾着飞机在康达可夫的头顶上飞,所以他们就好象是老朋友了,应该为此而干一杯。

“啪,啪,啪!”康达可夫做出正在射击的高射炮的样子。这使美国人开心地笑起来。他依次同康达可夫、格列鲍夫、留契娅碰了杯,向她点点头,使了个眼色,竖起了大姆指。

“行了,走开吧。”康达可夫温柔地椎了一推美国人。

但美国人已经不想跟康达可夫分手。他把他拖到柜台边上去。

格列鲍夫继续坐着,默默地盯住留契娅看。

“您还要这样细细地看我很久吗?”

“我在等,”格列鲍夫说。“我老是觉得,只要再过一会儿,您就会丢开您的这层水也不透的外壳,……您将要笑起来,或者可能是哭起来……”

她笑了起来。

“您看,我这不是在笑!……”

这时候,在酒吧间的柜台旁边,海军少校康达可夫同美国空军飞行员之间的意义深长的相识正在继续。飞行员在这里是和一个女朋友在一起。酒杯已经斟满了,该说的话都已说过了,剩下来的就是要碰杯,而就在这一瞬间,从酒吧间的深处传出了一个人的洪亮声音,还有几个声音也一起跟着他喊:

“Dit-ta-tu-ra del pro-le -taria-to!Dit-ta-tu-ra del pro-le-taria-to!(注2)”

康达可夫和美国人转过身去,手里还是拿着酒杯。一群年青人已经从桌旁站起来,继续使劲高喊这同一句话,而这一切都是针对两个军人——刚刚在酒吧间柜台边碰杯的美国和苏联军人的。

上了年纪的酒吧间主人高声地喊了一句什么话。这群青年不响了。但是其中一个青年已经离开桌子向柜台走来。他手指着康达可夫,嘴里激动地说着话。

那个曾向格列鲍夫做手势的白头发意大利人挡住了他的路,小伙子还是从这个人的背后喊出了自己的口号。于是白头发的人用力把他挤到桌子边去了。

格列鲍夫和留契娅看到这一切经过,已经担心起来了。

“这是我们的‘西尼斯特拉——西尼斯特拉’,”留契娅说。“也就是极左派。最好不要被他们纠缠上。”

坐在旁边桌上的一个人转向格列鲍夫,用意大利文向他解释起来。

“他说,他们是傻子……只要这两个人手里拿着酒杯,我们在这里就能安稳睡觉。”

说了这话的人决定重新大声地再说一遍。让大家都听到,就向柜台走去。这地方已开始在进行某种辩论。美国人已经不在了。康达可夫一个人站在一群激动地说着话的青年人中间。格列鲍夫和留契娅走过去给他解围。

“什么,什么?”康达可夫说,一面从一个人的手里拿过递给他的一张报纸。“怎么一回事?您来看看,留契娅!”

报上以显著地位刊登着一幅照片:阿马尔菲太太和一位苏联海军军官。阿马尔菲太太卖弄风骚地把头搁在他的肩上,军官在微笑。

“你瞧!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真好!”格列鲍夫叫道。“那么,是什么东西使他们生气呢?”

这群人立刻就把格列鲍夫包围住了。年轻的脸全都认真而又坚决。一个穿皮上衣的小伙子——个子矮小,头发蓬乱——还在说个不停,一面用手指指着照片。

“不要同他们纠缠了,走吧!”留契娅低声说。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胡说八道。咱们走吧,否则他们不会罢休。”

“不,究竟在说什么?”

“他们说,你们到这里同资产阶级接吻来了。”

“那他们想要什么,要我们到这里来打架吗?”格列鲍夫说,同时颇感兴趣地打量这些青年。

青年们静静地听完翻译,又齐声地说起来。

“是的,他们恰恰是宁愿你们到这里来打架……”

“他们想要战争吗?”

这是针对那个头发蓬乱的小伙子的,他说话比谁都多。不过,其余的人也都不是静默着。南方人的气质在这里充分显露出来。留契娅连翻译也来不及。

“你们不要用战争来吓我们!”蓬头发说。“我们听到过!战争不过是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手中吓鸟的稻草人!”

这些话是用口号的决断语气说出来的。它们立刻得到了支持,现在已经有八、九条喉咙——也就是他们全体在场的人——一起有节奏地喊:“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以及其他一些字眼,其意思显然是这两者的“联合”或者是这两者的“可耻”。

“一切都很清楚!‘纸老虎’!”康达可夫下了断语,他高兴起来,就好象遇到了一个老相识。

最后,“西尼斯特拉——西尼斯特拉”罢休了。酒吧主人让他们坐到原处去。然而现在酒吧间里其他的顾客加入了战斗、争论。我们已经熟悉的白头发的意大利人在柜台边留住了康达可夫和格列鲍夫,一会儿向他们,一会儿向留契娅热烈地在证明什么东西。

“这个人是个共产党员,”留契娅解释道。“他说,他们,也就是这些青年,是坐享现成的人。现在可以任意喊叫,游行示威。这在目前一文不值,人人都能这样做。而我们过去做这种事时是违法的,我们遭受枪击,被投入监牢!”

“然而现在你们变得过分小心了,”一张桌子上有人接口说。“你们唯恐败坏了资产阶级的胃口!”

“我们变得小心谨慎是由于有你们这种人,”白头发的人庄重地回答。“我们不希望法西斯分子从我们的菜园子里获得收成。而你们将等到这一步!”

蓬头发的小伙子已在向他走来,嘴里很快地、激动地说着话。

“他说,在没有流血之前,反正什么也不会有。”留契娅翻译道。

康达可夫拉住格列鲍夫的手。

“你听着,我们好象开始在干涉内政了。离开这儿吧!”

“等一等。不是很有趣吗?”格列鲍夫挣脱了手。

小伙子站着,双手交叉在胸前,平静地、专注地看看他。格列鲍夫忍不住笑了。

“他想要向您提一个问题。”留契娅说。

“请提吧!”

“您是否认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同‘菲亚特’这样的公司发生关系是正确的?”

“我看不出这对社会主义有任何害处,”格列鲍夫警惕地回答。“商业关系就是商业关系。社会主义从这种关系中只会得到好处。”

“你们的人已经不再考虑革命,而只考虑过好生活和坐小汽车!”这是另一个小伙子说的,他身材高大,但脸部瘦削,手里还是拿着报纸。“你们的革命意识到哪里去了?你们同美帝国主义勾结起来了!”

“在什么事情上勾结起来了呢,请问?”

“他们想过安静的日子!”有个人喊道。“他们害怕战争!”

“你们等一等,不要大家一起说话!”格列鲍夫转向留契娅。“请您问问他几岁了。”

蓬头发的小伙子回答了。

“十九岁。”留契娅翻译道。

格列鲍夫目光敏锐地看着蓬头发小伙子和他的同伴们。“看你们发表议论的样子,好象在你们之前什么也不存在。好象历史是从你们开始的……我们‘害怕’战争!……我们不是害怕,我们是不要战争,你们懂得这个区别吗?……”他顿了一顿,让留契娅翻译过去。“我们不要,因为我们记得,战争是怎么一回事,战争的代价是什么……而这些被你们指责为想过好生活的人,顺便说说,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有获得这个的权利。而且对人类所作的贡献也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多——再过一百年还是这样!”他想起了留契娅,停了一停,又继续说下去,不过放低了声音,看着这些不再出声的青年:“但是我们不抱怨,也不等待感谢。去你们的吧,如果你们的记忆力这么差!您就这样翻给他们听!……这大概是一种年龄上的毛病——自以为一切都是从自己这儿开始的……”

蓬头发的小伙子默默地看着格列鲍夫,似乎在估量他所说的话。格列鲍夫走向柜台拿自己的酒杯。

“好了,走吧,”康达可夫说。“在这里说服不了他们……你懂吗,家里有个有钱的爸爸,衣橱里有时髦的上衣,躺在这里一面品咖啡,一面叫喊世界革命,这是十分轻松的……”他挥了挥手。“离开这里吧!我到时候了……”

蓬头发的小伙子走上前来,他的眼睛闪着光。

“他说,”留契娅翻译道。“您猜到了:他有一个富有的爸爸和很好的住宅,然而他早已不住在那儿了。他离开了家,同家庭断绝了一切联系。”

康达可夫皱起了眉头。小伙子继续盯住他看。

“你叫喊说,战争是个吓唬鸟的稻草人,”康达可夫突然轻轻地,讲和似地说。“请您翻给他听:战争,这不是吓唬鸟的稻草人,这是十分现实的东西。你有什么是氢弹的概念吗?我可以解释!……”

人们不声不响地听着他讲完,还是那个蓬头发的小伙子用不大的声音回答了一些话。留契娅翻了出来:

“他说,这是颓废派的思想意识。”……

“什么?”

“颓废派……他说,害怕炸弹不配做革命者。”小伙子不讲礼貌地拿了格列鲍夫一支香烟,从容不迫地吸起来。“即使为了世界革命有一半人类死掉,那么至少还有一半将过上正义的生活……”

“那么他自己想在哪一半里面呢?”康达可夫问。

周围笑了起来。这个问题得到人们欣赏。

“他说:随便在哪一半里面。他个人的命运在这种情况下是无所谓的。”

“当然,他这样很值得尊敬,”格列鲍夫说,一面看着小伙子。“然而还应当问问,人类是否愿意和他一起死……”

这又引起了笑声。有人拍起手来。有人学蓬头发小伙子的样向格列鲍夫要香烟,立刻就有几只手伸到烟盒旁边。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穿上军装呢?”留契娅翻译道。

“什么为什么?为了漂亮!”格列鲍夫快活地说。他伸出手去。“再见!”

蓬头发小伙子突然笑了,握了握格列鲍夫的手。所有的人也都忽然轻松地、友好地笑起来,可能是因为他们都还年轻,也可能是因为他们都生在这个好客的南方城市的太阳下面。

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有一扇窗户还有灯光。户内的生活已停止了。但是街道还继续活着。售报亭,酒吧间在做生意,汽车在街心中以发疯的速度飞驶,奇迹般地互不碰撞。三辆摩托车一辆接着一辆震耳欲聋地驶过,驾驶的人都是穿花衬衫的年青小伙子,其中一个还带着姑娘……

“他们是故意把减声器拿掉的吧?”康达可夫看着摩托车手们的后影说。

“大概是的。他们喜欢这样。”留契娅说。

“要是我能作主的话一定把这禁止了!”

“您要在我们这儿禁止的东西大概很多吧?”

“可能。”康达可夫说。

在转弯角上他告别了。

“我要离开你们了。谢谢。你送送留霞吧,安德烈?……”

开始默默地走路。康达可夫转了弯,消失了。

走过一条宽阔的街,转入了一条小巷。这里比较暗一些,但生活也没有平息。底层的窗部亮着,从一个窗口看进去可以看到整个房间——桌子,床,电视机,而窗户本身则充当柜台,摆着香烟和瓶酒。一个胖女人从窗口看着路上,推销商品。还有两个女人站在十字路口和美国水兵说话——这也是在谈生意。

以后又是一条稍微宽一些的街道,重新又出现了橱窗,酒吧间的灯光,以及用发疯般的速度行驶的汽车。

留契娅停在一扇灯火辉煌的门边。

“您想吃东两吗?”

“想吃,”格列鲍夫说。“不过我已经没有钱了。”

“我请您。您曾经吃过皮查吗?”

他们走进了皮查店,一间比较大的店堂里这时几乎是空的。侍者连忙向他们迎来。

过了一两分钟,他们己经面对面地坐在桌子旁边。皮査原来是一种热的小麦烤饼,里面有干酪和番茄做的馅子。格列鲍夫也不怕烫,立刻就吃了起来。

“您知道吗,”他说。“我可怜这些孩子们,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的是什么……譬如这个瘦小的、蓬头发的……”

“他不是对您说过他要的是什么吗?毁灭世界。”

“就是这个,他还会改变主意的。”

“而如果不改变呢?”

格列鲍夫笑了一笑。

“这使您害怕吗?”

“我?不!我不反对,让世界去毁灭吧……不谈这个了!吃您的皮查吧!”

她喝了一口酒。格列鲍夫默默地嚼着。

“您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

“安德烈……”

“安德烈……”她重复念了几遍。“请您对我谈点您自己的事。您几岁?”

“三十岁……总的说来,我的传记很短。学校、军官学校、军舰……还没结婚。道德上很规矩。”

“您挣多少钱?”

“我不知道折合你们的钱是多少。不过总的说来是足够花的。”

“您当初就想当海军吗?”

“是的。”

“您总是能够做到您想要做的事吗?”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不过,有一个实现不了的想望。我想当作家。甚至出过一本小小的书,一些短篇小说。我可以送您……”

“谢谢……而我在一生中从来就没有做到过我想做的事,”她忽然忧伤地承认。他看了看她,因为觉察到了一种不是她所常有的语调。“举例来说。我现在的生活就不是我所想过的那样……我现在在做的工作就完全不是我想要做的。甚至我一生中所拥抱过的都不是那些我想要拥抱的人……”

他们沉默了很久。

“您瞧,”现在她笑了一声,“您不是想要我丢掉那层外壳……"她止住了他的动作。“不过不要教诲我,好不好?没有必要……”

他们走到街上。在街角的路灯下面,生意还在进行。水兵和妓女们站住了,一个约摸十二岁的小孩子一本正经地向他们推销商品。妓女们先向前走了。水兵们一面笑着,一面把一包包东西往口袋里塞,追了上去……小孩子拉了拉格列鲍夫的袖子,止住了他,向他指指自己的摊头。留契娅用意大利语严厉地说了些什么,小孩立刻就罢手了。

“那边就是你们的军舰,”她用手指指街的尽头。“我的公共汽车来了。再见。”

“明天参观军舰,”格列鲍夫忽然想起。“从十点到两点。您来吧,我来迎接您。”

“谢谢,我未必会来。”她伸出手来告别,随即消失在公共汽车的门后面。巨大的、在这条狭窄的街道上勉强才放得下的公共汽车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巧在街角上拐了个弯,就不见了。

这是一个参观军舰的日子。节日气氛的、形形色色的人群拥到甲板上,沿着各条船梯向上和向下直窜。在岸上,警察吃力地维持着秩序;甲板上则由水兵们自己来指挥,一个上了年纪的海军准尉在用意大利语同意大利公民们交谈:“普莱戈,西尼奥尔”(注3),“阿登齐奥涅”(注4),“西连佐”(注5),——他向人群说。还有:“里亚 普莱基雅莫 季 维齐塔列里亚 诺斯特拉 纳维!”(注6)后甲板上有乐队在演奏。

格列鲍夫在甲板上逆着人群走,小心地为自己分开一条路。许多脸在他的面前闪过。其中有上了年纪的,有年轻的,有极其年轻的,还有妇女的和孩子的。一个水兵在专心地分发礼物,孩子们伸着手,水兵争辩道:“你已经拿过了,给别人吧,听见吗!好,孩子,你走开吧!”

