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李沧东总能给予对现实残忍那一面久久不会有的释怀，而这份需要呼之欲出的释怀更让人不忍直视。因为，看似流水账一般轻描淡写的场景里，他总能用独特视角，诠释被芸芸众生忽略而生活理所当然的质感。

尹静姬主演的电影《诗》，李沧东2010年编剧导演的一部剧情长片。故事讲述年过六旬杨美子（尹静姬饰演）与叛逆外孙巫克生活在韩国一座小镇，已到暮年杨美子每天会把自己打扮得很鲜艳，兼职去做私人护工照顾一位瘫痪的老头。

日子看似清淡，却也过得从容。只是最近杨美子发现自己渐渐记不起生活中最常用的动词和一些名词。她便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幸是初期，但不久会失忆。杨美子从医院出来，平静同远在首尔的离异女儿通了电话——她未把真实病症说出来，只是说以后多做运动就好。

杨美子想起小时候自己有写诗的兴趣，于是她报了社区的诗歌写作兴趣班，在做护工和照料外孙的闲暇，她就去听诗歌课。老师告诉他们课程结束的时候，每位学员都要写一首诗。

杨美子开始随身带上笔记本，偶尔坐在大榕树下，记录风的声音，偶尔看到血红的鸡冠花，便用文字描述花的姿态。直到某一天，她得知外孙巫克同其他五名同学强奸了同班一名女孩，并致其跳河死亡的消息，杨美子瞬间陷入复杂而矛盾境地。直到片尾，她才知道，生活还有一处反面，也许这处反面能用诗来表达……

跟随李沧东信手拈来的镜头语言，我一直在等待杨美子的决定。影片整个基调，在上半部分显得温和平静。而在下半部分，当听着写作班其他成员的诗歌分享时，当其他五个孩子的家长已凑齐为已故女孩母亲提供的封口费后，我渐渐同杨美子感同身受。

因为一把锋利的尖刀徐徐插进我的心房，而我还不能声张。无声无息的残酷一幕叠加一幕。

这时，杨美子兼职照料的老人偷吃了壮阳药，并表达欲与美子发生关系，美子先是惊讶，尔后平静，再到严词拒绝。

是的，即使需要这份工作，但不能背叛自己。美子想到了跳河自尽的女孩，想到了尊严被剥落之后，女孩的无助和绝望。于是她凭借自己残留的记忆，乘坐汽车去到女孩自尽的河边。那天，五月的天空，习惯地落下大雨，杨美子的味觉停留在那散落一地的杏子。

而后，浑身湿漉的美子折返到业主家中，她主动把壮阳药喂给偏瘫老头，她面无表情同老头在浴缸里发生了关系。这一刻没有所谓的生活逻辑，李沧东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叩问人在残酷面前对于尊严的妥协。奇怪的是，浴缸这幕戏并没有所谓情欲戏的哗众取宠，作为受众本身也不会去构想情欲戏以外的细节。相反，它就像一道流脓化血的伤口，隐隐的刺痛从美子哪“活死人”般的眼神里透露出来。

后来，远在首尔的女儿风尘仆仆回到小镇，她发现母亲失踪了，电话未接听，四处没有她的消息。镜头给到女儿从家里出来，走上街道去寻找母亲。景深处，曾对美子坐在那儿观察树不解的邻居老太此刻也坐在榕树下，也像当时美子那样，抬头望着榕树，姿势一模一样。

影片结尾，李沧东用画外音的形式，把美子终于写出来的诗歌表现出来：“在那边还好么／感到孤独么／日落时候天空还会变红么／鸟儿还在通往树林的路上歌唱么……”

慢慢回味这倾诉一般的语言，我发现美子是写给自己的。这个自己，也许还包括那跳河自尽的女孩。因为电影最后一个镜头，仍然是潺潺流动河流，同电影开篇那个镜头相似，只是最后没有漂来美子的尸体，但我似乎可以这么设想，美子在内心里认同自己和跳河自尽的女孩是一样：牺牲掉最后一丝尊严，便把身躯交还给大地。让残酷，变成诗里才知道的故事就好了……