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发财N+

说来惭愧，在Ergaoer舞蹈团训练了小半年，居然是第一次完整地观看二高的舞蹈影像作品。这个创作里值得深入讨论的地方有很多，我最想谈谈这个影片最打动我的地方—storytelling。我一直深信，故事叙述本身没有意义，意义是观众所赋予的。我，作为一位普通的观看者，纵然我跟四位主创演员生活在截然不同的时代，地域，语汇，甚至是价值观，她们的故事仍然启发了我对“乡愁”的深刻思考。应该说， 这个影片是一把钥匙，开启了属于观众，属于我个人的乡土记忆。

先讨论一下影片里面的内容，不得不说，二高是一个非常善于寻找与呈现共情的创作者。他选择性强调的内容极其令人寻味。比如，影片重复了好几次一位主创奶奶所说的话：“女孩子就应该干干净净的，一家人吃饭就应该整整齐齐的。”这是一个很简单，很常见的老人对家庭，后辈的期冀，就像影片的名称“恭喜发财”一样。在影片的后半部分，当这句话被无限次重复，其中一个特写镜头是舞者把她的塑料凉鞋脱在了小院门前，光着脚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起舞。这个冲突场景非常有趣。我立即在当下开始脑补她奶奶看到她光着脚丫子会不会忙着上前打断，说，姑娘，快把鞋子穿上啊（这明显是违背了她奶奶对她的期待）。若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导演或是在通过肢体探索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才称得上是“干干净净”呢？这句话的后半部分“整整齐齐的一家人”，不只是老奶奶，我想不论时代的变迁，阖家团圆仍旧是是每一个像你像我像他平常小老百姓对日子的最简单也是最深刻地期待。

我也很喜欢最后一个奶奶带着孙女去拜佛的故事。我对这个故事里面最有张力的主题—奶奶与知识分子外婆所冲突的信仰没什么兴趣。最有意思的情节是，在去拜佛的路上，奶奶从地里刨出来两个野生红薯，同行的小孙女忍着城里人的洁癖把它吃掉了，但是她发现这是她吃过水分最足最甜的红薯。就是这点小小的不起眼的叙述，使我想起了我的姨妈，她跟故事里的奶奶很像：每次我跟她在野外，她都会教我辨认各种各样的植物，庄稼，还会挖一大塑料袋的野菜回家凉拌着吃，据说能下火。我猜很多在城市里生活的孩子都有一个在农村生活过的长辈吧。我发觉身体里对于乡土的热爱，一大部分来自于我的长辈们，因为从我记事开始，他们就时常在我的耳边叨叨，挂念着属于他们的童年：在树林里摘各种各样的野果子吃，冬天自己砍竹子，烧成木撬来滑雪……于是，我对他们生活成长过的乡下有着巨大的热情，即使我也没真正的在那里生活过几天。对了， 我也是看了《恭喜发财N+》才知道，红薯是可以生吃的（笑）。

其实在我看完《恭喜发财N+》，我产生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为什么传统和乡愁对人对发展是重要的？在西方课堂里读的很多现代哲学思想似乎都在呼吁年轻人重新审视传统和道德与自身价值有极有可能存在的冲突。传统的价值到底在哪里？我想起前不久读过的人类学家项飙的访谈。他提到在当下的中国，人们渴望从这个国家的“边缘”走向一线城市，走向“中心”。他们可以为了从边缘走到中心不择手段，进入之后觉得原来从乡土、边缘学到的做人的原则也可以通通舍去。他们放弃了生他养他的土地，少年孩提时代传统的朴素价值观也被繁华虚荣湮没，巨大的虚荣甚至滋生了腐败。项飙描述的情景虽然不能直接解答传统和道德的意义，但是选择放弃它们是对人性巨大的牺牲。《恭喜发财N+》传达了一个富有地域魅力的文化自信，我看到了这些故事、民谣、古老的信仰是在四位舞者的成长中烙下的印记，以及它们是如何默默影响着她们对自我身份对认同。我刚刚看到了二高在青年艺术家平台对对谈，他说，学习传统文化是要弥补“自己的某些空缺”，是“生命不断完整的过程”。我想补充一点更宏观的思考。实际上《恭喜发财N+》这样的作品是可以加强边缘地域和社区里面的文化建设和意识形态，也就是说，生活在边缘里的老百姓也能发觉他们每天做的事情其实很有意思，充满了对当下生活的期待和向往，于是不再渴望进入到像北上广深这样的城市里厮杀，再次成为内卷世界里的一颗小齿轮。

华铃 一个在广州成长，在美受教育的创作者。吉他手。Ergaoer舞团成员。现就读于纽约大学。她致力于打破艺术和剧场表演的边界，把日常对于本土生活的观察带到人文社科的学术的思考中。主要作品有：沉浸式舞蹈剧场《镜花缘记》，广州13号话剧院话剧《女演员》，戏剧《Scary Mary and Nightmares Nine》，音乐剧《Midsummer Night’s Dream》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