下面,在码头上,排着队。格列鲍夫靠在船舷上,仔细察看人群,但在那里也没有一个熟悉的脸。于是他走向船梯。

在下面一条船梯旁,一个穿皮上衣、口衔烟斗的男人把他止住了。他认出了律师。他们握过手,律师高兴地说了些意大利话,一面指着人群。格列鲍大笑笑,摊了摊手。他们分别了。

在码头上格列鲍夫重又四面观看,而看到的还是些陌生的脸。最后,他就径直地快步走向码头的出口。

甲板上还是继续传来孩子们快乐的吵闹声、笑声、谈话声。乐队在演奏《重返索连托》。

在庞贝废墟上正是游览活动最热闹的时刻。操着各种语言的参观者,带着照相机和一瓶瓶的“阿朗却托”矿水,在折断了的圆柱之间走动,践踏着圆形剧场的古老的阶梯……

格列鲍夫在已经熟悉的废墟中间走着,不时地停顿一下。在悲剧诗人的房子旁站着一群新来的游客和一个向导。他走近一些。向导正在用意大利语说话。他的话说得很流畅,还时时向房子那边富有表情地挥舞手臂,似乎是在拍卖这座房子似的。

另一个向导——一个姑娘——则在用西班牙语讲解。她的听众是来自南美洲的头发浓黑的人。姑娘正在给他们看丰富街的墙上的字迹,也就是昨天留契娅介绍过的那一些。这姑娘正在说的话看来也是昨天那一些……

格列鲍夫走到集议广场上。这里的人特别多。有一个组的游客离开了广场,消失在柱廊形大厅的圆柱后面。格列鲍夫急忙跟过去。他很远就听到了英语声。严肃的夫人们和绅士们,系着领带,衣冠端正,听话地跟着一个老年的向导走……

留契娅没有找到。

他走遍广场,碰到了一组又一组的游客,听到了法国、德国和英国话。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现在他已经不是在找人,而是没有目的地、出于惯性地乱走。

最后,他立定下来,坐到石头上,立即就感到疲劳和恼火。

白来了这一趟。他坐在石头上(这是阿波罗神庙的一级石阶),继续注视着广场和在广场上移动着的人们。

在他的面前出现出一个奇怪的景象。废墟消失了,圆柱都获得了自己原先的高度,墙璧重新矗立起来——集议广场完整无损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一边是阿波罗神庙,另一边是柱廊形大厅,里面有无数的圆柱、柱廊和雕像,一切都同过去一样。广场是空的。远处,在屋顶后面,耸立着维苏威火山。它的喷火口上面飘荡着轻烟。

这就是那座古城,它还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在格列鲍夫的想象中,它开始重新生活了。那是在清晨,太阳刚刚照到瓦屋顶和雕像群的头顶上。

接着有一个人进入了广场。

他穿着黑色的短斗篷——旅行者的服装,他那种走路时四周回顾的样子,表明他是一个外国人。

某种东西使他停止了脚步。现在他站着倾听。一阵已经清晰可辨的喧闹声和喊声,从邻近的街上向着广场这一面传过来。

现在我们看到了他的脸。

这个身穿黑色短斗篷和外国人衣服,站在集议广场中央的人,就是安德烈·格列鲍夫。

他向奔过来的人群看看,并且准备给他们让路。

迎面奔来的人们穿着白色的东尼卡(注7),他们一面奔跑,一面高声宣告着什么,还时时转身望望,又重新向前奔跑。在他们后面,在许多做保镖的奴隶的簇拥下,有一副肩舆,肩舆上坐着一个妇女。

这是留契娅。

高等贵族留契娅,身穿贵妇人的服装,头戴花冠,姿态端庄,慢慢地向着我们移动过来。四个黑皮肤的奴隶抬着她,恭敬地低着头。食客们在前面奔跑……

外国人安德烈·格列鲍夫站在广场中间,目送这一队人走过。

但是突然间一切都停顿了,就象话在说到一半时被截住那样。人们的身影,他们的脸、喊叫声、运动、在街心移动的肩舆,——一切都在他面前一动也不动地凝固了。

他站着沉思,似乎在观察这个场面和肩舆上的留契娅的不动的身姿。

但是他现在转过身来了。

于是他看到了充满了人的广场。他走着,穿着托加(注8)和东尼卡的人们也向他迎面走来,人们的脸部已经看得清了——表情生动、喜笑颜开,而留契娅也在他们中间。

这个新的留契娅在一群妇女中间走着,一手抱着一个小孩,一手搀着另一个较大的小孩。她身材结实,面孔晒得黑黑的,丝毫也不象那个高等贵族留契娅。她走着,谈着,现在已经把脸转向外国人了……就这样含着笑容停止不动了。

安德烈·格列鲍夫重又在这个停住了的形象面前站着沉思,就象画家拿着笔站在他的画布前面一样……

这时他又想出了另一个留契娅。

她穿着粗麻布的东尼卡,头颈上挂着一块牌子,站在一个低低的台上。这个留契娅是一个奴隶,她正在被拍卖,经纪人叫道:

“八十个塞斯特齐!只卖八十个塞斯特齐!……”

经纪人叫着,人群围住这座台,留契娅不动地站着,眼睛看着地面……

就象第一天一样,整个军舰的舷侧上重又排列着白色的军官服、白色的衬衫、蓝色的领子:舰员们全体集合,告别的时刻到了。

就象第一天一样,码头上挤满了人群。手、旗帜、笑容。

海员们排列整齐。口令是“立正”。只有眼睛不听任何口令,在向人群中笑,在人群中找寻。

海军上将和一个穿便服的人——苏联大使——接受了报告,然后检阅队列。

后甲板上乐队开始演奏苏联国歌、意大利国歌。

船梯收上了。机器开始工作,巡洋舰慢慢离开了码头。

而在码头上,摄影记者们还在不停地忙碌。

就象在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头时一样,报刊上的照片插图,黑白的和彩色的都有,交替轮流地在镜头上闪过,报道出这次仪式的细节。

镜头上多次出现巡洋舰。它现在已经驶出港湾,远远驶去,成为地平线上一个依稀可辨的黑影……

第二章

节日过完了,平常的工作日来临了。

巡洋舰按照预定的路线在地中海航行。日子过得很单调,每一天都和昨天、前天没有区别。

这里的一切都服从于一条“必要性法则”。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每一个机件都有自己的作用,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正如军舰的设计师们估计了和利用了舰上的每一个平方厘米面积一样,军舰上行之已久的和经过考验的秩序给每个人规定了他的活动地点和活动方法——早晨、白天和夜里,今天和明天。

在这个时刻巡洋舰上正在进行扫除。水手们穿着帆布工作服,第数千次地洗刷甲板。

领航员们在自己的领航室内,在海图和仪表包围之中,标定着航线。

电报员在收发报。

下面,在机房里,轮机兵们满头大汗地在机器轰鸣声中工作。

格列鲍夫大尉刚才交卸了在驾驶台上的班。接班的军官拿起了望远镜。

在他的旁边,笔挺地站着一个信号兵,同样也拿着望远镜在看。

还有一个水兵——舵手。

天气在变坏。军舰在波浪上颠簸。

格列鲍夫从狭小的船梯上走下去,穿过上甲板,绕过炮塔,再向下走。

他这样向下又向上,沿着船体和走廊走着,越过无数上面有小牌牌的房门,最后到了自己的船舱。

这是一个双人舱。上下两个铺,靠窗有一个书桌,还有书架、衣橱、脸盆。这就是他们住所中的一切。如同军舰上所有各处一样,这里的每一个平方米都被利用起来,每一件东西都有自己的用处和地方。格列鲍夫挂好帽子,开始慢慢地脱衣服。

他脱下上衣,挂进了橱里。然后沉思着在船舱里走了几圈——从窗到门,从门到窗。在洗脸盆前停了下来,照了一照镜子,开始用肥皂洗手。

他机械地做着这件事。同样机械地伸手去拿毛巾。

就这样在沉思中凝住不动了,手也终于没有擦过……

在古代的广场上阳光灿烂。

人们立着,向四面八方移动着,一会在这儿,一会在那儿形成拥挤的人群。一个穿着黑色短斗篷的外国人,安德烈·格列鲍夫,环顾着四周在走路。这还是那个集议广场。现在广场上正在热闹地进行奴隶买卖,经纪人叫喊道:

“一个希腊人!四十三岁!能够医眼病!能够制草药!”

“谁想买一个好的牧人,请买这个葛尔人!我们这儿出售最健康、最能干的奴隶!……”

医生和牧人分开立在木头搭成的台上,毫无表情地望着人群,让人们从四周仔细观察自己。

外国人突然站住了。在下面一个台上站着留契娅。

人群紧紧地包围着她,经纪人喊道:

“喂,谁有钱?这个姑娘会弹七弦琴!八百个塞斯特齐!只卖八百个!”

“她几岁?”人群中喊道。

“二十三岁。”

“老骗子,你胡说!她最多只值四百个!喂,你转个身!脚伸出来看看,脚!”

“她会管牲畜吗?”

“喂,你会管牲畜吗?”

留契娅摇摇头。

“你是哪儿人?”

“马其顿。”

“你要卖她多少钱”

“对你说过了,八百!”

“好,你把她衬衫脱下来让我看!”

商人在群众的叫喊声和哄笑声中走上台去,开始脱姑娘的衬衫。

这时,外国人分开好奇的人群走到台前。

“喂,老板!你下来!这个姑娘我买了!拿去,八百!”

他把一袋银币丢过去。

忽然有人喊道:

“一千!我出一千!”

人群分开来,给一个穿宽上衣的罗马人让路。

“一千一!”外国人喊道。

“一千二!”罗马人立即跟上,站到了台的另一面。

出现了间断。外国人急急忙忙地数钱。

“一千四!”他胜利地高呼,抬起头,看到姑娘也正在看他。“一千五!”他急急地数着钱。“一千六!”

激烈不断的铃声,脚敲打着甲板上和船梯上的金属的轰隆声,扩音器中“战斗警报!”的叫声,——所有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电钤声传遍了全舰,人们从水手舱和房舱里向下飞奔,用手攀着栏杆往下跳,顺着扶梯把手向下滑,满舰都在奔忙……“战斗警报!”

巡洋舰按照预定的路线航行。上面驾驶台上,手拿望远镜的人们用传统的姿势站立着:舰长,值班军官,信号兵。天气晴朗。天空平静,无边无际的海面也平静。只有驾驶台上的电动扬声器在不安地不断传出各种嗓音:舰上的各个固定岗位和单位在报告,在答复,在请示。

大海依然平静,地平线清晰。舰长把一个带绳子的小扩音器拿近嘴边:

“空中目标:320,航向40……”

在军舰的深处,在它的最隐蔽的内脏部分,指示器的屏幕在昏暗中闪光,信号盘忽明忽暗,听得见跟上面一样的各种嗓音的紧张交谈声。康达可夫手拿扩音器立在屏幕前面。

舰长的声音在继续:

“……航向40,高炮营——准备!”

“目标指示已收到,目标正在被跟踪。”康达可夫通过扩音器回答。

“火箭队——准备!”电动扬声器中还是舰长的声音。“海上目标,方位238,目标航向50度,速度18节……”

现在这已和格列鲍夫有关。我们就在隔壁一个舱里看到了他。一切都和刚才一样,指示器的圆形屏幕,屏幕上闪耀的光点,紧握在手里的扩音器:

“火箭队已准备好战斗!”

一个水兵按着操纵台上的一个个按钮,各种颜色的信号灯随着一个个地亮了起来。这时看不见的仪表和机械陆续运行起来,并报告自己已准备好……

巡洋舰继续按原来的航向航行。现在它的甲板完全空了。空无一人的,仿佛无人驾驶的军舰,转动着它的雷达天线,象一条飞鱼在波浪间滑行。

美国飞机在它上空盘旋。

它们飞走了,又回来,轰鸣着在舰上低低掠过,低到几乎要碰着桅顶和雷达的天线。

而在巡洋舰的右方,一条巨大的航空母舰黑压压地移近过来。

现在舰长已经在舰上驾驶台的瞄准镜中看到它了。

巡洋舰不改变航向,全速前进,从航空母舰的旁边开过。一座巨大的金属制成的岛屿,上面有一层层的建筑物、飞机库和起飞场,从旁边浮过去了。在空中,飞机时近时远地吼叫着。

但现在一切都静了下来。

航空母舰落在后面了,飞机消失了。

在巡洋舰的深处,在作战室里,紧张的工作仍在进行——屏幕在闪光,开关卡嚓作响,信号灯忽明忽灭,终于,扩音器里宣布:

“战斗警报解除。离开岗位。”

接着,完全是平常的口吻:

“现在官兵们可以去洗手了。”

疲倦的、激动的人们解散了。格列鲍夫和几个水兵在一起走。

“怎么样,大尉同志,我们是回家去呢?还是仍要留在这儿?上面是怎么决定的?”

“你什么都想知道,柯西茨基!”格列鲍夫看着一个瘦长的、长着狡猾的孩子气的脸的水兵,玩笑地回避问题。

“大尉同志,您看到刚才他们这些美国人的忙乱相吗?嘿嘿!这些鬼子飞机可真蛮横霸道,有一架简直就在桅杆顶上!……”

夜里,警报解除以后,格列鲍夫躺在自己船舱的上铺上。下面是职位较高的康达可夫睡的。

这儿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日常起居、私人的和公共的东西都在这儿。在这儿,他们一起在沉默或交谈中度过一月又一月。现在他们各自躺在自己的铺上。格列鲍夫哗哗地翻着书。

“你听着,”他说道,并不改变姿势,因为他知道康达可夫这样也能听到:“‘我的舅舅那时在米津,亲自指挥着一支舰队……’”

“谁的舅舅?”康达可夫应声道。

“你听好。‘我的母亲指给他看一朵奇怪的云,这云的外形和大小都很不平常。它从一座山中间升上来,象一根高高的柱子,然后象伞形松一样向四面伸展扩散……’”

“这是谁写的?”

“小普里尼。时间是第一世纪,整整两千年之前。你听好!”格列鲍夫继续念。“‘别的地方都已经是白天了,这儿还是黑夜,比所有一切黑夜还要浓,还要黑。房子由于连续的震动而摇摆,毁坏。我们看到,海缩进去了。陆地震荡着,似乎在把海推开去……从另一个方向,在黑色可怕的暴风雨的乌云里有一条条曲折的火流在奔跑和燃烧,这火流好象闪电,然而更大……’”

“嘿!”康达可夫说。

“这是他写给历史学家塔齐特的信。写的是维苏威火山爆发。你听:‘这一切我完全是照我亲眼看到的样子描写的’……”

“你的书就是在那地方买的吗?”

“这是图书馆里借的……‘人们在临死之前做祈祷,许多人把手伸向神,但大多数人认为,住何地方都再也没有神了……一切都被厚厚的劫灰所盖没。’……写得多好啊!……”格列鲍夫赞叹道。“第一世纪,你想想吧!”

“这有什么可惊奇的呢?人的大脑从那时候起几乎没有增加过份量。”康达可夫指出,并且伸出手去关灯。

“你听我说,”格列鲍夫在黑暗中问道。“难道人们至今还没有找到办法来预测火山爆发吗?你的《青年技术》杂志关于这方面有什么东西写着吗?”

“《青年技术》什么也没写,”康达可夫在下面回答道。“有某种从古就知道的标志。大概是水井干枯,或者水塘。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庞贝的早晨。

在用岩石砌成的街道上有车辆和行人在来往。一个书法家带着可折叠的梯子、桶和毛笔上街来工作。在财主潘萨的房子旁边成群地立着食客。

外国人走近房子,停了下来。在两根壁柱之间的沉重的懈木大门紧闭着。食客们还没有被放进去。

“这是潘萨的家吗?”外国人问。

一个穿着托加、样子很体面的食客好奇地看看他,不作声,这是一个傲慢的食客。

另外一个比较平易近人,他说:

“这是潘萨的家,完全正确,不过你快给我排到后面去,不要钻到前面来。”

这时候人群已经动起来了,一个看门的奴隶打开了门,站在门槛上,放食客们进去。

他们到了一个宽大的房子里,正中有一个水池,顶上是一块正方形的天空,这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潘萨家的中庭。主人的雕塑像仍站在原地的大理石台阶上。其余的一切就都认不得了:太阳照耀在许多壁柱和排在墙边的雕像上面,在深处,在两根圆柱后面,可以看到一个鲜花盛开、阳光灿烂的花园。

但是在这座房子里面,既不闲暇,也不安静。专心致志的人们在中庭和花园里来来往往地奔忙,他们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对食客们丝毫不加注意。房子里进行着自己日常的业务活动。

最后主人亲自出现了。他用一种生意人的快速脚步走出来,立在门槛上。中庭响起了问候声。食客们向主人走近一步,停住了。他们之间隔着水池。

“您早,库斯比·潘萨,慷慨的潘萨,您早,我们向您祝贺新的一天到来,愿这一天对您说来将是幸福的一天!”食客们说。潘萨默默地,几乎是不动地站着,外表同他的雕塑像一模一样,秃顶,平民的大鼻子,目光尖锐的小眼睛……

“你的自我感觉怎么样?库斯比?你的脚怎么样?”有贵族外表的一个食客问道。“今天早上本来象要下雨。”

另一个食客报告:

“在集议广场上人们尽是在谈论你!”

我们称之为平易近人的食客翻开一个稿卷,开始有表情地朗读:

“光荣归于你,慷慨的潘萨!你是呢绒业的主人,其他各行各业和艺术的庇护者,光荣归于你!”原来这是一首诗。诗人换了一口气。又继续念:“感恩戴德的庞贝将永远铭记你无私的劳动和庇护……”

潘萨向随从他的奴隶做了个手势,就走开了。

食客们留了下来。诗人委屈地翻弄稿卷。吃东西的时刻就要到了。

食物立即出现:奴隶们用托盘搬出包在餐布里的早餐。他们灵活地在食客们而前走过,分给每个人一包。外国人不由自主地也拿到了一包。仪式就此结束:食客们边走边吃,一哄而出。外国人独自留在中庭里。

他向房子深处走去。有一个房间的门半开着,里面传来人声。外国人走进去,站住。

从布置来看,这是主人的办公室。潘萨本人坐在桌子后面,还有七八个人则靠墙坐着。墙上饰有壁面。有一个穿着东尼卡的人立在桌子边上做记录,其余的人在说话。

这里没有冠冕堂皇的辞藻。潘萨办公室里的人用简短的对白谈生意:

“八舶小麦,十四天路程,如果顺风的话……”

“十六天!”

“请注意,粮食价格在下跌。季贝利·阿甫古尔现在连去年价格的三分之二也不肯出……”

他们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讲着,到后来潘萨终于惊讶地发现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所有的头都向外国人转过来。

“我请你们原谅,”外国人庄重地说。“我可以和你谈谈吗,潘萨?”

“你是谁?”

“我是外国人。我的船停泊在这儿的港湾里。我知道一件事,我想把它立即告诉庞贝的人民。”

“说吧。”

“你们的城市在危险中,”外国人说。“你们住在火山旁边。我知道,这座火山将在最近一些日子里爆发,在月全圆的时候……”

穿着托加的人们继续好奇地审视他。坐在主人旁边而且面孔象他的一个人,看来是主人的兄弟,说道:

“真是好消息!你从哪儿得知的?”

“我是从一个有学问的老头子那儿得知的。他是一个希腊人,我在爱琴海上的一个岛上遇到他。他向我指出预兆,在火山爆发之前水井要干枯……”

“这些预言家真要命!”潘萨的弟弟哈哈大笑。“是谁放他进来的?快走开!你在这里一个塞斯特齐也捞不到!走吧,走吧!”

“等一等,”库斯比·潘萨说。“你为什么把这个消息先来告诉我呢?”

“人家对我说,你是这个城里最富、最有影响的人。”

“你想问我要多少钱作为你的预言的代价?”

“我不是拿预言来做交易的。”外国人说。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你做这件事是无私的罗……”库斯比·潘萨用敏锐的、打量的眼光看着这个陌生人。“你是第一次来到我们罗马帝国吧?”

“是的。”

“你是否知道,如果我们相信了你的预言,而后来又证实这是胡说,那会有什么后果等着你吗?”

“我想象得出。”外国人冷笑了一声。

“那么你再说下去。”

“我都说了。”

潘萨已经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向外国人走来。

他走到贴近,很快地低声问道:

“谁派你来的?”

外国人倒退了一步。

“是谢西里·尤昆特吧?”

“我不知道这个人。”

“说老实话。付了你多少钱?”

“再见吧!”外国人说,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一等!”潘萨止住了他,一面走向桌子旁边。

他一面走,一面向一个人低声耳语:

“快去检查一下北面的水井。”

现在潘萨又坐在桌子后面。他的眼光温和起来,他在微笑。

“你不应当为这个小小的试验而生我们气,”他和善地说。“我看得出,你是个诚实、勇敢的人。只有非常勇敢的人,才敢跑到别人家里报告这样的消息。你在来我这儿之前已经告诉过别人了吗?”

“没有。”

“这很好。”他赞许地点点头。“正象你所知道的,慌乱在灾难中是一个坏的帮手。坐上你自己的船再去航海吧,什么事也不用担心。我们会找到办法来拯救这个城市,如果它确实受到这样的灾难威胁的话。”他又点了点头。“谢谢你,再见!”

在集议广场上,外国人停了下来。这里,在阿波罗神庙的石阶上,留契娅在等他。她用一种耐心等待的姿势坐着,眼也不抬。

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

“也许,你抬一下眼睛,看我一眼好不好?”他终于说。“看我一眼吧,我也不是那么可怕!”

他微笑着。

姑娘看了他一眼。就把眼光移开了。她发现了他手上的小包。

“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那一包用餐布包着的食物——从潘萨家里带来的。姑娘急忙把它打开,吃了起来。

他在旁边坐下,好奇地看着她。

“你饿了吗?”

她点了点头表示回答,继续吃着。

“你叫什么?”

“随便你怎么叫。”她说。

“你知道吗,我不得不再离开你一下。我对潘萨说了,而据我看来,他在耍花招。我必须要找到能相信我的人。”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我再来带你走。我们就去航海。”

她继续吃东西。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她耸了耸肩。

“我把你带到另一个国家,那里的一切都将是另一个样子。我们在那儿将永远在一起,你愿意吗?”

“我不知道。”她说。

他重又仔细察看她——已经不带笑容,严厉地,紧张地。

“转过身来对着我!”他生硬地说,“看看我!”

她平静地服从了。

现在他贴近地看到了这对安详的眼睛和乌黑的眼珠。眼睛里面什么表情也没有。甚至好奇也没有。

他转过身去,长久地默默坐着。

突然说道:

“你自由了。走吧。”

在她的目光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有生气的、近于惊讶的东西。

“你可以走了,”他继续说。“我不想用强力占有你。我给你自由。你走吧。”他站起身来摸袋袋。“给你三十个塞斯特齐。我剩下的钱全在这儿了。走吧。”

她挑战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买我?”

“我不知道,”他阴沉地回答道。“我当时觉得,你就是那个我一直在找寻的人……我们互相需要……我错了。”

“但是那时有一个富有的罗马人要买我!我本来可以被一位缙绅买去!”她恶狠狠地冷笑着。“一个人身边没有一个塞斯特齐,他却买了一个女奴,然后对她说,他不需要她了。”

“而我当时要买的不是女奴。”他皱着眉头站着,眼睛望着地上。“你自己决定吧,你自由了。等我回来时,你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说罢就走开了,看也不去看她。

一座装饰富丽的中庭。门前地上是一幅我们熟悉的、上面画青狗的镶嵌画。

“我可以看到你们的主人吗?”外国人问。

向着他走出来的一个人——一个健康结实的庞贝人——好奇地往视他。

“你是谁,要干什么?”

“人们对我说,这儿住着悲剧诗人。”

“悲剧?这大概就是我了,因为我住在这所房子里,”庞贝人愉快地说,“人家大概是同你开玩笑。我是做鱼生意的。”

外国人不信地看着他。

“人们对我说,这是悲剧诗人的房子。”他观看了前庭,就惊讶地向出口走去。“请原谅,我搞错了……”

“等一等,”主人说。“你可能是要找谢多尼吧?……我这儿有一个奴隶会写诗……谢多尼!”他喊道。“他在干什么?”他命令看门的奴隶:“你领着他去吧!……”

悲剧诗人,谢多尼,站在一只锅炉旁边,用棒在里面搅拌。这是一个小个子的剃光了头发的老头子,目光忧郁。他听完外国人的话以后,放下棒头,擦着手,回答道:

“我能够帮你什么忙呢?在我们的时代里,有谁要听诗人的声音?”他沉思起来,叹着气继续说道:“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现在过于清醒地考虑问题了……我们在澡堂子里朗读自己的悲剧和颂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你在那里除了拍水的声音外再也听不到别的东西。在澡堂子里只顾洗澡了!”他悲哀地说。“你看到吗?”他指指丢在门角落里的一堆手稿。“这里是我的全部作品:十二部悲剧、颂歌、讽刺诗……”诗人忧伤地点点头。“请告诉我,老弟:如果人的灵魂不再为诗人的创作而颤动,这个世界将往何处去呢?……”

这时候有人叫他了:

“谢多尼,水开了!”

“来了,来了!”诗人急急忙忙地走了。“你到阿姆普里亚特处去试试吧。对,最好是去找阿姆普里亚特。再会!……”

一个赤膊的人睡在大理石的床上。可能,这就是阿姆普里亚特。有人正在给他做按摩。他俯伏着,用一只手撑着下巴,说道:

“你瞧,我的朋友。我们老早就和火山并排住着,而人们,就象你所知道的那样,对一切都会习惯。当然,他们变得如此的漫不经心,这是很可悲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呼哧着,翻转了身。“也许这是好的?要知道一个人不能老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你说对不对!……好吧。你不妨设想一下,我到了集议广场,告诉了我的选民们说有一场什么样的灾祸在等待着他们。但是我能够制止它吗?不,我不能够!”他说,同时转身侧躺着。“此外,我是否确切知道,这场灾祸将在什么时候和怎样发生?我不知道。月全圆的夜晚,我的朋友,一年中共有十二次。……这样说来,我能带给我的选民们什么东西呢?这能够在选民的心目中引起什么呢,除了对我的失望之外?……”他抬起身来,坐着继续说:“不,不,请相信我,我们学会了不去想这个火山,这实在是非常之好的!……”

安德烈·格列鲍夫坐在自己房舱里的桌子后面,沉思地撕着写得满满的纸片。台灯亮着,时间已经很晚,四周一片静寂,听得出均匀的机器声和舰舷外的水声……

一个穿军装的人,顶盔贯甲,手执宝剑,站在练兵场上。

“好!然而保证在哪儿?”他问得很爽气,很实际。“谁能够给我保证,这一定将在月圆时发生?而且恰恰就在这一次,而不是半年之后?如果我能确实知道,我一定要把这座城市交给我的士兵们!这里是有东西可以发发财的!干吗要让财富白白地毁灭呢?对不对?然而你能不能给我保证?不能,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格列鲍夫把这一张纸也撕了。他从椅子后面站起来,走近舷窗。舷外是黑夜和雨声……

一个白发驼背的老头坐在海边,手中玩弄着小石子,眼睛与世无争地望着远方,说道:

“你觉得,上帝们为什么要想出死亡?他们不是能够给人类以永恒的生命吗?对不对?他们可不比咱们笨……他们,这你也看到,不但把人做成是要死的,而且还给了他一种最高的幸福:我们中间没有人知道自己在这世界上的期限……那么你为什么要去破坏这个幸福的不知道,而去向人们指出他们的日期和钟头呢?你这样做,不是要破坏大自然的永恒的和谐吗?你想想吧!”

康达可夫值班回来——疲乏,潮湿,穿着雨衣。他惊奇地立在门口。

“你疯了!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吗?”

格列鲍夫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表,把桌上的纸收了起来。

康达可夫在脱衣服——剥下雨衣,甩掉皮鞋。

“你写的将是什么东西呢?决定了吗?”

格列鲍夫不是马上就回答:

“冰上芭蕾舞。”

现在两个人都在脱衣服。不说话。康达可夫终于上了床。

“我当然懂得,一个人只要真的着手写东西……”他谨慎地开始说。“但是我要对你说,我的朋友安德留沙……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主要的糟糕之处在哪里?”

“在哪里?”

“不过你不要生气,也不要以为这是在说你……在于不求甚解、马马虎虎的态度!”康达可夫宣布。“喏,请听!”他向电动扬声器那边点了点头,扬声器里正在唱歌。“无线电!……唱歌不是人人在唱吗?不管有没有嗓子,不管会不会,只要他高兴,他就唱!我们有的人可以连续做了十五年的厨师,可是连一个象样些的肉饼还炸不出来!你认为这算什么?……或者再给你举个例子,”他伸手到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技术科学副博士!却原来是个不求甚解的家伙。随便捞了些东西,就急急忙忙地写书了……这种态度简直会把我们毁了!”

“好了,我懂得你是指什么了。”格列鲍夫说。

“你这样想就不对了……咱们睡吧?”

他们沉默了一会。熄了灯。

“但是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最想的是什么?”睡在上铺的格列鲍夫突然在黑暗中说。“写剧本。我希望这将是一个剧本。”

“为什么是剧本呢?既然如此,索性还是写个电影好些。”

“不,要剧本。”

“电影不是更现代化些?”

“电影里没有启幕……你知道戏院里幕拉开的那一刹那……当幕开始动的时候……你坐着,屏住呼吸。而幕在那里移动,慢慢地,庄重地……真好!……”

他们重又沉默起来。

“总的说来,这个关于维苏威的题材我是喜欢的,这不坏,”康达可夫赞许地指出。“你这剧本里面女人总是有的吧?古代的庞贝女人?”

“这样谈起来,还有个底吗……算了吧。晚安!”格列鲍夫在上面说道。

舷窗外面,大海在喧闹,天快亮了。

在集议广场上正是中午,一切都明亮耀眼——铺街的石子,建筑物的墙壁,圆柱,男人和女人们的杂色衣衫……外国人快步走向阿波罗庙的石阶,他本来叫留契娅在这儿等他。

这儿已经没有了留契娅。石阶是空的。

他惊慌地向广场看。又奔上石阶梯,从高处俯视广场。

穿着托如和东尼卡的人们东一堆西一堆地站立着,一个个或一群群地走着,停着,激动地在讨论某件事。外国人奔下去。现在他走在广场上。一个穿着托加的小个子的人拉住他的手,和他一起走。

“我认为,应当投波比奇·鲁夫的票,”他信任地说。“你认为怎么样?波比奇·鲁夫给了城市最丰富的角斗游戏,而库斯比·潘萨就不是这样。潘萨就光会许愿!……”

他终于走开了。外国人继续在广场上走,找寻留契娅。现在他到处都听到激动的谈话声。在集议广场上正在进行选举前的宣传。

没有留契娅。在阿波罗庙的阶梯上立着两个象他一样穿黑斗篷的人。他们在等他。

“喂,你到哪儿去啦?我们到处找你。得出海啦,乘天还亮。”

“不,”外国人坚决地说。“我现在不能走。”

“为什么?”

“我不能走。”他固执地重复道。

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夜里将有大风。”

“那么你们就不要等我了,”外国人说。“在回来路过时你们再来接我吧。”

“我们不会很快就回来的,”两个海员互相望了一眼。“你怎么啦?”

但是外国人己经离开了他们,因为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错了。于是又走回来。

“你们留给我一些钱。”

一个海员给了他一袋银币。他点点头。

他们在走远了的时候,又回过头来看看他,仿佛是在问他是否改变了主意。

但是外国人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眼睛不断看着两边。

传声器中的声音宣布:

“全舰人员准备上课……”

军舰在海面上抛锚。在后甲板的临时课堂里正在上课。水兵们象在教室里一样坐着,膝盖上放着本子。他们的面前挂着各种挂图。在挂图旁边站着一个穿工作服的瘦长小伙子——柯西茨基。他左右脚不断替换,显出一种局促的样子。

格列鲍夫靠边坐着,面孔向着水兵们。

穿工作服的小伙子们很有兴趣地听着。不,他们不象我们过去想象中的那种海员——不象那些高大的、久经风霜的波罗的海和黑海的水兵。这是一些昨天的十年级学生,有瘦瘦的孩子般的头颈和好奇的眼睛。

“那么到那时候人将做些什么呢?”一个水兵在听完了解释之后问。

“那时候将没有任何人。”另一个人回答他道。

“人将要观察仪表的工作是否正常。”格列鲍夫说。

“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已经试验过一种自动化的火车,没有司机。好象是在日本……”

“这种火车我可不要坐!”有人说。

水兵们笑起来。格列鲍夫转向挂图边。

“怎么样,柯西茨基?记起来了吗?记不起来?忘了?……好,去坐下。”

他目送柯西茨基走到自己位子上。

“您怎么啦?为什么不再好好学习了?”

柯西茨基不响。

“他已经一只脚站在陆地上了,”有人代柯西茨基回答。“只剩下两个月了。”

“那又怎么样?您看费多洛夫也只剩下两个月。还有科列斯尼克。你们不是打算进军官学校吗?”

“我改变了主意,大尉同志。”柯西茨基回答道。

“原来如此?”格列鲍夫惊讶了。“费多洛夫,您也改变主意了吗?”

“我不。”费多洛夫起立。“我和莫洛卓夫正在准备。”

“请坐。”

柯西茨基还是站着。格列鲍夫沉思地看着他。

“他准备去考音乐学院,大尉同志,他的嗓子长出来了,男上低音!”一个人从自己座位上说。另一个补充道:

“倍尔康托!”(注9)

水兵们一齐笑起来。

“好吧。解散,……”他站起来说。“柯西茨基,您留下。”

水兵们散开了。格列鲍夫和柯西茨基面对面立在空荡荡的甲板上。

“咱们开诚布公地谈谈行吗,柯西茨基?……我想知道,您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尉同志,”柯西茨基说。“关于军官学校我那时是瞎说说的。以防万一的。”

“当时是耍花招吗?”

“有一点。”

“为什么呢?”

“没什么,无非是想大家对我好一些……”

“现在人们怎么对待您已经是无关紧要了吗?……可惜,很能干的一个小伙子,您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不坏的海员。”格列鲍夫说,探究地看着柯西茨基。

“当海员有什么好呢?”柯西茨基说。“就拿您的生活来说吧。”他向格列鲍夫抬起自己蔚蓝色的、纯洁的眼睛。“老是出海,出海。您在生活中得到了什么?家庭也没有,什么都没有。过节时喝一场——连这也成问题……”

“那么您准备怎么样生活?”格列鲍夫问。

“正常地生活,”柯西茨基说,“象所有的人一样。想走了——就走。想留下——就留下。可能就结婚,也可能再逍遥一阵。挑一个有趣些的职业。如果不喜欢,就换一个……就是这样……”

“明白了,”格列鲍夫说,很有兴趣地看着柯西茨基。“那好,您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待在军舰上呢?我,或者别的军官?……”

“我不知道,”柯西茨基回答道。“至于您,我想是由于父亲。人家说您的父亲是个海军上将,是不是这样?”

“是个海军上校。”

“那就是了。家庭传统。而别的军官——我不知道。很难代替所有的人说话。”

“那么您是否认为可能存在这样的一些概念呢,譬如说,责任感?”

“当然有。”

“还有,您是否认为这种感情不但可能带来利益,而且还能带来满足和快乐呢?……”

“这很清楚。”柯西茨基说。

“不,还不见得清楚,”格列鲍夫皱起了眉头。“比方说,一个人牺牲了某些个人的东西,个人的幸福。假定说,他建立了一种永远也不会被人知道的功勋……这种人可能幸福吗?您的意见呢?或者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幸的吧?”

“我不知道,大尉同志,”柯西茨基难为情地说道。“请原谅,您不是出过一本书,还写过短篇小说吗?我在一个人那儿看到过。天蓝色的封面。还印有您的照片……”

“那又怎么样呢?”

“这才称得上是个职业,这才是个好职业。您干吗要在这个食品罐头里烤着呢?”

“这个,我看来无法向您解释清楚了,”大尉说,他的声音抖了。“还有,顺便说一下,这个您现在正在里面服役的食品罐头,名叫军舰,至少在您还没有向我们行告别礼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请您记住这一点。明白吗?”接着他命令:“向后——转。”

他独自留在甲板上。

外国人坐在一家便宜的小饭店里。

在他的周围,人们坐在长长的木头桌子后面吃、喝、谈天。这里都是些穿着东尼卡和粗布外衣的人——手艺人,奴隶,街头小贩。一个年青的女仆用陶制托盘分送着吃喝的东西。外国人拿到了一盆豆粥、一杯酒,他先喝干了酒,然后狼吞虎咽地吃粥。

一个穿粗布东尼卡的人坐在他的对面,好奇地端详着他。

“你大概不是本地人吧?”他友好地问。“这一眼就看得出:先喝完酒,再吃东西。我们这里相反,先吃完东西,然后喝酒……。喂,弗里吉雅!”他喊姑娘。“来两杯土司库朗酒,双料的!”

“谢谢,我不喝了。”外国人说。

“我来付钱。”

“谢谢你,我没有空,我要离开此地了。”

“今天我很走运,”穿东尼卡的人告诉他说。“我的主人出卖他的财产和人,我向他买进了两个人:一个富拉基亚人,一个希腊人……希腊人是个有学问的人,懂得算术的加减乘除,而我只付了不识字的人的价钱就买了他,你懂吗?”

小饭店里快步走进来两个人。他们的衣服与众不同,两人都穿着华丽的托加,他们的脸色傲慢庄重。走进之后,向四周一看,就立即做他们的事:一个开始用脚步量房子,另一个说:

“直五十步,横十五步……”

“我自己差点儿也被卖掉,”穿东尼卡的人又告诉外国人。“但人家看不中,说我一只耳朵聋。”

“你是什么,也是奴隶吗?”

“是奴隶。”

“但是自己也买进奴隶?”

“这有什么稀奇。我为我的主人工作,而我的奴隶们为我工作……祝你健康!……”

这吋候有人喊他:

“喂,费符朗尼!”

一个穿托加的高个子男人,也就是刚才进来测量小饭店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在叫这个奴隶兼奴隶主:

“费符朗尼!”

“这是我的主人库斯比·潘萨的弟弟,”费符朗尼对外国人低声说道,并且继续若无其事地坐着。

“费符朗尼!你完全聋了吗?”

“嗳?”费符朗尼惊醒过来。

“快,相帮把桌子都拖开!”

“马上就来,”费符朗尼懒洋洋地答应着,一面回顾四周。“我的希腊人到哪儿去了呢?在那边。喂,小伙子!我老是忘记他叫什么名字,因为今天才买来……喂,快一点,去帮助那边的老爷……”一个瘦瘦的、长着大胡子的希腊人跳了起来,立即开始拖桌子。“他们的一些名字可真怪,连舌头都会扭断……”

小饭店里有人发起牢骚。那些被从桌子后面赶开的人都气愤地说开了,有的人轻一些,有的人响一些:

“喂,你轻一些!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不让人吃饭?”

“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啦?喂,老板!”

“你要干什么?”刚才测量房子的人不满地答应道。“我就是老板。你吃你的粥,吃完就给我滚。”

“从什么时候起你做了这儿的老板?”

“从今天起。我从潘萨手里买卜了这所房子,懂吗?”

“请问,他,潘萨,出什么事啦?他要卖掉他的全部房子。”

“据说,他要搬到罗马去了。”

“谁告诉你的?”

“喂,闭上你的嘴!”另外一个穿托加的人,潘萨的弟弟,喊道。“真噜嗦。”

“为什么他要把一切都卖掉呢?”

“忘了问问你。”

外国人紧张地听着。他的脸色逐渐变了。他站起来了。他继续看了一会正在搬开桌子板凳的人们,突然快活地叫道:

“喂!大家听我说!谁愿意和我来一次游戏?”

“什么游戏不游戏?”买进小饭店的人回转身来。“你吃好了,就走开。”

“我这里有一袋钱,”外国人宣布,一面走到了店堂的当中。“大家看,就在这里!谁能正确答出我的一个问题,这袋钱就给谁。”

好奇的人纷纷转过身来,从桌子后面站起来。

“什么问题?”

“大家先听听,钱袋里头是什么?”

外国人摇摇钱袋,袋里的银币叮当作响。

“听到了?好,现在听我的问题。照你们看来,什么是人所能做得出来的最大的卑鄙?”

周围的人惊奇地闹成一片。

“喂,你来,看你的样子很机灵!说吧!”

“最大的卑鄙?”

“是的!”

“杀人!”机灵的人不假思索地说,伸手来拿钱袋。“把钱袋拿来!”

“不!”外国人说。“哼,杀人!那么我们就要把千万个勇敢的罗马军人当作是最卑鄙的人了,因为他们天天在干这个。不,不行!”

有人已经喊了:

“偷窃!”

“你认为,什么叫做偷窃?”

“譬如说,一个奴隶偷了一个奴隶的毕库里!”

“毕库里是什么?”

“赎身钱。奴隶积起来准备给自己赎身的钱。”

“偷这种钱?这当然是卑鄙,但是这还不是最大的卑鄙!”外国人宣称。

“也许,够了吧?”潘萨的弟弟从店堂深处叫道。

“噢,小潘萨!”外国人假装惊讶地喊道。“也许你也来参加我们的游戏吧?”

小潘萨不响。他双手交叉,背靠柱子站着。

外国人把钱袋在手心上掂了掂。

“好,还有谁?快些!没有人了?那么你们听着,现在由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卑鄙,然后你们自己可以决定,咱们中间谁胜了……一个有钱有势,又被称为慈善家的人,知道了他所住的城市将要毁灭……他怎么办呢?他是走到集议广场,告诉人民吗?不是!他是准备船只,以便拯救儿童和妇女吗?根本不是!他只急于要以较高的价钱卖掉自己的房子,而这些房子再过一星期就要变成废墟!”

“喂,你住口!”潘萨的弟弟大喝一声。“趁着我们还没有用焦油把你的喉管塞住之前,自己住口吧!”

“他急于用黄金塞满自己的口袋,好拔脚走路,这位慈善家和公民!……”外国人继续说。

“你们干吗都这样出神地听着?”潘萨的弟弟大叫。“他是个疯子,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疯子!把他捆起来!”

“小潘萨,你已经知道了我说的是谁吗?……”

一个拿着绳子的人已经过来了。这是费符朗尼。他扑向外国人,但是立刻被一脚踢到了边上。

“好啊,亲爱的潘萨,你倒向这些人解释解释,你和你的好哥哥……庞贝的大善士……”外国人还在喊叫。

还有两个奴隶扑到了他的背后。他的手被梱住了。

潘萨的弟弟叫道:

“再捆他的脚,脚!你们干吗站着!”

现在费符朗尼在卖力地捆缚外国人。有一个人用手堵他的嘴。

小饭店里大声地冲进了一群长头发的青年人。这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小青年,有许多成年妇女陪伴着。

她们当中的一个就是留契娅。

这已经是另外一个留契娅。她穿着一件短短的,花得耀眼的东尼卡,梳着新的发辔。她和大家一样停下来,很有兴趣地观察正在发生的事情。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进来的一个青年问。他约摸十八岁,很瘦,颧骨突出。“你们为什么绑他?”

“疯子!”费符朗尼说,一面在外国人背后打结。

“天哪!”留契娅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外国人吗!你出了什么事啦?你卷进了什么案件中去啦?”

外国人向她冲去,但奴隶们的手紧紧地拉住他。

“留契娅!”他高兴地叫道。“我找过你!”

“找过?我?”留契娅表示惊讶。“为什么?莫非你又想把我要回去吗?”

“这是什么人?”小青年问。

“没什么,一个外来人,”留契娅笑起来。“他在城里到处跑,预言世界的末日。”

“这倒有趣。我们也想听听,”小青年宣称。“把他放开!”他命令一个奴隶。“叫他说。”

外国人不响。

“说呀!”小青年重复道。

“你是谁?”

“这是市长的儿子,瓦列里。”有一个人说道。

“市长的儿子……”外国人困难地伸直被捆过的肩膀。“那么你就去对你的父亲说……我简直已经懒得重复了:你们住在火山旁边。在第一次月圆之夜它将用火和灰淹没庞贝……”

“火和灰?有趣,”小青年说。“这有什么可使你着急的呢?”

“我不是开玩笑,”外国人说。“这座城市正受到毁灭的威胁。”

“那好极啦!这座城市早就该毁灭了!”小青年大喜。“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它拼命吃喝,拼命说谎,已经过火到了这样的程度,正是该用火和灰把它盖起来的时候了。”

现在他面对着外国人,歪斜地坐着,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但是这座城市里住着人!”外国人说。

“人?”小青年反问道。“你这是指谁?指波比奇·瓦朗吗?还是指这个把你们全体都买了的库斯比·潘萨?也许,是指经常向你们索取贿赂的我的父亲吧?你指谁?”

“咱们走吧,瓦列里!”一个蓬头发的女人叫他。“够了,让他去吧!”

“不,等一等,我很感兴趣:他想救谁?”瓦列里还不肯罢休。

“我想救你的人民!”外国人说。

“噢!他想救人民!”瓦列里又高兴起来。“救这些靠自己可怜的手艺糊口活命的可怜虫吗?还是救这帮下贱的奴隶,一天到晚只想骗人和抢幼的、蛇和兔子混合的杂种?你是想救他们吗?”他用手向小饭店里指了一圈。

“不害臊吗,小伙子!”一个白头发的小老头叫道。“是哪些恶鬼唆使你说出这种话来?你有母亲,而我们有孩子!”

“这个我知道!你们都是生产和你们一样的低能杂种的大行家!你们的子女长大以后也将学会象你们一样卖身和伪善!你是为了这个而想保全他们的生命吗?”

“等一等,那末你倒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要消灭全世界!”瓦列里叫起来。“我想要消灭这个世界所创造的全部卑鄙!还有这个世界称之为美的全部虚伪,以及它为了显耀自己而建筑起来的这些庙宇和雕像!”

外国人沉默着。

然后他冷笑一声,问道:

“那么照你看来,在这一片焦土之上能生长出什么东西来呢?”

“总是比现在的这一切要好一些的东西吧。”瓦列里说。

“在你的焦土之上开不出花来,你休想!”

“你瞧,咱们中间究竟谁是悲观主义者呢?”瓦列里笑起来。

“我认为,人们不应当为了世界还不够完善而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不公正的。让那些把世界变成不完善的人去付代价吧!”

“啊,你主张公正!现在明白了,他相信公正!”瓦列里看着外国人,仿佛在估量他的命运。“来,庞贝的公民们,”他快活地喊。“给他看看你们的公正!刚才那个拿绳子的奴隶在哪儿?”

“我在这儿。”费符朗尼说。

“动手吧!”瓦列里挥挥手,走向出口。他的好朋友们立起来跟着他。

留契娅最后一个走。她在门边停住步,看到费符朗尼和另外两个奴隶重又捆绑外国人。

突然他用一个剧烈的动作挣脱了奴隶们的手,一步跳到了对面的墙边。在这里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土罐子,向费符朗尼走去。

但是已经有一个人从后面拉住了他。

土罐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跌碎了。潘萨的弟弟手里拿着一条长凳向外国人走来。

他挥起长凳打下去。外国人跌倒了。他想立起来,又受到一击,这一次跌倒在桌子下面。

不知道谁的脚立定在他的旁边,然后慢慢离开了。接着是一片寂静。

他头破血流,两眼紧闭,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在他的面前出现了又一双穿着漂亮的平底鞋的脚。

后来脚后退了。留契娅低着头在外国人身上俯视。

她久久地看着他,并且轻轻问道:

“你活着吗?”

外国人没有回答。

第三章

城里下着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缓慢的蒙蒙细雨,就象雾似的。街道、房屋、树木都淹没在雨里。港口军舰的轮廓显得模糊而虚幻。这是秋天。

在这阴沉的早晨,在市中心稀疏的行人中间我们遇到了安德烈·格列鲍夫。这个身穿便服,戴着无檐帽和穿着雨衣的海军大尉不慌不忙地沿着街道往下走去,他手里提的箱子微微摆动着。

然后他拐到一条狭窄而弯曲、急陡地向下倾斜的小街上去。他在这里加快了脚步。

在拐角上他看到了海。看到了军舰的桅杆、天线、旗枳和被覆盖在雾里的整个港口。最后他看到了附近码头旁的自己的军舰。

康达可夫从很远的地方,从甲板上就看到了他,急急忙忙迎上前来。

他们握手。

然后突然捆抱。

然后又互相抓住胳膊不放。康达可夫仔细而又严肃地望着安德烈,而安德烈只是点头回答,好象结束一场沉默的谈话。

在下面,在走廊里,又有一个军官默默地同格列鲍夫打招呼并且抓着他的手。这个军官指给他看公共船舱。(“舰长在这里。”)安德烈把箱子交给一个水手,把门打开了。

在公共船舱里进行着热烈的谈话:一些军官围坐在放在长饭桌上的地图旁。舰长坐往桌子的一端,自己通常坐的位子上。他回过头看到了门口的格列鲍大,站起来去欢迎他。

“请允许我进来。”格列鲍夫立正说,但是舰长已经握着他的手,并且取消了正式礼仪,领他到桌旁坐在一起。

“嗯,可以给你讲些什么呢,”说着他皱起了眉头。“当然,很令人伤心……家里怎么样?你来得不太早吗?”

“那里有哥哥和姐妹。”格列鲍夫回答说。

舰长转身对着军官们。

他在沉寂中说道:“同志们,你们知道了吗,安德烈·米哈伊洛维奇的父亲,海军上校米哈伊尔·阿历克赛也维奇·格列鲍夫去世了?”

军官们用不好意思的、拘谨的插话回答了他。舰长又看了安德烈一会。

“他最近往在哪儿?”

“住在波利萨克列勃斯克。”

“陆上城市,也许怀念海洋……”舰长说。

“当然。”

舰长不知为什么抬头望着坐在公共船舱里的人们,说道:“是啊,我同他父亲,同米哈伊尔·阿历克赛也维奇一起共过事,还是在战争刚结束,在“巴黎公社”号上。他是我们的第一任指挥员……他经历了整个战争,在刻赤沉没……他手上受过伤,是吗?”

“神经被打坏了。”格列鲍夫回答说。

“左手不能弯曲……”舰长沉默了一会又突然不太响亮地说道:“为了悼念海军上校米哈伊尔·阿历克赛也维奇·格列鲍夫,请大家起立……”

军官们都起立默哀。

安德烈闷声地说:“谢谢。”

在他重返军舰之初的某一天,他已经在舰上值勤。我们看到他戴着蓝色的袖套,腰里挂着手枪,关心地在甲板上走着。

一个上了年纪的海军准尉追上了他。

“大尉同志,可以吗?岸上在叫水兵格列斯尼钦科,他母亲来了。”

“好,让他去吧。”

“他在值岗。”

“把他换下来吧。”

“是,换他下来。”

他走了几步又听到:

“值勤官!……要请两个人运面包。”

“告诉索柯洛夫。”

“是。”

第三个把格列鲍夫叫住的是一个胸前挂着奖章火红头发的水兵。

“您好,大尉同志!”他清楚地讲。“欢迎您回来!大尉同志,我有私人的话同您讲。”

“好哇,请吧。私人的话。”

水兵给正在甲板上走的军官们让路,最后他让到一边去,连格列鲍夫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水兵说:

“大尉同志,您在写剧本……”

“什么——什么?我不明白。”格列鲍夫皱起了眉头。

“剧本,我说您在写剧本,关于庞贝城的。”

“你从哪儿听来的?”

“什么从哪儿?”水兵惊奇地问。“这整个军舰都知道……我想请求的是:请您同我谈谈。我有非常有趣的生活。您知道,我干过什么?”

“干过什么呢?”

“没有干过的是什么,这样提问比较好。我什么都干过,盗窃、犯法,到过公安局……辛菲罗波尔全城闻名,真的。您可以去问任何人。”

“那又怎么样?”

“您看,现在当上了海军。”水兵自豪地把自己的奖章指给他看。“我成了人。”

“嗯,假定是这样,那你又打算怎样呢?……等一等!”格列鲍夫已经在喊什么人了。

“请描写我的生活!”水兵充满感情地说。

“看你!刚刚做了人就想马上给你树纪念碑了?”

“这您讲得不对,”水兵有礼貌地但是坚定地指出。“榜样的意义很大。为什么必需描写榜样呢?因为向他学习。是这样吗?”

“好,一定描写你,”格列鲍夫答应了下来。“到底是谁给你说我在写剧本?”

“大家都这样说嘛。我们连长还给我们讲您的剧本里是怎样描写贩卖奴隶的。”

“明白了。”格列鲍夫说。“去吧,行了。”

吃午饭的时候,在公共船舱里广播通知:“请海军少校康达可夫到值班室军舰值勤官那儿去。”

康达可夫放下匙子,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在甲板值班室旁,他碰上了格列鲍夫。

“出什么事了?”

格列鲍夫什么也没有解释,光是领着他在甲板上走。

格列鲍夫终于停下了,坐了下来,给康达可夫指点对面一个位子,并且以长久的想一眼识透的眼光注视着他。

“这是干什么?”康达可夫还是莫名其妙。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想请你知道,有一些事情是不必要喊得让整个黑海舰队都知道的。”

“不明白。”

“你对谁讲,我在写剧本?”

“啊,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康达可夫猜测道。

“是的。”格列鲍夫认真地回答。

“可我不懂,如果有人在写剧本,这有什么不体面的呢?为什么必须保密?”

“因为这个人想这样做。他不要让人们张扬出去。这就是他的愿望。别人必须注意到这一点,必须,懂吗?”

“以后注意。”

“那好。”

“我可以自由了吗,值勤官同志?要不然汤要冷掉了。”康达可夫忍住笑说道。

格列鲍夫转过身去,也忍住了笑。康达可夫跑下了舷梯。

晚上,格列鲍夫交了班回到自己的舱里。

他轻松地面对着桌子坐在安乐椅里并且开始找烟抽,烟不在口袋里。于是他便打开桌子抽屉。在里面摸索着。

一张摄影爱好者拍的照片在他手里——留契娅在街上的什么地方,汽车旁边,穿着格子长裤和皮短上衣,等着什么人。

还有几张照片吸引了他,这是摄影爱好者拍得很糟糕的照片:留契娅在庞贝,以被毁的广场为背景;留契娅在港口;又是在庞贝……

他一张张地翻着,仔细地看着,然后又立即收起来,藏在抽屉里。烟找到了。

他衣服脱得很慢,好象不乐意脱似的。然后刷牙,在洗脸盆上面的镜子里看着自己。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了,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他还站在镜子前面,沉思着……

某处,在路边的客栈里,也许,是附属于小饭馆的房子。在一间很小的、赤裸的砖墙的简陋房间里躺着外国人。

格列鲍夫漱了口,走到自己的床边,把被子铺好,开始脱鞋子。

外国人躺在木床上,一动不动,头包扎着,闭着眼睛。

但是眼皮毕竟慢馒地抬起来了。他以模糊的、还看不清的眼神注视着俯身向着他的人。他听到女人的声音:

“呵,醒来了。嗯,你好……”

格列鲍夫爬上了床,舒服地躺下,把手放在头下面,凝视着天花板。

一个女人的声音重又在身边响起:“嗯,你好。”

留契娅穿着朴素平常的东尼卡站在外国人的身旁。

外同人慢慢地用力抬起手来,伸向地的脸去。

“嗯,嗯,躺着,别动!”她说着,抓着他的手,放回原处。“什么?你要什么?”她把耳朵贴在他的嘴唇边,她终于听明白了。“城市?……什么城市?看,月亮已在亏缺,而它依然故我,没有想到毁灭。你只是白白地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她站起来,拉开窗帘。阳光穿过缝隙照进来。

“留契娅!”外国人低声喊道。

当她重新走近他的床边时,他抓住她的手握着不放。

“怎么样?”她微微一笑,“你要长久地看着我吗?”

他肯定地点点头并且更如开朗地笑着。

"好吧,看吧。”

她在床边靠近他坐下。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爱你,你能给我解释吗?……什么,你看什么?”她笑了起来,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很美,人们对你讲过吗?你有过许多女人吗?”

外国人笑起来表示回答,已经完全活转来了,但是突然皱起了眉头,感到疼痛。

“你看,你不能笑!”她说道。

现在她温柔地看着他,似乎老是有什么东西使她感到新奇。

“你要我吻你吗?”

他点点头。

留契娅轻轻触及他的嘴唇,他闭上了眼睛。

“还要吗?”

他仍然点头回答。现在他想拥抱她,但是她挡开他的手,把它放在原处:

“别动,好好躺着!……”

一个空闲的晚上。格列鲍夫和康达可夫慢慢地沿着滨海的街道往上走去。一群群散步的人迎面而来。沿海城市的姑娘们穿着化学纤维织的短上衣,穿着长裤或时髦的短裙,周旋在海员的圈子里,有时候她们自己三三两两地在一起。很少有男人在这样的夜晚不向她们瞥上一眼,用胳膊碰一下伙伴……

“大尉同志!”

格列鲍夫回过头去。

一个年轻人留着时髦的颊须、穿着外套、不戴帽子,离开经过的人群。

“柯西茨基?!”

“就是他。您好,大尉同志!您好,少校同志!”过去的水兵,现在是自由的公民沃洛佳·柯西茨基高兴地摇晃着格列鲍夫和康达可夫的手。“嗨,看到你们真高兴!真是巧遇!拉拉到这儿来。”

两个军官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呆住了,好象面对着奇妙之物。她站在只有两步远的地方:大眼睛,长长的脚,穿着白色的长袜,一头妖精般淡亚麻色的长发。

“认识一下吧!这是我的指挥员,”柯西茨基自豪地说道。“这也是我们舰上的指挥员……这是拉拉……”

姑娘向军官们伸出戴着透花手套的软绵绵的小手。

“嗯,大尉同志,生活怎么样?还是到处跑?大伙儿好吗?”柯西茨基不停地讲。“我来了才一个星期,本来一直在哈尔科夫双亲那里。后来我想还是到这里来好,毕竟是海,对吗?……安德烈·米哈伊洛维奇,生活得怎么样?咱们大伙儿都好吗?费多洛夫和基欣柯呢?”

“费多洛夫在技术学校里,基欣柯超期服役。”格列鲍夫说着,眼睛没有移开拉拉。

“鬼东西,可他说要退伍!……您没听说,要去地中海吗?”

“今天是不去了。”

“做梦也想到地中海,该死的,”柯西茨基继续说。“您想想,人是怎么搞的,要知道我对海军职务厌倦到了这种程度!”他用手在喉咙口比划着。“但是不干了又觉得不好过,好象缺少什么东西似的!”

“你现在干什么,在哪儿?没有上音乐学院吗?”

“不,大尉同志。一般说来过得还不坏。现在在工厂里当发送员,工作不是很脏的,每月一百十个卢布。而主要是对我很重视。因为是海员!一切马上都有了!”

“您是本地人吗?还是外地来的?”康达可夫小心翼翼地探问拉拉。

“是的,是本地人。”柯西茨基替拉拉回答并且继续说道:“同志们。我是多么高兴地看到你们呀!拉拉,嗨,他赶我走!就是这位。”他用手指戳戳格列鲍夫。“我上你们那儿去,一定去,我想看看大伙儿。也许不能进去吧?”

“来吧,就说是找我。”

“我反正进得去的!”柯西茨基向大尉保证说。

他们告别了。军官们走自己的路,但是康达可夫还在转过身去。

“头颈要扭断了。”格列鲍夫说。

他们面面相视,最后都笑起来了。

“看,这狗杂种真走运!”康达可夫赞叹地说。

两人望着柯西茨基和那淡黄发的同路人的身影。

“是啊!能干的小伙子!”格列鲍夫说。“这小伙子不会垮的,前途无量,你看着吧!”

“是个好样的。我们不知为什么,如果有人升迁了,人们讲到这就没有别的,只是轻蔑地一笑。我们可以为马虎透顶的人开脱,容忍他,只是因为他是大公无私的马虎人。这是假仁假义!”

“你看,譬如我就是大公无私的马虎人。”格列鲍夫说。

“你是大公无私,但不是马虎人。怎么对你说呢……有这样的词……”

“清楚了,不必讲明了。”

“你是有才能的人,但不是有坚定目的的人。这就是你不幸的地方。”康达可夫继续说,“你早就可以到军事学院去学习了,但你又不去,因为看来你想当作家。然而你又当不成,因为你是个海员。人需不需要有个什么样的目标?”

“嗯,讲下去,讲下去。”

“我讲完了。”

“那你认为,我应该干什么?”格列鲍夫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要问你自己。”

但是格列鲍夫已经在一边推着康达可夫:

“向右一看!”

海军上校陪着一个引人注目的淡黄发女郎碰上了他们,军官们一致举手敬礼。

“就是这个柯西茨基也问我,为什么我不当个俄罗斯文学的大作家。说真的,在陆上也挣那么些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活,而你在海里漂泊一辈子,有什么快乐呢!”

“那你对他讲些什么呢?”

“我命令他:‘向后转’。同他讲什么呢?怎么给他解释呢?一般说来,从纯粹理智的现点来看,有许多东西是解释不了的。”

康达可夫好奇地看着他。

“你倒试试解释看,”格列鲍夫继续说。“譬如说,有人可以住在索契,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桃子,可他却跑到天涯海角去,到北方,到靠近北极圈的地方去,你无论用什么样的姜饼也不能把他骗出来……喂,你认为这是干什么?只是为了赚大钱吗?不一定。爱国主义吗?但是在两个房间的住宅里也可以有完全的爱国主义,无须地板在你脚下晃荡,可我和你却就是生活在军舰上。为什么?……”他疑问地看着。“我既不想当海军上将,也不想做大作家。我现在的生活使我满意,可以就这样吗?”

“只是你给谁都不要讲,人家会说你——空虚。”

“我只给你讲讲,因为你是我们保密的能手!”格列鲍夫笑了起来。“你看,谁能确定什么对别人好,什么对别人不好。应当听其自然,就是这样,为了内心和谐……你看列宁,也许他是一个幸福的人,虽然你知道,他的生活不是轻松的……”

他们默默地走着。

格列鲍夫突然站住了:

“今天是几号?”

“十一号。她是逢双日工作。”康达可夫嘲弄地说道。“听着,还是上我那儿去吧!瓦利娅给我们做些家常的东西吃!走吧?”

“不,已经很晚了,下次去吧。”安德烈说。

已经分手了,他又回过头来。

“请代我问好!”

于是他迈步沿街向下走去。

现在他走着,四面都不看,周围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机械地同碰到的军人敬礼……

外国人的头还包扎着,他坐在床上,胃口极好地在吃着肉。一只大碗放在膝盖上,他刚用手指从中捞出一块肉来。在古罗马,叉子是没有的。

留契娅坐在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不过,这一次不是留契娅。

穿着留契娅的衣服——朴素平常的东尼卡,坐在外国人面前的是拉拉——柯西茨基的女朋友。

淡淡的妖精般的头发披在她的肩上,一双大的灰色眼睛温柔地望着外国人。突然这双眼睛惊奇起来了: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吃?”

“当你这样坐着的时候,我不能吃。我总是想看着你。”外国人说。

“看你!”拉拉回答说并且做了一个漂亮而可笑的姿势。“我怎样坐更好?这样?”她转过身去侧面对着他。“不,我还是站起来的好!”

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稍微往上跳跳,耸耸肩膀……

安德烈继续走自己的路。他一个人走着、笑着。行人中有谁向他看看;迎面走来的海军准尉露出一副惊奇的样子向他敬礼。安德烈回礼时也没有改变脸部的表情。他走着、笑着。

又是外国人坐在木床上,膝上放着一只大碗。他说:

“当你这样坐着,我不能吃。我总是想看着你……”

留契娅,现在是真的留契娅对他笑着,眼睛不离开他。

她终于站起来了:

“我这样坐,让你看不见我。”

她在他后面,在来上坐下。

“好吧,吃吧。”

现在她同他靠得很近,她用手抚摸他的头颈,然后吻他的后脑勺。他一动不动,突然以猛烈的动作翻转身去。他拥抱她,用头把她推倒在枕头上。

他热烈地吻着她,一会儿紧贴在她的脸上,一会儿望着她的眼睛。

“我爱你。听到吗!我爱你!”

最后她挣脱掉,一跃而起跑到房间的另一端去。她在坐垫上坐下,做着最温顺的姿态,她以自己所有的样子表明,她不想打扰他吃饭。

他着手在碗里吃起来了。

他重又感到她关心的眼光看着他。

“这么多年没有我你是怎么过的?”她突然问道。

“不知道……而你呢?”

“很糟,”她说。“没有你我生活得很不好。”

“可我知道会碰到你的,”他庄重地说。“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我不可能不遇见她的!”

“你胡说,难道会有这种事吗?”

“当然!”

她钟情地望着他。

“看你又不吃了。”

“好,我吃……但你给我讲讲,给我讲讲你自己。”

“讲什么呢?”

“一切。你是如何生活的,在哪儿,为什么到这个城市来……”

“为什么要听这些?”她沉默了一会问道。

“我什么都想知道。你想些什么,你内心藏着什么,一切,一切。”

“没有必要。”她疲倦地说。“干吗你要我的内心?那儿什么也没有。”

“这不是真的!”

“真的。”

“你为什么讲假话?要知道你是爱着我的。讲吧!”

“不知道。”

“嗯,上我这儿来!现在看着我的眼睛!”他要求道。

突然他警觉起来。从街上传来吵闹声:叫喊,脚步声。

“这是干什么?”

“不知道。这里永远是喧喧嚷嚷的。庞贝!……”

房门打开了。进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外国人转身向着她。

“这是谁在叫喊?那儿出什么事了?”

但是留契娅在他背后已经向女人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那女人慌慌张张离去,随手关上了门。

“她来干什么?”

“店主的老婆,她想来要钱。没关系,叫她等着。”

他怀疑地看着。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我向你发誓。”她靠近他坐在床边,就象原先那样。“嗯,给我讲,给我讲,你怎样把我带到自己的海船上去。你过去讲得这样好。”

她的目光明亮,没有任何忧虑。她坐在他面前,顺从地等待着。

“我把你抱在手里。”外国人说。

“我爱你的手。你有一双美丽的手。”她在他面前俯下身去,吻着他的手,而他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突然抬起头来说道:“当你讨厌我的时候,你会把我赶走吗?”

“不。”

“你发誓。”

“我发誓。”

“我的亲爱的、心爱的。”她低声讲并且又把嘴唇贴到他的手上。最后他把他抱起来,非常近地看到她充满了泪水的眼睛……

他听到:

“命令全体准备列队集合!”

早晨八时左右,升旗的时候。在后甲板的一边,站队的地方,人流在移动着:穿着新的、刚发下的呢制服的水兵、从船舱出来或从岸上回来的准尉和军官。康达可夫用眼睛在找寻格列鲍夫。

没有找到,他就往对面,往船舱跑去。他们在外室旁边面对面碰到了。

“可我还在找你!”

“你好!”格列鲍夫说。

“你好。我想你也许睡过头了。”

“看,不是没有睡过头吗。”

“你又是通宵坐着写?”

“坐着。”

“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害怕重读。”格列鲍夫忽然笑起来了。“听着,”他挽着康达可夫的胳膊。“情况是这样:开始追捕所有谈论火山爆发的人。巳经有多少人被投入监狱了。城里秩序混乱,这些人实际上是为了他,为了外国人而遭罪……”

“说下去。”

“到处搜寻他,”格列鲍夫匆匆忙忙地继续说。“就这样,你意见如何?他应该怎么做?挺身把一切都由自己担当,还是把他抓去?”

“等一等,我还不很懂。谁应当抓谁?”康达可夫问。

号角响奏起“集合”号。在后甲板上全体官兵排成二横列。

康达可夫和格列鲍夫一起站在队伍里。

“还是让他自己去承担责任好。”康达可夫一动不动,低声建议。

“你是这样想吗?”格列鲍夫也象康达可夫那样,头也不回地回答。

“当然。如果你把他塑造得这样高尚……”

这时,后甲板传来:

“升旗,立正!”

喇叭又响了起来。

军官们把手伸向帽檐向军旗敬礼。

带有红星和镰刀斧头的祖国蓝白色海军旗在舰尾锚档飘扬起来。

留契娅用拳头敲着用铁皮包着的沉重的门。

“开开!开开!”

无人答应。留契娅开始用两只手叩门。

里面终亍听到了,门打开了。

“你敲什么,你要干吗?”戴着头盔的人——士兵,探出头来问道。

“放我进去!”留契娅喊道并且扑向士兵,好象怕门马上就要关上似的。“放我进去!我丈夫在这里!”

门关上了,然后又立即敞开,全部打开。同士兵一起站着的是他的长官——百人队长。

他从头到脚看着她,问道:“喂,你要干什么?什么样的丈夫?在哪儿?”

“他在这儿,你们把他抓来的!”

“就是那个外国人吗?谁也没有抓他来,是他自己来的。他还同统治者在谈话。”

“撒谎!让我到他那儿去。”

“小声!”百人队长火了。“这里不准吵嚷。要想见到他吗?走!”

他们走到中庭。在水池周围,在雕像中间,穿着托加的人们沿着墙坐着,等待着接见。他们好奇地盯着这个陌生的、穿着寒酸的妇女。

百人队长同留契娅一起走上石阶,来到一条半明半暗的走廊,停在挂着厚实的织物的窗前。

百人队长小心地移开窗帘的一角。

留契娅所看到的是非常奇怪和出乎意料的。下面,在明亮的光线照耀下,在宽敞、富丽堂皇的饭厅里,有两个人在放着食物的大理石桌子后面吃饭。稍远,在墙边。拿着托盘的仆人站着。两个吃饭的人当中的一个是中年男子,他半躺在靠枕上,另一个稍稍弯着身子坐着,用手支着头。这是外国人,他同庞贝城的统治者在一起吃饭。

百人队长掩上窗帘。

“喂,怎么样?看到了吧?你可以不用怀疑,你丈夫今天将吃得不坏。走吧!”

他拉着她的手。留契娅还没有从惊奇中恢复过来,就顺从地跟在他后面走了。

在楼梯上她忽然停下,把手一下子拉了回来:

“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她就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我们的雕塑品,也许,没有希腊那样神奇,”庞贝的统治者向后靠在床上说着。“然而它的特点是逼真,人象人……”

“使我惊奇的是别的事情: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认为,为自己塑造一个大理石雕像作永久的纪念,是自己的天职。”外国人回答说。

“那又怎么样?一般人的虚荣心罢了!”统治者带着微妙的笑容望着客人。“老实对你说,我恰恰喜爱罗马人的这种心灵的特性。人们说我们富有、傲慢、骄傲,但谁也不说我们小器和忙乱!……”他从杯子里喝了一口。“譬如我,你以为我为了这个职位就可以拿到钱了吧?那就错了!开销可大了!你知道为了这个选举,我花了多少钱?斗士表演、礼物、请客,每天要供养四五十人!”

“但这是你们的法律所不许可的。”外国人说。

“当然,”统治者立刻同意说。“你吃!你和着这调味品尝尝看,这是我们有名的加罗姆(注10),它给庞贝带来荣誉……你尝尝!”

“这样的接待我感到惊奇,”外国人直率地说。“我来是要求给那些被你关起来的那些人以自由。你把他们代替我投入了监狱,你要抓的人就是我!”

主人向后仰在床上,带着神秘的样子望着客人。

“你一生中碰到过善于感恩的统治者吗?”他停了一下,“现在你面前的就是其中之一!”他指指自己。“你带着关于监狱的灰暗想法来到这里。不是吗?但是你没想到,你可能象凯旋将军那样,头上套着花环离开这儿吗?”

“原来如此!那我以什么来领受这样的光荣呢?”

“你给了我重大的帮助。两个星期以前,我还是两头政治中的一个没有特别希望的,不足道的候选人。是你让我做了庞见的统治者!”

“我?!”

“是的,是你!”

“用什么方式?”外国人迷惑不解。

“你带来了城市面临毁灭威胁的消息,请你同意,只有毫不中用的政治家,才会不利用这个机会!当我的竞争者忙于向上帝献上祭品和出售财产的时候,我已经在集议广场讲话,保证拯救庞贝城!”

“真灵活!”

“应该给你的追随者们应有的评价,他们为我服务得不坏!他们越是弄得人心惶惶,赞成我的人就越多!”

“为了感谢他们,你把他们抛入了监狱?”

“哎,这已经是另一个问题了。这是两个不同的人做的。第一个,只是一个不足道的候选人;第二个是庞贝城的统治者。懂得其中的区别吗?”

“似乎开始懂了。”外国人说。

“人心惶惶不能永远继续下去,到某个时候城里必须有秩序。”

“但是你意识到,城市在危险中么?”

“就算我意识到又怎么样呢?”

“那你不打算把这告诉人们吗?”

“你曾经管理过人们吗?你相信人们知道什么对他们有益,什么于他们有害吗?如果他们知道,那他们就不需要我们这些统治者了。要知道,他们选举我正是为了把自己从一切责任中解放出来,而把它都丢给我。”

“但是你答应拯救他们的呀!”

“可你想,这有那么简单?你知道,从你散布这一消息起,城市就无法控制了!葡萄园被抛弃了,牲畜没人管。我每天听到蒙受千百万损失的人们的恫吓,他们早已跑掉了,有的到热那亚,有的到那坡利。他们把自己的代理人派到我这里来。这是罗马,我的亲爱的!……在这里杀掉一个统治者是毫不费力的。你能够给我叫出一个自己患病死的皇帝的名字吗?凯撒在元老院被杀,提庇留被人用枕头闷死在自己的卧室里,喀劳狄被毒死……”

“那你为什么要当统治者呢?”

统治者两手一摊。

“你可以同情我。人的弱点,对权的贪婪……”

“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你们这里发生了什么?”外国人用力地说。“也许这是世界的末日?一切东西都失去了自己的意义!人的生命、老实话、良心!一切都失去了,什么也不珍贵。而幼稚的年轻人带着热望叫喊世界的灭亡!既然如此,你们还都活着干啥!”他感叹地说。

“就象你看到的那样。”统治者笑着回答。“请你考虑一下:想毁灭一切的人,如果他们又是年轻人,这还不是最大的危险。让他们跳好了,我们不妨碍他们。可怕的是另一种人,那些谨慎的人!凯撒就讲到这一点,我再如一点:要提防有理智的人!这些被我藏在监狱里的人,他们的行动举止都是很聪明的。他们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可我准备追随他们!”外国人说。

格列鲍夫顺着狭窄的舰上走廊很快地走着,经过别人的船舱,碰上那些闪在一旁让路的水兵们。他同一个人漫不经心地打招呼,以心不在焉的目光看着另一个人。在公共船舱里开始吃晚饭了。格列鲍夫跑到自己的位子上,一分钟后他巳经俯身在盆子上面了。

吃饭时大家讲着平常的、没有什么意思的闲话。格列鲍夫一门心思地吃饭,没有参加谈话。

不知谁的手从他面前伸向放面包的盆子。他不知不觉把目光停留在这只手上。这是一只赤裸的、手指上戴着宝石戒指的、修饰漂亮的手。

他抬起眼睛。

在他面前,在整个长桌子的两旁,坐着穿托加的陌生人。公共船舱里一片奇特的静寂。

突然,格列鲍夫听到自己的名字。

“安德烈!安德烈·米哈伊洛维奇!”低声地、竖定地,好象从很远的地方,有谁的嗓子在重复地叫着。慢慢地近了,响了:“你听到吗,安德烈?”

他这才抬起了头,并且看到,他是坐在一起服役的同志们中间,其中之一,海军大尉克拉斯诺夫徒劳地在叫他。

“你怎么了,没听见?”克拉斯诺夫奇怪地问道:“我问你,你今天上邮局去吗?”

“不,大概不去。”安德烈终于答话了。

“谁到邮局去?”克拉斯诺夫问。“请看一下有没有我的信……”

安德烈很快吃完晚饭,立即站起来跟在舰长后面。

“我准备追随他们。”外国人说。

“为什么?”统治者奇怪了。“谁也没要求你这样做!我们将敬重地为你送行,就象送朋友那样。我们还将在集议广场给你树雕像!你给我们带来了这个震惊的消息,我们及时地请求了上帝,上帝让维苏威火山安息了。”他凝视着他。“你明白我吗?我想,这种说法使我们两人都满意。”

“不!”外国人说。

“你的‘不’是什么意思?”统治者皱起了眉头。“你看,做一个民主、开明的人多么难。要是处在我的地位的是一个暴君,那你就不敢对他讲‘不’了!”

“难道你不曾碰到过敢于对暴君讲‘不’的人们吗?”

“可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后代的感恩?……不,我的朋友,人类不需要你的英雄们。他们只会加重人类良心的负担,难道这你还不懂吗?……”

第四章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穿着白衬衫,领带轻轻垂着,他坐在小桌子的后面,靠在挂着西装的椅子背上,念着稿子。

他前面,在成半圆形的几排位子上坐着不同年龄的人。在他们背后看得见宽敞的、伸展得很长的房子,它的一面有很大的窗户,另一面有几扇门,四周的墙上挂着照片和海报。

总之,这是剧院,剧院的休息室。平常时候它是为排练、会议和朗读台词服务的。

“请看看周围,庞贝的公民们!……”导演有表情地读着。“今天,你们的城市还存在,二千年以后人们将把它刨出来,人们将发现这个城市遭到了突然袭击,被抛弃和掩埋在石头和灰烬里。……也许,人们惊奇的是,庞贝只死了二千人,而其余的人都得救了。这是因为我,留契娅,外国人的妻子,现在就要跑上集议广场去讲他所来不及讲的一切……有理智的人们,不要阻止我这样做的脚步。勇敢的人们,帮助我完成这个任务!……啊,多少人啊!整整一个广场……请听我说,听我说,庞贝的人民!……”舞台上的灯光渐渐暗淡下来。出现维苏威的轮廓。明亮的灯光最后一次照在留契娅的脸上……幕落……

导演抬起眼睛看着在座的人并且合上了稿子。休息室里有节制的鼓着掌。

在所有这些时间里,安德烈坐在小桌子旁,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出一种不自然的姿态,无所依靠,手也没处放。他时而抬起眼睛,目光小心地一会儿停留在这个人的脸上,一会停留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这是各式各样的脸。

年轻的女演员向前靠着椅子背,非常感兴趣地听着。

还有一个女演员,年纪不轻的淡黄发女人低下眼睛,她的两手轻轻抖动,她在织毛线。

上了年纪的胖胖的男人看着窗外。

同他坐在一起的年轻人的脸上,显出好奇的样子。一个戴帽子的女人弯着身子凑近他,他听她讲并且回答她。

这里很难找到能使人想起留契娅或外国人的那种面孔,甚至格列鲍夫想象中的潘萨的脸孔也找不到,尽管他有找到这些形象的愿望。穿着日常衣服的、稍稍有些操心、有些疲倦的人们做着自己习以为常的工作——听着,有礼貌地鼓着掌,还有就是等待着允许解散。

“阿历克赛依·伊凡诺维奇,您想问什么?”导演对在座的某一个人说。

“请允许……”一个高个子、外表庄重的男演员推开面前坐着的人说。“给作者提个问题,您剧本里这个统治者……我喜爱这个形象。但为什么他还是把外国人投入了监狱?这不太清楚。”

“哎,应当怎样理解,是历史剧还是着眼于今天?”胖胖的演员问。

“尼古拉·马克西莫维奇,一般说,叫我的话,就不这样提问题。剧本以自己的思想表示它是现代的……”导演回答说。

“这是清楚的,”尼古拉·马克西莫维奇说。“但是您的庞贝,据我理解,这是当代的世界,是吗?”

“假定是这样。”格列鲍夫说。

“也许是意大利?”

“为什么意大利?”

“嗯,意大利,美国,总之,当代的西方。我理解得对吗?”

“一般说来是这样。”

“但这样的比喻结果怎样呢?维苏威火山爆发是不可避免的,对吗?没有可能防止……”

“那怎么?”

“至于核战争,那我们都希望它不要发生,作者同志,对吗?”

“但愿如此,”格列鲍夫说。“但这里同核战争有什么关系?”

“但您的维苏威,这不是原子弹吗?”

“为什么?”格列鲍夫反问。“为什么要直接的类比!维苏威,这不一定就是炸弹,为什么就是炸弹?这可以随便是什么:法西斯,法西斯的政变,地中海的第六舰队……那些对人类带来威胁的东西!……”他疑问地看看导演,看看尼古拉·马克西莫维奇。“这里,重要的是别的东西:人们怎样对待这种危险性,形形色色的人们!……如果在我之前没有人讲到这一点,我就会在这里讲:人们,你们可要警惕啊!……”

“我是这样理解的,”年轻的演员说。“作者在这里好象力图描绘目前世界上一些有钱有势的人的肖像,对吗?”还有几个人,其中包括那个尼古拉·马克西莫维奇准备继续往下讨论,但是导演举起双手,好象辩白似的:

“到此为止了,同志们,我们以后还要回到这个问题上来的。到此为止了,谢谢!”

他有力地握住格列鲍夫的手,同他一起,在休息室里走。

“您知道,我在想什么?也许,使他活着是有意义的?我们害怕幸福的结局,为什么?……”

又有一个人迎着他们走来,一个喘着气、头剃得光光的、臃肿的人站住了并且说道:“喔,非常高兴!让我看看活着的作者!”

“这是我们经理。”导演说。

“读了您的剧本,”经理立即毫不转弯抹角地继续说。“您知道,不能说非常高兴。第一世纪……我们对第一世纪知道些什么!你们对观众完全满不在乎,作者同志们!”

“鲍利斯·雅可甫列维奇!”导演说。

“什么鲍利斯·雅可甫列维奇?请给我现代剧本!您是海军军官,为什么您不写舰队?您总想叫我们演员穿托加!我上哪儿去缝制托加?……伏洛佳,我需要您!”经理不拘礼节地把导演带走了。

安德烈一个人留在休息室里。

他顺着墙,仔细观看演员们的照片。

各式各样的脸又在看着他。

其中有些脸他是熟识的。那个刚才坐在前面的、扮演天真少女的演员对他笑;胖胖的演员看着远处什么地方,显露出自己的侧面;年轻的女演员微笑着……安德烈在她的照片面前停住了,不过时间不长……

休息室里出现了地板打蜡工人。

夜里。人们在装火箭。二辆有顶盖的车子在手持冲锋枪的水兵们守卫下,紧靠舰侧停着。甲板上,人们正小心翼翼地搬运着。被吊车举起来的银色的雪茄烟(注11)结束了空中的路程,从车身进入了安置在甲板上的进弹机。格列鲍夫在这里指挥着。舰长在一边看着。

这一切在寂静中进行,几乎没有话语,只有低低的克制的对话。这个场面本身——夜、军舰、在车子周围守卫的默默的散兵线、慢慢移动着的火箭——就有一种神秘的气氛。“侦察员问我报告,”舰长突然说。“说我的军官们在艺术领域里作出很大成绩。”他看看格列鲍夫。

格列鲍夫笑起来了。

“为什么不早讲?要不然我就给你纸和铅笔,在家里关禁闭。听说马克西姆·高尔基年轻时,就是这样被关起来而成为作家的……什么时候举行首演式?”

“离开首演还早,还来得及到地中海去跑一趟。”格列鲍夫回答。

“你这个怪人,干吗不写写海军?写写海员嘛,懂吗,我们有什么使你不合适的?”

“需要情节,列昂尼德·瓦西里也维奇!”格列鲍夫笑着说。

“情节!……你可以取材于我们任何人,怎么没有情节!不需要虚构。你可以拿致力于信念和真理的真实军官做情节,象你自己就出身于海员家庭。还要什么呢?”

“可他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你一定要什么特别事故吗?”

“最好有。”

“不,你知道,小兄弟,让这些特别事故见鬼去吧,”舰长微笑着说。“过后为了这些特别事故,我们连头都保不住了……”

两人都笑了。

银色的火箭在甲板上浮动……

剧院里还在排练。

休息室里,演员们带着簿子坐在由餐桌组成的长桌子后面。安德烈上楼时就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这儿发生什么事情?哎,老板!”

“你要干什么?我就是老板。你吃你的粥,吃完就给我滚!”

“从什么时候起做了这儿的老板?”

“从今天起!我从潘萨手里买下了这座房子。明白吗?”

导演挥一挥手欢迎格列鲍夫,指点他一个空位子。

“喂,他,潘萨,出什么事啦?”穿着肥大的高领绒线衫的小伙子——年轻的演员问。“他要卖掉他的全部房子。”

“听说他要搬到罗马去了,”导演按着剧本念。“这是谁的答语?谢尔盖·尼古拉也维奇!”

“对,对!”谢尔盖·尼古拉也维奇应声并重复念:“听说他迁到罗马去了。”

“哎,闭上你的嘴!真噜嗦!”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演员说。

导演把手举了起来。

“好吧,继续下去。有外国人的一部分戏。维赛洛夫斯基在哪儿?”

“您让他走的,”导演助手、一位姑娘提醒他。“他去电台录音。”

“可我允许他到十一点。”

“现在才十点三刻。”

“好,”导演说。“大伙儿出场,都准备好了吗?留契娅!留契娅在哪儿?”

“留契娅!”一个姑娘高声叫道。“尼娜·谢尔盖也芙娜!”

格列鲍夫呆呆地等着。

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的、头发染成淡红黄色的女人应声回答。她那虽然还漂亮但已经萎靡的脸,浓浓地化妆着。她从隔壁房里出来,急急忙忙地说:“噢,噢,我在这里。”

“请吧,您出场。”导演说。

“马上来,符拉基米尔·阿历克山德罗维奇。"女演员从椅子上取下日常用的手提包,在里面找什么……

这就是留契娅!格列鲍夫以贪婪的好奇心望着她,竭力想看出这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同自己的留契娅之间相似的地方,看她现在正在自己内容丰富的提包里翻弄着什么。

“天晓得!放到哪儿去了!”她抱怨着。“男孩子们,这里几张纸谁看到过吗?留辛卡,我是什么样的台词?”

“喔,天哪,这不是我的外国人吗?”导演助手、年轻姑娘提示她。“拿去,从这儿开始。”她把剧本稿纸递给女演员。

“喔,天哪,这不是我的外国人吗?”女演员读着。"你出了什么事啦?你卷进了什么案件中去啦?”

“我想看到你,我找过你。”导演读着。

“找过?我?为什么?你莫非又想把我要回去了吗?”女演员说着,显出轻微的惊奇。

“阿辽沙!”导演指挥着。

“这是什么人?”阿辽沙说。

“没什么,一个外来人。他在城里到处跑并且预言世界的末日,”女演员读着,抬头望着导演。“这是什么,他在我们这里是这样的恬不知耻?这个人还是给了她自由……”

“对、对。”导演肯定地说。

“明白了。喔,女人们!”女演员可笑地大吃一惊并继续说:“是这样,别处来的。他在城里到处跑,预言世界的末日。”

“阿辽沙,请继续下去,”导演站起来说着。“继续下去。”

他抱着格列鲍夫的肩膀,把他带到休息室的深处。

“符拉基米尔·阿历克山德罗维奇,”格列鲍夫忧郁地叫住他。“是这个女演员演留契娅吗?”

“是的。”

“但据我了解,她已经不那末年轻了。留契娅是柔弱的、机灵的,几乎是个小姑娘。”

“为什么几乎是小姑娘?”导演不同意。“从角色来看,没有说一定是小姑娘……我们是在演戏,安德烈·米哈伊洛维奇!头发斑白的洛西不戴假发演罗密欧,观众都惊叹不已。况且我没有年轻的女主人公演这个角色。常言道,有什么就用什么……”导演有表情地两手一摊。

“伏洛佳!”尼娜·谢尔盖也芙娜叫住他。“您同我一起排练还是我可以走了?”

“不、不!”导演说。“马上排这一幕,维赛洛夫斯基正好要来了。同志们,请熟悉剧本,我恳切地要求你们……”他留下格列鲍夫,一个人走向桌子。

在桌子后面还在读小饭馆里一场的台词。从观众厅到休息室,从休息室到观众厅,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周围某一种生活正在进行,安德烈对这种生活毫无关系,他在这种生活里什么也不能改变。他默默地站着,然后跑到大厅里去。

这里空空荡荡、半明半暗。舞台上放着布景,不知是地主老爷还是商贾的房子的室内布景。“好了,”舞台工人向谁喊着,另外两个人搬来了椅子。

“这是我们今天演《狼和小羊》。”安德烈听到。“我们一起走吧,我正好要找您,”瘦瘦的黑发女人抓住他的胳膊。“让我们认识一下。利玛·米哈伊洛芙娜。我主管文学部。伏洛佳和您谈过关于小饭馆的一场吗?……”

……现在格列鲍夫坐在后台剧院的小餐室里,在导演和利玛·米哈伊洛芙娜中间。

“关于小饭馆一场,”利玛·米哈伊洛芙娜一面叉着香肠一面说。“我很喜欢。但其结果,是否是这样,您的主人公在这些人中间绝对孤立。”

“但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奴隶。”导演指出。

“首先,那里不仅是奴隶。其次,为什么您对奴隶有这样的意见?奴隶,这是一个社会的概念,而不是道德概念。斯巴达克的起义也是奴隶。”

“嗯,怎么,您要他们在我们剧中也起义吗?”导演显得疲乏地问。

“哪怕有一个人为他鸣不平也好!可您看,在您的剧本里都是,要么是胆小鬼,要么是坏蛋。”

“为什么都是?我们没有讲都是。”导演说。

“但您展示的就是这些人!”

“我们展示的是这些人,”导演说着,把重音落在“展示”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要知道戏剧不是诺亚方舟,在剧中不一定每一个人都要善恶成对,对吗?我们展示成为恶的化身的那些人。”

“可善呢?”

“而善,这是我们的主人公。”

“就一个?”

“您要几个?”

利玛·米哈伊洛芙娜把手一挥说:

“同您,伏洛佳,是争论不过的,您在这方面是冠军!……”

安德烈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一争论。他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个女演员身上。未来的留契娅坐在较远的一张桌子后面,喝着茶,同一个人在谈话并大声笑着。

出现一个陌生的演员。

“符拉基米尔·阿历克山德罗维奇,”他把手按在胸前对导演说。“请不要命令处罚我。请吩咐宽恕我!……”他走向格列鲍夫,谦逊地自我介绍:“维赛洛夫斯基。”

安德烈站起来,伸出手来:

“格列鲍夫。”

站在他面前、有礼貌地笑着的,是一个高个子、体格匀称、高过他一头、身体非常健康、正是年华风茂的男子。从现在起他应当是外国人了。

“喀秋莎,有什么马上可以吃的?我在赶时间呢。”说着,他走向餐室的柜台。

与此同时,争论在继续进行。伏洛佳在击退利玛·米哈伊洛芙娜的进攻。

“依我看,好,恰恰就好在只有一个人!如果您想知道的话,这就是剧本的成就。一个人!象哈姆莱特!象伽利略!应当战胜自己的胆怯和庸俗,应当使自己去创造功勋,对吗?这正是道德问题,而剧本也正是反映这个问题。我这样理解对吗?”

“嗯。一般说来是这样。”格列鲍夫不太自信地回答。

“我甚至想在那里,在小饭馆里把他们都化妆成一只面孔!这不是历史剧,而是寓言!给他们都戴上一样的假面,怎么样?”伏洛佳激昂地看着利玛·米哈伊洛芙娜和格列鲍夫。

“那您怎么样向观众解释这点?向那些过后写来愤怒的信的那些人解释……”利玛·米哈伊洛芙娜说。

“可我不是为这种人演戏的!”伏洛佳驳斥道。

导演助手走了进来。

“符拉基米尔·阿历克山德罗维奇,一切都准备好了。”

“来了,”伏洛佳说,一口气把茶喝完。“我恰恰是为那些不写信的人演出的!”

他叫了维赛洛夫斯基同自己一起,很快地走了出去。

“聪明的小伙子,但简直拿他没办法!”利玛·米哈伊洛芙娜赞赏地抱怨说。“听着,格列鲍夫,”她好象忽然出现新的、可喜的思想,继续说道。“为什么您不给我们写关于海军的剧本?……”

……观众厅还是很暗,只有导演桌子上亮着灯。舞台上在《狼和小羊》的布景下正排着留契娅同受伤的外国人的一场。维赛洛夫斯基搭拉着脚躺在卧榻上。尼娜·谢尔盖也芙娜·尼古林娜稍向前倾地站在他面前。

“您在那里自言自语些什么,我听不见!”伏洛佳从大厅里喊道。

“我在读自己的台词。”尼娜·谢尔盖也芙娜说。

“我想听听。”

“请吧……‘真的?你要长久地看着我吗?’”尼娜·谢尔盖也芙娜读着。

“那你呢?”伏洛佳问。

“我在这里笑着。”维赛洛夫斯基说。

“好吧,看吧。”女演员继续念。

“您这样看不方便。”导演插进去说。“尼娜·谢尔盖也芙娜,坐到他那儿去,坐下。”

“这样看不见我。”维赛洛夫斯基说。

尼娜·谢尔盖也芙娜坐得远一点。

“看着,看得时间长些,别害怕!”伐洛佳喊着。“眼睛对眼睛!再来一次!尼娜·谢尔盖也芙娜!难为情了!用手掌把他眼睛掩上!站起来了!”

“我在问他:‘你有过许多女人吗?’”

“是啊,当然。可有什么使你难为情的?您现在可以对他提任何问题,随便同他讲什么都可以,他对您来说就象是小孩!”

“就因为如此。他刚刚活过来,而我就问他有过多少女人……好吧,往下去吧。”尼娜·谢尔盖也芙娜靠近维赛洛夫斯基在床上坐下。“顺便问一下,他叫什么?”

“他叫外国人。”

“我就这样叫他吗?外国人……啊,你,我的外国人!你是我的外人,可以叫他外人吗?”在笑声中女演员继续说。

“哎,好了,尼娜·谢尔盖也芙娜,够了!”伏洛佳终于说了。“从头开始。”他自己也登上了舞台。“试试站在这里,从这一面……进去,站住……”

尼娜·谢尔盖也芙娜从幕后走开,从那儿小心地、悄悄地走出来。

“别怕,正常地走呗!”伏洛佳说。“您给他带来食物。拿些什么……安德烈·米哈伊洛维奇,那里用什么东西盛食物的?”

“不知道。”格列鲍夫从大厅里回答说。

“我继续干妓女这一行吗?”尼娜·谢尔盖也芙娜对着大厅,对着作者问。

“当然不是。”格列鲍夫说。

“可我哪儿有钱?……不,这对我很重要,伏洛佳!如果她是妓女,那是一回事……”

“那里都写着!”伏洛佳冒火了。

“那里什么也没有写。”女演员说。“请给我解释:这对她是什么?爱情?悔恨?在剧本里她刚才还是残酷和恬不知耻的。如果说是这样,我倒还能理解,虽然也已夸张……”

“一切都要夸张,对的。”伏洛佳说。“我们在演戏,戏里一切都是夸张的!”

“为什么夸张,符拉基米尔·阿历克山德罗维奇?”格列鲍夫从大厅里应声说。“这里恰恰什么也没有夸张。总的说来,这是个不幸的人物,一个孤独的、堕落的和变得冷酷的人物……已经对什么都不相信……这里有什么夸张?”他站起来重复说。“当人们经常告诉你,道德过时了,陈旧了。爱情、恋人,这一切一文不值,因为一切联系都摧毁了……这是整整的一部哲学。关于这,西方整部整部地在写!”

他停住了,看见演员们对着他的面孔。

“这同庞贝有什么关系?”维赛洛夫斯基问。

“如果您想知道,庞贝就是因为这而被毁灭的。整个罗马帝因是因此而毁的,因为没有道德,因为蛮横无忌,因为利己主义!”

“真奇怪,而我想,庞贝是因为维苏威火山爆发而毁的。”维赛洛夫斯基说。

“火山爆发,这就象结果,就象报应!”安德烈走近舞台,高声地说。

“可这,请照谅,已经是神秘主义了。”大厅里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利玛·米哈伊洛芙娜的声音。

“为什么是神秘主义?”安德烈说。“这里有什么样的神秘主义?也许,我没有讲清楚……”

在台上和在大厅里的演员们还默默地站着。

“不,您恰恰讲得很清楚,”尼娜·谢尔盖也芙娜说。“但我还不很懂,怎么把这一切表演出来。”

“而表演,我不知道,也许,这很难……,也许根本不可能,”他抬起眼睛看着尼娜·谢尔盖也芙娜。“请愿谅我,一般说来我觉得您不适合演这个角色。……”

周围一切全都屏息不动。演员们还站着,对着他的脸。尼娜·谢尔盖也芙娜脸色变得苍白。

“请您原谅,也许,我这样说只会把您搞糊涂。”

他坐了下来。

然后站起来。

“我离开这儿比较好。”

他很快地,头也不回,走向出口处去。

已经很晚了。饭店里一半地方已经空了,最后一批顾客还坐着。安德烈在一张没人的桌子边坐下来,桌上别人吃剩下来的碗盏还没有收拾。

他坐着,疲乏地用手捧着头。大厅里上面的灯已经熄灭,舞台上的乐师们在收拾自己的喇叭和提琴。

服务员阿洛奇卡走近他的台子,把碗盏收拾在托盘里,低声问道:

“你饿了吧?给你拿些什么来吧。”

他抬起眼晴看着她。

“不,谢谢。”

“那请坐一会吧。”

“你还有多久?”

“这就下班了……”

阿洛奇卡从隔壁台子上收拾碗盏,不时望着格列鲍夫,观察着他。

然后又走到他旁边。

“出什么事了?”

他抬起眼睛看着她。

“没有。”

“我马上来。”阿洛奇卡说着,拿着托盘走开了。

第五章

海上是低低的、寒冷的天空。巨浪在水平线上翻滚。是十一月。

巡洋舰在海上航行。长长的浪花在舰尾伸展开来。

一切又象我们上次看到过的那样,甲板上完全是空的。没有人的、好象也无人驾驶的巡洋舰迎着风浪航行,雷达的天线在转动着。

在军舰里面某处,在低矮的钢铁顶篷的房间里,示波器的屏幕上又重新在神秘地跳动着,信号盘忽明忽灭。可以听到无线电里紧张的喊话声。

“方向15点正,目标的速度21节……”

“开始检查。”

“加温结束……”

格列鲍夫大尉站在操纵台上面,手里紧握着麦克风,操纵台后面坐着水兵——操纵员,在他手指下面开关咔嚓咔嚓响着,信号盘亮了。其中一块绿色小方格也亮了。正在这时,格列鲍夫对着麦克风说:

“火箭队已准备好战斗!”

马上听到回答:

“打开前盖!”

“是,打开前盖!”

“放!”

“放!”格列鲍夫在水兵的耳朵上轻轻地重复说。

……在这喧嚷声中,在紧张的身影和脸上,在仪表的闪烁咔嚓声中,我们开始辨别出所发生的一切的意义。射击!它在舰队里不是每天和每月都会有的。准备它就象准备考试一样。军官们花了几个月的劳动为之准备的一切,他们来得及教给自己下级的一切,必须体现在现在这几发火箭中。其中每一发都必须绝对准确。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看到紧张的、全神贯注的脸孔,紧凑、正确和操演好的动作。考试在进行。

……格列鲍夫的目光没有从屏幕上移开。最复杂的东西开始了。遥远的、看不见的火箭在继续飞行。一只萤火虫似的光点在示波器屏幕上不停地向上移动。

“准备!”格列鲍夫低声对水兵说。

现在他们两人屏住呼吸等待着。萤火虫慢慢地向上移动。

时间终于到了!水兵揿了按钮。发出信号,收到信号。按钮上红色信号盘亮了。萤火虫跑到屏幕断面处一条发光的小线那里,同它融合在一起,产生了明亮的火花,就象爆炸那样!格列鲍夫在麦克风里激昂地喊道:

“目标命中!”

“喊什么,我看到了!”舰长从隔舱回答。

……离舰许多海浬,在天空里升起烟柱和火光,“目标”——军舰模型在燃烧。

……轮到高射炮兵进攻了。康达可夫手里紧握着麦克风:

“目标在命中的区域!”

他就象同屏幕合在一起了。当这令人难忍的时刻继续着的时候,他屏住了呼吸。

“放!”

……在军舰上面,在海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空中“目标”在某处看不见的高度、在云彩后面被击中,拖着一条黑烟往下坠。

格列鲍夫和康达可夫在舱里脱衣服。

他们由于紧张而十分疲劳。他们不想讲话。他们很吃力地脱着上衣,甚至没有脱好,安德烈就爬上上铺去,康达可夫倒在下铺。

他们默默地躺了一会。

“谁关灯?”安德烈在上面问道。

“你。”康达可夫说。

“我昨天熄过了。”

“应当是你,军衔小的人熄灯。”

“睡在下铺的人关。”格列鲍夫说。

“这是为什么?”

“舰队的传统。”

“第一次听说。”

“乌沙可夫海军上将在舱里甚至连自己的副官熄灯也不放心,总是自己熄的。”

“那时候,兄弟,还没有电。”

“那就更……”

两人一动不动地继续躺着。

“在帆船里打仗真可怕,想象得出吗?”康达可夫说。“用这种炮,可怕!”

“他们习惯了!”格列鲍夫说。

“我向自己的小伙子们保证,如果射击得五分,让他们每个人上岸多放两天假。”

“许了愿,就要守信……”

他们不作声了。看来,终于睡着了。

灯还亮着。

听得见均匀的机器的吼声和水在船舷上的拍击声。

然后传来扬声器的嘶哑声,谁的声音在说:“战斗警报!”

尖厉的、长久的钟声,“响亮的战斗钟”的钟声,已经通过扬声器传到外面,传到室外,传到所有的房间里,传到军舰的所有甲板上。格列鲍夫从舱里跑出来,在路上扣钮子,康达可夫跑在前面。几十只脚已经在金属甲板上和舷梯上轰轰作响……

就这样十一月过去了。

就这样十二月过去了。

下着雪……

潮湿的一月的晚上,巡洋舰结束了长时间的远征,在老地方,在港口系上了缆绳。

按照自古以来的传统,海员们的妻子和孩子,他们的亲属,姑娘们,站在码头上迎候。然后,象通常那样,有人第一个发现了“自己”人并且喊道:“维佳!”维佳穿着黑色军大衣,拿着小箱子,已经离开同志们急忙迎上去。

象通常那样,当人们已经拥抱,已经把孩子举在手里时,某个姑娘还在人群中窥视着谁。

象通常那样,那些无人迎接的人,成群地或孤单地向上面走去。

格列鲍夫走在同他一样的单身汉的一伙中间。他们己经从巷子走到明亮的市中心街道上。他们所有的人都穿便服,到饭店里去并且瞧着迎面碰到的姑娘们。

城里是冬天,其余似乎什么也没有变。熟悉的橱窗在老地方照耀着,电影院附近聚集着人群,一对对情侣在散步。

格列鲍夫滞留在海报栏旁边,落在同志们后面。

在几分钟时间里,这里可以知道城市的新闻:上映新的艺术片;著名提琴家演出;在军官之家由克拉斯诺达尔歌舞团巡回演出;自愿参加的“控制论和社会”的讲座;艺术剧院初演《西班牙牧师》。

只有从海报上才能明白,你已经好久不在这里了。

在剧院的综合性海报上,登有十天的剧目,白纸黑字写着:《外国人和留契娅》。

然后,隔壁是《皮格玛利翁》,然后是《迟到的爱情》,然后重新又是那几个字母,白纸黑字《外国人和留契娅》。

安德烈从后面望望自己的同路人。他们停下来等着他。

他看看表。

又重新看着海报。

“安德烈!”已经在叫他了。

“弟兄们,你们走吧,订好饭菜,我就来。”安德烈叫道。

他很快跑到对面那个方向去了。

在楼梯上,在休息室,在走廊里,到处都没有人,静悄悄的。从大厅的门里没有传出一点声音,好象剧院是空的。

戏在演出。

安德烈小心地,生怕自己的脚步弄出吱吱声,穿过休息室来到池座入口处。女检票员急忙向他走来,而他已经给自己拉开了门。

他首先看到的是观众厅,有一半坐满了人。这里那里黑压压的人影。空椅子背在半明半暗中发着亮光。

然后他抬眼看着舞台。

他看见大的、几乎到顶的铁栅栏,一个大胡子的人穿着东尼卡,腰里挂着剑,在铁栅栏近旁走来走去,灯光跟着照他。另一条灯光照着舞台深处一个男人的脸,安德烈认出是维赛洛夫斯基。他们是看守和外国人,在铁栅栏不同的两旁。这已经在演最后一场戏。

安德烈缓慢地在一排椅子前面走着。有谁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指点他一个空位子。当安德烈坐下时,椅子吱吱作响。人们注视着他。这时,外国人——维赛洛夫斯基继续同看守对话。

“你从这里看得见月亮吗?”

“什么?”

“月亮。”

“看得见。”看守回答。

“它是怎么样的?满月吗?”

看守站住了,看着栅栏后面的人。

“你也听到这件事情了?”

“听到了。”

“如果火山爆发把我们淹没,这房间也就糟糕了!”看守说。“你那边,我这里,大家都走不掉……老实对你说,为了安全,我已经把妻子和孩子送到乡下姑妈那儿去了……”

“你有几个孩子?”

“神保佑,有四个。”

“可你知道带来这个消息的人吗?”

“一个什么外国人。”

“在你面前的就是。”

“是你吗?”

“是我。”

“就为这把你关起来的吗?”

“是的。”

“就这样以怨报德,啊?哎,什么样的人呀!”看守摇摇头。

安德烈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

忽然,看守两眼盯着远处,坚定地问道:“哎,谁在那儿?站住!”

铁栅栏的场面慢慢地转了过去,从舞台深处出现了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安德烈木然不动。女人走近了,灯光照在她的脸上。看守认出她来:

“这又是你?”

“去,从这儿走开!”她粗鲁无理地回答说。“走,到那儿去站着……”

“怎么会放你进来的!”看守埋怨说,但顺从地走到一边去。

这就是留契娅。陌生的留契娅,格列鲍夫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走近了栅栏。

“你等久了,亲爱的,原谅我……”

她看着走开的看守,以急促的低语继续说:“现在他们找你来了。我同市长谈过了,他要你同他一起到集议广场去安慰人民。他给我们船,我们离开这儿。你听见我说了吗?”

“听见了,”外国人紧靠在栅栏上。“我的亲爱的,你在这儿多好啊!”

‘他们不放我,我勉强冲过来的。很快就要月圆了,他们在城门旁边布置了士兵,谁也不放……我亲爱的、心爱的,我们离开这儿,他们要你干什么,你就照办,他已经对上帝发誓,使你自由……”

突然,格列鲍夫从这高亢的声音里听到了熟悉的语凋。他使劲看着女演员的脸,最后认出她了。在他面前用手抓着栅栏的是尼娜·谢尔盖也芙娜·尼古林娜,一个变得几乎认不出的、年轻而体态匀称的女人,她的脸消瘦而疲惫。

“我应当在集议广场讲些什么呢?”外国人问。“要说火山永远不会爆发吗?要说这全是恶毒的谣言和骗人的预言吗?”

留契娅——尼娜·谢尔盖也芙娜柔情地看着他。

“随便你对他们讲什么,这有什么不同?这不过是一些话。难道话还有重量或颜色,你想想看!”

“你要我撒谎,骗他们?”

“谁?”她惊奇地问。“你在这里,在这个一切都是欺骗的城里欺骗谁?你现在试试找你找过的那些人吧!潘萨在哪儿?阿姆普利亚特在哪儿?庞基·爱米利在哪儿?他们早就没有了,象被一阵风吹走了!”

“假如我这样做了,我还比他们好什么?”

“为什么要你比他们好还是坏,这有啥差别!”她热烈地高声说。“你将同我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

“而你能爱我吗?”

“能,能,能!你还不了解我的爱情,你还没有感受到它!我们离开这儿,离开这个可恶的城市。记得吗,你对我许下什么?你要怎样把我用手抱走?”

这是责难,问题,疑惑不解,还有希望。女人站着,紧靠着栅栏,目不转睛地看着恋人。她等待着。

“请你讲,你真的爱我吗?”外国人低声问道。

“你为什么问这个?”她伤心地问。

“但我怎么也不会做你现在要我做的事情。”

“为什么?”

外国人不作声。

“你用这证明什么呢?向谁去证明?”她忧伤而疲乏地说。“你想,如果象你这样的人自我牺牲了,天下的人们会变得稍稍好些吗?他们将只会嘲笑你,笑你这种傻瓜的思想,这种思想不值我们爱情的一瞬!”

她开始沉默了。在她眼睛里是失望。

“我决不做你现在要我做的事情。”外国人重复说。

“咳,为什么?为什么?”她喊叫起来。

“因为那样的话,我将鄙视自己,鄙视你,鄙视我们的爱情。”他冷酷地讲。

“为什么你要在我心里种下这种可恶的爱情?为了侮辱我?为了要我受更大的痛苦?我恨你!”她更是狂热地叫喊。

突然她不作声了。

外国人默默地站在栅栏旁边。她看到他脸上流着眼泪。

于是她扑向栅栏,倒在上面。

“我的亲人,亲爱的。请愿谅我,愿谅我……”她低声讲着,抓住他的手,吻着。最后他把她扶起来,把她拉向自己。

看守例行地跑过,停住看看他们,又继续走自己的路。而他们还站着,互相偎倚着,他们中间是栅栏,但是他们的脸在一起,他们的手交错在一起。

“我是这样的爱你!”她已经轻快地,带着突如其来的喜悦小声低语。“我是这样爱你!我一切都了解。我懂得你的每一瞥,甚至没有讲出来的话。我一切都了解,我知道,你在等我什么。你会看到我对你证实我的爱情……”

于是她从栅栏往后退,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当她退近脚灯处时,台上的灯光渐渐暗淡。外国人、看守、栅栏,一切消失在黑暗中,永远消失。在台上,面对着静静的大厅,留下她一个人。

“别了,我亲爱的,我勇敢的外国人,别了……”她悲伤地说,眼睛还看着那里,看着黑暗中。

安德烈坐着,向前挪动,伸长头颈。坐在他一边的某人在啜泣。他转过去,看见一个把手帕按在嘴上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留契娅慢慢转向大厅。到剧终的独白的时候了。

每个人还其本来面巨的时刻到了:看守就是看守,统治者就是统治者,英雄就是英雄……

她站着,个子高高地,穿着黑色的斗篷,披头散发。她不是小姑娘,是女人,为自己决定了一切的女人。

“请相信,这不是世界上令人羡慕的命运——到集议广场去向人们叫喊庞贝将被毁的真情实况……为什么这必须由你去?难道不能由别人去吗?……”她停了一会,忽然,她的嗓子响亮地说。“看一看周围吧,庞贝的公民们……你们的维苏威现在还安静,但是他的喉咙,就象病人的喉咙那样,已经涌上火山的溶岩。这将是明天发生的事。今天,你们的城市还存在,二干年以后人们将把它刨出来,人们将发现这个城市遭到了突然袭击,被抛弃和淹埋在石头和灰烬里……也许,人们惊奇的是,庞贝只死了二千人,而其余的人都得救了。这是因为我,留契娅,外国人的妻子,现在就要跑上集议广场去讲他所来不及讲的一切……有理智的人们,不要阻止我这样做的脚步。勇敢的人们,帮助我完成这个任务!……”

安德烈站起来,不等独白讲完就跑出大厅。

他穿过休息室从楼梯下去,他停下,从大厅里传来掌声。然后人们在楼梯上和前厅出现了。有人急忙到更衣室去。大厅里还响着掌声。

他已经穿上大衣站在剧院的台阶上。

熟识的演员们在他旁边经过,谁也不注意他。也许,因为时过境迁不认识了,也可能是便服把军人弄得不象自己了。一个老头儿,剧院的看门老头请他不要在这里抽烟。他在找寻丢香烟的地方。

维赛洛夫斯基同一个年轻的女人经过。演看守的人在门外消失。

安德烈终于看到了尼娜·谢尔盖也芙娜。

她急急忙忙从楼上下来,穿着大衣,戴着男人的大耳皮帽,手里拿着口常用的提包,就是格列鲍夫在排练时看到的那只包。

他走上一步迎上前去。

“尼娜·谢尔盖也芙娜!您好!”

她久久地仔细看着他的脸。

“您认不出我了,”他抱歉地说。“我是格列鲍夫。”

“啊!”她高兴了。“看,我真的认不出您了。您不是军人吗!……您上哪儿去了?”

“是这样,今天刚回来……看了最后一场……尼娜·谢尔盖也芙娜,我想对您说……”他坚定地说。“这甚至不是道歉,虽然我,当然,在您面前是非常非常有错的,这完全是另一回事……您今天简直把我……惊倒了!”

“怎么是这样呢!”

“真的!您知道,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些话可以这样讲……”他不掩饰自己的兴奋看着她并且继续热烈地说。“我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愚蠢,我在您面前实在羞惭!……”

她微笑着。

“您说什么……亲爱的,请原谅我,你这种话我很愿意听到早晨,但我非常匆忙。我要到食品店去,他们,见鬼,要提早十五分钟关门。”她拿起他的手,撩起袖管看表。“喔哟哟哟!……嗯,我们一起走,送送我。当人家赞扬你时,是这样的愉快……您上哪儿去了,讲讲吧……”

他们已经走在街上了,快步走,几乎是跑步。安德烈说:

“您知道,对我来说,也许,这是我在生活中体会到的最强烈的感情……实实在在的!……”他们跑过马路。“请想象一下看,那个你感觉到的东西,似乎只有你一个人了解……突然它回到你那儿,但是强烈一千倍……”他没有讲完,因为在这时同她一起走进了商店。

这里,尼娜·谢尔盖也芙娜很快利用格列鲍夫为她效劳:

“请到付款处站着队,好吗?”她自己跑到柜台去看。

安德烈在站队,机械地向前移动,眼睛老是跟着尼娜·谢尔盖也芙娜。她从一个柜台跑到另一个柜台,跑到隔壁大厅,然后回到付款处,嘴里轻轻地在算着价钱,同安德烈一起向付款处挪动。

“1卢布20戈比加1卢布94戈比,多少?还有64戈比……”

格列鲍夫同她一起算着,当他伸手到袋里拿钱时,她把他的手推开,然后他们一起拿到买的东西,她说:

“谢谢您……要是没有男人,我们怎么办,对吗?”

在街上他替她拿着包,她挽着他的手。

“就是说,您喜欢?您来吧。我想,我们21日还有一场,您可以看到全剧。演统治者的是哈尔可夫来的新演员,演得相当好……那儿就是我要去的车站……”

“而剧名……”格列鲍夫想起。“为什么是这样的怪名称?《外国人和留契娅》,这是给小歌剧用的名字!”

她笑起来了。

“嗯,也许因为戏的票房价值不高。要知道我们是经济核算……”

“请谈谈,看的人是不是不多?”格列鲍夫小心地问。

“那为什么?开始几天是挂客满牌,很成功。您只是来迟了,”她觉得他有些伤心,所以抱歉似的继续说下去。“我们的城市不大,而且我们已经有新的戏了。……”

“我明白,”格列鲍夫说。“当然,很可笑,但您知道,当你写东西的时候,当我写……这,也许总是这样感到,似乎你给人们讲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们在这以后甚至将用另一种方式思想……”他疑问地看着她。“但这也许很少发生,对吗?要知道,深入到人的心里去是很难的……”

“是不容易,”她笑着回答。“看来,这需要由生活决定……您现在写什么?”

“现在,当前,什么也不写。”

“您看,怎么这样?应当工作。”她以开玩笑式的教训口吻说,但同时又是完全严肃的。“您也许应当只选择一种职业,可能是离开舰队?”

他笑着。

“而谁来保卫你们呢?”

“可您认为,这需要吗?”

“怎么知道呢……”他也以那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回答她。“当前火箭巡洋舰比任何剧本更有说服力!……”

她点点头。公共汽车来了。

“再见!谢谢!”她匆忙地把手伸给他。

她已经踏上汽车踏脚板,又想到说:“您在《西班牙牧师》中看到我的角色吗?来吧,明天演出。”

“明天不能来。”

“嗯,那就随便什么时候……”

她还来得及转过身来,习惯地向他挥手告别。

这个手势,这个挥手的手势,是告别和祝福,现在已经好象是对着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军舰,对着火箭巡洋舰,并以此作为故事的结束。巡洋舰按着自己的方向在一月的寒冷的海洋里航行着,雷达的天线在转动着,船尾留下一条长长的浪花痕迹。

(全剧终)

注释:

注1:美极了!

注2:意大利文: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

注3:请,先生们。

注4:请注意。

注5:安静些。

注6:我们请你们参观我们的船。

注7:古罗马的一种短袖长衬衣。

注8:古罗马的一种长袍。

注9:具备所有音色。

注10:古罗马一种菜。

注11:指火箭弹头。

〔附〕编剧兼导演尤·拉兹曼是当前苏修电影界头面人物。1903年生。曾在莫斯科大学文艺系学习。1949年获“拉脱维亚人民演员”称号,1964年又获“苏联人民演员”称号,1927年起开始导演影片,曾数次获“斯大林奖金”(斯大林逝世后苏修领导集团改称为“国家奖”)。主要作品有:《最后的一夜》、《莫斯科的天空》、《金星英雄》、《共产党人》、《你的同时代人》等。苏修文艺界吹捧《礼节性的访问》是他的“最成熟”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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